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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0年第5期|趙志明:鞋匠的故事
來源:《草原》2020年第5期 | 趙志明  2020年06月30日07:54
關(guān)鍵詞:鞋匠的故事 趙志明 草原

1

雨季近在眼前。母親翻出家中的雨鞋,檢查它們是否漏水。她用一只手捏住鞋筒,另一只手將腳踝以下部分摁入裝滿水的腳盆中,如果有氣泡冒出,即證明壞了。她一直在唉聲嘆氣,就像雨鞋嗆進水后不停地泛著泡泡,“全都有洞眼,真不明白家里每個人的腳是怎么長的,難道都會吃鞋子嗎?”

沒人能說清楚這些之前還好端端的雨鞋怎么會壞了。也許深夜被老鼠偷偷咬過,可是老鼠愛吃橡膠嗎?我只聽說過有人從雨鞋里倒出過一窩皮膚嫩紅的幼鼠,因為存放時忘記把墊在里面的稻草取出來,結(jié)果被懷孕的母鼠當(dāng)成了溫暖舒適的產(chǎn)床。

“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其他人家都是自己動手修補的,”母親埋怨著,“一把銼子,一管膠水,撂上一塊補丁,就能繼續(xù)穿一水??赡愕母赣H卻是窮大方,信奉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只肯動手扔掉舊的買回新的,白糟蹋錢。”

確實如此,在我們村里隨時隨地都能揪出這樣或那樣的手藝人,有的會補鍋,有的會修葺屋頂,有的會填船底縫隙,即使沙子一樣小的漏眼,他們也能夠找出來,接著變戲法一樣將其修復(fù)如初。但我的父親顯然不在此列。母親把濕漉漉的雨鞋全都裝進一只菜籃子里,看起來像一堆黑乎乎的河蚌,讓我拎到鎮(zhèn)上去,“找街上的鞋匠補一下?!?/p>

可是誰都知道,響水鎮(zhèn)的街上住著兩個鞋匠——一位靠南頭,一位靠北頭;一位長子,走路用兩根拐杖支在腋下,一位矮子,走路需靠一張小板凳挪來挪去——但我不曉得該去找哪一位。母親從碗櫥頂上翻出兩塊錢——她習(xí)慣把生活用度錢塞在那層防塵塑料紙底下——遞給我,“就找兩塊錢愿意修的那位?!?/p>

竹籃里的水不斷滴落到地上,暗示我這是一樁不易完成的差使。如果修這些雨鞋花不了兩塊錢,母親肯定會補充一句,“剩下的錢歸你了”,作為我跑腿的獎賞,我可以把多余的幾毛錢用來租借武俠書看,或者買包傻子瓜子,或者買包多味蠶豆,或者買包魚皮花生。在我這個年齡的男孩,不僅肚子吃不飽,嘴還特別饞。母親既沒做特別的交代,錢數(shù)顯然剛剛好,甚至很有可能不夠。我不僅無望從中揩點油,還會因為完成不了任務(wù)被母親數(shù)落一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父親亂花錢的脾性傳到我這里,變成了沒有錢就做不了任何事的無能表現(xiàn),缺陷是一樣的,都是糟蹋錢。

不管怎么說,我決定撞一下運氣。也許我碰到的第一個鞋匠,會像響水鎮(zhèn)趕集時才會出售的刮刮樂彩票,我則很幸運,第一張刮出來的便是“恭喜你”,而不是“謝謝你”。我騎著自行車沖過響水大橋,一直往北騎到照相館,相當(dāng)于從南頭騎到了北頭,卻連修鞋鋪的影子都沒有看到。再往前就是農(nóng)具廠,生產(chǎn)鐮刀、鋤頭、釘耙、魚叉等。李家埂上我同學(xué)李下冰的父親在里面擔(dān)任副廠長,我和李下冰得以大搖大擺從門衛(wèi)眼皮子底下穿過,在車間里悶頭翻尋合適做鏈條槍的硬鉛絲。這種鏈條槍在響水鎮(zhèn)一度很流行,男孩們幾乎人手一把,只要將火柴頭朝里塞進鏈條拼接成的槍管,扣動扳機,不僅能發(fā)出“啪”的一聲炸響,火柴棒還能激射出去,像一顆子彈,也像一支箭,不過是木頭做的。

農(nóng)具廠前面是一座毫不起眼的小石橋,像響水大橋的孫子輩。過了橋就是村,不能稱之為“街”了?!敖稚系摹毙充伩隙ú粫湓诖謇铮抑荒芡仳T,一邊騎一邊更仔細(xì)地找,在文化活動中心和浴室中間一處不起眼的角落,終于看到了火柴盒一般大的修鞋鋪,里面坐著一個鞋匠,也像最后一根火柴一般,讓我喜出望外。他坐在一只木箱子上,系著一件臟兮兮的皮圍裙,蓋住了雙腿。據(jù)說,他的左腿和常人無異,右腿卻像尾巴一樣卷縮著,顯得那條褲管空空蕩蕩。他的頭發(fā)亂糟糟的,胡須參差不齊,看樣子好幾天沒有打理了。

這是偏矮的那位鞋匠,因為我左看右看都沒有看到拐杖。他正在干活,一心一意操縱著他面前的修鞋機。修鞋機像發(fā)育不良的縫紉機,矮小、瘦弱且佝僂,趴在地上發(fā)出吭哧吭哧的喘息。

當(dāng)我進去時,他操著響水話,頭也不抬地說:“看來需要給機器上點機油了?!?/p>

我把籃子輕輕放在地上。這是一個不足四平方米的小房間,由于我擋住了門口的光線,里面顯得很暗,像黃昏提前到來。鞋匠左側(cè)角落里是一堆看不出顏色的鞋,右邊是一堆徹底散架的雨傘。修鞋機旁邊是一只塑料盆,里面裝著半盆水,已經(jīng)渾濁不堪。修鞋機看上去像極了一只干渴的公雞,在不停地低頭啄水喝。

“你這邊修雨鞋嗎?怎么收費?”我問他。

鞋匠示意我把籃子遞給他,他隨手翻看了一下雨鞋,說:“補一處五毛錢。你是永富家的?”我點點頭,心里則盤算著,也許有的鞋上不止一道口子,六只鞋算起來至少需要三元錢。兩元錢最多只能補兩雙鞋。如果這樣的話,我最好先讓他補父母的鞋,因為他們要在泥濘的土地上干活,穿雨鞋的次數(shù)更多。在我左右權(quán)衡的時候,一位婦女走進來問:“前幾天我扔在你這里的鞋,修好了沒有?”鞋匠指指鞋堆,“都在里面,辛苦你自己找一下?!?/p>

婦女找到鞋子離去后,我接著問他:“三雙鞋子的話,需要多久才能修好?”

他掃了一眼鞋堆,“涼鞋和皮鞋不容易修,有的要上線,有的要重新敲鞋底,比較費工夫。你帶來的這幾雙都是雨鞋,貼張皮子就行,很快?!?/p>

我有點意外,“那我在這里先等著?!?/p>

他和顏悅色地拒絕了,“這就要說聲對不住了?,F(xiàn)在我手頭忙一個急活,一時半會抽不出空。你可以把鞋子扔在這兒,三雙鞋,先付三元錢,過上一兩天記得來取,錢不夠到時再補給我。”

如果留下兩雙鞋,帶回去一雙鞋,不知道母親會怎么說我。如果全部留下,我又實在掏不出三元錢??吹轿夷ゲ渲辉敢庾?,他說:“要不這樣,我這里工具都是現(xiàn)成的,你自己動手修也行。”看到我將信將疑,他又補充說:“你是第一次來吧。我也不收你錢。你修完鞋后,把盆里的臟水倒掉,然后再去衛(wèi)生院里幫我打一桶干凈的水,怎么樣?”

工具箱里有剪刀、銼刀、榔頭和膠水。緊挨鞋堆的墻上掛著兩條廢棄的自行車內(nèi)胎。修鞋機嘎吱嘎吱響,他在一旁不時抽空指點我,耳朵上夾著不知誰讓給他的一支香煙,像一個帶班的組長?!皩⑿砺M水里??礈?zhǔn)冒泡泡的地方,用記號筆畫個圈。鞋面上的濕處用旁邊那塊抹布仔細(xì)擦干。用銼刀把漏處周圍表面銼一下。從舊輪胎上剪一塊大小差不多的皮子。皮子的反面也要銼毛糙一點。膠水涂勻點。晾兩分鐘。在漏處皮貼皮貼實,不要有空氣。用力壓緊。用錘子輕輕敲打一會兒。”

我聽命行事,很快補好了一只鞋,又如法炮制,給其余五只雨鞋都打上了補丁,有的在腳背上,有的在后跟處,像腫起了一個個膿包。

他拿起一只鞋端詳一番,“第一次能夠做成這樣很不錯,你可以當(dāng)我的徒弟了?!?/p>

不知道他是表揚還是挖苦,而我則為賺到了兩元錢暗自得意著。去馬路對面的衛(wèi)生院給他提來一桶井水后,我想起一個問題,“會不會有老鼠在你的那堆鞋子里做窩?”

“不會,我一天到晚待在鋪子里,老鼠不敢來搗亂?!?/p>

“你晚上睡著之后呢?萬一哪天夜里你沒住在鋪子里呢?”

“也不會。沒有老鼠來我這個破地方串門?!?/p>

“是因為街上沒有老鼠嗎?”

“街上怎么會沒有老鼠?街上的老鼠比鄉(xiāng)下的老鼠多多了,也大多了?!?/p>

“那它們?yōu)槭裁床粊砟氵@里?”

“因為它們更愿意去其他地方。比如說菜市場、種子站和小吃店,比如說衛(wèi)生院?!?/p>

老鼠愛去菜市場、種子站和小吃店我能理解,因為那里有充足的油水和食物,可是衛(wèi)生院,我一頭霧水,愈發(fā)好奇。

“衛(wèi)生院的廁所里,也有老鼠愛吃的東西?!彼觳磺宓靥氯^去。

2

經(jīng)我手修的雨鞋很快被打回原形,證明我只學(xué)到了鞋匠阿龍的一點皮毛功夫。雨季初始,紛紛揚揚的雨絲還沒有讓響水河的河水吞沒碼頭的上一級臺階,那些強行粘貼上去的橡膠皮就開始翻翹,像要離開傷口的血痂,也像舊衣物上脫了線的補丁。母親非常惱火,問我是哪個鞋匠做的活。我以為她會帶著鞋子去找阿龍興師問罪,結(jié)果并沒有。父親果然還是花錢買了三雙新的雨鞋。舊雨鞋被母親賭氣扔在了什么地方,我擔(dān)心老鼠已經(jīng)在里面搭好了窩。

長江下游地區(qū)漫長的雨季,足夠讓除了河流之外的一切慢慢發(fā)霉。只不過響水鎮(zhèn)的人早就已經(jīng)習(xí)慣,衣服可以很長時間不洗,被子也可以很長時間不曬,活人絕對不會讓一口氣給憋死,更別說幾十天足不出戶的禁閉。無論人或者屋子,都是潮漬漬的,隨便一擰就能絞出水來。灶臺上的火柴盒軟塌塌,要浪費好幾根火柴才能劃燃。稻草濕漉漉,好不容易點著了,灶膛里也看不到明亮的火焰,只有滾滾濃煙。煙囪受潮后,像咽喉腫痛的病人呼吸不順暢,原本應(yīng)該排到屋頂天空里的炊煙反而向下流淌,在屋內(nèi)蔓延,引起咳嗽一片。屋子旁邊的雞圈羊欄,陡然變空了。公雞和母雞都盡可能縮在角落里,既不啼叫也不走動。大羊和小羊用更長的時間反芻,間或叫幾聲,被雨水泡軟的咩音徹底融化在雨聲里,更顯無助。水氣稀釋了動物身上和住處的味道,冷清則完全籠罩住小路與河流。為了尋覓干燥的地方,貓躲在柜子里一聲不吭,狗則躺在桌子底下大氣不喘。只有鴨子是快活的,它們排著歪歪斜斜的隊伍,早晨下河,傍晚上岸,搖擺的身軀和黏稠的雨季特別應(yīng)景。書包里的鏈條槍重新變成一坨廢銅爛鐵,沉甸甸地壓著肩膀,槍管因生銹而徹底啞火,即使填裝上蠟火柴,也沒法對著河里的鴨子射擊。上漲的河水把它們抬高了,近在眼皮子底下,換成平時,視力1.0的人都能毫不費力地射中它們。

綿延不絕時疏時驟的雨模糊了晨昏的界限,充塞天地間的雨線和雨聲甚至抹掉了白天黑夜的區(qū)別。就像我的父親,他在雨季來臨之前就用塑料桶從鎮(zhèn)上打回了二十斤白酒,我睡覺前他在喝酒,我醒來后他還在喝酒,通宵達(dá)旦,從早到晚,一刻不停,對著一碗醬油豆,響水人稱之為“羊屎”。那是一種經(jīng)過腌制和發(fā)霉處置的黃豆,盛一點在碗里,淋點菜油,在米飯鍋里蒸熟后,聞起來很香,吃起來齁咸,可以過粥下飯,也能搭酒。

在這樣的天氣,莊稼戶可以安心窩在家里,除非淫雨釀成洪澇災(zāi)害,淹過了地里的禾苗,讓禾苗喘不上氣,否則不會著急上火。而上班的人卻要穿上雨衣或者打著雨傘,按時上下班,像樹木一樣默默承受著從天空倒下來的雨水的反復(fù)沖刷。茫茫鄉(xiāng)間小路上,只有郵遞員騎著墨綠色的自行車奔波勞頓,車鈴鐺因為灌滿了雨水而變啞,走家串戶進行投遞時只能扯著喉嚨喊叫,誰家訂閱了什么報紙,哪個人收到了電報和信件。為了防止被雨水打濕,郵包和里面的報紙、信件、電報都特意套上塑料袋,好像也為它們穿上了一件雨衣。學(xué)生們也遭罪不淺,早上趕到學(xué)校,衣服濕了大半,好不容易焐干了,回到家時又成了落湯雞。

連續(xù)幾個晝夜之后,在嘩嘩的雨聲中,響水河的河面幾乎就要與岸平齊。此時走夜路是很危險的,因為路是黑的,水面反而是白的,很容易一腳踏進湍急的河流中,被沖到幾十里之外,尸體都難以找到??蛰d的運輸船以前可以站在岸上俯瞰,現(xiàn)在被水抬高到需要仰視了,讓人懷疑只要天放晴,它甚至可以停泊到白云邊。船頭或船尾幾乎擠上岸來,巨大的鐵錨直接鑿住路面,如探出的一只黑龍爪一般,要把河埂生生扯斷。這種突兀感讓人吃驚,像噩夢頂破了睡眠的穹頂。以前冬天山里的狼下到平原到處晃蕩,形成威脅,人心惶惶,當(dāng)水里的大船要僭越登岸,帶來一樣的恐怖效果。要發(fā)大水了!響水河搖身一變成為從群山里游出來的巨蟒,浩浩蕩蕩直奔大海。為了讓它順利東游,沿途的市鎮(zhèn)政府無不加派人手,日夜巡視,一有情況便敲鑼打鼓示警,保證它的行程不至于發(fā)生偏離。

頭頂屋漏雨,腳底鞋漏水,癟口袋漏錢。母親心情糟透了,把新舊雨鞋的賬都算在阿龍身上,“那個死阿龍,補的什么鞋,沒穿幾天又漏水了。但愿他的兒子也漏屁眼。”父親聽不下去,“你這張嘴也太毒了。人家阿龍還沒有娶到老婆,又哪里來的兒子?!?/p>

說來也怪,天氣潮濕得連燒飯稻草也點不著,我的父母之間卻總是火星四冒,動不動就吵架,有時聲浪幾乎要把房頂掀翻。好在外面下著瓢潑大雨,不然母親很可能要一路哭哭啼啼地回娘家,父親則會氣得摔門而出,去找狐朋狗友連喝幾天幾夜的酒。他們仗著雨聲的掩蓋越吵越兇,完全忘記了眼前兒女與左右鄰居。

雨季讓響水河一片渾濁,也讓所有人的腦子都生銹了。當(dāng)我的父母因為阿龍而爭吵不休時,阿龍說不定也被他的家人完全忘到腦后,他的父親不會推著自行車把他載回家,他的母親也不會隔三差五托上街喝茶的老人給他捎上一份做好的菜。我的腦海中居然浮現(xiàn)出這樣的畫面:阿龍身上不僅長出霉毛,還爬滿了虱子,在他那堆無法打開的雨傘和不能上腳的鞋子之間奄奄一息,這才被人發(fā)現(xiàn)??蓱z的修鞋機擺脫了主人的操控,出于慣性依然在持續(xù)空轉(zhuǎn),而且因為缺少機油發(fā)出更加難聽的噪音,像是在哭喪。

雖然母親口口聲聲說“死阿龍”,并不意味著阿龍會因此死去,父親的指責(zé)未免小題大做。而我不由自主想象出阿龍可悲的下場,即使毫無惡意,也成為了母親有口無心咒語的幫兇,因此涌上一絲不安和歉疚。人們習(xí)慣于說,手不方便的人會挨餓,腿腳不利索的人會受困,被看作累贅的人總是更容易遭受到更多的忽視,最早被無情遺棄。我以為指的正是阿龍,以及和阿龍一樣的人。

3

當(dāng)我第二次見到阿龍時,其快活的表情卻很讓我吃驚,似乎他本來就受困于斗室,所以不會因為連降的大雨失去更多的自由,也就不會滋生無窮無盡的煩惱。當(dāng)然,生活的不便顯而易見。他的領(lǐng)口和袖口處那圈污漬很醒目,頭發(fā)又長又臟,胡須茂密,幾乎掩蓋了他還算秀氣的五官。雨水將店鋪門前的街道沖刷得干干凈凈,甚至對面衛(wèi)生院可疑的藥水味道也蕩然無存,但他的小屋卻包裹在一團熱烈渾濁的氣味之中,橡膠皮與鐵銹味之外,一種類似春天菜花蛇身上的腥膻氣撲鼻而來。

他咧開嘴對我笑,以示歡迎,卻露出兩排黃牙。他的牙膏早已經(jīng)用完了。

“你最近怎么樣?上回的鞋子還能穿嗎?”他哈哈大笑,似乎預(yù)知我會出洋相,或者已經(jīng)看到我腳上的雨鞋變了顏色,因而出言笑話我。

“我還好,就是雨下得人煩躁,每天都想要逃課。你呢?”

“我現(xiàn)在就像洞穴里的動物?!彼ь^盯著門外的巨大雨幕,“我很想把房間像豬肚一樣翻過來,任由雨水沖刷一遍。”

“連續(xù)好幾天下著這么大的雨,是不是也沒有什么生意?”

“生意倒多得是。多了很多新顧客?!彼稽c也不興奮,“但沒人愿意進來,都只是站在門口,把壞了的鞋子和雨傘扔進來。東西用得勤了就會壞。再結(jié)實的鞋子只要被水泡著,沒有不壞的道理。但我遇到了一點麻煩,我沒法冒雨到外面去。”

平時的走動,阿龍需要借助一張矮腳板凳,先以單腳為支點,用兩只手將板凳挪遠(yuǎn),再以板凳為支點,手撐在板凳上,把身體蕩秋千一樣蕩過去。確實很不方便。在這樣的落雨天,即使穿著雨衣,也無法走出幾丈遠(yuǎn),更不用說騰出一只手來打雨傘。阿龍雖然補雨鞋修雨傘,但他自己卻從來用不上這兩樣?xùn)|西。

“那你這些天吃飯怎么辦?”

“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護士,我只能麻煩他們給我打飯打菜,打著傘送過來?!?/p>

衛(wèi)生院有一間小食堂,為值班的醫(yī)生護士和住院的病人提供飯菜。這也是阿龍將修鞋鋪開在衛(wèi)生院對面的原因。吃飯是大事。只要吃飯問題解決了,大小便這樣的事難不住他,外面雨下得這么大,整個青石路面都是現(xiàn)成的下水道。湍急的水流跨過一塊塊條石,發(fā)出嘩嘩的響聲,石頭上的坑洼處甚至造成很多細(xì)小的旋渦。

“洗澡呢?”

“好幾天沒用熱水了,有時只能用桶在門口接一點雨水,隨便擦一擦身子?!?/p>

我去老虎灶那邊給他打了兩壺開水,順便去百貨公司買了牙膏。隔壁的文化活動中心有一張臺球案子,兩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趁著午休時間正在里面打球,我跑進去旁觀,讓阿龍可以把門關(guān)上,在里面痛痛快快洗個熱水澡。

漫長的雨季終于結(jié)束了。當(dāng)太陽重新冒出頭,屋檐的雨滴還未滴盡,被雨水圍困在家里的人們,便像解除禁令的青蛙一樣蹦跳出來。晨光熹微中,村里的老人早早出門,沿著河埂趕往鎮(zhèn)上的茶館,聽書,喝茶,有時逗留到中午還不肯散去,幾個人輪流做東,要幾個菜,點一瓶酒,喝到醉醺醺才動身回家。對這些老人而言,雨季便是壞日子,難以擺脫,出太陽了則是好生活,值得珍惜。

響水河的水位默默退回原位,曾經(jīng)被困于兩座橋形成的柵欄之間的大船,終于可以安然駛過一座座橋洞。站在響水橋上目送它們遠(yuǎn)去,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情。天放晴了,獲得充足日照的水稻長勢喜人,站在河埂上都能聽到它們拔節(jié)的聲音。如果誰還傻到穿著雨鞋走在柏油馬路上,急遽升溫的路面一定會把橡膠烤化。曾經(jīng)覆蓋在行人頭上的沉重的雨傘,換成了輕盈的遮陽傘,傘下是碎花裙、光潔的長腿和鏤空的涼鞋。墻上爬高的青苔也開始回落。青石路面的坑洼把陽光反射得到處都是。

夏天說來就來,雨幕甫一掀開,艷陽便已高照。阿龍的鋪子也煥然一新。后半間隔層上是阿龍睡覺的床鋪,原本拉著一塊簾子,現(xiàn)在則換上了蚊帳,蚊帳頂上還安了一頂小吊扇,如同蜻蜓的翅膀。床鋪左側(cè)搭著供他上下的木梯,下端撐在地上,上端固定在窗沿。阿龍的手勁很大,能夠像做引體向上一樣,直接把身體一級級地引上去、放下來。相比他瘦弱的雙腿,他的雙臂非常強壯,也許是經(jīng)常得到鍛煉的緣故。

我看著阿龍的身子慢慢騰空,升上床鋪,不免吃驚,想到了單杠名將李小雙,覺得小雙在單杠上對身體的控制也不過如此。當(dāng)阿龍重新降落到地面,他的手上多了一個東西,是從床頭靠墻的席子底下取出來的。直覺告訴我,那是阿龍的珍藏之物。人們都有類似的癖好,喜歡把值錢的東西壓在高處的夾層中,外人既夠不著,也看不見,就像我的母親喜歡把零錢藏在碗櫥頂上塑料紙的下面。

那是一張對開頁的海報,展開后,一個金發(fā)碧眼的外國裸女赫然躍入眼簾。

“讓你開開眼,”他用長著很多老繭的右手食指在紙上游走,先是傲然挺立的雙峰,“胸大不大?”滑到小腹處便停住了,“外國女人的頭發(fā)是金黃色的,那里的毛竟然也是金黃色的,奇怪吧?”明顯聽到他吞咽饞吐的聲音。

我有點猝不及防,想看又不敢看。

“如果你想看,可以現(xiàn)在看,也可以帶回家晚上慢慢看?!彼恼Z調(diào)里夾雜著慫恿的熱情和分享的喜悅。

為了不讓他掃興,我把畫報攤開在兩手之間,假裝在認(rèn)真閱讀。裸女雖然讓我臉紅耳熱,但我的內(nèi)心深處并不為所動,可能我的內(nèi)心還不夠深,無法形成波瀾。除了鏈條槍,除了對生活其中的一些具體人事的好奇,我對抽象事物難以產(chǎn)生濃郁的興趣,比如畫報上這個外國裸女,她的灼目閃耀甚至不如掛在響水鎮(zhèn)上空的大太陽。相比于鮮明的女性特征,她耳垂上的絨毛、小腿上的刺畫、膚色深淺分明的曬痕,這些細(xì)節(jié)反倒更吸引我。但我不好意思細(xì)看,很快將海報按照原來的印痕折疊好,阿龍又將它重新塞回涼席底下。

這張海報,成為了我和阿龍之間的秘密。隨著我去市里讀高中,再上大學(xué),我在響水的時間很少,期間只遇到過阿龍一次。他開著一輛三輪車,戴著一頂摩托車帽,威風(fēng)凜凜得像一位騎士。當(dāng)我認(rèn)出他,想要向他打招呼時,他卻風(fēng)一般地駛過了我。

4

為什么響水鎮(zhèn)只有一個派出所,卻有兩個鞋匠鋪?如果有兩個派出所,天曉得會鬧出什么麻煩,相罵打架的人就會四處托人找關(guān)系,甚至能把如來佛給請出來,怎么處理都休想讓兩方滿意,說不定兩個所長之間也要勢同水火呢。但有兩間修鞋鋪卻是再正常不過,猶如路有兩個邊,河有兩條岸,人有左右兩只手,但凡要補鞋修傘,不是去街南頭的阿龍那里,就是去街北頭的小水財那里,有選擇總比沒選擇好。還能一段時間去阿龍那里,過段時間又去小水財那里,倒不是為了照顧他們的生意,而是能聽到更多的小道消息。

女人們是鞋匠鋪的??停袝r穿著涼鞋逛街,一不小心涼鞋的搭襻或鞋跟壞了,去哪一家呢?她們的第一反應(yīng)是,好久沒去哪一家店,就選擇誰,權(quán)當(dāng)去倒騰新的傳言。兩個鞋匠鋪就像流言中轉(zhuǎn)站,女人們帶去消息,帶走消息,有時幾個相識卻不住在同村的女人在店里碰著了,還會當(dāng)場熱烈交流一番。她們在其他地方不會這么放得開,可能因為阿龍和小水財一方面還沒有成家,一方面也沒有能力使壞,讓她們覺得很安全。這些中年婦女們,可不敢在手腳健全眼里噴火的男人面前表現(xiàn)得輕佻,他們會攆得她們像母雞一樣撲撲飛。據(jù)說雨季前東社村一個女佬在菜地里削土,因為和路過的一個養(yǎng)魚佬開了句葷笑話,就被人摁到地上強行褪了褲子。她們的話題盡集中在這些湯湯水水上,知道鞋匠耳朵偷偷豎起來了,就會催促說:“快點補鞋子,可不要把我的鞋釘釘歪掉了?!?/p>

一來二去,阿龍和小水財就成了百曉生,連派出所的警察去修皮鞋的時候,也會借機打聽:“鋼窗廠里有人半夜翻圍墻進去偷東西,最近聽到什么風(fēng)聲沒有?”都當(dāng)他們有了順風(fēng)耳和千里眼,卻忘了他們才是行動不便坐地生根的人。

直到有一天,小水財突然成了流言蜚語里的主角,因為他那個下了南洋幾十年音信全無的爺爺突然回來了。小水財頓成“小發(fā)財”,連鞋匠鋪也不開了。有了能賺錢的爺爺,坐吃都不愁山空,還做什么鞋匠呢?女人們只能紛紛涌到阿龍這邊,店鋪內(nèi)有時站的地方也沒有,她們就坐在門口,屁股下面墊只鞋,再打把破傘遮陽,反正這兩樣?xùn)|西多得是。

她們帶來一籮筐壞消息。“小水財有一個在南洋發(fā)了財?shù)臓敔?,現(xiàn)在回國探親來了?!薄叭思沂菤w國華僑,聽說還有市委領(lǐng)導(dǎo)專門接待和陪同。”“聽說在公路邊上要給小水財造四間三層樓房,還要物色孫媳婦,光金器飾物就有十八件?!?/p>

阿龍悶頭干活。無奈婦人們個個牙尖嘴利,并不想就此放過他。誰讓街上只有兩個鞋匠,平時手藝好壞收價高低都要被人拿出來說道說道,而且其中偏偏一個是小水財呢。如果小水財沒有做鞋匠,而是去隨便什么廠里做看大門的,或者去補自行車輪胎,或者擺一個水果攤,估計人們就不會把他們排列在一起。但是只要他們兩個人都腿腳不好,還是會被好事者比較來比較去的。樹跟樹比,橋跟橋比,人跟人比,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本來小水財和阿龍沒什么兩樣,就算腿腳要利索點,畢竟都不如常人,在談對象方面半斤八兩,現(xiàn)在只不過多出來一個幾十年沒有音信的爺爺,小水財一下子就飛到了天上,阿龍還趴在地下,真是望塵莫及。

這些對阿龍也不是全然沒有好處。自從小水財關(guān)閉了鋪子,兩條路變一條路,需要修鞋補傘的人就都涌到他店里來了。要是放在以前,阿龍睡覺都會笑出聲來,現(xiàn)在晚上看到街上沒什么人,便也關(guān)門關(guān)燈,上床歇夜。

有錢能使鬼推磨,雨季還沒有結(jié)束,楊家蓬上的包工頭就帶人把四間頭的墻基打好了,太陽還沒有把腳印膛里的積水烤干,三層樓房便拔地而起。上梁那天,二踢腳和電光炮仗放了許多,學(xué)校里上課的老師也被影響到了,關(guān)閉門窗都沒用,上到半節(jié)課干脆讓學(xué)生自習(x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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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水財不做鞋匠,阿龍缺少了競爭對手,干活再也不像以前那樣上心,別人坐在店里說什么,他半只耳朵進半只耳朵出,完全提不起精神。他琢磨的是,一個癱巴除了補鞋,還能做別的什么?阿龍出生不久便得了腦膜炎,他的父母狠下心半夜里把他扔進豬圈,沒想到命大只燒壞了一條腳筋。上天不收人,他的父母便不敢再作孽,有粥喝粥,有飯吃飯,一水一水將他拉扯大。阿龍在村辦小學(xué)上到五年級,初中死活不肯去上,原因很簡單,上廁所得由同學(xué)背著去,年紀(jì)大了就覺得難堪。他的父母一方面拗不過他,另一方面也覺得阿龍不如趁早學(xué)一門手藝,好歹能糊口。瞎子算命,癱巴補鞋,這是上天賞一碗飯吃,如果鞋也不能補,便只配到街上討飯。阿龍要強,很快上手,于是在父母的幫助下租了一間小門面,開始自食其力。

亮堂堂四間三層樓房建起后,不啻為小水財打了廣告。這個小水財吉星高照,好運連連,現(xiàn)在已經(jīng)得了爺爺好多照顧,將來說不定要移民出國,等到爺爺百老歸天更是有一筆豐厚遺產(chǎn)繼承。響水鎮(zhèn)的人,本來就是見風(fēng)就起云、見云就落雨的個性,少不得添油加醋,甚至連小水財要在腿里植鋼筋這件事,也傳得有鼻子有眼睛。壞了的鞋能修,壞了的傘能補,有坑的路能填,近視眼能激光治療,站不直的腳自然也能糾正過來,大不了敲斷了重新續(xù)上。

這樣的輿論,自然幫了小水財不少忙。誰都希望自己的女兒嫁個好人家,小水財雖然吃虧在腿腳上,但馬路邊的房子實篤實立在那里,別人辛苦幾十年未必建得起,有這個經(jīng)濟實力的又不一定能批到地。原先不受人正眼看待的小水財,現(xiàn)在倒可以挑三揀四,真是三十年河?xùn)|四十年河西。最后小水財相中了一個上過高中在棉紡廠上班的姑娘,覺得對方有文化,人又勤快,很快便將十二副金器送過去,作為訂婚禮物。

好事的婦人在阿龍面前將小水財?shù)膶ο罂涑梢欢浠?。還說什么:“小水財?shù)娜兆友劭淳鸵^得蓬起來,阿龍你就算是好手好腳也趕不上啦?!薄靶∷斠矝]有什么神氣的,不過比你阿龍多了一個有錢的爺爺而已?!毕胱屪约喝胪恋臓敔斪兂捎绣X人幫襯自己一把,即使再化多少紙錢也不可能,阿龍只能在婚姻上動腦筋,最后找了一個拖著兩個孩子的寡婦。阿龍也挑不起,只要對方不嫌棄他就行。

成家之后,阿龍肩胛上的壓力大了很多,補鞋修傘不敢再隨便對付,怕自己的顧客寧愿多跑幾里路去隔壁鄉(xiāng)鎮(zhèn)。他的妻子貼心勤快,認(rèn)為阿龍是家里的頂梁柱,經(jīng)濟來源都靠他,隔三岔五便來街上送做好的飯菜,趁阿龍吃飯的工夫把店鋪收拾得井井有條,倒整理出一個空間。阿龍便置了個小租書鋪,無外乎是些小人書和武俠言情類的小說,生意不咸不淡,但好歹是個進項。

此時香港影視劇開始在內(nèi)地走紅,響水鎮(zhèn)上便開了好幾家錄像廳,街上走一圈,如同置身于武林江湖,左邊刀劍笑,右邊槍火炮,街頭飛機坦克,巷尾恩怨情仇,熱鬧非凡,驚心動魄。小水財有錢有地方,腦筋也活絡(luò),開始租賣錄像帶。隨著家庭VCD的普及,租錄像帶的人比修鞋子修傘的人還多。阿龍見狀,悄悄把書鋪撤掉。有了錄像,孩子們連電視都不愛看了,誰還會看書呢?

電動三輪車興起的時候,阿龍拿出積蓄添置了一輛。有了電瓶帶動鏈條,開的時候只需兩只手穩(wěn)穩(wěn)抓住車把,連剎車都用手不用腳,而阿龍最不缺的就是手上的力氣。阿龍騎電動三輪車,騎得比所有人都快。路上騎自行車、三輪車的人,看到“阿龍的三輪車來了”,都會停在路邊,候他過去了再騎行,怕被他撞了。阿龍卻一次事故都沒出過,大家漸漸都知道他開三輪車最穩(wěn)當(dāng),之所以貪快,估計也是平時行動不便的補償心理在作怪。

轉(zhuǎn)眼又過兩年,阿龍的店鋪半死不活,小水財?shù)纳鈪s蒸蒸日上。錄像帶過火后,他又另辟蹊徑,把一層房間全部打通,辦起了超市,煙酒一類、補品一類、小貨一類、文具一類、廚具一類、洗化一類,店鋪門口再堆放時令水果,格外吸引人。他的店面正當(dāng)路口,來往車輛行人都要經(jīng)過,開業(yè)之后生意火爆,特別是逢年過節(jié),更是日進斗金。有的人本來只想買塊香皂,逛了一圈之后買的東西兩只手便拎不過來,根本沒法帶回家,便向小水財抱怨:“小水財,你這個老板當(dāng)?shù)模屹I你這么多東西,難道你就不能讓人送我一下?”

平時進貨看店,小水財找了本家的一個侄子來幫忙,替顧客送貨上門,卻是勻不出人手。不止一個顧客發(fā)出類似抱怨之后,小水財不能不著手解決。他拄著雙拐,平生第一次去到阿龍的店里,問他的三輪車能不能來他店里幫忙,送一趟貨按路途遠(yuǎn)近計費,起底五元錢。

阿龍考慮了好幾夜,面子問題到底還是敗給了票子問題,答應(yīng)幫小水財出車。阿龍妻子的腦筋并不笨,在一旁看多了之后,修鞋鋪里簡單的活也能上手做。阿龍送貨的時候,她便守著丈夫的鋪子。無奈生意越來越不景氣,不知道是鞋和傘變結(jié)實了,還是穿壞的東西大家都不在乎了。阿龍索性關(guān)了修鞋鋪,讓妻子也來小水財?shù)某?,做了個收銀員。

趙志明,江蘇常州人,從事過出版、餐飲、影視等業(yè)。出版小說集《我親愛的精神病患者》《青蛙滿足靈魂的想象》《萬物停止生長時》《無影人》《中國怪談》等。現(xiàn)居北京,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從事文學(xué)期刊編輯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