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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0年第3期|周云和:坐街(節(jié)選)
來源:《十月》2020年第3期 | 周云和  2020年07月13日07:37

1

兩片干燥的嘴皮一開一合,吧嗒出一個清脆的聲響。接著噗的一聲,一個花生米大的煙鍋巴,在煙灰色天幕上畫過一段圓弧后落在地上。一只顯得有點臟的皮鞋,雞啄蝗蟲一樣迅速攆過去將它碾熄。

現(xiàn)在的葉子煙,越做越假,味淡不說,還不大燒得燃。董仁民不滿地說。

這年月假貨橫行,除了媽老漢兒是真的,啥子都是假的。汪天文附和著,話剛出口,察覺說漏嘴了,忙拿眼睛瞟董仁民,只見他嘴唇針扎了一下似的猛一抽搐,想避開話題,一時又找不到恰當(dāng)?shù)脑掝^,便端起茶盅響亮地喝了一口。

坐在黃家門口喝壩壩茶的幾個人,都曉得董仁民的兒子狗子是婆娘邴二香懷在肚里帶過來的。董仁民這個老漢兒,是冒牌貨,撿來當(dāng)?shù)?;汪天文反話正說,分明在拿話燒董仁民。

幸好汪天文跟董仁民是發(fā)小,從當(dāng)割草娃兒時候起,腦殼打破都鑲得起,剛才純粹是話說快了沒過腦子。大家心領(lǐng)神會跟著喝茶響應(yīng)。屏山巖門茶,二開,剛泡出味道,喝起來正過癮。這時,錦衣壩出了名的“大款”朱麻雀來了。屁股還沒落座,就給大家提了一個比飛船上火星還要尖端的問題:奧巴馬下臺時,說他當(dāng)總統(tǒng)期間,有一件事很遺憾,你們曉得啥子啵?

朱麻雀右邊臉膛上有銅錢大一個疤子,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緊急集合在那個疤子上,等著他解密:不曉得,說出來聽噻。

朱麻雀不陰不陽地笑笑,端起黃老幺端來的茶,對著天光晃蕩了幾下,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歇了半晌,又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才慢條斯理地放下茶盅,抬手抹了抹嘴唇拿腔拿調(diào)地道:他說沒有到錦衣新村來訪問過。

大家轟一聲笑了。

董仁民沒有笑。

董仁民取下銜在嘴里的葉子煙桿兒,盯著朱麻雀問:奧巴馬還說有一件他最遺憾的事,你又曉得不呢?

朱麻雀望著他,嘴唇動了動,接不過腔。

董仁民白了他一眼:你不是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嗎?他說當(dāng)了兩屆總統(tǒng),還沒有跟朱麻雀握過一次手,照過一張相。

又點燃一壩壩開懷大笑。

在錦衣壩,敢當(dāng)面鑼對面鼓喊朱麻雀而不喊他名字的,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董仁民算其中一個。董仁民最瞧不起朱麻雀款大話的壞毛病,啥子事從他嘴巴頭出來,牛毛就變成了繩子,蚊子就變成了飛機。當(dāng)然還有兩家解不開的結(jié),朱麻雀的女人曾罵董仁民給人養(yǎng)私子,挨過邴二香潑大糞。田地包干到戶,董仁民家分到肥田,朱麻雀家分到瘦田,心理不平衡,找不過是群眾代表的董仁民鬧事,董仁民把抓鬮分到的肥田,調(diào)換給朱麻雀。當(dāng)時肥田一畝算一畝,瘦田一畝二分算一畝。10多年后,錦衣壩的田地租賃出去按面積計算租金,朱麻雀認(rèn)為吃了虧,仗著侄兒在縣里當(dāng)官,又去找董仁民要把田調(diào)換回去。董仁民讓得人,不想給他起糾紛,心里卻對朱麻雀由衷地反感,照面都不想跟他打一個。因此,朱麻雀落座發(fā)布語驚四座的重磅消息,并且有可能會接著發(fā)布聯(lián)合國總部將遷來錦衣壩,省里市里大領(lǐng)導(dǎo)的孫子重孫子正費盡心機打破腦殼哭著喊著要來錦衣壩讀幼兒園讀小學(xué)一類消息,他賞了朱麻雀一句,顯得有點大的鼻孔咻出一股蔑視的氣,霍地站起身,叼著葉子煙桿兒,昂著有點花白頭發(fā)的腦袋走了。

麻將嘩嘩,紙牌唰唰,人聲呱呱,以及電視里吼燈吼戲唱歌跳舞的聲樂,搏擊糾纏在一起,幽靈一樣在錦衣新村各個角落游蕩碰撞。董仁民愁腸百結(jié),思緒如掉進溪水里打濕了羽毛的斑鳩打不開翅膀:自從全錦衣壩人搬進新村集中居住,縣里那個大耳垂縣長說,你們都坐街了,過上幸福生活后,最吃虧的首推麻將,最造孽的當(dāng)數(shù)大貳,最倒霉的要算撲克,從早上八九點鐘開場,他們自嘲為打早牌;有的要打到晚上一兩點鐘才下桌子。莽子等四人曾創(chuàng)下吉尼斯紀(jì)錄,三天三夜不下火線,打得個個面如土色。董仁民打不來牌,也不喜歡看人打牌。他見不得牌桌子上經(jīng)常有人臉紅筋脹,扯筋角孽,但他又很理解打牌人的心情。一個壩的田地除了建新村占用外,全部出租給豐茂公司建蔬菜基地,說是專供香港。村民們沒有一星半點田地,能外出掙錢的人出去了,找不到掙錢門路,或者說老的老小的小無法外出掙錢的,一天到晚除煮三頓飯吃外,找不到別的事做,不打牌混日子,又做啥子呢?

董仁民走到新村公路口子上,戛然站住腳。公路口子是董仁民的叫法??h鎮(zhèn)村的領(lǐng)導(dǎo)說這里是街口,一個村的人就叫街口。新村縱縱橫橫棋盤格子一樣的幾條路,大耳垂縣長請來兩個人,把寬的命名為向陽大道、豐登大道、雙禧大道、康莊大道等;窄的命名興盛路、富裕路、前進路、敬業(yè)路等。聽聽這一些很大款很洋氣的名字,似乎新村的人幸福指數(shù)高得爆棚。朱麻雀多次在公開場合說:現(xiàn)在安逸了,洗干凈大腿上的泥巴,我們都坐街,成街上人了。董仁民拿話杵他:坐街,你是居民嗎?朱麻雀說:雖說還是村民,但享受的是居民待遇。董仁民眼睛白著朱麻雀說:街上的門牌號是啥子街道好多號,你的門牌號是啥子村組好多號,一樣的嗎?朱麻雀不以為然:肯定是做門牌號的人做錯了。晚上我給市委王書記打一個電話,叫他馬上改過來。董仁民聳了一下鼻頭譏諷道:王書記是你姑爺還是你姐夫?他來了兩三回,我只能隔一帽子坡遠(yuǎn)看他的影子。他電話號碼多少你告訴我,昨天我的腳指頭在新村的公路上踢著了,我打電話問他一下,看該找哪個付湯藥錢。要不,下次王書記來,你把我介紹給他,我的舅母子也姓王,跟他認(rèn)個親戚,有他蔭著罩著,看錦衣壩哪個還敢惹我!

想到這里,董仁民淡淡一笑。望望天色,牛蚊子小蟲蟲飛得興高采烈,吃得夜飯了,回家吧。剛起步,突然右手膀子被啥子?xùn)|西撞了一下。穩(wěn)住身子一看,莽子箭一樣從身邊射過去,汪老者兒提著一條綠色塑料板凳在后面追。有人喊:汪老者兒,算了,就幾個牌錢嘛。董仁民猜測,肯定牌桌子上又發(fā)生爭執(zhí)了。聽汪天文說,莽子打牌有時偷牌,又愛賴賬,很多人都不愛跟他一起打;三缺一,實在找不到人,才喊他救急湊牌腳。

汪老者兒快60歲了,要攆上40來歲的莽子,真有點蜀道難。他張著嘴巴邊喘粗氣邊指著莽子的背影大罵:你給老子跑啥子呢?是對的就站住。龜兒子的,下一次老子叫你把本本利利全吐出來。

董仁民搖頭嘆息道:都是沒得活干害的,要是有活干,哪個還黃天白日打牌混日子?那天聽汪天文說,莽子已經(jīng)把土地租賃費和房屋補償款輸?shù)貌畈欢嗔?,家里還有一個病懨懨老媽要供養(yǎng),以后的日子咋個過喲?憂慮著,去年罵莽子的情景,又翩然浮現(xiàn)眼前。

新村破土動工那天,莽子說補償太低,邀約了幾個村民去阻工,被鎮(zhèn)派出所強行帶走法制教育。他老媽聽說兒子被公安局抓走,一骨碌翻下床,拄著棍子去找領(lǐng)導(dǎo)求情,結(jié)果摔在房子側(cè)邊挖斷的路下面,手膀子骨折。新村建設(shè)指揮部實行人道主義,把她送去大渡口醫(yī)院治療。村里李主任去鎮(zhèn)派出所找到莽子,要他寫下保證,不再阻工鬧事,才保他出來。莽子見關(guān)他的那一間屋子黑黢黢的,墻壁像飛機場停滿了蚊子,知道被咬的味道不好受,只好寫下保證。傍晚,董仁民有事找人,從莽子屋側(cè)邊過,忽然耳邊響起噼里啪啦的火炮聲,尋聲幾步走到莽子家門口看,見莽子提了一串應(yīng)該是兩千響的“大地紅”火炮在那里放。董仁民一朵疑云飄在心頭:你老媽老病纏身不說,這手膀子又摔成骨折,你也才從鎮(zhèn)派出所出來,有啥子值得放火炮慶賀的呢?問,莽子說:人倒霉得很,放一串火炮來沖下喜,看好不好點。董仁民一輩子對狗子重話都沒有說過一句,又與莽子非親非故,不知怎么勃然大怒,哆哆嗦嗦地指著莽子的鼻尖子破口罵道:你娃混賬!兩行老淚一滾就出來了,忙背轉(zhuǎn)身去抹了一下,扭過頭語氣凌厲地說莽子,你不趕快去醫(yī)院看你老媽,謹(jǐn)防老子腦殼給你扭來當(dāng)球踢!

2

董仁民回到家,邴二香鐵著臉道:鐵籬笆刺掛著你褲子了?半天不回來,飯菜都冷了。邊說,邊去廚房熱菜熱湯端上桌子來。

排骨燉藕,虎皮海椒,番茄炒雞蛋。董仁民舉著一雙筷子,眼睛骨碌骨碌地這個盤子脧脧,那個菜碗望望,找不到該從哪個菜下筷子。邴二香說:你隨便搛嘛,不是毒藥,鬧不死你。董仁民沒還嘴,又看了半天,經(jīng)過深思熟慮,終于做出重大決策,搛了一坨藕,放進嘴里嚼了嚼,呸一聲吐在渣碟里:啥子藕喲,硬邦邦的,你多燉一哈兒,燉熟點嘛。邴二香說:半下午就燉起了,還沒有燉熟嗎?董仁民說:你吃來看就曉得了。說著又搛了一小節(jié)排骨來吃,照樣呸一聲吐在渣碟里:你這是排骨,還是橡皮筋?邴二香很不高興:你說是啥子就是啥子。接著又抱怨海椒稀溻溻的沒有一點海椒味道,番茄炒雞蛋有雞屎臭。最后總結(jié)道:該熟的不熟,該硬的不硬。添了一碗飯,舀了點藕湯泡著,對邴二香說:你去給我搛幾坨泡菜來。

邴二香放下碗筷站起身,心頭很不爽。以前董仁民吃飯,從來不挑剔菜的味道,肥豬吃潲一樣,頭往豬槽里一埋,不吃飽不抬頭。自從搬進新村買菜吃以后,吃東西越來越擇嘴了,這不好吃那有怪味;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不是咬不動就是沒煮熟了;不是水放多了就是湯摻窄了。動不動發(fā)無名火,推碗摔筷子的事也做得出來,弄得邴二香不曉得飯該咋個煮,菜該咋個炒。前天晚上,邴二香實在聽不下去了,頂撞道:好好好,我手藝回潮了,弄來不合你的口味,從下頓起你來做。

正中董仁民下懷。

成天耍著找不到事做,董仁民覺得心是空的,魂是飄的,人是慌的,便扭著脖子把眼睛放在家里,圖謀篡奪邴二香家務(wù)權(quán):你煮了半輩子飯給我吃,現(xiàn)在等我煮幾頓給你吃。邴二香革命警惕性很高,一悶棒敲轉(zhuǎn)去:你看錦衣壩,哪家哪戶是男人煮飯給女人吃?董仁民眼珠子骨碌碌一轉(zhuǎn):那家里打掃衛(wèi)生算我的。邴二香一眼看穿了他的狼子野心:這也不是男人做的事。董仁民怔住了。怔的過程其實是權(quán)謀反擊的過程,果然又有新道道:從今天起,我去兩路口買菜。邴二香痛打落水狗:原先我見你忙不過來,說幫著做點地頭的活路,你說男主外,女主內(nèi),我沒來給你爭和搶噻?現(xiàn)在仍然照你說的做,一輩子不變。董仁民圖謀一挫再挫,死乞白賴道:中央政策都要根據(jù)下面的情況不斷變化哩。邴二香也不是省油的燈:中央要讓我們生活美好的政策永遠(yuǎn)不會變。董仁民再找不到話說了,心里罵開去:死婆娘,把持著家務(wù)事不讓我做,叫我主外;主個球,外頭哪里有事來主,分明是給我過不去。看看,挖空心思沒有篡奪到的權(quán)力,邴二香竟然乖乖地拱手相讓,鼻翼旁有一條深溝的臉,瞬間如一樹桃花盛開:哈哈哈哈,你說的嗄,從明天早晨起,你不準(zhǔn)再摸瓢把子。

董仁民大清早起床洗了臉,就進廚房洗鍋摻水準(zhǔn)備掌灶做飯,嘴里哼哼唧唧啥子太陽紅彤彤,兩條雷公——蟲字還沒鉆出嘴,手中接水的瓢凌空飛走,一個火爆爆的聲音貼著耳門子炸響:滾開!驚慌扭過頭,見邴二香一手提褲子,一手接水,忍不住詰問道:你咋個要把吐出來的口水舔回去吃?邴二香把一瓢水摻進鍋里說:當(dāng)真給你一根桿桿就要往上爬,不怕倒下來摔著你?董仁民無言以對,怏怏然走出廚房,見昨晚自己洗澡換下來的衣裳褲子丟在凳子上還沒洗,心想趁手空幾下搓了,也算奪到一點勞動權(quán)??蓜倎G進盆子里用水打濕,又被邴二香一把奪走盆子:你今天硬是要給我對著干?

邴二香的維權(quán)意志鐵澆銅鑄,董仁民的侵權(quán)行為寸步難行。

菜來嘍。邴二香聲音有點冷硬,把一碟泡生姜擱在董仁民桌面前。

董仁民白了邴二香一眼,嘴唇動了動,想說啥子,終究沒說出口,就著泡菜好歹把飯吃了,離開桌子在沙發(fā)上裹葉子煙燒,心想當(dāng)年你還不是我想要的那窩菜哩。

十五歲那年,董仁民立下遠(yuǎn)大志向:找一個街上女人做婆娘。起因幼稚簡單,冬月的一個逢趕天,他挑柴去賣,熬價熬過頭了沒賣掉,去找街上人家寄放,見寄放的人家正在吃飯,白米干飯不說,還吃蒜苗回鍋肉,香氣嗆得他打了一個響徹云霄的噴嚏,口水漲潮一樣涌滿口腔。頭上扎著兩個小鬏鬏的主人家女兒,吃得嘴角流油。羨慕一把揪住他的心:坐街好安逸喲,我要是以后能夠娶一個街上姑娘做老婆,不也跟著沾光好吃好喝嗎?他把這個心思說跟汪天文聽。汪天文哈哈一笑,伸手摸摸他的額頭說:你沒有發(fā)燒嘛,咋個說胡話呢?但他要娶一個街上姑娘做老婆的想法,如同邪魔附了體。二十二歲那年,生產(chǎn)隊數(shù)一數(shù)二漂亮的朱生瓊,主動托媒要嫁給他。他借口她母親不學(xué)好,跟大伯子有一腿,理都不理人家。媒婆很不高興,把朱生瓊介紹給堰塘溪一戶人家,父母要朱生瓊?cè)タ从H。朱生瓊對董仁民很上心,不愿意去,又犟不過,在去看親的頭一天晚上,董仁民給生產(chǎn)隊守夜看保管室,朱生瓊夜里去找他,愿意以身相許,把生米煮成熟飯??墒?,無論朱生瓊在窗子外面輕聲喊大聲叫,還是搖窗欞拍門板,董仁民一律裝聾作啞,一律龍燈的胡子——不理。朱生瓊很傷心很絕望,放聲大哭起來,只好死了心。

董仁民為啥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主要是高估了自己,認(rèn)為個人條件好,父母死得早,一個人,勞強戶,年年工分掙得多,分的糧食進的錢也多,是鉆石王老五,不知道街上人農(nóng)村人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開始隔三岔五還有人給他介紹對象,曉得他腦殼頭有包后,漸漸地就沒有人給他介紹對象了,翻過三十歲這道坎,董仁民仍然孤身一人。想不到,改變他婚戀觀念和人生軌跡的,竟然是兩只小小的麻雀。

那天,吃了午飯生產(chǎn)隊還沒有敲響出工鐘,董仁民便搬了一條小獨凳,擱在門檻前,端來煙包篼,想裹一支葉子煙燒了再去干活路。裹好煙點燃剛吧了兩口,兩只麻雀飛來落在敞壩邊上,東脧脧,西望望,見四處沒有響動,它們相互對望,點頭啄腦,嘰嘰喳喳,叫著叫著,一只麻雀張開翅膀,騰空飛起踩在了另一只的背上;另一只不躲不閃,把尾巴翹了起來,身子蹲下去順從地貼在地面上。董仁民曉得它倆在做啥子,一汪口水順著煙桿嘴巴從嘴角流出來的同時,身體發(fā)熱,褲襠頭平時用來排放廢水的物件瞬間膨大,天崩地裂就要爆炸之時,幸好出工的鐘敲響了;但兩只麻雀從此在他大腦里安營扎寨,眼前翻飛,燃燒起對女人從來沒有過的熾熱渴望。邴二香正是這個當(dāng)口上走進他生活的,不然,他還瞧不起挺著一個大肚子的二婚嫂哩。

感謝麻雀!

電話,狗子打來的,叫你接。董仁民一邊吧著煙,一邊遐想非非。邴二香拿著那個黑烏烏的手機遞給他。

狗子很孝順,會掙錢,開的旅館,挨著戎都經(jīng)濟技術(shù)學(xué)院不遠(yuǎn),收費也不貴,每到周末節(jié)假日,學(xué)生們搶著租,晚晚爆滿,生意好得擋都擋不住。狗子對二老說:你們不要再做活路了,家里請一個保姆,只管放心耍。沒有錢用了,或者要買啥子?xùn)|西,說一聲就是。董仁民打了個冷笑:農(nóng)村人請保姆,說起鬼都要笑掉下巴。邴二香也說:我就是保姆,專門服侍你老漢兒一個人,還用得著請?董仁民猜測,可能是狗子叫他老兩口去耍。他忙收回搭在沙發(fā)扶手上的腳,坐直身子,接過一聽,手機里立即傳來狗子近乎巴結(jié)的聲音:我們已經(jīng)搬進新房子了,你和娘來看看,不然門朝東朝西都找不到。董仁民喜從心生,果不其然。嘻,正好利用這個機會,去城里看看能不能找點活路來做,朗聲應(yīng)道:好啊,你給你娘說嘛,她愿意來,我就陪她來。說完話把手機還給了邴二香:你去不去嗎?

董仁民是三十三歲那年與邴二香成婚的。有趣的是,兩口子在成婚以前,都懷揣一腔對街上人的向往,一個非街上人不娶,一個非街上人不嫁。區(qū)別在于:一個純粹是癡心妄想,一個則經(jīng)歷了一場難以向人啟齒的噩夢。所以,邴二香心靈深處對去城里有一種天然的抵觸情緒,狗子實在喊得沒辦法了,才勉強去逛一趟;頭天去,歇一夜就走,只有孫子強強出世那一次去歇過兩夜。理由很堅挺:家里的畜生沒得人喂。面對董仁民的詢問,她猶豫了半天,才很不情愿地說:去看一眼也要得。董仁民說:那就明天去。你收拾一下東西,我出去一趟。他站起身拉開門往外走去。

邴二香說:黑了這樣久了,你不洗澡洗腳睡覺,還跑起出去做啥子呢?

董仁民沒答白。他要出去解大手。

新村房屋裝修,狗子好意,兩個老人年紀(jì)越來越大,要是安蹲便槽,蹲久了兩腿發(fā)麻,起身那一刻,容易眼黑頭暈摔筋斗;人老了骨頭是朽的,稍不注意就會摔成骨折,堅持安了馬桶。一輩子蹲慣了的董仁民,解小手都好辦,反正把排泄工具取出來,即使滴了一些尿液在馬桶邊緣,打點水沖了就是。但解大手不行,他就跑出去找天然大廁所。白天,方便的地方不好找,老遠(yuǎn)就被人看見。有一次,他換了三個地方盡是剛剛蹲下去要一抒胸臆,不是人看見他,就是他看見人,慌忙提褲子站起身,裝著若無其事地另選新址。直到走了兩里多路,在大山坡反背的苦竹籠籠頭,才痛痛快快地把事情辦好。從此他就把白天做的這一件事,改成晚上做。晚上走出新村,夜幕遮擋著,隨便找一個田匾土壁就方便了??梢娨环N習(xí)慣的形成和改變,都要經(jīng)歷一番波折。

還有一個隱情:一般人解大手是清晨,董仁民則是晚上十點左右,他在刻意回避一個聲音。臥室窗口,經(jīng)常在這個時間段,或者早晨五六點鐘,飄進鄰近樓上一個床叫人也跟著叫的聲音。他聽不慣,或者說聽得青春勃發(fā)血脈僨張,惱怒中裹挾著忌妒地關(guān)上窗子,甚至唰一聲拉上布簾,那聲音仍然固執(zhí)地往他耳洞里鉆,他拒絕不了,也抵抗不了。

新村的夜晚,燈影晃動,洗麻將的撞碰聲,大貳撲克的洗牌聲,嚶嚶嗡嗡的說話聲,以及其他聲音,舔岸的江水一樣,不時地從門縫間或窗口里漫出來。董仁民尋著黑暗走,在新村邊上一個土坎下,解開腰間那根狗子給他買的鱷魚皮帶,做了要做的事。當(dāng)站起身,關(guān)上“雞圈門”,拴好腰皮帶,望著影影綽綽的近水遠(yuǎn)山,思緒一下跑得很遠(yuǎn):狗子的新房子肯定安的是馬桶,鄉(xiāng)下還可以隨便找地方方便,城里哪里去找呢?要是像這走出新村一樣走出城去找,怕早就拉在褲襠里了。

一個打退堂鼓不想去狗子家的意念,變成了一條毛毛蟲爬進董仁民的心。

3

第二天,兩口子僅僅帶了點換洗衣裳去了狗子家。

狗子和愛人于敏、兒子強強,垂手恭立在戎都南岸汽車站出口,隆重地迎接二老的光臨。

以前,兩口子去狗子家,菜菜腦腦雞兒鴨兒不管啥子,都會或背或提地給狗子拿很多去,把那個銀灰色的西門子雙扇門大冰箱塞得滿滿的?,F(xiàn)在沒有了田地和養(yǎng)殖,也就沒有東西可以送了,空著兩手,邴二香很不好意思地說:雞蛋都沒得一個給強強拿來。

于敏很賢惠,接過邴二香手里提的東西大度地說:二老來了,比拿啥子都貴重。

董仁民則顧左右而言他:幾年沒到戎都,新修起好多房子了,有那么多人來住嗎?

狗子把二老安頓進車道:又有六七個樓盤動工了。市里要加快城鎮(zhèn)化建設(shè)步伐,現(xiàn)在這點房子遠(yuǎn)遠(yuǎn)不夠。董仁民問:啥子叫城鎮(zhèn)化喲?狗子啟動了車子才說:就是努力擴大城鎮(zhèn)規(guī)模,讓農(nóng)村人都坐街。董仁民說:農(nóng)村不要了?都往城里擠,城里不成了裝人的倉庫,哪里有那樣多的東西給他們吃呢?狗子說:拿錢買噻。董仁民說:種都沒種得,你買啥子?狗子說:外國進口。董仁民說:外國要卡你,不賣給你,買個毛???狗子笑了,說:老漢兒,你這是吃地溝油的命,操海里的心。董仁民一凜,想說都不操心不就完蛋了,剛張開嘴巴要說,強強調(diào)皮,伸手捏住他的嘴唇,不讓他說出話來。

二十三樓得坐電梯,董仁民是新姑娘坐花轎頭一回,腳怕踩著地雷一樣不敢放進轎廂,經(jīng)狗子鼓勵攙扶才進去。電梯啟動,他頭一暈,仿佛往天上躥去,心立刻掛在喉嚨管上,生怕掉下去了。當(dāng)狗子說到了,電梯門張開,狗子照料著他和邴二香走出轎廂時,他背心已經(jīng)嚇出冷汗,哆嗦著身子不敢下去。他后來回家對汪天文說:城頭人日怪,明明是站在電梯頭的,偏偏要說坐電梯。晚上爺倆閑聊,狗子問他:住新村好不好?董仁民竟然把坐電梯的感受拿來答問:跟坐電梯一樣,心懸在半空中,虛晃的,不踏實,不真實。

狗子很有出息,換的新房子,是江景房。站在客廳落地窗大玻璃前,狗子指著綠波蕩漾的長江水,綠意盎然的象鼻山,問董仁民像不像一幅山水畫。董仁民一直心懷樓倒了咋個辦的惶恐,根本不敢靠近窗子往外看,當(dāng)然也不懂山水畫是啥玩意兒,只嗯嗯地點頭敷衍。狗子領(lǐng)著二老,看廚房,看陽臺,最后指著一間臥室說:二老就住這一間,滿意吧?董仁民一看,一張大床,鋪蓋枕頭與三開大立柜等一簇新。一直跟在身邊調(diào)皮搗蛋的強強,鞋子不脫,呼一聲爬上床去,如跳蹦床似的跳起來。狗子吼他:不要調(diào)皮。一把把他揪下地。他又翹起小屁股住上爬,狗子在他屁股上面抽了一巴掌。董仁民像抽在他身上一樣說:等他去跳。娃兒不是長大的,是調(diào)皮大的。

臥室好壞無所謂,董仁民的關(guān)注點在廁所上。兩個衛(wèi)生間,一個是馬桶,一個是蹲便槽。他見了蹲便槽覺得很親切,繃緊的心一下放松了。回到客廳坐下沙發(fā),于敏給他泡來西湖龍井,狗子拿來一條特意為他買的中華。他象征性地喝了一口茶說:我不吧紙煙。說完從身上摸出葉子煙和那根馬子殼煙桿兒裹煙燒。強強見了煙桿兒嘴巴和煙斗亮锃锃的,伸手要耍,董仁民給了他。裹好了煙,強強還要耍,董仁民就手里拿著裹好的,滿眼慈善地看著強強等他耍。狗子見了,叫強強拿給爺爺。強強要親自給董仁民把煙栽進煙斗里,親自用打火機給他點上。董仁民剛吧燃煙,強強又把煙桿兒從他嘴里拔出來,等一等,又給他栽進嘴里。一旁吃香蕉的邴二香見了說:小調(diào)皮,跟你老漢兒小時候一個樣子。

狗子小時候很搗蛋,見董仁民裹煙燒,他非要親手把裹好的煙替董仁民栽進煙斗里,劃燃火柴點上。董仁民自己點燃了,狗子也要給他閉熄重新點上。

狗子也愛拔董仁民嘴里的煙桿兒,拔了又給他栽進嘴里,覺得很好玩,常常笑得咯咯咯的,有如母雞生蛋。董仁民有時嘴里包了一口煙子,狗子伸手來拔煙桿兒的時候,張嘴給狗子噴去。狗子陷進煙霧中,雙手溺水者掙扎一樣胡抓亂撲,這下輪到董仁民笑了。邴二香見了,怪嗔道:你爺倆在搞啥子名堂?

此刻,董仁民想用狗子享受過的噴煙子“獎賞”孫子強強,但現(xiàn)在知道煙子對小孩有影響,說不一定會嗆著,不能噴強強煙子。不知怎么,一個問題不經(jīng)意鉆出腦門:強強算不算我的親孫子?從血脈上講,肯定不是,從感情上講,肯定是。算嘍,不去糾結(jié)這個問題了,反正姓董,喊我爺爺,就是我的后人。要說狗子從小一直都很親近他。他上街賣菜,狗子逢周末不讀書,都要去攆路,有時候打空手,有時候幫著拿秤,扛在肩上,學(xué)進村掃蕩的鬼子,昂首挺胸神氣十足。狗子饞嘴,曉得攆路有吃的。每次董仁民賣完菜,會把他帶到順河街那家粑粑鋪,叫那個拴著白圍腰布、臉上有幾顆麻子的老頭兒,用筷子串兩個鴨兒粑拿給他;要么去小米市那家糖果店,叫那個慈眉善眼的婆婆從琉璃罐里摸幾個硪寶兒糖給他。當(dāng)然也吃過豆腐腦,香噴噴肉嫩嫩的;吃過酸辣水粉,酸溜溜辣乎乎的,安逸得很,想起就流口水……

強強說:爺爺,老師說抽煙有害身體,不抽了。說著,拔下董仁民嘴里的煙桿兒,跳下沙發(fā),朝他的小屋跑去了。董仁民第一次聽見有人不要他抽煙,心里雖然不舒服,但那一聲甜蜜蜜的爺爺,喊得他心尖子打戰(zhàn),也就不以為然了。抬頭看,狗子客廳落地玻璃窗外,太陽已經(jīng)從西邊那個山頂落下去了,燃燒出一片明亮的晚霞。吃晚飯的時候了,還不見狗子家里有絲毫煮夜飯的跡象,董仁民有點磨皮造癢。正在這時,狗子招呼他:老漢兒,走,出去吃飯了。董仁民問:不自己煮?狗子說:我們都開館飯。

狗子要讓父母開眼界,開車帶他們?nèi)コ蕴厣^子。

要進一家味味鮮魚館,被董仁民否決了:現(xiàn)在的魚,喂的是豬屎牛屎尿素,水藍(lán)瓦瓦綠瑩瑩臭烘烘的,要好臟有好臟,肚皮剖開,里面全是一層黑黢黢的膜。你們街上人吃的魚,大多數(shù)都是這種水喂的。這種魚,送我都不吃。

要去美蛙世界。照樣被董仁民否決:那些東西全部是激素喂的,大人偶爾吃點還要得,強強絕對吃不得,要影響正常發(fā)育,長得奇形怪狀不說,謹(jǐn)防得怪病。

又找了兩家館子,仍然被董仁民否決。來到叢林笙歌,狗子說這家有特色,比較綠色環(huán)保,把目光擱在董仁民臉上試探著問:老漢兒,如何?董仁民不知道叢林笙歌吃的是啥子,望了一眼邴二香,臉陰沉沉的,曉得她不安逸自己啰唆,不好再否定了:隨便。

這是一家以烘烤制品為主要的餐館。坐下桌子,強強一把從媽媽手中搶過菜單,遞給董仁民:爺爺點菜。董仁民心里一熱,夸了強強一聲乖后,拿給狗子:我點不來,你點。狗子讓母親點。邴二香說:我更點不來。

狗子說:那我點了。他看了菜單,征求董仁民意見說:煎扒清魚頭尾好嗎?董仁民說:我和你媽都不懂,你點啥子我們吃啥子。狗子向拿著筆和夾子,比朝鮮高官聆聽最高首腦做重要指示隨時準(zhǔn)備記錄還恭敬的服務(wù)小妹道:記下,煎扒清魚頭尾、北京烤鴨、東坡肘子。董仁民暗數(shù)著菜的個數(shù),當(dāng)狗子點了五個時,他制止道:好了,點多了吃不完。于敏說:沒關(guān)系,嘗嘗味道就行了。董仁民說:不糟蹋了嗎?當(dāng)點到八個時,董仁民無論如何不讓狗子再點了。邴二香也說狗子:聽你老漢兒的。狗子指著大菜硬菜點,知道吃不完,是想給媽老漢兒開開眼界,換換口味,同時也不乏顯擺一下的意思。但媽老漢兒都這樣說了,只好打住。

狗子帶了一瓶五糧液交杯歡,和于敏陪董仁民喝。邴二香和強強喝蘆薈。強強很懂事,爬來站在凳子上,不停地給爺爺奶奶搛菜,一桌子其樂融融。也許老母豬吃不來細(xì)糠,董仁民始終覺得喉嚨管粘了一根毛在那里不舒服。那個脆皮雞,肉是粉的,全然沒有一點雞肉的味道。北京烤鴨,要搛來放在一塊面皮上,加蔥卷在一起,蘸那碟像雞屎一樣的啥子醬,甜醬醬的,怪不好吃。這館子頭的廚子,咋個不好好做菜,非要把本味做成非本味?哪里有一個蘿卜一坨肉煮起,海椒碟子一蘸,吃得額頭冒汗渾身爽透,那才叫安逸。

結(jié)賬才嚇了董仁民一大跳。那個穿著黑色制服的小妹,拿來一張紙遞給狗子,說一共消費了一千八百三十元,董仁民驚訝得目瞪口呆,一句話比泥鰍還快地滑出嘴巴:這樣貴,搶人嗎?狗子笑笑道:不貴。董仁民說:一頓飯差不多吃光我和你媽一年的田地租賃費了。狗子說:沒事。

叢林笙歌左側(cè)街邊一棵銀杏樹下,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在賣烤紅苕。董仁民見烤得蔫巴巴黃霜霜的,糖都烤出來了,知道烤得正在火候上。他生出一個意念,買兩條給強強吃,借機說說狗子,吃東西只要合胃口,填得飽肚皮就行了,花錢不要大手大腳的,要曉得節(jié)約,兩條紅苕三四塊錢還不是能過一頓,像今天晚上一頓飯錢,自己買菜做飯,半年的生活費都夠了。便問女人價錢。邴二香說:你這一輩子還沒有吃夠?狗子以為老漢兒桌子上沒有如何動筷子,可能菜不合他的胃口沒有吃飽,要買紅苕加餐,便說:老漢兒要吃就買。掉頭對女人說稱嘛。董仁民解釋:給強強買。撿了兩條放進秤盤子里,招呼女人稱。三元多一點,狗子付了錢,董仁民拿了紅苕,撕了一條的皮子,露出霞染脂凝般的苕肉招呼強強道:來,好吃得很。強強不要,說不衛(wèi)生,像屎,他要吃肯德基、德克士。董仁民的手尷尬地伸在那里,縮回去不是,不縮回去也不是。狗子忙接過手,拿了一條給于敏,自己吃了一條:好多年沒吃紅苕了,還真好吃。電視上營養(yǎng)專家說,紅苕是最好的食品,具有防癌抗癌功效。轉(zhuǎn)背假裝鞋帶散了去拴,把紅苕扔進了路旁的垃圾箱里。

華僑城不遠(yuǎn)處是長江公園,狗子開車領(lǐng)著二老去逛。董仁民見空氣灰蒙蒙的呈米湯色,有一股很濃的魚腥味,鼻毛膠水粘著一樣不舒服,總想伸指頭去摳。于敏看手機,說今天空氣污染嚴(yán)重,PM2.5達到412了。打開隨身攜帶的小包,取出一疊口罩,一人發(fā)了一個,教二老如何戴。董仁民不戴,強強要給他戴,他只好戴上??矗谡置扇ゴ蟀雮€臉,只有兩個眼睛在轉(zhuǎn),很像一個怪物。起眼一看,公園里好多人都戴著這玩意兒,恍惚走進一個夢幻世界,妖魔鬼怪到處亂竄。他走了兩步,像被人伸手捂了嘴巴,出不了氣,要伸手取掉。強強見了,吊住他的手膀子說:爺爺,不能取,取了要生病。狗子知道他戴口罩不舒服,說:外面霧霾太大,我們回家去算了。

回到家里,于敏又是沏茶,又是拿糖,又是擺水果,把茶幾擺成了一個小小的副食品商店。狗子把空調(diào)、電視打開,叫二老看電視。董仁民說屋子熱烘烘悶乎乎的透不過氣來,要開窗子。狗子說:霧霾重,不能打開窗子,我把空氣凈化器開起,一會兒就好了。董仁民始終覺得喘不過氣,鼻孔像凝滿了油污的水管,時通時不通;用指頭去摳,又沒有啥子。強強霸著電視遙控器看動畫片,狗子叫他讓爺爺奶奶選節(jié)目看。董仁民和邴二香說等強強看。董仁民想裹葉子煙燒,怕強強來搶煙桿兒,忍了。九點鐘不到,睡又早了,不睡又找不到事做,只有洗個澡睡。但睡前一支煙是要抽的,一輩子的習(xí)慣,打死也改不了。管它霧不霧霾,董仁民把窗子打開,過足煙癮,才倒頭睡覺。

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擇鋪,加上車鳴馬喧有點嘈雜,一晚上沒怎么睡好,清早起床,想下樓去街上轉(zhuǎn),不敢坐電梯,悶在屋里又胸悶氣緊不舒服。肚皮也有點餓了,把邴二香搖醒,說想吃東西。邴二香說桌子上有蛋糕牛奶。董仁民說:小娃兒吃來耍的東西,當(dāng)不得頓。邴二香知道他一天三頓吃干飯搞慣了,便說,我起來給你煮。董仁民說:他家里沒有米。邴二香說:那等一哈兒,他們起來了再說。董仁民只好餓著等。等待最漫長。昨天晚上他就打定主意,早飯吃了就去轉(zhuǎn)街,看能不能找點適合自己做的事,這一等不起床,二等不起床,董仁民心焦?jié)姛?,想不吃早飯轉(zhuǎn)街去了,又不曉得咋個坐電梯下樓;城市也大,東南西北都清不到,哪里去找事呢?

董仁民不知道,狗子兩口子經(jīng)營旅館,晚上的事比白天多,習(xí)慣了晚睡晚起,與他一輩子早睡早起唱反調(diào),以為狗子睡懶覺,怠慢他,心里很不舒服。直到十點了,狗子才揉著眼睛出了屋,問二老吃早飯沒有?見桌子上的蛋糕牛奶好好的,說這就是早餐啊,咋個不吃呢?邴二香說:你老漢兒吃飯搞慣了,吃不來你這一些東西。狗子問沙發(fā)上吧著煙的董仁民:吃面好不好?董仁民不想為難狗子,勉強點了點頭。狗子在手機上撥劃了幾下,十多分鐘,一個小伙子把面送上門來。狗子說:特意給老漢兒喊的名小吃戎都燃面,還上過中央電視臺。董仁民搛了一箸在嘴里,咝,好辣!干焦焦的,賴在喉嚨管上咽不下去;不吃,又餓,只好硬著頭皮吃。

狗子給他泡來一杯茶,董仁民思慮了很久問他:城頭好不好找活路做?正轉(zhuǎn)身朝臥室走的狗子止住步:你老問這個干啥子呢?董仁民心一慌,扯謊道:你汪叔叔托我?guī)退蚵犚幌?。狗子兩句話把白骨精打成原形:現(xiàn)在城頭耍起的大學(xué)生都多得很,汪叔叔要知識只曉得春分谷雨立夏小滿,講技術(shù)只栽得來秧子點得來苞谷,論年紀(jì)眉毛胡子一大把,他能做點啥子呢?看門都要受過專門訓(xùn)練的年輕人,你勸他好好帶孫孫養(yǎng)老吧。董仁民聽得透心涼,頭一下耷拉下去。

吃不慣,住不慣,要命的是找不到活路做,這城頭耍起有啥子意思呢,鄉(xiāng)頭空氣也要新鮮點,熟人也要多幾個嘛。聽汪天文說,外國有錢人才住鄉(xiāng)下。應(yīng)該努力發(fā)展農(nóng)村才對。農(nóng)村發(fā)展好了,都坐街了,我不相信哪個還會削尖腦殼往城頭鉆,我不相信逢年過節(jié)趕車趕船還有電視上說的那樣擁擠,我不相信鄉(xiāng)下人就沒有城頭人受尊敬。吃過午飯,前天晚上說來看一下就走的邴二香沒開腔,想來耍幾天的董仁民卻提說要走。狗子和于敏很犯難。他們請二老來,是想讓他們適應(yīng)一下城里生活,要是習(xí)慣就不用回農(nóng)村去了,可老漢兒要走。他滿臉疚愧地說:我哪點做得不好,得罪你老人家了?董仁民說:沒有啊。來看一趟,曉得門朝東朝西就行了。強強聽說爺爺奶奶要走,把董仁民那根邴二香說是“金寶卵”“命根子”一樣的煙桿兒給藏起來,董仁民寧愿不要也要走。狗子夫妻見老漢兒去意堅決,只好放行。

走出那個叫華僑城的小區(qū),董仁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把來時上電梯就懸在嗓子眼上的心,咚一聲放了下來?;丶覂煽谧诱劯邢?,董仁民說:小時候去街上賣柴,看見寄柴那戶家吃白米干飯回鍋肉,就認(rèn)為坐街好,下決心要娶一個街上姑娘當(dāng)婆娘,好跟著沾光?,F(xiàn)在才曉得,這坐街哪里好嗎,盡吃一些假冒偽劣的垃圾食品不說,還貴得要命;用電梯把人吊到半空中去住起,地氣都沾不到一點;戴個口罩把人弄得怪模怪樣的,空氣都腥臭熏人。邴二香說:你不要盡說城里的壞話。你說坐街不好,咋個那么多人打破腦殼往城頭鉆呢,弄得房價貴得咬人。啥子?xùn)|西,習(xí)慣了就好,習(xí)慣成自然。董仁民說:打死我也習(xí)慣不了。

4

董仁民百無聊賴,銜著葉子煙桿兒,背著兩手在新村的“街道”上轉(zhuǎn)悠。

公路上,散落著星星點點的泥巴顆粒、樹葉和一些雜草。村委會那幢辦公樓前的壩子以及周圍,也有點臟亂差。他看見了,想:反正都沒得事做,干脆回家拿把掃把來,把這一些地方打掃干凈;自從錦衣新村出名后,來參觀取經(jīng)的人一撥去了一撥來,干凈點,給人家留點好的印象嘛。他回家,拿來一把跟他一樣賦閑已久的楠竹丫枝掃把,清掃起他認(rèn)為臟的地方來;之認(rèn)真之細(xì)致,有如科學(xué)家在顯微鏡下做科研項目,或者雕塑家在做作品的眼睛部分。

有事做,日子一下充實起來,人也精神多了,心里樂滋滋的,攔不住的山歌從他嘴里跑了出來,雖然有一點左腔左調(diào):太陽出來嘛嘞兒,喜洋洋嘛啷啰。邴二香聽見他哼,疑惑地望著他:你吃了春藥?董仁民說:吃沒吃晚上你就曉得嘍。

汪天文見了,問他:掃地村上給你好多錢一個月?他說:啥子錢喲,盡義務(wù)混光陰。汪天文說:當(dāng)時出租土地時,鎮(zhèn)村領(lǐng)導(dǎo)動員你帶頭簽字,不是承諾讓你長久蔬菜基地干嗎?董仁民說:只去了一個多月,李主任就通知不要去了。汪天文不理解:咋個的呢?董仁民邊掃地邊說:李主任說豐茂公司生產(chǎn)經(jīng)營部反映,當(dāng)?shù)厝擞悬c擺譜,不大聽招呼;又愛耍點小心眼兒磨洋工,要忙要緊的時候,說家里有事來不到;活路少的時候,又去湊人風(fēng),工錢每天至少八十元。他們從云南那面請人來,說云南人離家在外,做事巴心巴肝,指哪打哪,工錢每天六十元。我請李主任去給豐茂公司說說,我每天也只要六十元,保證活路做得比云南人好。李主任說,這個人家做了統(tǒng)一要求,我不好找人家深談。汪天文說:這不是哄你騙你嗎?董仁民說:算嘍。反正現(xiàn)在不愁吃不愁穿,只愁沒得活路干,日子不好過。只要有事做,其他一切都無所謂。

好景不長。第二天下午,董仁民正清掃得意氣風(fēng)發(fā)斗志昂揚,去村委會上班的李主任見了,喊他去辦公室喝一杯茶歇息一哈兒:哪個叫你去打掃衛(wèi)生的?董仁民說:沒得事干,自己找來做的。李主任把開水遞給他道:董大叔啊,有人找我反映你了。董仁民一下坐直身體,以為有人說他好話。李主任坐下皮轉(zhuǎn)椅,把手?jǐn)R在辦公桌上道:村委會請的有人打掃公共衛(wèi)生的。你去掃,是嫌人家沒有打掃干凈,還是想搶人家的飯碗?董仁民傻呆呆地看著李主任,有如那天和邴二香去狗子家耍,望見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樓,不知道人是咋個爬上去的一樣糊涂,誠懇地檢討說:對不起,我不曉得有人打掃。李主任幫助他:人活著不就圖個吃好穿好耍好嗎?現(xiàn)在喊你耍好,你就要想方設(shè)法耍;要是耍都耍不來,人活著就沒得意思了。

董仁民得了捏鼻傷,想做一件好事,結(jié)果做在了瓢背上,拿了楠竹丫枝掃把悻悻然地回家去了。幾天后他才聽到汪天文說,新村的公共環(huán)境衛(wèi)生,朱麻雀的侄兒給下面打招呼,承包給了朱麻雀打掃,二千六百元一個月。

邴二香肩膀上斜掛著背篼,要去兩路口買菜,見董仁民沮喪著一張臉,問他咋個一回事后耍笑道:實在耍不來,背煤炭下河去洗嘛。董仁民白了邴二香一眼,心想你有家務(wù)事做你才安逸,還說風(fēng)涼話。不行,你得分點活路給我做,讓你嘗嘗沒得事做空虛無聊的味道,眼珠子一轉(zhuǎn)找出借口:你次次給我買回來的煙吧都吧不燃,這次我自己去買,順便買點菜回來。說著伸手扯過邴二香斜掛在肩膀上的背篼。邴二香要搶回來,董仁民已經(jīng)鬼追著似的走出了家門。

走在路上,董仁民看見三三兩兩邀邀約約背著背篼去兩路口買菜的,幾乎都是一些婆婆大娘;自己一個大男人,做女人的事,頓時感到很不自在。再說,自己以前是出了名的賣菜人,今天居然去買菜吃,真有點臉上無光。想想以前種菜賣的時候,要好風(fēng)光有好風(fēng)光。

董仁民人生中最輝煌最得意時光,是土地承包到戶后,莊稼拿給他種得風(fēng)生水起,蔬菜更是拿給他種得出神入化。一年四季,啥子蘿卜、白菜、青菜、奶奶菜、棒菜,瓢兒菜等,一二十個品種,你方唱罷我登臺。他種的菜,主要拿來自己吃和喂豬,吃不完才挑上街去賣。他的菜肥料足特別鮮嫩,又打理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很有賣相,賣時也不熬價,分分甚至角角零錢沒得就讓了;個別老媽子很討厭,買菜挑挑選選;葉葉菜吧,要把菜葉子掰一些來扔了。董仁民也不計較,說你要掰就掰嘛,我拿回家喂豬就是。因此,很多時候他的菜賣完了,很多人還沒有開張。

有幾個人認(rèn)著董仁民的菜買,說他的隨便哪一樣菜,都要比別人的好吃得多。比如蘿卜,又軟又甜又化渣;有的人賣的,黑心子,煮不軟,淡而無味。藤藤菜吧,董仁民賣的隨便咋個炒,始終是綠茵茵鮮威威的,又嫩又脆又香;不像有的,炒出來黑黢黢的像豬草,吃進嘴里綿扯扯臭烘烘的。特別是南瓜,煮湯還以為放了糖;冬瓜也好吃,腴嫩化渣,煮出的湯比放了味精還鮮。

在認(rèn)著董仁民菜買的人中,最有趣的要數(shù)毛遠(yuǎn)荇。他是一個食客,對菜肴十分挑剔,嘴巴像一個檢測器,啥子?xùn)|西吃進嘴里,立即能說出一個子丑寅卯。一天早晨,他從河壩頭鍛煉回家,從菜市路過,見董仁民菜挑子里的絲瓜,顏色墨綠,菜刀把大,一尺多長的個頭,經(jīng)驗告訴他這是本地絲瓜。買了兩條,中午炒來吃,甜絲絲香噴噴的,剩在盤底的湯泡飯,之爽口,之下飯,兩個啞巴睡覺——沒得話說得。其后,他又買董仁民賣的豇豆、茄子、四季豆等,都是回甜回甜的,從此認(rèn)定董仁民的菜買。

董仁民賣菜,不像機關(guān)單位上班,都踩在一個點子上,毛遠(yuǎn)荇也不可能次次都能碰上。董仁民的菜挑上街,擔(dān)子還沒放下,就有人揀菜了;擔(dān)子一放下,買菜的人一擁而上,一搶而光。毛遠(yuǎn)荇很多時候買不上,便叮囑董仁民給他留菜。董仁民說:要得。可給毛遠(yuǎn)荇留的,還是被人搶去了。買菜的人說:手長為大哥。或者說:他給的是錢,我給的也是錢。董仁民無言以對,只有給毛遠(yuǎn)荇說一聲對不起。毛遠(yuǎn)荇吃董仁民的菜吃順了口了,吃別人的菜像吃秕殼糠頭一般吞不下飯,便問董仁民老家在哪里?他要到董仁民家里來買。只要在街上沒有買到董仁民的菜,真的就攆到董仁民家里來買。董仁民很感動:下次我上街賣菜,先挑到你家里來,賣給你后再挑去菜市場賣。毛遠(yuǎn)荇說:沒關(guān)系,反正退休了沒事做,當(dāng)鍛煉身體。

毛遠(yuǎn)荇總算弄清楚董仁民菜好吃的原因。一是土質(zhì)好,黃泥巴帶一點沙性。二是董仁民不用化肥,施的全是農(nóng)家肥與菜枯。三是董仁民不打農(nóng)藥,藤藤菜長豬兒蟲了,白菜長菜青蟲了,他用手去捉,裝進竹筒里拿回家喂雞。由此更增進了他對董仁民的菜的理解和感情。六十好幾了,仍然精神抖擻,紅光滿面,起碼顯小十來歲。有人問他咋個保養(yǎng)的,毛遠(yuǎn)荇給出的答案:吃董仁民四時八節(jié)時令新鮮蔬菜,經(jīng)常堅持走路鍛煉,身體想不健康都不行。

開始是蔬菜,后來是雞鴨豬肉包括大米,董仁民家成了毛遠(yuǎn)荇的蔬菜食品供應(yīng)基地。時不時地,毛遠(yuǎn)荇還帶三朋兩友來董仁民家,買個菜菜腦腦,雞兒鴨兒的。

且走且想,兩路口到了。菜市場一看,一個二個菜攤子上的菜,蔫頭耷腦沒有元氣,老年人曬冬烘眉閉眼虛的樣子,看一眼讓人心痛半天。哪里像原來自己地頭種的菜,青枝綠葉精精神神威威武武,風(fēng)一吹,菜們喜笑顏開點頭啄腦給他打招呼;要吃啥子,油鍋燒辣了,現(xiàn)去地頭摘來炒都搞得贏,新鮮脆嫩安逸得很。早晨吃面,事前忘了置辦蔥子,面下好了,把碗端到地邊上去,摘兩根蔥子掐斷丟在碗里,綠油油地點綴在面條上,立即飄起一股濃濃的蔥香,令人食欲大增,蔥子的葉尖上還舉著黃豆大一顆亮晶晶的露水珠哩。他想買青海椒炒來吃,放點醋在里面下飯得很。還想買一個蘿卜煮白肉吃,順便買點大蔥,白肉吃剩了炒回鍋肉。一個菜市場轉(zhuǎn)完了,根本沒有當(dāng)?shù)仄贩N的燈籠椒、朝天椒、七星椒。只有一種個頭大得夸張的不知道是啥子海椒。沒吃過,稱一點試試吧。選了兩個,丟在電子秤上一稱。攤主說:九兩。董仁民嚇了一大跳,以為看錯秤了。再看,人家沒有絲毫短斤少兩。

散蔥更奇葩。董仁民清楚,本地的,能做上一二兩一根,就算本事到家了,得土層厚肥料足??催@菜市上的,白稈少青稈多,竟然一根有一斤多大。問賣菜的女子,說這是科學(xué)種植的。他選了一根小的來稱都是半斤。又買了一個白蘿卜,去肉攤子上割了兩斤坐墩肉,何老幺門市上買了一把葉子煙背回家。邴二香煮中午飯,他坐在沙發(fā)上裹煙燒。

煙不太吧得燃,味道也有點辣口,何老幺還說只有這個煙最好。他心里很不舒服,哪像自己種的煙,勁大又柔和,吧起來很過癮。

邴二香動作麻利,飯很快擺上桌子,又吃得黑云壓城,怨聲載道。蘿卜撞口的,散蔥味道非常寡淡,海椒稀溻溻的沒有一點海椒味道。肉嚼都嚼不爛。董仁民又要摔筷子。邴二香說:幸好是你去買的菜。董仁民才想起,怪不得城里的館子,不是油炸,就是火烤,把本味做成非本味,原來食材已經(jīng)變了,不深度加工大加調(diào)料根本無法進嘴。他舀了一點蘿卜湯在飯碗里,勉強把飯吃下去。邊吃邊懷念著以前自己種的菜。像蘿卜,個頭圓溜溜的,有的拔起來嚓一聲皮就爆開了,切起水汪汪的,下鍋幾把火就熟了,吃進嘴里甜絲絲的。生蔥的氣味沖鼻子,炒起肉來滿屋香,吃進嘴里滑溜溜回甜回甜的。

再去買菜時,董仁民望著菜攤上的菜就有點猶豫不決,狗啃南瓜——無從下嘴。種菜賣的老農(nóng)民,買菜時選不來菜,真有點荒唐。

很多鄉(xiāng)下人,自己不種菜,都上街買來吃,菜從哪里來呢?董仁民認(rèn)著一個攤子買,混熟了,問攤主曹老六。曹老六說:戎都。董仁民一臉疑問:戎都有蔬菜基地?曹老六說:沒有,從外地長途販運過來的。像這海椒番茄土豆,是從攀枝花那面運過來的。董仁民很驚訝:那樣遠(yuǎn)的地方去運啊?曹老六說:遠(yuǎn)?像這散蔥大蒜,山東產(chǎn)的;這黃南瓜,廣西產(chǎn)的。董仁民連連說想不到想不到。

想不到的事還多,當(dāng)然曹老六不會給他說這一些。那天,他碰到壩興頭胡老表和兩個朋友,在兩路口茶館喝茶擺龍門陣,說起現(xiàn)在蔬菜存在的問題,聽得他頭皮發(fā)麻。比如,今天賣不掉的葉葉菜,放在冰柜里要凍熟,擺在外面要蔫要爛。董仁民只知道第二天賣時,灑點水在菜葉子上,或者拿到水里去浸一下,讓菜們振作精神,朝氣蓬勃迎接買主。他不知道,人家一般是用福爾馬林兌水洗,葉葉菜三五天都是鮮鮮健健的。還有黑心爛腸的菜販子,用甲醛涂抹在棒菜、萵筍、白菜、花菜等的菜頭上,葉葉爛完了桿桿都不會爛。反正菜販子想的只要能保鮮,藥不藥毒不毒對人體有沒有傷害統(tǒng)統(tǒng)不管。買菜的人又沒帶檢測儀器,根本不知道有毒無毒有害無害,滿以為這菜才從地里砍來的,新鮮得很哩。

胡老表的朋友說:最惱火的是毒土壤里長出來的菜,你根本不曉得它的毒素含量情況。很多人種懶莊稼,地里野草長得好,圖簡單省事,買除草劑除,毒素在地里,一二十年都溶解不了。多年使用氨水、尿素、復(fù)合肥、碳酸氫銨等化肥,泥巴板結(jié),加上種的不管莊稼還是蔬菜,都得打農(nóng)藥,農(nóng)藥殘留量嚴(yán)重超標(biāo),種出的土豆、懷山藥、腳板苕等很難煮熟。董仁民終于醒悟到,怪不得買的蘿卜,不是黑頸頸,也沒有起苔空心,卻煮不熟,原來是毒土壤造成的。

另一個下巴有點短的朋友說:還有轉(zhuǎn)基因蔬菜,激素催長的蔬菜。像番茄、燈籠海椒等,紅鮮鮮的,又大個又勻凈;黃瓜、絲瓜一兩尺長,屁股上還有黃花花,看起來十分鮮嫩;甜玉米、糯玉米等等,不是轉(zhuǎn)基因,就是激素催長的,吃了謹(jǐn)防斷子絕孫。

董仁民突然想起,前天,他正在彎腰買苦瓜,高屋基老表嫂在他的屁股上面一巴掌:不要買反季節(jié)大棚蔬菜,吃了那東西硬不起來,看表嫂一腳把你踢下床去。董仁民說出了這個事,那個下巴有點短的一嘴搶過去:你還不曉得大棚蔬菜有問題呀?

董仁民聽得心驚膽戰(zhàn),虛汗直冒。有毒有害蔬菜真是無孔不入,防不勝防??雌饋砗芊睒s的蔬菜市場,要買啥子都能買到,想不到偽劣垃圾蔬菜霸市。怪不得上個月買的番茄,冰箱里還剩兩個,都快一個月,以為早爛掉了,昨晚上拿出來想扔掉;一看,像才從菜市場買回家去的一樣。董仁民想,現(xiàn)在的人,良心都被狗吃了,盡在“進口貨”上做整人害人甚至要人命的事。反轉(zhuǎn)來一想,現(xiàn)在種菜的人在不斷減少,吃菜的人在不斷增多,滿足不了,不生產(chǎn)有毒有害快速生長的蔬菜,又吃啥子呢?再進菜市場,董仁民背著一個背篼,憂心忡忡地左轉(zhuǎn)右轉(zhuǎn)無從下手,根本不曉得買啥子菜才安全,才不傷害身體。

這天,他仍然背著那個半舊的背篼買菜,正彎腰翻看一窩白菜時,有人招呼他。直起身掉頭一看,是大渡口以前經(jīng)常給他買菜的憲二嫂,忙說:你在這里做啥子呢?憲二嫂說:我一個外侄的娃兒滿周歲,我來吃酒,順便逛逛菜市。咋個好久沒有看見你來賣菜了?董仁民禁不住臉紅心跳:說起來都不好意思,現(xiàn)在我都買菜吃了。憲二嫂嘴巴驚訝得像咬開的一個包了黑芝麻的湯圓:啥子呀,你都買菜吃了?董仁民說:是啊,現(xiàn)在我們的田土建了新村和租出去后,沒有地種蔬菜了。憲二嫂捋了一下腦門前幾根發(fā)絲卡在耳輪上,臉色變得異常難看:那我就再也吃不到你種的蔬菜了喲?董仁民臉上火辣辣的,像搽了海椒水,內(nèi)疚與抱歉瞬間淹沒了他整個心思。他怕再碰到以前給他買過菜的熟人而難為情,回家主動向邴二香交回?fù)寠Z來的蔬菜采購權(quán):以后還是你去買菜。邴二香問:咋個的呢?他說:不咋個。

開辟出的一條彎彎曲曲、高坡矮坎的消磨時光的通道,自己給自己堵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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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云和,中國作協(xié)會員,宜賓市作協(xié)主席,作品主要發(fā)《十月》《當(dāng)代》《中國作家》《北京文學(xué)》《江南》《長城》等刊,有作品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作品與爭鳴》等轉(zhuǎn)載與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送,曾獲十月文學(xué)特別獎、四川文學(xué)獎、四川省“五個一工程”獎。代表作有長篇小說《蠅》、長篇報告文學(xué)《水拍金沙》,中篇小說集《幸?;▋洪_》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