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學(xué)》2020年第7期|張惠雯:良夜
一
除了我,還有誰記得那天晚上?二十多年后,坐在“溫哥華大酒店”的包間里,縈繞在我腦海里的竟是這個古怪的問題。當年高一二班的“六人幫”,四個人都在這兒:我、徐麗、王凱和澤超。雖然住在同一個小城里,經(jīng)常從別處聽說各自的消息,偶爾還會在大街上遇見,我們四個卻好多年沒有聚在一起。另外兩個男生則早已去了南方,和我們失去了聯(lián)系。今晚,大家聚在這兒是為了歡迎從國外回來的小安。
我從未想過還能見到小安。他考上大學(xué)后不久,他們家也從縣里搬去了市里。盡管市里離縣里只有不到一小時的車程,但高中畢業(yè)后的二十多年里,我們再也沒見過他。他今晚特地開車過來和我們相聚,初見時,我們都顯得過于興奮,甚至有點兒手足無措。餐桌上堆滿了菜肴,陳列著各式各樣的酒:葡萄酒、白酒、啤酒。我們點了最貴的生魚片、酒店的特色烤乳鴿,但小安說他不吃鴿子,也不怎么去夾那些鋪在冰面上的生魚片。他只喝啤酒,讓大家不要勸酒,說各自隨意喝最舒服。我們都由著他。三個男人還以當年的綽號稱呼彼此,但不再以綽號稱呼我和徐麗了,可能出于尊重,也可能是因為生疏了。那時,在“六人幫”里,每個人都有綽號。我的綽號叫“馬尾”,因為我姓馬,喜歡梳高高的馬尾辮。徐麗的綽號叫“鴨梨”,這和她長得水靈有關(guān)。王凱的綽號是“凱子”,澤超是我們里面年紀最大的,所以叫“大超”。后來我們認識了小安,他的名字原本叫少安,但因為比我們每個人都小一或兩歲,所以我們隨著大超叫他“小安”。
我不記得當初我們這些人是怎么湊到一塊兒的。大超他們幾個逃課打架、抽煙打牌,入學(xué)不久就成了全年級有名的“混子”。而我和徐麗在初中時就是好朋友,我們都住在縣城西邊的食品廠家屬院。我忘了我們倆是誰先和那幾個男生混熟的,然后另一個也自然而然地加入了。我記得那些課前或課間休息的時間,我們六個人常常一起趴在三樓的欄桿上笑鬧閑談,俯視從樓下經(jīng)過的人。大超他們有時惡作劇地往下扔粉筆頭兒、吐唾沫,有好看的女生經(jīng)過,他們就吹口哨、發(fā)出怪聲、起哄。有時,我們在自習(xí)課偷偷溜出教室,去操場或什么地方溜達,被老師抓住后一起在教室外罰站或圍著操場跑圈兒。我們的“道義”很簡單,就是一人犯錯、其他人都要陪同受罰……我和徐麗當然被其他品行端正的女生拋棄了。我對此無所謂,我本來也看不上那些小心眼兒、假正經(jīng)的女生,覺得和男生混在一起比較酷也比較坦蕩。徐麗的名聲本來就不好,她初中時和一個男老師好過,在好女孩兒們的流言里,她早已不是處女,甚至還墮過胎……雖然幫里這些男生在別人眼里都是混混,但他們對自己人講義氣,在我的印象里,他們從未提起過有關(guān)徐麗的傳言。
小安并沒有加入過“六人幫”,也不是我們二班的學(xué)生,是大超介紹他和我們認識的,他倆有一點兒遠親關(guān)系。我記得在那個就像俗話所說的“命中注定”的一天,早晨下過一場小雨,天氣清涼。在上午第三節(jié)和第四節(jié)課之間的休息時間里,當我們又一字排開趴在三樓欄桿上俯瞰行人時,從樓道另一邊走過來一個男生,穿著牛仔褲和白色的T恤衫。大超說:“來吧,都認識一下……”那男生和凱子他們打招呼,對我和徐麗只是禮貌地笑了下。而后他背倚著欄桿(而不是和我們一樣像彎背蝦似的上身懸掛在欄桿上)和其他人說話,姿勢很瀟灑。我記得他走了以后,我和徐麗立即開始說他的壞話。徐麗翻著白眼兒說:“傲什么傲?以為自己了不起啊!”但我知道,我們之所以迫不及待地說他的壞話,是因為我們倆都把他記住了。后來,我們了解了更多的關(guān)于小安的事以后,我們才知道,如果不是大超的關(guān)系,他也許永遠都不會和我們這種人有什么交集。他母親是縣領(lǐng)導(dǎo),他是老師和教導(dǎo)主任的寵兒,他的照片一直張貼在全級前十名的好學(xué)生宣傳欄里……他和我們屬于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
很少有記憶像關(guān)于那天上午的記憶那樣清晰、歷歷在目。有時我任由自己沉浸在回憶里,我就能聞到那股雨后微腥的氣息,感覺到站在高樓欄桿處時那股透過衣衫、沁著皮膚的涼意。而很多年來,小安在我印象里也始終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樣子:穿牛仔褲和白色T恤衫的少年,頭發(fā)像那個打網(wǎng)球的張德培——烏黑、蓬松、柔軟,以那樣的姿勢背倚著欄桿,眼睛里含著笑意,那笑意讓他顯得溫柔,又有點兒說不清楚的疏遠。
和那晚一樣,我坐的位置和小安之間隔著大超。大家都在熱鬧地說話,說著各自的生活,而我實在想不出我的生活有什么可說,可沉默又讓我感到更不安。我僵硬地坐著,處于一種有點兒恍惚、焦慮的狀態(tài)。我聽見他在說話,感覺他那變得低沉、濁重了的聲音好像自很遠的地方傳來,然后它穿過漫長、空空蕩蕩的距離,變得單薄了、輕盈了,和另一個聲音交織、重疊在一起。那晚停電后,我們幾個在樓頂聚會的情景不斷在我腦海里浮現(xiàn),那個漆黑、溽熱的夏夜的回憶和眼前燈火通明、觥籌交錯的餐廳里的景象交織起來,令我心里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起伏,就像我上一刻還是個尖銳、無畏的少女,突然一下就跌進了惶惑、頹敗的中年。
他說他老婆帶孩子回西安娘家了,所以今晚不能來和大家見面?!八辉诟?,咱們可以好好敘舊。”他輕松地說。凱子勸他吃菜?!疤≈亓?,其實吃點兒老家的小吃最好?!彼粗鴿M桌的菜,有點兒無奈地說。大超說:“咱們老伙計多少年不見了?必須按最高規(guī)格招待?!蔽铱匆娝牧讼麓蟪募绨?,有點兒動情地說:“大家能坐在這兒說說話我就特別高興了,其他都不重要。”這時,他像是突然注意到我,越過大超對我說:“你怎么樣?都很好吧?”我愣了下,裝作不在意地說:“都很好,除了……離婚了?!蔽冶鞠肽盟斠痪渫嫘υ?,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其他人表情都訕訕的。我想,還是那樣,在他面前,就像不知該怎么說話……他起初看起來有點兒費解,好像不明白我說的話是不是真的,但他很快反應(yīng)過來,也用開玩笑的語氣對我說:“有時候離婚未必不是好事兒。”“謝謝安慰。”我干巴巴地說。徐麗插話說:“就是,犯渾的人咱就把他炒掉,說不定還能再找個小鮮肉,姐弟戀一下呢。”他這時轉(zhuǎn)過頭對她說:“能不能別在我們中年男人面前提‘小鮮肉’啊、‘姐弟戀’啊,有點兒傷人?!毙禧惵犃擞檬治嬷煨ΑK挚粗艺f:“曉靜還是那么爽朗、心直口快。”“哦,改不了了,直腸子?!蔽艺{(diào)侃地說,卻擔心自己的臉是不是紅了?!懊髅魇莾?yōu)點,為什么要改呢?”他說。
小安的確變了不少,那都是年齡必然會給人帶來的變化:男孩兒面孔的柔和曲線變成了硬朗的男人線條,表情里有了一點兒中年人的狡黠和世故,肩膀變寬了,皮膚出現(xiàn)了滄桑、粗糲的紋理,甚至發(fā)質(zhì)也變粗硬了……他也不像過去那么沉默寡言,還愛說幾句笑話。但對比起我們幾個的變化,他又像是沒怎么變。他轉(zhuǎn)向別人說話時的某個側(cè)面或姿勢,立即就會讓我想到當年的他,而他眼睛深處仍有那種散淡、溫柔的笑意。
坐在他旁邊的徐麗一直在笑,她笑時掩住嘴巴的姿勢和少女時一個樣兒,像古裝劇里羞答忸怩的小姐。她穿著一件玫紅色的V領(lǐng)羊絨衫兒,露出的皮膚很白皙,濃妝的臉上最引人矚目的是那兩片紅唇。我猜想為了保護紅唇,她都沒怎么吃菜。我意識到徐麗雖然還是好看,卻好看得有些吃力了。如果一個女人老了,又用力涂抹打扮,反倒容易顯得俗氣或可憐。不過,我又有什么資格評論她呢?無論在誰看來,我的想法都有酸葡萄心理的嫌疑。當年,在“六人幫”里,我的角色是假小子,她才是純粹的女孩兒。何況到了這樣的年齡,我早已安于暗淡。但現(xiàn)在的問題不是暗淡,而是那些丑陋的傷疤、色斑……幸好是冬天,毛衣的高領(lǐng)可以完全遮住我的脖子,我把長袖拉得蓋過手背,只露出半截手指 。
今天晚上,我是有些惶惶不安,不管出于多么荒唐的原因,我尤其不想讓他看見這些傷疤和色斑。對于我這樣一個已經(jīng)渾渾噩噩地過了大半生的女人,一個在糊糊涂涂的戀愛和婚姻里虛擲了青春的女人,一個生過一場大病、差點兒死去的女人來說,還有什么比見到少女時代傾心的人更讓人感慨的呢?當然,我對他的感情不過是虛幻而荒唐的,可這虛幻的東西卻從未從我心里消失。它就像記憶里的一個熄了燈的房間,只需要擦亮一根火柴,里面所有的東西又會一下子在亮光中浮現(xiàn)。相比而言,我曾以為實實在在的那些東西都改變、消失了,二十多年的光陰就像一場混亂、紛擾的夢。
二
大超把小安介紹給我們以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和徐麗都沒怎么見過他。他從不加入我們的欄桿聚會,只是和男生一起出去打架。如果他們在閑談里說起他,我們倆就會假裝不在意卻十分用心且滿足地聽著。當我們一如既往地伏在欄桿上眺望,如果看到小安在樓下或從樓道另一頭走過,這對我們倆來說都是讓人激動的意外收獲。但有收獲的時候畢竟很少,高一結(jié)束前的夏天的光陰似乎就在時常落空的期盼和偶爾收獲的驚喜中消磨過去了。
暑假里的某個下午,我們又聚在百貨商場三樓的臺球室里。臺球室里煙霧繚繞、空氣污濁,男的邊抽煙邊打球,罵罵咧咧地圍著臺球案走來走去。也有三四個女生,跟我和徐麗一樣,坐在靠墻擺著的一溜椅子上邊觀戰(zhàn)、邊嘰嘰喳喳地聊天。臨走時,我們約定晚飯后都去凱子家。凱子的爸媽喜歡晚飯后出門打麻將,他家位于一棟家屬樓里的三室一廳小單元就變成了我們的聚會地點。就在這時,大超對凱子說小安晚上也過來?!罢娴募俚模磕莻€很傲的人也來???”徐麗問。“很傲?小安一點兒也不傲啊?!贝蟪f。我覺得自己心跳得厲害,所以什么都沒說。
那天下午,我把衣柜里有限的幾件裙子和上衣變換著各種方式搭配,反復(fù)穿上又脫下,折騰得身上汗水淋淋。最后,我出門時穿的卻是一件最不起眼的圓領(lǐng)衫和牛仔短褲。我想,如果我平時聚會穿得很普通,今天卻盛裝打扮,那么其他人會立即看出來我想要取悅某個人。當我和徐麗在食品廠家屬院的大門口匯合時,我發(fā)現(xiàn)她不僅穿了那條最好看的碎花連衣裙,臉上還撲了粉。她倒是從不掩飾自己的用意。
我們到凱子家的時候,除了小安,幾個男生都在。徐麗有點兒狐疑,但也沒問什么。我們很快加入牌局,按照老規(guī)矩,牌局不賭錢,輸?shù)娜艘樕腺N紙條。徐麗堅決不干,他們?nèi)氯缕饋恚骸芭鸵闾厥獍??憑什么?”我說:“鴨梨今天化妝了,你們沒看到嗎?貼紙條不是把人家妝弄壞了嗎?真沒風度?!?/p>
“行啦,讓她臭美去吧?!眲P子笑嘻嘻地說。
“我不貼,你也不用貼,這樣公平。”徐麗對我擠擠眼。
“行,女的不貼,但你們總得受罰??!不然就讓贏家刮鼻子,刮三下。”大超說。
“這規(guī)矩不錯。”其他人附和。
“就這么定了!誰怕誰???”徐麗說。
“我不要刮鼻子,我愿意貼紙條?!蔽艺f。
“真是個怪人。”徐麗不滿地嘟噥。
沒過多久小安來了,男生們招呼他的樣子顯得很客氣。像以前一樣,他和他們打招呼,只對我和徐麗笑了笑。牌局多出來一個人,小安說他先觀戰(zhàn),就拉了一張椅子坐在大超旁邊。打第二局的時候,房間驀地陷入黑暗,大家在黑暗中呆若木雞。
怎么回事兒?大家問著,騷動起來。
“媽的,又掐電了。這幾天線路有問題,可能在修,前天晚上也掐斷了一會兒。不過,等會兒就來了?!眲P子唉聲嘆氣地說。
“那怎么辦?有蠟嗎?”有人問。
“有蠟,不過屋里沒吊扇熱得待不下的。算了,先不打了。咱們?nèi)琼敯?,透透風、聊聊天?!眲P子說。
于是,我們一群人借著客廳窗戶那兒透進來的一點兒光往門口摸去。按照凱子的指示,我們要從三樓上到五樓,然后再爬一段鐵梯,上去五樓的平臺。大家上樓時,我還在門口站著、猶豫著。因為我的眼睛近視(聯(lián)想到我一點兒也不愛讀書,這近視顯得莫名其妙),在黑暗中幾乎成了瞎子,必須用更長的時間適應(yīng)鋪展在我面前的各種形狀,確定哪里是扶手,哪里是臺階,哪里是樓梯轉(zhuǎn)角……樓道里一片漆黑,前面的人變成了一團團濃黑的影子。我想喊徐麗一聲,又覺得不好意思。后來,我開始上樓,上得很慢,小心翼翼。快到第一個樓梯轉(zhuǎn)角處,我踏空了一個臺階摔倒了。我趕緊站起來,確定沒人聽見我剛才發(fā)出的叫聲。黑影都消失了,樓梯上是空蕩蕩的沉寂和漆黑,我只聽到從樓的最頂端傳來含糊不清的說話聲。我活動了一下腳踝,確定沒有扭傷,只是膝蓋蹭到樓梯上,有點兒火辣辣地疼。我在四樓的第二段樓梯上摸索著往前走時,突然聽到有腳步聲從樓上下來,然后看到一個黑影出現(xiàn)在我的斜上方。我嚇得站住了,感覺到汗水順著脊背往下流。
“你沒事兒嗎?”那個黑影也站住了。
“沒事兒。我就是……有點兒近視,看不太清?!?/p>
“我以為你們都上去了?!蔽矣终f。
“他們都去平臺上了,我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人,所以我下來看看。你剛才是不是摔倒了?”他問。
“沒有,就是不小心絆了一下?!蔽艺f,心想他大概聽見了我的驚叫聲。為了證明我沒事兒,我故作輕快地往上走,險些又絆了一下,我及時扶住了墻。
“來吧,我?guī)湍恪!彼f著走下來幾步,朝我伸出手。
我遲疑了一下,拉住他的手。
“你跟著我走就行了?!彼f。
我們沉默地往上爬,嚴嚴實實的黑暗里仿佛聽得見各自的屏聲靜氣。
似乎為了打破這種讓人尷尬的寂靜,他問我:“你近視多少度?”
“三百度吧?!?/p>
“那還不戴眼鏡?不過比我好點兒,我三百五十度。”他輕松地說。
“可你也沒有戴眼鏡啊。”我說。
“我戴的眼鏡你看不到。我戴隱形眼鏡?!彼α恕?/p>
他拉著我爬到五樓,推開一扇門,進去那個有鐵梯的樓梯間。從樓梯間天窗透過一點兒天空的亮光。很自然地,他松開了我的手。
“謝謝你。”我說。
“客氣什么?!彼f。
然后他問我:“你就是‘鴨梨’嗎?”
“不是。”我說,很驚訝他甚至還沒有分清我和徐麗。我告訴他說我叫馬曉靜,他們說的“馬尾”。
“這外號怎么來的?”他問。
“因為我總是扎馬尾辮兒?!蔽艺f。
“這些家伙真損。”他笑著說。
“沒什么,他們都把我當男孩子,習(xí)慣了?!?/p>
“是嗎?你的聲音一點兒也不像男孩子。沒有人說過你的聲音很好聽?”
我怔住了,正琢磨著如何應(yīng)對這個我從沒遇到過的問題,他卻不在意地說:“走吧,我們該上去了?!?/p>
我有點兒猶豫地看了看那段鐵梯子。
“你先上,我在后面,這樣你萬一掉下來也不至于摔到地上?!彼_玩笑說。
相比樓里的黑暗,平臺沐浴在各種來源不明的光里,朦朧,卻足以看清另一個人。空中偶爾掠過一絲風,但被白日陽光曬透的水泥地的熱氣往上蒸騰。他們在不遠處坐成一圈。我們走過去的時候,有人嚷:“你們倆躲哪兒去了?”
“弄丟了一個人你們都不知道?”小安說。
“‘馬尾’會丟?你太不了解她了,她可不需要人照顧。”大超說。
“嗯,我們還需要馬尾罩著我們呢?!眲P子打趣說。
我說:“我有點兒看不清樓梯,要不是小安回去接我……”
“靜靜也會迷路???”徐麗哈哈笑,拍著她旁邊的一塊地方:“快來快來!”我不知道她喊的是我還是小安。
“小安,快來,坐這邊。”徐麗又喊起來。
“叫你呢。”我說。
“哦?!毙“矐?yīng)了一聲,過去坐在徐麗旁邊。我跟過去,坐在凱子和大超中間。大家緊挨著擠坐在一張破破爛爛的蒲草席上,草席也透著溫熱。王凱遞給小安一支煙,他很嫻熟地點上抽起來。徐麗也向王凱要煙?!坝袥]有搞錯?”王凱學(xué)著廣東腔說,但還是拋給她一支煙。她讓小安幫她引火。她抽起來,咳嗽著、笑著。
“曉靜也來一支吧,既然大家都抽?”小安問。
“行啊?!蔽宜斓卣f。
“女同學(xué)今天也都放開了?!蓖鮿P咧嘴笑著,給我點上了一根。
我們坐在半明半暗的光中,裹在辛辣、嗆人的煙霧中。我不得要領(lǐng)地抽著煙,學(xué)他們轉(zhuǎn)身把煙灰彈落在身后的水泥地上,猜著這光是從哪里來的:是天空里殘余的白日的光亮、星月的光還是從別處折射的燈光?徐麗興奮得哼起歌來,肩膀和頭部配合著節(jié)奏微微地左右搖擺。她和小安挨得很近,頭幾乎歪到他的肩膀上。當然,為了坐在這張防止我們屁股被燙傷的草席上,我們每個人都挨得很近??諝饫锍藷熚秲?,還有汗味兒、頭發(fā)里散發(fā)出的味道……這股熱烘烘的混雜氣味讓人胃里不大舒服,同時卻讓人的精神有種熏醉般的松弛感。有那么一種燥熱、親昵、騷動不安的氣氛,讓人想張狂地飄起來,又想無力地墜下去。那是夏天夜晚才會有的氣氛,溫柔而又暴烈。
后來,大家聊起正在放映的《縱橫四?!?。徐麗贊嘆說張國榮跳舞太帥了,如果她能和張國榮跳舞,死了也值。小安轉(zhuǎn)過頭問她:“你也喜歡張國榮?”“當然喜歡了,誰不喜歡他?”徐麗激動地說。接著,她說了一句讓大家都有點兒驚訝的相當直接的贊美:“別說,我發(fā)現(xiàn)你還真有一點兒像張國榮?!?/p>
“胡說?!毙“草p聲反對,仿佛不好意思的是他?!拔夷囊稽c兒像他?”
“我喜歡發(fā)哥,那才叫帥,真硬漢,英雄本色!”大超噴出一口煙,傻氣地宣稱。
但徐麗不理會大超的觀點,問我:“靜靜,你說,小安是不是有一點兒像張國榮?”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她不好意思說,因為一點兒也不像。”小安笑著對徐麗說。
“‘不好意思’?我就從來沒見過靜靜不好意思?!毙禧愓f。
不知道為什么,這句話讓我生氣、覺得受了傷害。我想回敬她,甚至也想出了怎么回敬她,但我最終只是笑笑,什么都沒有說。
徐麗此時看起來比平常更好看,她披散著長發(fā)的腦袋癡癡地歪著,連衣裙的寬大裙擺軟塌塌垂落在席子上,纖秀的小腿和足踝從裙擺下鉆出來。她整個人像是靈動起來,因為某種外力的影響,散發(fā)出異常的光彩。雖然她的扭捏作態(tài)有時令我反感,但我也時常羨慕她,不是她的容貌,而是她的勇敢:她勇敢地展示她女性的魅力,勇敢地表達她的喜歡……很多人會覺得我比她勇敢,只是因為我的作風像個假小子,但這并非勇敢,我連穿一條裙子、涂上口紅去誘惑我喜歡的男人的勇氣都沒有。
那個夏夜聚會對我來說就像一出被分成了上下兩場的戲。上半場,我有一個黑暗中的“奇遇”,而下半場里,我的奇遇化為泡沫、不留影跡。我無法不去注意徐麗和小安的舉動、竊竊私語。他幫她重新燃著熄滅了的煙,在她的要求下做吐煙圈的示范動作……他看起來很快樂,完全沉浸在兩個人的游戲中。我想,現(xiàn)在他能清楚地看見我是什么樣子、她是什么樣子,黑暗和聲音的魔法消失了。
三
已經(jīng)過了十點半,到了不得不散場的時間。大家走出酒店,站在外面的停車場里又一次告別。晴冷的冬夜,天空中竟然有幾顆稀疏的星星。我穿著大衣、裹著圍巾,仍然凍得雙腿打顫。男人們都開了車過來,但凱子喝多了,車只能扔在酒店停車場,大超說由他負責送我們?nèi)齻€回去。在我們討論路線時,小安說:“曉靜家是住城南?我剛好經(jīng)過那兒,我把她捎回去吧?!?/p>
事實的確是這樣,他回市里一定要走南環(huán)路,那就會經(jīng)過我家所在的“迎賓大道”,而大超和徐麗家都在縣城的西北邊,凱子家在北邊,他們?nèi)绻人臀一丶遥厝ミ€要繞大半個城。但這順理成章的提議卻仿佛一股強勁的波浪,蘊含著幸福的所有神秘氣息,一下涌上來把我淹沒了。當他們?nèi)匀徽驹谀抢飳π“矅诟乐裁?、又是拉手臂又是拍肩膀時,我?guī)缀跏裁匆矝]聽見,只是沉默不語地站在一邊。冷冽的空氣好像滲進體內(nèi)更深的地方,使我的整個身體都止不住地發(fā)抖,但同時我心里的熾熱讓我想在寒冷里獨自走上一個小時。
他拉開車門時,我猶豫了一下,坐進副駕駛的座位。直到我們駛出酒店的大門,他才轉(zhuǎn)過頭開玩笑地問:“你坐車從來不綁安全帶嗎?”
“哦,忘了?!蔽业皖^慌亂地找到安全帶,把它扣上。
“老家的人好像都不愛綁安全帶。我發(fā)現(xiàn)每次我爸開車,我媽坐副駕駛座,她都不系安全帶。”
“小地方的人,沒有這種意識?!蔽艺f。
他“嗯”了聲。
過一會兒,他突然問:“真的,你都好吧?”
“你是指……挺好的。其實離了婚以后一個人過還更好些?!?/p>
“我不是指這個。吃飯時你好像不怎么說話。我印象中你挺爽朗、挺愛說話的?!?/p>
“會嗎?我們一起玩兒的時間那么少。我印象中你只喜歡和大超他們?nèi)ゴ蚣?。”我說。
他笑起來:“那時候很幼稚,老怕人家覺得我是個書呆子,就跑去打架,干一些傻事?!?/p>
“吃飯的時候,我還在想那時候的事,不知道你們誰還記得那天晚上在凱子家,就是停電那次……”
“當然記得,我們還爬到樓頂上?!彼f。
“簡直像做夢一樣。那時候才十四五歲,轉(zhuǎn)眼就老了?!?/p>
“什么老了,”他輕描淡寫地反對,然后問我:“你覺得冷嗎?我把暖風開大點兒吧?”他說完去調(diào)一個按鈕。
“我不冷,就是剛才在停車場里感覺挺冷?!?/p>
“是嗎?我覺得你在發(fā)抖。吃飯的時候包間里很悶熱,你也裹得很嚴實,像只松鼠?!?/p>
“松鼠?”我問他。
“嗯,松鼠。美國有很多松鼠,顏色和你的毛衣一樣。”他說著,轉(zhuǎn)過頭看著我笑了。
我知道他在拿我開玩笑,我也笑了。他的話讓我輕松了一些。我突然想到,為什么不告訴他呢?我們今后可能不會再見面了。
我對他說:“我生了場大病,差點兒死。不過現(xiàn)在都好了。我脖子上有傷疤,手上也長了好多斑。好多年不見了,我可不想嚇著你?!?/p>
他聽了以后沒說話,臉變得很嚴肅。
“前面路口左轉(zhuǎn),就快到了?!蔽覍λf。
“沒想到。我只是覺得……這種事像是不會在你身上發(fā)生?!彼f。
我有點兒費解地看看他,他沒有看我,盯著前面空蕩蕩的路。大街上一個行人也沒有,路燈稀落,夜色里滲著寒意。
他似乎察覺到我的費解,又說:“以前覺得你特別直爽、開朗,我總感覺這種性格的人會過得很好。”
“也不算差。這不還好好地活著?”我故作輕松地說。
他轉(zhuǎn)過頭,又對我笑了一下,表情說不出是憐憫、安慰還是悲傷。
過后我們都不再說話,直到我看見那塊熟悉的暗紅色招牌。它的出現(xiàn)竟讓我的心揪了一下,像在一片柔和的、讓人傷感的寂靜里,鬧鐘突然刺耳地響起來,提醒我們時間到!
“前面那個掛著‘雨潤’牌子的地方停一下就行了?!蔽艺f。
他按照我的指點在店鋪前面的路邊停下車。商店當然早已經(jīng)關(guān)了,廣告牌上的熒光燈還亮著,一塊斜斜的紅光落進車里,落在我們腿上。
我打算下車時,他突然說:“你要是不急著睡,我請你吃夜宵吧。我剛才沒吃多少東西,我感覺你也沒吃什么?!?/p>
我驚愕地坐在座位上,但我很快猜到他為什么會臨時有這么個提議。恐怕是因為在他心里,忽而出現(xiàn)了這么一個令他于心不忍的可憐形象:一個受了生活打擊、病了老了的女人,在他面前想要拼命遮住自己的傷疤和色斑……
“我不急著睡,不過,你回家會不會太晚了?”我說。
“你不用擔心我。我習(xí)慣晚睡。而且這些天鬧時差,我兩點之前也睡不著。要是吃點兒東西,再和你聊聊,還可以醒醒酒,對我來說更安全?!彼f出一大堆理由,盡力把這提議說成是為自己考慮,說成是他需要我陪他,而不是他愿意陪陪我。
“好啊,你想吃什么?”我說。
“什么都行,只要是熱的、好吃的東西。你知道有什么吃夜宵的地方嗎?”他問。
“這個時間餐館肯定都關(guān)了。人民廣場有宵夜,砂鍋面、羊肉湯什么的,但要坐在外面……”
“都是我愛吃的,我也喜歡路邊攤?!彼坪跖d致很高地說,“不過,天這么冷,不能讓你坐在外面受凍。再想想,有沒有一個比較溫暖的地方?”
于是,我們坐在車里想。
最后,我有點兒不好意思說:“不然到我家去吧?我昨天包的素餃子,雞蛋、韭菜、粉條餡兒的……凍在冰箱里。我們煮點兒餃子吃?”
他好像想了一下,然后說:“要是方便的話……”
“沒什么不方便的,家里只有我一個人。你別嫌亂就行?!?/p>
“那怎么會?”他笑著說。
他停好車,我們順著商店旁邊那條黑漆漆的小胡同走去我住的那棟樓。我心里激動不已,覺得這是我今天夜里做得最驚人也最正確的事。
“樓道里的感應(yīng)燈壞了,先適應(yīng)一下黑暗?!弊哌M門洞時,我停下來對他說。
“還好,不是太黑,外面的路燈光照進來一點兒。你住幾樓?”
“三樓?!蔽艺f。
我們一起上樓,我在前面帶路。
“你現(xiàn)在眼睛好了?”他在后面問。
他這個不經(jīng)意的問題一下子把我?guī)Щ氐胶芏嗄昵澳莻€夜晚、那個漆黑的樓道里。一切像是撲面而來,我不得不停一下,像是要聽清楚某些回聲,或是留住那些涌上心頭的東西。
“我做了近視眼矯正手術(shù)。而且這是我天天走的樓梯,瞎摸著也能摸上去?!蔽艺f,說完又繼續(xù)往前走去。
我們倆走進我的兩室一廳小居室。他夸獎?wù)f它是個“干凈、舒適的小窩”。我讓他坐在客廳里喝茶,我去廚房煮餃子。但他很快跟進廚房里,說他待在這兒至少可以陪我聊聊天、發(fā)揮一點兒作用。和他一起待在這個狹小擁擠、不足十平米的廚房里,我突然有點兒緊張。我擔心會發(fā)生什么,并不是說我覺得小安對我有任何企圖,而是過去經(jīng)歷的一些事讓我明白很多事并非在有“企圖”或“準備”的情況下發(fā)生的,它就是會發(fā)生,出于男人的本性,由于碰巧在那樣曖昧的時間點、那樣的空間……一個念頭閃過:如果它發(fā)生,如果我喜歡、崇拜的男人想和我親熱,那難道不正是我想要的?但我立即確定并不是這樣,因為它既不是我現(xiàn)在想要的,也肯定不會是他在任何清醒理智的時候想要的,最后反倒有把過去我們(至少是我)珍視的東西毀壞的危險。
不過,那只“憂慮”之手很快放開了我,就像一場預(yù)料中的雨并沒有來臨,黑云飄走了,雷聲隱退了,天空又明朗起來。他站在一個相宜的距離之外和我說話,看起來沒有任何企圖,親切而又無憂無慮。這距離既不會讓我覺得他試圖避開我,也不讓人感覺太親熱。
就在我打開冰箱取出凍在里面的水餃時,我突然意識到我已經(jīng)無意識地把毛衣袖子高高卷起來,我那雙因為長期服藥而長滿斑點的、腫脹的手暴露無遺。我確定他已經(jīng)看到了,我感覺到他的目光在我的手上停留了一下,但當我朝他看過去時,他已經(jīng)把目光移開了,看著鍋里將要沸騰的水。我想,再試圖掩蓋就太蠢了。我鎮(zhèn)定地往鍋里撥拉著餃子,而這時他又把目光轉(zhuǎn)去別處了。
“你吃幾個?”我問他。
“二十五個?!彼麥蚀_地說。
“看來你真沒吃飽?!?/p>
“小地方的所謂高檔酒店里的東西一般都是最難吃的?!?/p>
我聽了沒說話,它多多少少也傷害到了我這個小地方人的自尊心。
“看見了吧?因為吃藥,手上長了很多斑,像老年斑一樣難看?!蔽艺f著,故意晃了晃我的手。
“沒什么啊……就像小雀斑一樣。雀斑也挺可愛的,我覺得一點兒也不影響。”他掃了一眼我的手,淡淡地說。
“要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目光獨到就好了?!蔽倚χf。
餃子煮好了,我們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吃。沙發(fā)前面有個茶幾,就是我吃飯的地方。
“委屈你了。我沒有餐桌,一個人吃飯不需要餐桌。”我對他說。
“一點兒也不委屈,這是我這幾天吃得最好的一頓飯?!彼麤_我笑了下。
“我不信。你好不容易回來,肯定天天吃大餐。”
“沒錯,我想在家吃頓家常便飯都不行,每天吃的都是我們今晚吃的那種食物,其實我一點兒也沒胃口了。”
“大家也是為了表達心意?!蔽艺f。
“我明白。所以,大家都不問我想吃什么,只管點最貴的?!?/p>
“不過,今天大家真的特別高興。”我說。
“我也特別高興,有點兒激動?!彼f。接著又興沖沖地補充道:“尤其最后還能吃上這么好吃的餃子。我很少吃素餃子,沒想到素餃子也這么好吃?!?/p>
他看起來吃得很香。突然,他想起什么似的抬起頭對我說:“你真不必在乎別人怎么看你,你是個特別好的人,要有自信。”
他語氣里的某種東西讓我覺得他很天真,天真得有點兒置身事外或者說不接地氣。
我嘆口氣說:“不在乎別人怎么看?說起來容易,你不知道在這個小地方,一個離婚的女人要經(jīng)受什么,大家看你的目光都不一樣。有的男人半夜喝醉了會來敲你的門、在樓下喊叫……你就算什么都不做,名聲也壞了。”
他專注地聽著,聽完溫和地說:“多少能想象……所以,你想再婚嗎?”
“再婚?啊,我只是告訴你一個離婚女人的真實處境。誰會要我這個病簍子、藥筐子???”我說著笑出聲來。
他沒有立即接話,過了一會兒才說:“難道你認為所有男人都一樣嗎?也許總有個人能看到……”
“沒有人像你想得那么簡單,”我輕聲打斷他說,“你已經(jīng)不了解這里的人了,我了解?!?/p>
“或許吧?!彼拖骂^說。
這時,他的手機在我們面前震動了一下。他拿起來看了一眼,告訴我說他們在微信群里發(fā)信問他到家了沒有。
“你怎么說的?”他回信的時候我問他,心想他一定會撒謊。
他有點兒頑皮地看了我一眼,說:“什么怎么說,當然直說。我說我正在你家吃餃子呢,讓他們羨慕去吧。”他說完,對著盤里剩下的幾個餃子拍了張照片。
我笑了笑,沒說什么,但心里很感激。而且我想到,至少這一次,徐麗會羨慕我。
他吃完了他的二十五個餃子。我問他:“吃飽了嗎?我再去煮一些?”
“不用,吃得真舒服?!彼f著,看了一眼手表,站起身把盤子送去廚房。
“我來?!蔽艺f著,跟進廚房,接過他手里的盤子,放進水槽里。
“我看我得走了,你也該休息了?!彼f。
“你確定你酒醒了嗎?能開車?”我問他。
“好多了。謝謝你。”他說。
他堅持不讓我下樓送他,我們就在門口告別。從虛掩的門縫里透過的一條燈光朦朧地照亮了門前一小塊地方和往下去的半截樓梯。整棟樓里靜寂無聲,我們壓低聲音說著告別的話。說完了,他沒有立即離開,而是朝我伸出一只手。我驚異地看見他眼睛里的笑意,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伸出我的右手,他握住了它。他的手干燥、溫熱。我的手冰冷、潮濕。然后他松開我的手,說“你趕快進屋去吧”就轉(zhuǎn)身走了。很快,他消失在黑暗的樓梯拐角處。又過了不久,連他的腳步聲也消失了。
我恍恍惚惚地走進屋,關(guān)上門。屋里比樓道里溫暖多了。我在沙發(fā)上坐下來,還是有點兒無法相信這件事:小安來過這里,他剛剛和我坐在一起,就坐在這里。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拿起手機,打開那個微信群,把他發(fā)在群里的照片存下來。自他發(fā)了那張照片以后,再也沒有人說什么。然后,我久久地盯著那只手——一只病人的手,我常常想要藏起來的手,手掌腫脹,手指微微變形,皮膚暗沉、長著褐色的斑塊。現(xiàn)在它完全地伸展開,看起來似乎也沒那么難看。我把臉埋在手掌中,體會那一點兒殘留的感覺:一個冰涼的東西在一個溫暖的東西里將要融化的感覺。他握了我的手,我知道那并不是隨便的告別儀式。我又走進廚房,什么打算也沒有,什么也不干,只是站在灶臺的前面,看著水槽里的他用過的盤子、漆黑的窗外、對面早已熄滅了燈的黑沉沉的窗戶……
我以為我會度過一個不眠之夜,但還是在各種不著邊際的回憶、浮想中沉沉地睡著了。后半夜,或許已經(jīng)是黎明四五點鐘的時候,我醒了,因為做了一個很陰沉的夢。在夢里,我夢見小安死了,我并沒看見他,而是從哪里聽到了這個消息,然后我開始趕路,路上下著大雪……這只是夢,但我想到它其實包含著某個真實的東西,那就是,我再也不會見到他。我在黑暗中坐起來,剛醒時的驚懼消失了,除了那帶有一絲絕望意味的凄涼感覺:我再也不會見到他。后來,我回想著正在過去的這個夜晚所發(fā)生的事,它們像顛三倒四的電影畫面在我的腦海里回放。在這個冬夜和那個夏夜之間,存在著一種奇特的關(guān)聯(lián)和重疊。我想到小安身上那種溫柔,它大約是與生俱來的。過去,他沒有意識到這個,隨意地使用它。現(xiàn)在,他的溫柔更帶有一種細致、謹慎的善意。在我住的這個閉塞、粗糙的小地方,最稀有的就是溫柔,生活的面貌、人的遭遇,往往是溫柔的反面。尤其對于我這樣一個離過婚的女人來說,男人們總顯得目標明確、粗音大嗓。他們給你發(fā)那些意味猥瑣的挑逗短信、低級趣味的視頻……他們也會對你殷勤,但那種殷勤顯得不干不凈、精打細算,只要你敢把無助的手伸給他們,他們接下來就會變得放肆、要求更多,但你真正想要的東西,他們一樣也不會給你。小安問我是否想再婚時,我的回答大概會讓他覺得粗暴、覺得我對男人充滿偏見。其實,我當然想過再婚,但在我經(jīng)歷了一些事情以后,我再也不想讓自己的感情被可笑地濫用。那些事都不值得回憶,而且也確實沒在我的回憶里留下什么,除了像橡皮擦擦去錯字時抹不掉的一塊淡淡的污跡。倒是他在這兩個夜晚無意中給我的溫柔善意,那在別人看來虛無縹緲的東西,也許最后會成了記憶里最好、最持久而穩(wěn)固的東西。
設(shè)定三小時的空調(diào)早已停了,房間又變得陰冷。一個人睡,冬夜里總是雙腳冰涼。這讓我想起他問的那句話:有沒有一個比較溫暖的地方?我從枕頭下面摸到遙控器,重新打開空調(diào),又躺了一會兒,確定自己不可能再睡著了。我跳下床,打著冷戰(zhàn)跑到窗前,把窗簾拉開一條縫隙。后來,我從窗簾的縫隙里看著外面的天色逐漸透出灰白,毫無來由地感到一點兒快樂。
張惠雯,1978年生,祖籍河南,畢業(yè)于新加坡國立大學(xué)商學(xué)院?,F(xiàn)居美國波士頓。小說家,新加坡《聯(lián)合早報》專欄作家。
作品廣泛刊發(fā)于《收獲》、《人民文學(xué)》等國內(nèi)文學(xué)期刊。曾連續(xù)兩次獲“新加坡國家金筆獎”,及“首屆人民文學(xué)新人獎”“上海文學(xué)中篇小說獎”等多個獎項。作品數(shù)次上榜“中國小說學(xué)會年度十大短篇小說排行榜”,并被收錄于歷年中國短篇、中篇小說年選選本。已出版短篇小說集《兩次相遇》《在南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