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0年第6期|鄭在歡:忍住Ⅱ
“給我一個理由讓我去追求”
在我的朋友里,馬樂是最沖動的一個。他的沖動主要表現(xiàn)在對女性的追求上。曾經(jīng)有一首老歌是這樣唱的,“給我一個理由,讓我去追求,讓我一次喝個夠。”這首歌通過一個去過大都市的叔叔之口在我們之間廣為流傳。叔叔一般只哼哼前三句,我們沒辦法知道這是一首愛情歌曲。我們只能憑借語文課上學到的有限知識將之理解為一首酒歌,以為這里所說的追求只是“讓我一次喝個夠”。少年人普遍崇拜青年人,崇拜他們口袋里有錢,不用上學,將憂愁與抱負掛在嘴邊,時不時喝得酩酊大醉,含混不清地說兩句什么“人生啊,不如意十之八九”。這在我們看來全都酷得不行。他們拿錢買醉,那么難喝的酒一杯又一杯,把自己搞得神志不清,就著生理上的不適還要表達內心里的痛苦,呈現(xiàn)出一種前路漫漫不可知的神秘氣息。這著實讓人著迷。要知道,我們除了不想做作業(yè)和錢不夠花之外沒有什么別的苦惱,而他們,已經(jīng)到了要花錢買醉的境界。這種境界一般只有在課堂上的古詩賞析里我們才可隱約體會到。懷才不遇的詩人為了國家大事郁郁寡歡,不得不借酒消愁,或避世、或抒懷、或壯志,讓喝酒這件事充滿了形而上的高級意味。后來我們長大了些,也開始喝酒了,再后來我們又長大了些,開始懂得女孩的手為什么是軟的了,我們總算恍然大悟:當代青年喝酒無非兩個原因:一、為了酷;二、為了女人。至于那些喝完酒還要表達憂愁的人,多半是為了女人。馬樂對喝酒與女人這兩件事都抱有極大的興趣,酒到嘴邊,他從沒有將之推開過;愛到嘴邊,他也不會咽下去。馬樂熱衷于追求女人,似乎完全不需要理由,一旦讓他“喝個夠”,他就要去追求。
我們從兒時的玩伴一路成長為同學、同事、生意伙伴(也可以說是競爭對手),一起喝過的酒可以說不計其數(shù)。這么多年,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他飽受愛情困擾的死樣。尤其是在酒后,他因為心里想著某個女人而興奮、焦躁、憂慮、傷心——興奮的是喜歡上了哪個女孩;焦躁的是不知道該跟人家怎么說;憂慮的是跟人家說了會怎么樣;傷心的是人家沒同意。一般來說,酒后的馬樂大多處于憂慮傷心的狀態(tài)。這時候我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藏好他的電話,不讓他有機會給女孩打電話。也許是剛剛拒絕他的女孩,也許是隨便一個女孩。他對著電話痛訴衷腸,讓在場的人如坐針氈。當然,一般這時候在場的也就只剩下我了。這么多年,我被迫忍受著這個發(fā)情的兄弟,看他對著電話發(fā)癡、發(fā)狂、發(fā)癲,對著電話那端看不見的女人痛哭流涕,柔聲細語,百轉情腸。我也是個男人,我也喜歡女人,但我還是不太能理解馬樂對此投入的巨大熱情。最初,我將之簡單歸結為沒出息。事實狠狠教育了我,馬樂工作升遷比我快,生意做得比我大,出息自然比我大得多。我只能從性格上找原因。在我看來,馬樂太在乎感情了。俗話說:人和人一場游戲。俗話說:認真你就輸了。事實證明我又錯了,分家產(chǎn)的時候馬樂可以和親兄弟鬧上法庭,養(yǎng)了八年的狗隨手就送給別人,這種人哪有什么感情可言。我只能返璞歸真地認為,馬樂這個人,就是好色。然而這一點似乎也立不住腳,簡單回顧一下馬樂的半生情路可以看出,他追求的女性大多不算漂亮,而那些聲色犬馬之地,不說他從未去過,也是鮮有涉足。那么問題就來了,馬樂這個人,他為什么就那么喜歡談戀愛這件事呢?為什么馬樂追女——樂此不疲呢?(這是朋友們以馬樂為題創(chuàng)作的一句歇后語)關于這個橫亙在我心頭多年的疑問,馬樂當然和我多有討論,但大多都是酒話、醉話、傷心失意之話,全無邏輯且難以連綴成文,基本上作不得數(shù)。我只能試圖梳理一下馬樂的情路,看看能否得出結論吧。
自發(fā)軔以來,馬樂追求過的女性多到模糊。我不知道他能不能記清每一個讓他魂牽夢繞的女孩。我肯定是記不清的。我只能從中找出幾個有代表性的、在馬樂追女的道路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來說一說。我們暫列提綱于下:
1.劉盼盼:一般認為是馬樂的初戀。馬樂在15歲時接觸此女,由此馬樂整個高中生涯的主題可以簡單概括為:追求劉盼盼—等待回復—被拒絕—卷土重來追求劉盼盼—等待回復—被拒絕—終算追上劉盼盼—假期結束—從此分別去上大學。高中三年,馬樂似乎只干了一件事,就是追求劉盼盼,有他改編的一首歌為證:月半彎,好浪漫,月光下的劉盼盼顯得特別的好看。由于比原歌詞多了一個字,唱到劉盼盼的時候他必須加快速度,以至于后面一個“盼”字像是被他吞進了肚子。由此可見他面對劉盼盼的心情是多么急切。然而結局其實從開始就已經(jīng)注定是悲劇了,由于劉盼盼在學習,他在追求劉盼盼,所以劉盼盼考上了好大學,他只能留在老家。
2. 王艷:在王艷之前,馬樂是否心儀過別人不得而知,王艷是一個眾所周知的人。那時候馬樂已是大學生,且是一個野雞大學的大學生,這導致他有完全的自由和大量的時間追求女孩。彼時他也已然成長為一個有錢買醉的青年,我們常要被迫喝著馬樂的酒幫他想著如何賺取王艷的心,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說,只是聽他訴說王艷的美,當然我們不太認可這一點,在我們看來,以馬樂的大方和毅力,完全值得一個更好的。然而馬樂就是這樣,一旦認定了一個人,且那個人沒有辦法讓他死心,他就可以一直將愛進行下去。時至今日不得不說的是,王艷是一個有個性的女孩,在那個荷爾蒙旺盛的年代她完全可以說是一個冷門女孩,但依然對馬樂的追求冷眼視之。據(jù)我所知,馬樂最終也沒有追上王艷??稍捰终f回來了,什么算是追上呢?在馬樂看來,他借由愛情之名和一個女孩糾糾纏纏,不清不楚那么久,豈是簡單一句有沒有追上可以概括的。所以我們必須將王艷算作馬樂愛情路上同樣重要的一環(huán)。
3. 雪又飛之際:這是個網(wǎng)名,想必大家都看得出來。唯一具有女孩特征的是這個雪字,如果電腦對面的人叫子彈又飛之際,恐怕打死你都不會與其網(wǎng)戀,你只會先入為主地認為對面是一個沉迷于槍戰(zhàn)游戲的肥宅(馬樂確實和這個女孩相識于槍戰(zhàn)游戲)。妙就妙在這一個雪字,馬樂有一句醉話,我深以為然,他說人這一輩子一定要和一個名中帶雪的女孩談一場戀愛。雪,太美了,這個字的發(fā)音和意象,讓人感覺到無限美好。由于我們都沒見過真人,想起來更是怎么美好怎么來。雪又飛之際算是和王艷同時期的人,一個在網(wǎng)上,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給人無限遐想,一個在身邊,其人不如其名,既不艷也不麗。當然馬樂對王艷是真心的,只是我們這幫朋友看不慣王艷的容貌而已。那段日子,馬樂在王艷那里屢屢碰壁,我們這幫朋友已經(jīng)不足以供他疏散心霾。好在他認識了雪又飛之際,他們在網(wǎng)上聊過的天,打過的字,估計比得上一套四庫全書。那時候馬樂僅僅把其當作一個網(wǎng)友,礙于天阻地隔不曾有過非分之想。后來馬樂悄悄告訴我,他畢業(yè)之后去找了她,他們度過了短暫而又美好的五天。等到馬樂的錢不足以支付酒店的費用,他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她,并且從此再沒見過。
4. 于沙沙:這個女人差一點成為馬樂的妻子。他們在一起四年,同居三年。那幾年,說是馬樂一生中最為快樂的日子應該不為過,當然,把快樂換成痛苦來說也不算錯。在快樂與痛苦之間,馬樂度過了充實的四年,這四年他尋過死、覓過活、發(fā)過誓、文過身,他誓死要留住于莎莎,也賭咒再也不相信愛情了……當然這些都是一時的,在失去于莎莎的三個月之后,他再次滿血復活,搞上了一個他從沒正眼看過并且明確表示不會看上的女人。
5. Alice:唯一一個馬樂明確表示不會看上的女人。她是馬樂的合伙人,以能喝酒著稱,多少合同,在馬樂喝趴之后,是她執(zhí)筆簽下的。馬樂酒后的丑態(tài),除我之外,她見得最多。馬樂追女的慘狀,她了解得比我清楚。多少次,她一個人送因為求愛不得而痛哭流涕的馬樂回家,第二天又像沒事人一樣坐在一起談買賣。大家常常開玩笑說馬樂還苦個什么大勁兒,身邊就有這么一個好女人,還到處瞎忙活什么。每一次馬樂都像踩到什么臟東西一樣又跳又叫。在馬樂看來,Alice不是個女人,這么說不太禮貌,不過也算是實事求是。Alice雖然名字很溫婉,像剛從仙境里走出來似的,不過這名字是她強迫大家叫的,這樣顯得她既國際化又職業(yè)化。她常年頂著一頭毛糙的黃色短發(fā),說話大大咧咧,嘴比一般老爺們還臟,確實和馬樂或者說和大多數(shù)男性理想中的女性形象不符。不單是馬樂對她沒興趣,和她熟悉的基本對她都沒有興趣。不知為何,在受了一次大傷之后,馬樂對女性的要求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從此開始追求Alice。那可以說是一段腥風血雨的戀情,Alice這么一個女人,當然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追上的。
“紅紅的那個嘴呀彎彎的柳葉眉”
據(jù)馬樂總結,男和女的關系,大致分為三個階段。剛開始是混沌階段,沒上學之前,男孩和女孩相差無幾,可以毫無隔閡地在一起玩,誰也不會對誰特殊對待,誰也不會對誰刮目相看。等到了上學的年紀,社交圈瞬間擴大,因為興趣愛好不同逐漸開始男孩找男孩玩,女孩找女孩玩——這是第二個階段,這個階段要持續(xù)很長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男孩和女孩很難再有交集。男孩喜歡強有力的東西,他們聚在一起打架、玩游戲、搞小幫派、鼓搗小破壞……他們的競爭欲望特別強烈,你要是搞了一個小破壞,那我一定搞個比你大的小破壞;女孩這邊則迥然不同,她們喜歡柔而美的東西,各種各樣的花和小動物,毛絨玩具和彩色畫冊。她們還會做手工,做得多半也是小動物和花。她們一般都有一個精美的本子,上面抄滿了詩和歌詞,本子上空白的地方畫了花和小動物,或者貼上電視明星的照片。她們湊在一起玩的也是跳皮筋,跳繩這種極具觀賞性的游戲。這么說吧,但凡女孩染指之處,一定因為她們的存在顯得又柔又美。女孩之間的互動也不像男孩那樣劍拔弩張,她們的競爭頂多是你有一件漂亮衣服,我也要有一件而已。不像男孩,男孩是我看不順眼你這件漂亮衣服,所以我把你摔倒在地,給你弄臟。當然,男孩不會注意到漂亮衣服這種東西,他們一般只對“拉風的外套”感興趣。男女之間的興趣差別如此之大,導致他們沒有互相需要的感覺。在女孩看來,男孩整天臟兮兮的,或蹲在地上,或伏于溝渠,或爬到樹上,把衣服弄得又臟又爛,也不知在玩些什么。在男孩看來,女孩嬌滴滴的,不是在采花就是在畫花,還把花戴到頭上,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也許女孩會有用到男孩的地方,比如想澆花讓男孩幫忙提水,想逮鳥讓男孩幫忙爬樹。男孩多是出于同情弱者的義務幫忙。在男孩看來,女孩就是弱者,和女孩玩撈不到任何好處。她們的加入無法讓打架時戰(zhàn)斗力提升,玩電子游戲或者各種體育運動時也多是拖后腿的那一環(huán)。這時候的男孩多少有一點瞧不上女孩。跟女孩玩,他們覺得跌份兒。第三個階段,是互相吸引階段。這個階段的分界點很模糊,馬樂將其定義為“認識到女孩手是軟的”。這應是造物主的暗示,當你被獨特的觸感突然擊中,才恍然大悟世上還有另外一種如此相似又如此陌生的存在。由此你開始注意到更多不同的地方,她們的聲音突然變得悅耳,她們的眼睛開始展露柔情,她們的悲歡讓人捉摸不定——簡而言之,她們成了謎。從此之后,她們成為游戲里永遠打不通的關卡。當然,這完全是從男性角度得出的結論,至于女孩為什么會喜歡男孩,馬樂就沒辦法說出個一二三了。
“我要知道她們喜歡什么,還用得著那么辛苦?”
在混沌階段,我們的快樂無比純粹。在一起玩的人越多越好,人越多,就越快樂。所以我們不會拒絕楊雪。我們三家住得最近,在一起玩得最多。大白天,我們在楊雪家門口集合,順著門前的大路去更熱鬧的地方,找更多的小孩玩。到了傍晚,趁著還沒吃飯,又就近在家門口玩。我們玩起來不知疲倦,不分男孩與女孩的游戲。在林間追逐打鬧,在河邊捉蝦捕蟲,在雨天挖坑制造陷阱。我們玩得很雜。馬樂的玩耍天分很高,很多玩法是他開創(chuàng)的。比如說玩泥巴這件事,我們頂多趁著雨天玩?zhèn)€新鮮。馬樂會捏制怪獸和小兵,他把泥人曬干,可以將泥人打仗的游戲一直玩下去。馬樂的玩法羨煞旁人,引來我們的爭相模仿。捏泥人是個技術活,捏不好的泥人被太陽一曬就爆裂開來,碎成渣渣。只有馬樂的泥人屹立不倒。那些日子,我和楊雪因為跟馬樂住得近,得以在他的幫助下收獲各種怪獸和將軍,小動物與仙女,當然,還有眾人的羨慕與欽佩。馬樂出色的游戲天賦讓他成為我們的焦點。好景不長,當我們開始上學,混沌階段稀里糊涂地結束,我們很快就泯然于眾。為了不至于落后太多,我們只能拋棄曾經(jīng)的成就,加入到更大的游戲之中。首先,學習成績不能太差,不然會被老師批評,成為笑柄。其次,人際關系要搞好,不然就要被孤立,像個幽靈一樣獨來獨往。在穿著上,要盡可能像個樣,不然會被笑話太窮或者太土。最重要的是個性,個性要夠強,即使不能做到一呼百應,最起碼也不能像個軟蛋一樣任人欺負。所有這些,我和馬樂做得都不算太好。當然我們也不是最差的,像我們這樣的人,注定要淪為別人的跟班。這時候,男生與女生已經(jīng)成為涇渭分明的兩派,互相少有交集。我和馬樂在男生這邊甘為跟班,楊雪在女生那邊混得風生水起。她穿著得體,學習優(yōu)秀,先是成為小組長,后來做了學習委員,這讓她收獲了第一批人緣。再后來,她在化妝打扮這件事上大放異彩,在女生中的人氣到達巔峰。那段時間,我們在門前相遇,除了打聲招呼已經(jīng)沒有別的話說。她是女生的領袖,我們是男生的跟班。男生女生水火不容,我們對她也只有敬而遠之。那是一段暗無天日的歲月,我和馬樂的生活幾無樂趣。在學校里,我們跟著一個叫光明的人混,光明這個人家里有錢,壞主意很多,這讓他成了男生中的弄潮。他發(fā)明的惡作劇和開創(chuàng)的新玩法,確實帶給了男生群體極大的樂趣。作為跟班,我和馬樂在他面前只有聽命跑腿的份兒,干得不好還要挨罵。這讓我們感覺自己像是哼哈二將,是極其可悲的喜劇角色。屈辱漸漸大于樂趣,我們開始懷疑存在的意義。私底下,馬樂保持了愛玩的天性,在家里鼓搗那些乏人問津的古舊游戲。我不能茍同他的態(tài)度。在我看來,出路只有兩條,要么好好學習,成為老師眼前的紅人,要么想辦法立功,成為光明重視的玩伴,在家捏泥巴拆鐘表算什么本事。我和馬樂的關系由此疏遠??梢赃@么說,如果沒有光明下達給我們的一個命令,我們也許要就此漸行漸遠了。光明的命令很簡單,他要我們傳達對楊雪的愛意。當然這個愛意不能直白地說出來,要循序漸進,要“放長線釣大魚”(光明語)。怎么個放長線釣大魚呢,就是要我們隔三岔五找楊雪聊聊天,有意無意夸一夸光明,再隔三岔五送點小禮物——先不要說是光明送的,等到時機成熟,再告訴她這些驚喜都是由光明制造。這時候我們才意識到,那個曾經(jīng)和我們一起撒尿和泥的楊雪已然成長為一個令人為之側目的漂亮女孩。我們當然大致知道男女那點事,只是個中詳情還不太了解,接到這個命令之后我和馬樂只有一個疑問,光明和楊雪,他們算是發(fā)育好了嗎?那個下午,在學校后面的小樹林,光明深情地向我們普及這個新游戲,男的為什么要追求女的?女的有愛心,懂得照顧人;女的眉眼漂亮,看著賞心悅目;女的軟,摸著舒服。看過電視嗎,光明說,男的和女的會親嘴,親嘴是最舒服的。光明所說,我們從沒有考慮過。聽到親嘴,我們天然地感覺不是什么好事。雖然不怎么和楊雪玩了,但是一個人想要親她的嘴,還要我們幫忙,怎么看都像是一件賣友求榮的事情。光明痛斥我倆什么都不懂,親嘴這事,不光男的舒服,女的也舒服,怎么能說是出賣呢?你們不干,就不是我的兄弟。在光明的威逼利誘之下,我和馬樂進行了簡單的分工。那時候我的威信要比馬樂強一點,于是我搶下了送禮物這件事,把說好話這種相對麻煩的差事交給了馬樂。馬樂不得不找機會在上學放學路上和楊雪偶遇,再花心思把話題轉到光明身上。馬樂很痛苦,大家都知道跟女生混在一起是沒出息的表現(xiàn),更何況還是楊雪這么一個厲害的女生。后來不知怎的,馬樂喜歡上了這件差事,每天跟光明匯報得越來越多,后來干脆把送禮物的活兒也攬了過去。憑借這件事,馬樂成了光明手下當之無愧的功臣,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開始變得不快樂了。
馬樂一直是個有辦法讓自己開心的人,即使是在哼哈二將時期,他也沒有像我一樣氣餒,他總能興致勃勃地自娛自樂。他熱衷于拆卸各種鐘表和玩具,再重新拼湊組裝,他的書包里總有一套復雜的工具。他的發(fā)明已經(jīng)無人欣賞,他依舊可以取悅自己。如今他成了光明青睞有加的好兄弟,受到大家廣泛的敬畏,他卻高興不起來了。從前,我倆在上學路上總是興高采烈,熱衷于爭論電視里哪個大俠武功更高,誰又能活到最后?,F(xiàn)在他興致全無,郁郁寡歡,跟個僵尸沒什么兩樣。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很長時間,直到他任務完成。當光明覺得時機成熟,跟楊雪挑明真相,揭露了為她而花的心思。他告訴楊雪馬樂所為都是出自他的授意,那些精心挑選的禮物也都是他花錢買的。被這么一個風云人物煞費苦心地追求,楊雪的喜悅可想而知。楊雪有多喜悅,馬樂就有多痛苦。我不能忘記那一天,我去探望生病的馬樂,他已經(jīng)三天沒去上學了。他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地盯著天花板,好長時間不出一口氣。我嚇壞了,以為他快死了。我問他發(fā)燒多少度。他說他沒有發(fā)燒。我問他到底是什么病,他說他也不知道。我問他感覺怎么樣,他說他心里特別悶,感覺被什么壓著。我憋得慌。他說,聲音是從未有過的委屈。我真的憋不住了,我必須得說出來。他突然有了精神。我說你說吧,你說我聽著。他讓我發(fā)誓跟誰也不要說,我依他所說發(fā)了誓,生平第一次,我們進行了一場類似于男人之間的對話。
馬樂的口氣從未如此深沉,我可能喜歡上楊雪了。他說。要是在以往,我肯定抓住這句話大肆取笑他一番??粗鵁o精打采的馬樂,我知道他是認真的,我嚴肅以待,提出了自己的疑問,你怎么知道你喜歡她呢。這個問題把他難住了,過了好大一會兒,他才緩緩開口,你知道嗎,楊雪的手是軟的。
這是一個偶然的發(fā)現(xiàn)。從小到大,我們習慣了打鬧。女生的攻擊方式主要以掐為主,隨著年齡的增長,楊雪的手勁兒越來越大,掐人的手法也上升為擰。她的手擰在胳膊上,自然不會讓人感覺到軟。楊雪擰人痛,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淪為哼哈二將之后,我和馬樂經(jīng)常被楊雪追著擰。我跑得比較快,大多時候都能躲過,馬樂的書包太重,很難跑得過她。意外就是這么出現(xiàn)的,又一次被楊雪追上,馬樂選擇了抵抗。他的兩只手牢牢抓住了楊雪的兩只手。你知道,我怕疼。為了躲過一劫,馬樂死不放手。那一次我也在場,楊雪因為遲遲無法掙脫,漸漸惱羞成怒。她臉憋得通紅,大概也意識到兩個人這樣雙手交纏四目相對的樣子有些奇怪,她好言相勸馬樂放手,保證不再掐他。馬樂呆住了,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事。當時我只是以為他輕信了楊雪的承諾。他放開了手,不是完全放開,而是輕輕握著,讓楊雪可以順勢把手抽回,并在他胳膊上長久地擰下去。馬樂沒有像往常一樣喊叫,他只是呆呆地看著楊雪無趣地走開。轉變就發(fā)生那幾秒鐘,他虛握著楊雪的手,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柔軟、溫暖,或許這就是溫柔的來源。我對楊雪的感覺變了。他說。每一次,奉光明之命行事的時候,他看著眼前的楊雪,越看發(fā)現(xiàn)得就越多。他注意到楊雪的長發(fā)隨耳朵彎成好看的弧度;他注意到她的眼睛總是水亮,好像噙著眼淚;她的嘴,上嘴唇微微上翹……她的睫毛,也翹……沒來由的,楊雪的一舉一動變得可愛。他忍不住想要跟楊雪聊聊心里話。楊雪總是無憂無慮的。盡管馬樂認定,楊雪一定和他一樣,心里也有難言的憂愁。可楊雪不說心里話,他的心里話也就沒辦法說出來。他的心里話全都是關于楊雪的。可以這么說,馬樂之所以憋得慌,就是心里憋了太多話。
把這些話跟我說完之后,我問他有沒有好一些。好了點。馬樂說,可是治標不治本啊,你明白嗎,這些話原本不是要跟你說的。我完全不能明白,為什么這么簡單的話可以跟我說卻不能跟楊雪說。我主動請纓要把楊雪找來,讓馬樂把這番話再跟她說一遍。馬樂抓住我的手死活不讓我去。他跟我說了自己的幾點憂慮,大致如下:一、他和楊雪太熟了,就像兄妹,俗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跟楊雪示愛有些不倫的意味;二、楊雪是光明追求的女孩,光明是學校霸王,他是光明的走狗,完全不能相提并論;三、楊雪接受了光明,間接證明她不會看上馬樂;四、示愛不能強求,講究水到渠成。這段時間和楊雪走那么近,可以說水早就到了,然而渠遲遲不成,可見這只是馬樂的一廂情愿……馬樂所列條款遠不止這些,我沒辦法全都記住。想不到對于男女之事,馬樂已經(jīng)研究出那么多道道。最后,他不無痛心地跟我說,現(xiàn)在,你明白了吧。那個時候的我,思想跟馬樂完全不在一個高度上,他說的這些我也沒辦法明白。為了讓他感覺自己并不孤單,我還是硬著頭皮點了點頭。我直視他的眼睛,用平生最為鄭重的口氣對他說,我明白,我完全明白。
“端起愛情的酒呀瘋狂有滋味”
大概是在楊雪那里憋得太久,到了劉盼盼這里,馬樂決定將愛大聲說出來。彼時他十五歲,年齡與膽子都相對大了一些。他竭盡所能,動用了所有信息傳播手段,確保他的愛能夠全方位不間斷地傳播出去。劉盼盼打開課桌,可以看到他長篇大論的情書。劉盼盼打開手機,有他噓寒問暖的短信。劉盼盼想聽聽電臺,大概率會聽到他為之點播的歌曲。劉盼盼實在鬧心打開窗戶透透氣,會在樹梢看到有她名字的氣球。劉盼盼氣得不行追出門去,但她不得不先擦掉門口的心形圖案。馬樂孜孜不倦地追著(或者說騷擾著)劉盼盼,完全不顧對方的感受,當然,劉盼盼是怎么想的,我們也不得而知。這就是追求的奧義,你在明,對方在暗,你對她的愛意暴露了一千八百次,她對你的感受卻只是語焉不詳?shù)貛拙湓?,“別鬧了”“你在開玩笑吧”“我還沒想清楚” ……這些話充滿彈性,將馬樂的告白輕松抹殺。馬樂的辦法是加大追求力度,俗話說逮住蛤蟆攥出尿,逮著劉盼盼無論如何也要多攥出幾句話,只要她反彈得不是很厲害,讓她說出那句“我愛你”便是遲早的事。
開學第一天,我們就暗戳戳躲在角落,對走進來的女生品頭論足,給她們編排名次。劉盼盼走進教室的時候,我們以為班花出現(xiàn)了,她高挑的身材和順溜的長發(fā)瞬間抓住我們的眼睛,等她轉身朝我們走來,我們才知道誤會大了。她的兩顆齙牙太過突出,將她剛剛營造的美好幻象擊得粉碎。這樣的齙牙,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奶奶,最次也是姑奶奶。眾所周知,齙牙不矯正會越來越齙,劉盼盼年紀輕輕,卻擁有一對奶奶輩兒的齙牙。因為這兩顆大牙,她的高挑身材和順溜長發(fā)也就失去了意義,美女名單里因此沒有她的位置。就當時的情況而言,但凡平頭正臉的女生或多或少都有人打主意,談戀愛這件事成了一種潮流。大家聚在一起談論你喜歡誰、誰喜歡她之類的話題,當然大多數(shù)愛情只停留在這個層面,那時候我也有喜歡的女孩,不過我連談論的欲望都沒有,我只是默默喜歡,能找機會和她多說幾句話就了不得了。這時候馬樂殺了出來,他挑選乏人問津的劉盼盼下手,高調行事,向大家普及了什么叫“為愛癡狂”,什么叫“勇氣”,什么叫“情人眼里出西施”等等愛情晉階中的高級詞匯。
馬樂因此遭到取笑,不過他并不在意。劉盼盼本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女孩,除了一雙齙牙引起大家的一段熱議之外,她很快回歸平靜,默默無聞地走進走出。馬樂的追求讓劉盼盼再度回歸到公眾話題之中。在旁觀者眼中,這是一出叫作“笨蛋戀上齙牙妹”的連續(xù)劇,齙牙妹會有人看上,這個不合常規(guī)的設定成為最初的看點。看上齙牙妹的是個笨蛋,算是這個故事得以成立的合理原因。笨蛋能不能追上齙牙妹證明自己不是笨蛋,其實不太有人關心這一點,大家更想看的是笨蛋在求愛路上又做出了什么笨蛋事。劉盼盼的兩個姐妹作為黃金配角而受到關注,她們本是比劉盼盼更加路人的女孩。劉盼盼一直很安靜,她認真聽講,按時完成作業(yè),從不逃避集體活動,她沒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會被人注意到,除了窈窕的背影引起過一些誤會,好在她那兩顆齙牙充當守門員,勸退了無數(shù)狂蜂浪蝶,讓她得以繼續(xù)平靜的學習生活。馬樂的不懈追求不單單打破了她的平靜,還波及到和她一起沉默的兩個姐妹。她們被迫參與進來,給她出主意,幫她攔住馬樂或者接下馬樂送來的禮物。
馬樂深知要搞定劉盼盼,首先得搞定她的姐妹。他不是在追一個女孩,而是在追一群女孩。馬樂在這方面做得不錯,他不怕苦不怕累,將她們逐一擊破。這是兩個瘦小的女孩,一個黑瘦黑瘦的,很矮,像猴子。一個白瘦白瘦的,更矮,像個小學生。她長得挺漂亮,只是看起來太小,可以想見她長大后一定是個美人。黑瘦女孩愛吃,馬樂需要不定期送她零食。白瘦女孩是劉盼盼堂妹,喜歡看書,馬樂為了她和書攤老板成了朋友,連買帶借的,確保她手里總有書可看。求愛三年,馬樂跟這兩個女孩說的話遠比跟劉盼盼多得多。因為白瘦女孩跟劉盼盼沾親帶故,馬樂將重心放在了她這里。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白瘦女孩愛看書,想得自然比一般人多。馬樂不得不絞盡腦汁解答她從書中得來的疑問:到底有沒有外星人?到底有沒有鬼?到底有沒有真愛?馬樂不能簡單地回答有或沒有,這不是讓人滿意的回答。不管有還是沒有,馬樂必須憋出一大套說詞,以表明他真的有認真思考這些問題。獲取白瘦女孩的認可之后,馬樂才可以表達對劉盼盼的愛慕與思念,祈求白瘦女孩幫忙傳遞過去。
再小的事情,只要是針對劉盼盼而說,馬樂都可以說得情深意切。我有幸聽到過一次。那是一個傍晚,在放學路上的小橋上,白瘦女孩坐在橋上看《花季雨季》,馬樂則焦急地看著她。等路人走干凈,馬樂叫醒沉迷于戀愛故事的白瘦女孩,開始向她交代一件不說不可的事情:我昨天看到劉盼盼吃辣條了,這不太好,我不是管她吃什么,我只是擔心她。辣條屬于垃圾食品,刺激胃,里面還有很多添加劑,對身體不好。如果她真的想吃,我可以去棠鎮(zhèn)給她做。我爸去做過,拿著自家的面和辣椒,還有香油,讓他們用機器加工一下,很好吃,還新鮮。我明天就去,你告訴她一聲,希望她從此只吃我做的辣條,不要再吃那些對身體不好的東西了……夕陽西下,馬樂身披暮光,絮絮叨叨地說著辣條的事。我就是這時候喜歡上楊雪的。關心一個女孩是什么感覺?我不知道,不過看起來就很美好,馬樂的方式很笨拙,不過并不影響這種美好。如果我也找一個女孩來關心呢。這時候我想到楊雪,這是很自然的事,彼時她是?;ㄒ话愕娜宋?,想關心她的遠不止我一個。像我這樣的人,又怕麻煩又怕事,也就是想想而已。
劉盼盼始終躲著馬樂。在外面看到馬樂,她會扭過頭去。馬樂跟她講話,她多半不理。馬樂的話實在過分,她最多也就說一句不要臉。馬樂將她的種種反應理解為女孩的害羞。她只言片語的回應通過黑白兩位瘦女孩之口傳遞過來,每一句都讓馬樂心如刀絞。那時我們住在學校附近的出租屋里,生活費極為有限,每天只能買一瓶啤酒分著喝。馬樂即使只喝一口,也能醉得像迷了路的兔子一樣。他每個月的電話費都不夠用,輪流拿著我們的手機給白瘦女孩打電話。他在電話中海誓山盟,不厭其煩地向白瘦女孩訴說對劉盼盼的良苦用心。有一段時間,劉盼盼明確拒絕了他,讓他死心。馬樂接受了這個噩耗。喝光了所有啤酒,他再一次撥通白瘦女孩的電話。足足有一個月,他每天給白瘦女孩打電話。有時候他會請求白瘦女孩幫忙轉達一兩句話,大部分時間他并沒有什么目的,只是習慣性地撥通電話,絮絮叨叨地匯報自己的心情。這時候的馬樂極具感染力,他說得大都是廢話,卻在百般苦戀而不得的背景映襯之下顯現(xiàn)出凄楚的語言之美。長時間置身于大量情話的狂轟濫炸之下,白瘦女孩有點扛不住了,有一天,她在電話中號啕大哭。我看過那么多小說,還從沒有見過像你這么癡情的人。她說,要不,咱倆在一起吧。盼盼不答應你,我答應你。
馬樂嚇壞了,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白瘦女孩。關于愛情他對白瘦女孩說了無數(shù)的話,他從沒想過這些話對白瘦女孩也適用。在他看來,白瘦女孩還是個孩子,其作用差不多就像個郵筒,他怎么能想到突然有一天郵筒讀懂了他的情書,還要跟他談戀愛。這著實給他來了個措手不及。他徹夜不眠,在床上翻來滾去,那煎熬的程度,差不多像是活生生的魷魚被放上鐵板。最后,他走出屋子,在外面坐了一夜。
第二天,他頂著一腦袋露水叫醒我,興奮地向我匯報他的思考成果:我想通了,我要跟燦燦(白瘦女孩)談戀愛,戀愛只是一種愛,跟誰談不是談啊。燦燦還小,我可以等她長大。燦燦不小,她只是看起來小。我說。我會等她。馬樂興奮地說。他充血的雙眼因為興奮顯得格外凸出,像是金魚眼。
可以這么說,從那一天開始,馬樂的好日子到來了。馬樂的愛情生活由此變得豐富多彩。他從單方面輸出訊號的一方,變成了訊號的接收者。他必須學著處理這些訊號,在這方面他是完全的生手。這時出現(xiàn)了讓他更加應接不暇的狀況,劉盼盼第一次打來電話,告訴他愿意給他一個機會。幸福來得太突然了,突然到馬樂只感受到了突然,完全沒有注意到幸福。馬樂又思考了一夜,天亮時,他失魂落魄地回來,鉆進被窩一睡不起。
我知道,他又病了。
“她們都喜歡你,這不是好事嗎?!?/p>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馬樂說,“我只想跟一個人談戀愛?!?/p>
“你不是說戀愛只是一種愛,跟誰談不是談嗎?”
“是啊,跟誰談呢?”
這樣的難題,我當時的道行肯定是插不上嘴的。我找來楊雪,讓她以一個鄰居的身份幫一幫馬樂。她在這方面的經(jīng)驗無疑是豐富的:同時面對多個追求者,到底該選哪一個?她應該做過不少這樣的選擇。
“首先,從外貌上來講,你看哪一個順眼?!焙唵螁柡蛑?,楊雪向病床上的馬樂拋出了第一道選擇題。
馬樂支支吾吾,答不上來??吹綏钛?,他的病好像更重了。
“你得說啊?!睏钛┌咽址旁谒念~頭上,“現(xiàn)在是為你解決問題,你必須得說,實話,實話。”
馬樂抬起眼皮,順著楊雪的手看了一眼楊雪的臉,又迅速閉上了眼睛。
“不好說,她們兩個,我看哪個都不順眼?!瘪R樂閉著眼說。
“怎么會這樣,你不是一直在追劉盼盼嗎?”
“我追她,又不是因為她順眼。”
“不順眼你追她干什么,你都不樂意看她為什么會想和她在一起?!?/p>
“誰說我不樂意看她,我樂意看她,但她也沒有那么順眼。她有時候順眼,有時候不順眼,我有時候樂意看她,有時候不樂意看她。我追她,是追我樂意看的她?!?/p>
“那不樂意看的部分呢,你怎么辦?”
“我能怎么辦,她就有我不樂意看的地方?!?/p>
“那你就不應該追她?!?/p>
“我不追她追誰,追你嗎?我倒是樂意看你?!?/p>
“你樂意看我?”楊雪愣住了。我也愣住了。馬樂睜開眼打探了一下我們的反應,馬上扭過頭去面對墻壁。楊雪很快反應過來馬樂這話是在嗆她,“你樂意看我,我還不樂意看你呢?!睏钛┧﹂T而去,留下一句狠話,“你懂個屁的愛情?!?/p>
過了好一會兒,馬樂突然坐起來,沖著楊雪消失的地方空喊:你懂!
沒有楊雪的幫助,馬樂還是挺了過來,并且更加生龍活虎了。他選擇了劉盼盼,不過他也沒有放棄劉燦燦。他覺得有必要跟劉燦燦——也就是白瘦女孩——把事情掰扯清楚。這之后的一年,他陷入了這種不清不楚的三人關系之中。一方面,他要繼續(xù)追求劉盼盼,討她的歡心;另一方面,他要持續(xù)安撫劉燦燦,免得她太過傷心。他為此殫精竭慮,徹夜思考愛的真諦。高考后的暑假,他們三人見了一面,決定通過三方會晤將這件事徹底了結。這時的劉盼盼已經(jīng)做了牙齒矯正手術,劉燦燦也稍微長大了點。可以這么說,坐在馬樂對面的兩姐妹,是貨真價實的兩個靚妹。她們的美貌光彩奪目,讓馬樂不敢直視。馬樂長時間盯著桌面,遲遲做不出決定。兩個女孩的火越來越大,沒來由地罵了他一通。馬樂心懷愧疚,忍辱負重,一言不發(fā)。他們在城外坐了一下午,直到夕陽西下,依舊沒有結論。最后,兩個女孩商議出一個方案,通過石頭剪刀布(由劉盼盼提出)來定輸贏,贏的一方可以做馬樂的女朋友,輸?shù)囊环接肋h消失。對于這個草率的決定,馬樂堅決反對,不過她們并不在意馬樂的反對。馬樂永遠記得那個幸福且迷幻的時刻。夕陽西下,兩個女孩為了他的命運出拳,快得好像沒有發(fā)生過。直到現(xiàn)在,馬樂都不敢確定這一幕到底是不是真的。但他又記得,第一輪,她們都出了石頭。第二輪,劉盼盼依然出石頭,劉燦燦出了剪子。劉燦燦哭了,她抱了馬樂一下,然后信守承諾,永遠地消失了。劉盼盼笑了,大笑不已的那種笑,由于沒有了齙牙,她笑得很好看。馬樂打定主意,決定接受命運的安排,擁抱這沒有齙牙的笑容。他到現(xiàn)在也想不通的是,那天之后,劉盼盼也消失了。他給劉盼盼打過幾個電話,想要約她出來。劉盼盼一一找借口推辭了。暑假過完,劉盼盼去了上海。他再也沒有見過她。
“都說那愛情美啊我卻無所謂”
言至于此,我的直覺告訴我,差不多了。沒有必要再去講后面的女孩。后面的故事肯定要比前面精彩,那是更為成熟的愛情,具備愛情故事里應有的一切元素。老實說的話,前面講得這些算不算愛情,還有待商榷??墒悄阋犖抑v,我必須從前面講起。楊雪的事,不能不講。雖然楊雪都沒有資格列入到馬樂的愛情清單。長大后,馬樂也沒有對楊雪表達過任何想法。從現(xiàn)實層面考量,楊雪的重要性,甚至不及馬樂的網(wǎng)友“雪又飛之際”,更不用提后面的于莎莎和Alice了。Alice曾是馬樂的妻子,于莎莎差一點成了馬樂的妻子。她們與馬樂的愛情更為激烈,更為刻骨,也更實在??晌覒械弥v了。再講已是贅言。列下馬樂的愛情清單時,我有一種正在接近真相的感覺,這讓我興奮。從楊雪講到劉盼盼,再到劉燦燦,我非常確定我在遠離真相。這只能是又一次的無聊嘗試。愛情,依舊說不清楚。
“只好現(xiàn)在才能找回”
這是個意外。我又回來了。我也不知道馬樂是怎么看到這份文檔的。他打來電話,邀我去他公司坐坐。他現(xiàn)在酒喝得少了,熱衷于泡茶,這是Alice對他的馴化成果。對上述文字,馬樂頗有感觸。他跟我聊了一個下午的楊雪,當然亂七八糟什么內容都有。值得我回來提上一嘴的是,他這些年確實時不時會想到楊雪,不過不是想起情人,而是想起幼時的玩伴。后來他又說,還有一點模糊的感覺,“不足對外人道?!彼昧诉@句話。
楊雪的動態(tài)我們大致是知道的,作為一個活潑的美人,她的感情生活還算豐富,她前后交往過大學老師,搖滾樂手,作家,醫(yī)生,火鍋店老板……從她的戀愛對象大致可以想象她的生活,不一定對:她在大學同樣是耀眼的女孩,不過她厭倦了同學的追求,喜歡上了老師;她應該有過一段追星或者混夜店的經(jīng)歷,這讓她看上了樂手;她離文藝越來越近,她開始看書,也許還會在周末參加文學沙龍,她認識了一個作家;她生了病,不知是什么病,這應該是一段沉淪時期,導致她越來越依賴自己的醫(yī)生;火鍋店,沒什么好說的,如今的女人都愛吃辣的——時隔多年,這是馬樂對楊雪所做的第二次猜想。
說楊雪的時候,馬樂大致是傷感的,“她一步步都是新生活,我只是個舊人。”他給空了的玻璃壺倒?jié)M水,按下電動開關。
“你知道她現(xiàn)在干嗎嗎?”我說。
“她在干嗎?”
“她跟火鍋店老板離婚了?!?/p>
“真的?”馬樂跳起來,然后又坐下?!霸趺磿x呢,火鍋店老板娘,多踏實。”
“現(xiàn)在你們都是離了婚的人,可以說是同病相憐。”
“是啊,同是天涯淪落人?!?/p>
“這是個機會啊?!蔽艺f,“你有什么話,完全可以跟她說一說?!?/p>
馬樂盯著茶幾,沒有說話。水開了,他開始沏茶。玻璃壺里的水倒進紫砂壺,紫砂壺里的水過一遍倒掉,玻璃壺里的水再一次倒入紫砂壺。馬樂拿起紫砂壺,等著?!皺C不可失啊。”我說。馬樂揭開壺蓋,嗅了嗅茶香。壺嘴傾斜,澄亮的茶水注滿陶瓷小杯。他端起自己那杯喝了一口,“還是不說了吧?!彼f。
“你快喝啊,別涼了?!彼终f。
作者簡介
鄭在歡,1990年生于河南省駐馬店市,長居北京。著有短篇小說集《駐馬店傷心故事集》。更多作品見于《人民文學》《大家》《青年文學》《小說界》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