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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0年第4期|王劍冰:曠野
來源:《十月》2020年第4期 | 王劍冰  2020年07月23日07:09

炕是土炕,用一塊塊土坯壘起來,中間隔成風道,煙火順著風道在大炕下繞幾圈,然后從另一面墻洞躥到房頂?shù)臒焽枭先?。飯做好了,炕也燒熱了,而且會保溫很久。晚上睡在上邊,得不斷地翻身,或墊上厚褥子。這么跟你說吧,睡炕的人一般都不會犯關節(jié)痛、腰痛的毛病。

你要是外來的,看到這樣的炕,會思想半天,不知道晚上睡在什么地方,一個屋子里,就一個大炕。結果是,你和這家人要睡在一個炕上。如果家里還有女孩,也是一樣的,有條件的,會讓女孩臨時去隔壁住上一晚。隔壁也沒有地方的話,就只能將就了。晚上你會聽到各種各樣的鼾息,有沉悶的,有輕細的,甚至你覺得有芳香四溢的,你在不知不覺中或遐想中沉入夢鄉(xiāng)。第二天你醒來,外間屋里早響起了風箱的呼噠聲。

第一次借住在人家家里,是爺爺送我過去的。爺爺家里來了人,是孫家莊子的大姑,大姑帶著一兒一女來看奶奶。奶奶身體不大好,我也是跟爸爸來看奶奶的,爸爸有事先回去了,讓我在這里多待一段時間。大姑來了,奶奶的炕上睡不下,就讓我跟著爺爺?shù)胶笤喝ァ?/p>

去后院是要穿過幾戶人家的,那個時候,我們這里的人家都是串著的,每家都有前后院子,后院就是人家的前院。原來都是一家人,漸漸出了五服,后代們還是這么生活著,大家相處還很和睦,怎么說也都是叔叔嬸子、大爺大娘地叫著,一個莊子里,遠不了。爺爺搭了話以后,叫嬸子的就高興地把我讓了進去。聽他們說話的意思,白天爺爺已經(jīng)上門打了招呼,所以帶我來是水到渠成的事。

爺爺走的時候說,明早我來叫你吃飯。嬸子趕忙說,別價,大侄子在這兒吃怎么了?

我們那地方的房屋結構基本都一樣,中間是做飯的灶屋,兩邊各有一間,住人或者放物。嬸子家的大人們是睡在東屋,我就同這家的孩子睡在西屋炕上。孩子是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我睡在男孩旁邊。

男孩躺下就睡了,女孩則鉆在被窩里趴著寫作業(yè),煤油燈就放在枕頭邊,燈花一跳一跳,照著她紅潤的臉和長長的眼睫,也照著她盤臥在枕邊的長辮子。女孩好像特別喜歡寫作業(yè),她的筆不停地在紙上發(fā)出嚓嚓的聲音。女孩是姐姐,一準上著中學,寫一會兒就歪著頭瞅瞅我,我躺在被窩里,開始是裝著閉一下眼睛,但她就那么一笑,似乎是知道我在看她而且還裝睡。

她終于噗的一聲把燈吹滅,放在了墻洞里,窸窸窣窣地脫衣服,我感覺那聲音好奇妙,就像一只可愛的貓咪在朝著我走來。我的眼前一片彩色的光環(huán),那是紅色的、綠色的,還有藍色和白色混合的,一個個光環(huán)溜過來又跑過去,帶著淡淡的清香。我原來一直想不明白,女孩子梳著那么長的辮子,晚上睡覺的時候怎么辦,全部放到被子里貼著身子?那樣攪著多別扭。等一切平靜以后,我悄悄地向那邊望去,卻什么也望不到,屋子里一片漆黑,我不知道她的辮子被放在了什么地方。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出了爺爺?shù)募议T去趕集,半路上想找?guī)傻教幎际侨?,找不到個地方,我急得要命,彎著腰一邊跑著一邊左顧右盼,實在憋不住,正想對著墻角掏家伙,冷不丁拐過來一個女孩,立時就嚇醒了。還好,沒尿炕。

我緊忙爬起來,偷偷地溜到地下,光著腳打開屋門,跑到外間屋子,又打開房門,就對著院子嘩嘩地撒開了。這時我看見了月亮,它什么時候從云堆里鉆出來了,照亮了天地,院子里的一切顯露無遺,西邊是一座低矮的廂房,還有茅廁和豬圈,東邊的菜園里尚未長出東西,擺放著雞籠和柴草,中間是石板鋪就的小道,石板上泛著一層輝光。

我冷呵呵地回到屋子的時候,一下子就看見了那條長長的辮子,它是從女孩的枕頭上垂到炕沿下面去的。那么舒展,自然,像一根常青藤,藤上開著一朵藍白相間的蝴蝶花。

我輕輕地走過那根辮子,辮子竟然說話了:外邊多冷啊,屋里又不是沒有尿盆。

我沒說話,哆哆嗦嗦鉆進了熱被窩。都后半夜了,炕還是熱的,怪不得這里的人叫它火炕。它一下子就把我的冷身子暖熱了,暖熱的還有女孩那句話,那話一開始就在我心里暖著。

我躺下后,才說,你睡吧,把你鬧醒了。

女孩說,好,快睡吧。就不再說話。

月光透過窗子潑進來,一格格的窗戶是用紙糊的,只有中間一小塊兒安了玻璃。月光就是沿那一小塊兒玻璃溜進來的,其余的貼在紙上,只滲出一些朦朧的藍光。

過了一陣子,我聽到了女孩起來的聲音,很輕很輕。我瞇著眼睛從被子角望過去,女孩也是去解手了。女孩只穿了一件自家織做的三角小內褲和一件精短的小汗衫。

這使我覺得臉上發(fā)燒,呼吸急促。我怕她聽見,趕緊縮進被窩里,想把急促的呼吸降下來,可是卻越來越覺得悶氣,就又將頭露出來。她已經(jīng)走到外屋里,外屋的一角發(fā)出一陣淺淺的水聲,像小溪滾過一片光瑩的石子。又停了會兒,她才輕輕地抱著膀子進來,扭過去關門的時候,我看見了那潔白的身子。想不到她的身子竟然出了聲音:

不許看人家!

我嚇得憋住了氣,再也不敢露出頭來,心卻像一匹野馬,在荒原上踢踢踏踏地狂跑。

我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睡著的,睜開眼睛,天已大亮了。男孩還在被窩里睡著,女孩卻坐在柜子前,對著鏡子編著又黑又長的辮子。她早起來倒了尿盆,洗了臉。鏡子里的她看著我淺淺地笑,那笑是紅潤的、靦腆的、友善的。

醒了?

嗯。

快起來洗臉吧。

我沒有動。

她像想起什么,臉一紅,說,我出去。就風一樣地踅出去了。

在鄉(xiāng)村,人們睡覺一般是不穿衣服的,一是習慣,二是被窩里熱,穿著衣服多余,也不舒服。女孩子頂多穿件內衣。我是不好意思,穿著短褲還穿著襯衣。女孩出去的當口,三下兩下裹上棉衣跳下炕來。

女孩已經(jīng)給我打好了熱水,拿來了毛巾,并且特意說,這是我的,別嫌臟。

那毛巾粉紅色,泡在水里泛出一股洋槐花的氣息,我用它擦臉擦了好半天。我知道農(nóng)村大都是一家人使用一條毛巾,女孩是怕我嫌棄,拿來了自己的。想起昨晚上的一幕,剛擦過的臉上熱乎乎的。女孩似乎忘記了一切,兩只手靜靜地翻著浪花,那條油亮的辮子,又順溜溜地垂在了身后。

我很快知道了女孩的名字。是她媽媽叫她的時候知道的。她媽媽叫,蘆蘆,快擺桌子,盛飯,蘆蘆……我起先以為是露露,我們這個地方的發(fā)音有些含糊,后來看她的作業(yè)本,上邊是個“蘆”字,上初二,比我低一年級。

農(nóng)家的女孩大都叫花呀枝的,不知道誰給她起了這樣一個名字,很野,很飄搖,很清香。

吃過飯,蘆蘆拿著作業(yè)本子說,你知道ju傲的ju怎么寫嗎?我說,一個單立人一個居住的居。她笑了,立刻寫在了空格處。原來她昨晚寫的是文章。寫完又瞅了瞅我,我知道這是獎賞,因為那瞅里光艷艷的,把我心里的一角照亮了,我那個角落一直都是暗著的,空落落的什么也沒有。不,有的,就是昨晚上被人捉住的羞愧。

她說,想不到,你語文還挺行嘛。說完出門走了,像一枝蘆草飄搖在早晨的陽光里,長辮子在身后一甩一甩,最亮眼的,是那只跳來跳去的藍白相間的蝴蝶。

姑姑待一天就回去了,晚上睡覺,我又回到了奶奶家的炕上。但是因為熟了,我還是會到后院去,找那個弟弟和蘆蘆玩,弟弟不大愛說話,總是在做作業(yè),蘆蘆放學回來就幫著媽媽操忙,不是燒火,就是整理這里那里。見我去了,咧嘴一笑,說,來了,快坐炕上去暖和。嬸子也這么說。

我怎好來了就進到人家里屋上炕去呢,就說,不冷。蘆蘆叫著我,還拿一把掃炕笤帚,把炕掃一掃,讓我坐上去。而后就在里屋擦起了柜子鏡子什么的,我知道她是在陪我。

嬸子拿著一塊熱乎乎的地瓜給我送過來,我說,嬸子我不餓,剛吃過飯。趴在桌子上的弟弟抬起頭來說,吃吧吃吧,也給我一塊兒。蘆蘆笑了,說,一見吃的你就慌了,我去給你拿。

回來時她又多拿了一塊,放在我跟前的炕沿上,而后坐在織布機上咔嚓咔嚓織起布來。那是一架構造簡單的木制織布機。蘆蘆的動作讓我還是有些驚訝,她還正上學呢。蘆蘆說,她已經(jīng)有三年的織布經(jīng)驗了。

蘆蘆的弟弟在一旁插話,說媽媽說了,學不會織布就找不到婆家。蘆蘆罵弟弟,去,一邊去!臉上一片羞紅。弟弟說,就是就是。蘆蘆不再言語,紅著臉對我說了句,你趕緊吃吧,埋頭織起來。

蘆蘆手里的梭子在彩色的棉線中來回地跑著,頭也一忽左一忽右地跟著動。我上前去看,她織的是一條門簾樣的花布,紅的綠的藍的線交叉混用,使布上的圖案產(chǎn)生變化,已經(jīng)織出不小的一卷了。蘆蘆一邊織著,一邊問我在奶奶這里住多少日子,什么時候回去,還問著我學校里的事情。說話的時候,蘆蘆會時不時攥住梭子,抬起眼睛把一束波光送過來,然后再咔嚓咔嚓拉兩下織機。

后來還見過蘆蘆紡線,炕上的她盤腿坐在紡車前,一手搖動紡車,一手拿著棉卷抽絲。我看著好玩,要求試試,蘆蘆答應了。看著容易,這只手搖動紡車,那只手就顧不得棉卷了,總是斷線,好容易抽出了棉線,卻是疙疙瘩瘩,粗細不勻,還沒有拉長就斷了。

蘆蘆在一旁笑,說,這哪是男孩子做的,你們做了,還要女孩子干什么?那棉卷又回到了蘆蘆手里,乖乖地吐出了又細又長的棉線。

再去后院,嬸子在豬圈旁邊說,蘆蘆去后邊的地里采豬草了。我越過一個個院子,朝后邊走去。出了家院,就進入了遼闊的田野。田野里尚未起莊稼,只有些稀疏的干蘆和正在發(fā)綠的野草。蘆蘆遠遠地在田野里,像一叢樹棵子在慢慢地移動。

太陽剛升起不久,在云彩里半露半掩,一抹光線正好照到蘆蘆,蘆蘆低頭的時候,那根辮子滑下來,蘆蘆又甩上去。她再直起腰來,就看到了我。

蘆蘆說,正沒有意思呢。

我說,你經(jīng)常一個人采豬草?

蘆蘆說,嗯哪。

曠野里沒什么人,一個人真的是夠寂寞的。可是有什么法子,蘆蘆只有迎受這種寂寞了。

籃子里已經(jīng)有了厚厚一層,我不知道哪些是豬草,問蘆蘆。

蘆蘆說,都是可以的,只要是田野里長的,豬都吃,只是豬也有最喜歡吃的,比如這棵,叫刺兒芽,還有車轱轆草,你看,就是這種。蘆蘆邊說邊用鏟子剜下來。

我看到刺兒芽邊上一層的小刺兒,還是好辨認的,而車轱轆草沒有什么特征,在地上把得很緊。走不遠,蘆蘆又指著一些細小的葉片說,你看,這兒還有苦苦菜,豬都喜歡,人也能吃,吃了敗火明眼呢。

我說我認識苦苦菜。蘆蘆又拔起來一棵小苗,說你認識這種嗎?看我搖頭,說這就是薺菜呀,很好吃的,春天里人們都喜歡剜了吃,今天咱們多剜些,回去包餃子嘗嘗。

我的嘴里已經(jīng)起了潮水。蘆蘆又遞給我一棵莖葉長得像蔥蒜的嫩苗。你聞聞,什么味道?好聞吧,這就是小根菜,拌豆腐可好吃了,咱們都多剜點兒,還有苦苦菜,回去蘸醬。

再往前走,蘆蘆又說話了,她指著一撮葉片像卵形的草芽說,知道這種菜吧?

我搖了搖頭。

這是大名鼎鼎的麻生菜啊。蘆蘆說。

麻生菜?還大名鼎鼎,我第一次聽說。

雖然味道有些酸,但養(yǎng)人呢。我奶奶說,以前遇到災荒年,有這個麻生菜,人就能挺過去。其他的野菜吃多了可能不好,麻生菜沒事,還能消炎解毒,我常給我爸采這種菜。蘆蘆邊說邊采。蘆蘆說,還有一種你一定知道的。什么?我心里一點底都沒有,這大片的田野,有著這么多的好東西。

蘆蘆將我引到一條溝渠旁邊,溝渠里的水暗暗地流著,不知道流向哪里,水中竄動著一些魚,一會兒隱了身子,一會兒又露出頭來。溝渠兩邊萌發(fā)了那么多野生植物,有的就要開出花來。

蘆蘆將掉下來的辮子又一次甩到肩膀上去。指給我一株長在綠草黃花間的明晃晃植物說,認識不?我看著那一個個毛茸茸的花球,喜歡得不得了,卻說不出它的名字。

蒲公英啊!蘆蘆說。

啊,蒲公英?我真的是驚叫了,我原本是知道的,怎么就沒有認出來。我掐下一朵,攥在手上看,陽光照著它,白色的花球染著一層金邊,微風吹過,一晃一晃。

蘆蘆趁我不注意,湊上來噗地一吹,花球隨即散開,像一針針光線在飛升。蘆蘆笑開了,說好玩吧?我也吹了一下,將最后剩余的吹跑了,它們歡快地在微風中飄搖而去。

蘆蘆說,你知道飄走的是什么嗎?是它的種子,它們會再次生長出很多的蒲公英。蘆蘆說,蒲公英也有清熱解毒的作用,村里大夫說的,他讓我經(jīng)常給我爸采些煮水喝。

我蹲下身去,沿著溝渠,跟著蘆蘆一棵棵地采摘著這些鮮奇的花草。蘆蘆的籃子已經(jīng)快滿了,我們的興致還是很高。

一個周末,過到后院去,做作業(yè)的弟弟告訴說,姐姐和媽媽在后邊脫坯呢。

穿過院落,一到野外,就看見嬸子借了兩個脫坯的模子回來,模子已經(jīng)磨得很粗糙,但里面的四邊很光滑。蘆蘆也剛把水擔過來,倒進土堆,土里放了碎稻草。和泥的時候,蘆蘆脫了鞋襪和媽媽用腳使勁地踩著泥土,蘆蘆說這樣和出的泥勻實。帶有泥水的土沾在蘆蘆的小腿上,像一副緊固的深色靴子。

這是一個地勢較低的空地,土有的是,隨便一塊地都可以挖土做坯。地里只愛長些不大旺盛的草,大片荒在這里。

蘆蘆爸爸有病,家里的活兒就全靠蘆蘆媽媽。我到東屋里去看過蘆蘆的爸爸,他躺在炕上,炕頭放一堆的藥,還有水壺、水杯,也有雞蛋、餅子、點心之類。靠里邊放著帶蓋的尿盆子。一個人占了大半個熱炕。他的臉有些蠟黃,說話少氣無力的。他說跟我爸爸很好,小時候在一起玩過,還說他身子不爭氣,拖累了家里,也拖累了孩子。蘆蘆說爸你瞎說啥,快好好養(yǎng)著,吃了這些藥,過段時間再去天津看看。蘆蘆跟我說都是帶著爸爸去天津看的。我們這里離天津雖說就一百多里,走起來要到十幾里外的軍墾去搭車。我就是從那里下車的。后來聽說蘆蘆想休學幫家里,媽媽不讓,堅持讓蘆蘆讀書。蘆蘆特別懂事地幫著媽媽,放學就往家里跑。

我也脫了鞋襪跳進去,早春時節(jié),泥土還是那么涼,怪不得嬸子不讓我下腳。嬸子說,大侄子,你可別脫,涼著了你。蘆蘆友好地笑,那笑里有鼓勵。再說了,蘆蘆一個女孩子都不怕,我怕什么?

我說,嬸子,我能受得了。由于涼,我的兩只腳不停地跳躍,泥水拌著稻穗子草,在我的腳下被踩得不停地翻騰。還真的好玩,踩一會兒就不冷了。

蘆蘆跳出去,用鐵锨將泥土重新堆成堆,再次踩起來。嬸子看著差不多了,就去做脫坯的準備。她把場地高出的地方鏟平,在好大的范圍內撒上干土,再撒上一層薄薄的稻草。

我和蘆蘆來來回回地踩騰,我的腳丫子不時會踩到蘆蘆腳上,蘆蘆的腳也會踩到我的腳上。蘆蘆的腳暖暖的,有一種滑膩的感覺。她的兩只腳丫像拔蓮藕,在泥水里輪流地閃著白。

嬸子開始脫坯了。她先將模子在水里過了,擺在地上,蘆蘆鏟過去一塊泥,又一塊泥,嬸子將泥土使勁地塞在模子的各個地方,尤其是角落,按瓷實后,用刮鏟把上面抹平,而后慢慢端起模子,那塊長方形的土坯就落在了地上。原來壘炕的土坯是這么造出來的。嬸子說,壘炕的土坯加稻草,加了稻草傳熱快,壘墻的就不能加,因為時間長了,稻草會變成灰,土坯就不結實,房子支撐的時間就短。原來脫坯還有這么多學問。

我們兩個鏟著泥,嬸子脫著坯,干得很順手。一會兒工夫,就出現(xiàn)了兩行整齊好看的泥坯。泥坯差不多有三塊磚那么大,一塊半磚那么厚。

蘆蘆說,媽媽準備把炕再盤一下,火炕好多地方都有塌陷,等盤好了炕,再脫些土坯,把西廂房翻蓋一下,西廂房后邊的墻出現(xiàn)了裂紋。

這里的人家蓋房,多數(shù)都還是用土坯。嬸子說,蓋房子的土坯要么用大锨鏟子去泥地里直接挖,挖一塊是一塊,曬在地里就可以。那是力氣活,女人家干不了。還有就是脫坯,和半干的土就行。

土坯也是很結實的,一層層用帶有米漿的泥粘起來,外邊再用泥漿拌著穗子草抹嚴實,上邊用蘆葦蓬起來,房子就成了。花錢的地方在房梁和檁條上。蘆蘆家里沒有棒勞力,只能一步步慢慢準備著。

嬸子要回家做飯了,剩下我和蘆蘆。我要求執(zhí)掌那個模子,蘆蘆也不跟我爭,就當起了坯泥的搬運工。模子得不停地過水,有時我偷懶,坯泥就不會好好地脫下去,哪個邊角會粘在上邊,那樣脫出的坯就歪斜著,不能用,要返工重做。如果面抹不平也不行,中間會高出去或塌下來。一會兒我就感覺累了,胳膊酸酸的沉沉的。蘆蘆和我換了,我去鏟泥。還是這活兒輕松些。蘆蘆光著腳丫蹲在那里,脫一塊坯倒著挪一下,粗辮子掉下來,她會搓搓手里的泥,用兩根手指挑著甩到身后去,辮子上也就沾了泥,陽光一曬,像纏著一塊土黃的碎布。蘆蘆不理會這些,干得一絲不茍,把每塊坯都脫得孿生兄弟一般。

我們和的泥已經(jīng)用完,場地上出現(xiàn)了四排一塊塊的整齊的作品,遠遠看去,像一幅好看的畫。泥土真奇怪,能隨著人的性子改變自己。

我們再重新和泥,走先前的程序。這時蘆蘆媽媽的叫聲傳來了,該吃飯了。

后半晌我躺在奶奶家的熱炕上養(yǎng)腰,感到渾身都在疼。奶奶說,你去哪里淘氣了,弄這一身泥?我沒有說去幫著蘆蘆家脫坯了,是怕奶奶埋怨人家。

奶奶說,你爸媽頭一回把你放到老家來,你可是要好生聽話,別去爬高上低的,弄出個什么毛病來。奶奶絮叨了半天,看我不言語,就用拐棍敲著炕沿說,聽見了沒有,你個小祖宗?我只得回答說,聽見了。

瞌睡蟲在搗蛋,我不知不覺地睡著了。一覺醒來,太陽已經(jīng)偏西。我爬起來去到后邊地里,看見那里依然有兩個身影在忙碌。

我看見蘆蘆的腰一彎一彎的,來來回回地鏟著泥土,蘆蘆媽媽蹲著一點點后退著,一塊塊泥坯從坯模里脫出來。紅黃的光線照在那里,照著蘆蘆和媽媽,照著一片的長方塊。光線在變化,紅的和黃的在分離,分離的時候起了一層霧氣,騰騰地炫著,像鼓動起一個巨大的帳篷,太陽不見了蹤影,只把剩余的微光拋灑出來,給蘆蘆她們打著最后的招呼。

蘆蘆和媽媽在變化的帳篷里起起伏伏,很快就變成了兩個好看的剪影,剪影的邊沿有一層淡藍的光暈。

這天,正在奶奶家吃晚飯,蘆蘆的媽媽急慌慌從后院趕了過來,對爺爺奶奶說,蘆蘆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奶奶問蘆蘆是放學沒回來,還是干什么去了?回答說蘆蘆是打柴草去了,按照以往的規(guī)律,這會兒早該回來了。

天已經(jīng)快黑了,爺爺說,還是去找找好,爺爺讓我跑快點,從后面出去,直奔北邊的那條村路,爺爺和嬸子則去周圍問問剛回來的人有沒有見到蘆蘆。

我們那兒,曠野里不長什么樹,卻到處是蘆草,蓋房子編席子的大蘆葦是專門種植在坑塘里的,其余就是蔓生自長的蘆草,不密實,也長不大。冬春時節(jié),瘦瘦黃黃的干蘆在田間地頭和河汊子兩邊到處都是,也就成了家家燒飯的主要柴火,人們下工都會順手割上一捆,孩子們則在放學后專門去打。離村子近的地方肯定早就被割完,就要到遠一點的地方去,割了要把蘆草背回家,卻是要費些力氣。

蘆草不禁燒,填進灶膛里,著得很快,一抱柴火,一頓飯就燒光了。由于燒火費得快,就得不斷地去打,蘆草就成了炊煙的根本。所以回家的路上,人們看到家里冒出的炊煙,會有一種十分親切的感覺,他們擔著或背著的蘆草,就是炊煙的接續(xù)啊。有人說炊煙是有香味的,我信,我就能聞到白米飯的香,聞到黃餑餑和燉小魚的香。

我很快就穿過了那些院落,徑直跑向了后面的曠野。

太陽已經(jīng)落了,只給大地留下最后的一抹輝光。這輝光去得也快,我剛跑上大路,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說是大路,其實也就是兩輛牛車的寬度,什么時候都有著深深的車轍,下雨泥濘難行,不下雨干裂揚塵。本來村人割草是可以推小推車的,但是在這樣的路上駕馭很難,得有大把的力氣,因而一般人也只能是肩挑背扛。

路的兩邊都是溝渠,溝渠以外是茫茫無際的荒野,遠遠看去,路就像把大地撕開了一道口子。由路引出三四里遠近,才能看到能耕種的土地,那些土地都是塊狀的,四周也有溝渠圍著,便于灌溉。

我上了大路就開始呼喚蘆蘆的名字,茫茫的蘆草上泛起暗藍的煙靄,我的呼喊滾過沉靜的大地,在很遠的地方跌落得無影無蹤。已經(jīng)看不到什么人,終于過來一個擔著柴草的,問他可見到蘆蘆,他大聲地問我說的什么,人已經(jīng)從身邊過去了,然后從草捆后邊回話說沒見。他是剛從地里拐上來的。

我的奔跑并未停止,已經(jīng)跑出村子很遠,還是沒有蘆蘆的影子,就有些慌亂起來,路面在腳下越來越不平,視線也模糊起來。就在這個時候,我似乎聽到遠處有聲音傳來,是的,是一聲叫喊,并不太響亮的叫喊。我早就慢下來的步子立時變得踉踉蹌蹌,聲音也從我的嘴里踉踉蹌蹌地吐出。

朦朧的光線里,終于看到了前面的一個影子。到了跟前,我首先看到的不是人,是一大捆草,寬寬的厚厚的蘆草。

原來蘆蘆聽天氣預報說從明天起要下連陰雨,就想著多打些,結果打多了,捆在一起成了好大的一堆,又不想舍棄,就連背帶扛地往家走,走不動就在地上拖拽,腳下一滑,連人帶柴草一起滾到了路邊的溝渠里,弄了好半天,才將草又弄上來,一路上草捆子散開了好多次。

我想幫著蘆蘆把那捆草背起來,蘆蘆說不行,你背不動。我蹲下身子,用了用勁,那捆草竟然紋絲不動,再下狠勁,就聽到了筋骨嘎巴嘎巴的響聲,那捆草實在是不聽使喚,蘆蘆搭了把手,才被我背離了地面。

蘆蘆笑起來,說看你,別壓壞了。我堅持著往前走了頂多二十步,草捆子就轟然一聲從背上滾落下來,扯帶得我也歪斜在草上。蘆蘆更是呵呵地笑了。說,你還真行,比我走得還遠。

如此沉重的草捆子,蘆蘆怎么一步步挪了這么遠?我在心里慨嘆起來。沒有辦法,只得和蘆蘆每人拽一條繩子,將草拽向前去。我們順著深深的車轍外沿,蘆蘆讓我走好走的邊道,自己走牛馬蹄印子。

遠處傳來了蘆蘆媽媽的呼喊,還有搖晃的手電光。我同蘆蘆齊聲地應和了。

嬸子和一個不認識的人來到我們身邊,電筒的照射下,才看清蘆蘆衣服都濕了,成了泥人,嬸子一下子就掉淚了,忙把衣服脫下來給蘆蘆包上。一旁的蘆蘆叫叔的人一邊說著怎么打這么多的草,一邊把草費力地扛在了肩上。

這個時候,我才覺出了冷,剛才出的一身的汗,這會兒一落下去全涼了。

啪的一下,一顆雨點打在了我的額頭上。啪,又是一下,雨點爆裂后順著額頭流下來,像一條游蚓。我顧不上擦抹,我正搬著四塊土坯往蘆蘆家跑。

還在炕上的時候,從外面進來的爺爺說,快下雨了,你去后院看看,你嬸子家可能要收坯,你去幫著搬搬。我答應著出門,身后傳來奶奶的聲音,注意別累閃了腰!

來到后院,蘆蘆家已經(jīng)沒有了人,天上的陰云越來越濃,眼看就遮住了那些白的、灰的云,而且像要把它們壓下來,一直壓到平曠的地上。

趕到蘆蘆家脫坯的地方,一大片側立的土坯中,蘆蘆媽媽正將那些土坯翻摞起來,蘆蘆的弟弟抱著一塊土坯往家里跑,蘆蘆抱起了四塊,也往家里跑,她看見我抿著嘴笑了笑,沒有說話,人已經(jīng)跑遠。

遠遠地傳來了一聲雷,這個時候怎么會有雷?如果這些土坯泡在雨里,可就白費了蘆蘆和她媽媽的一片力氣。我也抱起了四塊坯,彎腰站起身時,感到那般吃力。那是四塊土坨坨呀,我咬著牙一步步往蘆蘆家快步走著。

身后傳來嬸子的聲音:可要小心點兒啊。

邁過一個個門檻,我已經(jīng)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了,這時蘆蘆和弟弟又返了回來,看到我吃力,蘆蘆伸手要接我,我不讓,蘆蘆就跑去了。等我放下四塊土坯的時候,身上立刻輕松起來,撒腿就追他們。

來回幾趟了?說不清,我已經(jīng)大汗淋漓,身上的衣服全濕了,黏得癢癢的。雨越來越近了,起了風,刮在身上一陣涼爽,我跑到那片地方,看到還有幾十塊土坯,嬸子在那里翻摞著。蘆蘆已經(jīng)搬起四塊土坯,這時我聽到了她的叫,來,再給我放上一塊。我猶豫了一下,都四塊了,還要多放一塊,怎么能吃得消。

蘆蘆喊,快呀!我搬了一塊土坯,舉著往蘆蘆搬起來的土坯上面放去,四塊土坯已經(jīng)到達了她的胸部,我再放上去,就緊緊地擠壓在了那里。

蘆蘆喊著,往里推推。我使勁又推了一下,蘆蘆抱著那摞土坯快步走去了。

我彎腰抱起了四塊土坯,也要讓嬸子給加一塊。嬸子說,你受不了。我說,沒事,放吧。

五塊土坯怎么那么重啊,我一步一晃地朝前走,挺著腰幾乎看不到前面的路,到最后兩個門檻幾乎就邁不過去了。

蘆蘆看見我也像她一樣,呵呵地笑了,說,逞能啊。不由分說從我懷抱里抽掉了三塊,急急地往家里趕去,我的腰立時有了力氣。

一個又一個大雨點重重地打在了我頭上。蘆蘆還是讓我給她多放上一塊土坯。我抱起四塊土坯跟在她的后面。蘆蘆的腳步明顯像我一樣變得遲緩,腰肢扭動著,仰著臉看著天,迎受著一滴又一滴的大雨點,頭上不知是汗水還是雨水,辮子也濕漉漉的了。

快到西廂房的時候,我緊走了兩步,放下懷里的土坯,去接她。她的藍底白花的罩衣到處都是泥花花。

雨真的下起來,嘩嘩的,我們抱著最后的土坯往家里跑,蘆蘆的弟弟大呼小叫。

最后的土坯已經(jīng)淋了雨,不是那么堅硬了,比原來像是沉了一倍。我聽到了蘆蘆的喘息聲。

土坯在西廂房已經(jīng)摞得很高了,我接過蘆蘆手里的兩塊土坯再往上堆,踮腳使盡了最后的力氣,還是放歪了,重心一偏,最上面的一塊一下子掉下來,眼看要砸到我的頭上,蘆蘆趕忙把我推在了一旁,自己去接。那塊土坯就斜斜地砸在蘆蘆的肩膀上,又從她的胸前滑到地上,而后重重地碎了,蘆蘆幾乎同時歪坐在了地上。

我把蘆蘆攙起來的時候,看見蘆蘆的眼淚滾了出來,嘴角一咧一咧的。我知道一定痛極了?;氐教梦?,我說,真不好意思。蘆蘆說,你是幫著我家干活呀,還說啥不好意思??烊グ岩律衙摿?,擦擦。蘆蘆說著去找盆子倒水。

蘆蘆的弟弟已經(jīng)脫了衣服在那里嘻嘻哈哈地擦著,小小的身子冒著熱氣。蘆蘆把水倒了又換上干凈的溫水,讓我趕快擦洗。我不好意思,就跑回奶奶家去了。

換了干凈的襯衣,停了一會兒,我又戴了頂草帽,往蘆蘆家去。

蘆蘆沒在外屋,我掀開了里間屋門的簾子,蘆蘆穿件白色小汗衫,正在擦土坯砸著的地方。她洗了的長發(fā)松垂在腦后,白嫩的肩膀有好大一片擦傷,已經(jīng)滲出了血絲。

聽到動靜,蘆蘆扭過身來,立刻用胳膊遮住前胸,臉紅紅的。我說,砸得這么厲害,去診所看看吧。蘆蘆去拿了外套來穿,一邊穿一邊說,不礙事的。蘆蘆伸袖子的時候,胸部顯顯地鼓凸出來。我驚惶地將目光朝墻上的一張福壽圖看去。

蘆蘆接著就編她的辮子。她跟我說著話,手翻來倒去地一會兒就將一頭濃發(fā)編成了一根粗粗的蒜辮子,而后朝腦后一甩,從頭上順順,說,該做飯了,今天你勞苦功高,在俺家吃。我看見那根辮梢上換成了一只紅的蝴蝶結。紅蝴蝶一晃,就飄去了外屋。

外屋的地上已堆了好大一堆曬干的蘆草。

細細長長的蘆草被點燃,放進灶膛,立時就聽到了烈烈的轟鳴,轟鳴里夾雜著爆裂的開花聲,讓人興奮。剛填進去的蘆草從每根細管里往外冒著白煙,像在吸火,瞬間又被火吸著,火光映亮蘆蘆的臉,紅撲撲地閃。

蘆蘆回頭再抱蘆草的時候,就有火苗順著灶膛躥出來,我抓起了一大把蘆草塞進去,灶膛里立時就有了濃濃的煙氣,正忙著貼餅子的嬸子看見了,趕忙從里面拽出來一半的蘆草,用腳將冒著的煙踩滅,抓起灶膛剩下的草抖了抖,灶膛就像被嗆著的孩子,猛然透了氣,大聲咳嗽一下,又呵呵地樂了。

嬸子說,放少點會燒得好,柴放多了費火,還不好著。嬸子也是心疼柴草上的辛苦啊。嬸子說,這場雨算是下透了,虧得蘆蘆備下的柴火多,坯也晾干,搬進了屋。嬸子的話語里透著簡單的滿足感。

大侄子,聽你奶奶說,你快回去了,什么時候走啊?嬸子將一塊餅子啪地貼在了鐵鍋的邊沿上。

你要走了?不知是嬸子的話,還是嬸子的動作,讓蘆蘆一驚,抱來的柴草猛然落在灶前,臉上掠過一道紅暈。

奶奶一直攆我走,說我要耽誤了學習。暑假我還會來看奶奶。我又說,蘆蘆的學習好呢,要是放在我們學校,早被老師重點培養(yǎng)了。蘆蘆悶著頭不說話。嬸子卻說,蘆蘆老師也這么說,說蘆蘆早晚成了這一片的尖子,將來會去縣上和省上上學。

唉——

嬸子接著嘆了一口氣,就沒有往下說。

蘆蘆燒著火,猛然說,忘了,爸該吃藥了,她撩一下辮子,起身就往東屋去了。起身之前蘆蘆往爐灶里填了一把柴,抬頭的時候,她的眼里含了一顆晶瑩的淚珠。

要是蘆蘆去我們那里上學就好了,我們老師是北京下來的,可喜歡學習好的學生了。

可惜了孩子,她爸這個樣子,她哪兒都去不了啊。嬸嬸說。

屋外的雨點子還在敲打著,房檐處接了一排的盆盆桶桶。抬頭望去,前面的屋頂上起了層層雨煙,我知道,再往前去,出了街道就是原野,那里一定滿是雨打的煙氣。煙氣里,一切都會滋生出新芽。等到又一個艷陽天,那些蘆草,又會是飄飄搖搖的一片了。    

王劍冰,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河南省散文學會會長,中國游記名家聯(lián)盟副主席,中外散文詩協(xié)會副主席,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1979年開始在《詩刊》《十月》《人民文學》《當代》《收獲》《中國作家》《花城》等百余家報刊發(fā)表作品。已出版著作《絕版的周莊》等38部。散文《絕版的周莊》入選上海高中語文課本,被刻石于江蘇周莊,其被周莊授予榮譽鎮(zhèn)民;《吉安讀水》被刻石于江西吉安白鷺洲;《天河》被刻石于湖北鄖西天河廣場,其被鄖西授予榮譽市民;《洞頭望海樓》被刻石于浙江洞頭景區(qū);《陜州地坑院》被刻石于河南三門峽景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