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上《創(chuàng)口貼》:用成長來進行否定的回答
初二女生程小雨身高1.72米。這身高和自身所處的學段比,應(yīng)算另類。何況她還有作為女孩最失敗的體型:胖。最難堪的膚色:黑。成績一般,長相平平,又不會打扮(傻乎乎地癡迷粉色;書包是粉色的,鞋是粉色的,發(fā)卡是粉色的),還附加農(nóng)民工進城子女身份——這些因素綜合起來,怎么看,這女孩都是新城市移民中“二代版”的失敗角色。這樣的女孩叛逆一點、迷茫一點、問題一點也就再正常不過了。
校園“三人組”,一個是矮胖女孩魯思涵(學習賊好,英語能考十級)、一個是臉上長滿青春痘的未名女孩、還有一個連形象都模糊的女孩(亦未名),這是有“典型審丑”意味的時髦組合。三個女孩有共同的趣味?。鹤沸?。當然,她們所追的“星”并不是校外社會或影視明星,而是校內(nèi)程小雨班級一名處處優(yōu)秀的男生潘家和。這種學生(無論男女)細究起來,才是貨真價實具有“文學塑形”價值的怪物。她們?nèi)诉€成立一個追星組:禾苗會?!靶恰比四猩思液屠硭斎灰灿泄适?。
這便是作家池上的小說文本《創(chuàng)口貼》中的主干人物。它像扇打開的窗口,在有限顯露少年們的成長命運。少年們的成長命運也在推動著小說敘事的可能命運。窗口、少年、作家、故事——在某個瞬間便結(jié)成一種命運的共同體——作為敘事文本,被呈現(xiàn)出來。這才是一部小說進入實質(zhì)完成的階段,也是一部作品以完成姿態(tài)步入新的命運旅程的開啟。它可能就此沉淪寂滅,也可能經(jīng)歷被重新創(chuàng)造。如果說寫作還有秘密的愉悅可言,那也就在此了。
校園沒有人們想象得那么封閉,社會也不具備想象中的敞開度。大多時候,它們處在同一灰度的混沌中。圍繞程小雨、三人組、潘家和發(fā)生的故事,是《創(chuàng)口貼》展現(xiàn)的剪貼板校園生態(tài)。用流行說法——它是個切口。這個切口打開,逐漸擴展或得以豐富的是敘事呈現(xiàn):校園、家庭、時代、社會——如畫軸般鋪展的敘事景觀。那是像投映幕墻的東西,帶有景深。
程小雨的父母程國濤、鄭桂蓮,來自鄉(xiāng)下,若干年前他們是一對寄居在狹小的出租屋內(nèi)的打工仔。命運眷顧了他們的辛勤與抗爭,幾經(jīng)輾轉(zhuǎn),這對夫妻靠經(jīng)營一家“桂蓮面館”,慢慢在杭州打拼出自己的兩居室,后又買下一套“精裝修的,一百八十平方,四室兩廳,還附送一個露臺”的大房子?!肮鹕徝骛^”的生意也越做越紅火。他們的奮斗史中不乏傳奇,但更多的是凡俗的苦累史。可這一點都沒影響到程小雨。母親鄭桂蓮經(jīng)常教育她:好好讀書,將來才有出息。而頗具反諷意味的是,即便是好好讀書了,“以程小雨的成績,頂多考上個三流大學。畢業(yè)后,做個文員或是老師,賺的工資還不如開面館”。這幾乎是招貼畫似的未來或宿命。她明知如此,但還要被圈在校園里,坐在課桌前,熱鬧地、殘酷地、冷漠地經(jīng)歷和完成貌似無意義的“受教育史”。程小雨(也可說是一代程小雨們)早已用超越她的年齡段的目光看清了當下的一切(這很可怕)。換一種說法,社會現(xiàn)實已如擺拍把一切置放在了她或是他們的面前。不是他們早知早慧,是事實如鏡子投影——在人的周圍建立起可作壁上觀的生活光影森林?!皩碓鯓樱葘淼搅嗽僬f吧。”這是程小雨成功擊潰班主任汪老師與她的繼任者羅老師的秘籍。她激越的跳樓姿態(tài)嚇退了暴君般的汪老師,她置身事外的無所謂架勢又讓自認為方法多多的羅老師一籌莫展(她的一句“忘了”,就曾無聲擊潰老師,讓她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挫敗)。教育可謂無所不能,但在這無所不能的強大中又開裂著無數(shù)跑風漏氣的無所能縫隙。在這樣的縫隙里,就生存著程小雨們。他們夠另類,也夠典型。在他們身上寄生著整個教育體系的疼和癢,可竟也無關(guān)大礙。
相較于程小雨,魯思涵、潘家和的故事景深說來頗有程式感。魯思涵父母是留學海外的“精英”分子。他們亦早以為魯思涵設(shè)定好了未來發(fā)展的愿景路線圖:出國深造當醫(yī)生。魯思涵對此并不買賬,她一邊努力學習,一邊抓住當下來實踐自己的追星夢(她的癡和嗔都是真實的)。潘家和的父親潘錦麟、傅雅珺,怎么說呢,他們是一對違和夫妻。男的亂了酒性(潘錦麟是稅務(wù)官員),女的一時失據(jù)(傅雅珺是私家菜館領(lǐng)班),便造下某種泛濫場景,成就另類生活景觀。這景觀,在潘家和的成長過程中,一直表象平靜、光鮮、令人艷羨,但也危機四伏。果然,危機在它該出現(xiàn)的時候,來了。他憑添了一個哥哥:潘家樹。這個名字來自一張“結(jié)婚請柬”。這自然就揭開了請柬背后的所有秘密。這樣便有了課堂上潘家和糾正老師點名的一幕。我叫潘家和?!凹液腿f事興”的“和”。而之前,他叫潘家禾。這一“禾”與另一“和”,兩個字差一口。也正是這一“口”的增添,在改變著少年潘家和的命運,幾乎是一擊而中。他光鮮閃亮的一切,遭遇撕偽。他丟掉了三好生、偷拿同學的無人機,還撒謊遮掩;繼而摔花盆,再泄憤般踐踏。他的無端劣行,都被在盯梢他的程小雨看見。她在醞釀實施自己的報復(fù)方式和手段。對老師的、對潘家和的,或許還是對學校的。
有時想想,命運既像快餐,又如一道家常菜,我們只能捫心自食。個中滋味,也只能邊吞咽便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