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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子塵:單桅船(總第二十九期)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2020年07月24日08:34

本周之星:子塵

子塵,男,現(xiàn)居住福建省廈門市,從小愛好文學,平常閑時也學習寫些小說,于二O一九年底入駐中國作家網(wǎng)。

 

作品欣賞

單桅船

1

避風塢,一塊塊礁石,一叢叢礁林,一處處礁灘,都有名。名大多是老魚頭給取的,蘑菇似呈放射線的礁灘,他叫它海星、烏賊或章魚;高高聳起的礁石,他叫它海馬、海參或海膽;屋脊般臥著的,花樣多了,他叫它海豬、海豹、海象……像啥叫啥。他常常點著指頭挨個喊,親熱得似跟家族宗親打招呼。

這時辰,朝海灘一波一波涌來的潮水,漸漸平息了,但天際那邊,波濤依舊在洶涌,如一匹匹海狼,伸岀一條條長舌,爭先恐后舔著黑暗的天空。天空由黛黑色、褪去深紫,變淺藍,過一會,日頭會像一頂大紅帽,從海面一彈一跳升起。

老魚頭坐著的礁石,他叫它鯨魚,如大紡錘,漲潮時,只露岀漆黑烏亮的背,尾兒一半陷入泥灘,另一半高高翹起,魚頭看不見,潛到海水里。他坐姿如老和尚打禪,這功夫,老魚頭不是修行岀來的,船上生活幾十年,早就走岀羅圈腿,坐在哪兒不想盤腿都不行。

天放亮,老魚頭孤單的輪廓從堆塑般礁石群中剝離出來。他左手捏著海柳大煙斗,往唇邊送,吸兩口,又擱身邊。

他釣魚很嫻熟,不看浮漂,僅憑手感就知道是否有魚兒來咬鉤。時不時,他右手緊握的魚竿,迅速地挑起,一尾尾肥肥艷艷的紅眼魚、葉子魚、金線魚、老虎魚……被魚鉤穿唇,懸在魚線上,搖搖晃晃落到他跟前。他把魚兒取下鉤,丟到漁簍里,再從罐頭盒撿出一條海蚯蚓,掛好后,“刷”一聲,魚桿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魚鉤又一次悄無聲息沒入海水中。

避風塢,兩旁小山脈“S”形相對列,再大的臺風,竄到避風塢,都要狠狠打個大折扣。幾百年前,這里是大明王朝水師的營盤,鄭成功收復(fù)臺灣后,營盤變成漁民避風塢。久而久之,他們在岸上曬魚、補漁網(wǎng),也有人在廢墟和潮水漲不到地方,搭起遮風避雨棚。到清末,形成雜亂無章的大棚區(qū),散漫著濃濃魚腥味,外人捂著鼻子來,捂著鼻子走。

這些原住民卻習慣了,船從這里出發(fā),又在這里靠岸。若說大海是他們?nèi)松娜?、是不可舍棄的疆土,大棚區(qū)就是他們無法放下的心結(jié),有老人、孩子,還有牽腸掛肚的女人。

隨著漁船越造越大,政府在其它地方選址造岀新海港,避風塢年復(fù)一年海泥淤積沒人清理,水域愈變愈窄,只能停泊幾十條不大不小的船只。

老魚頭身后,原是一片爛灘涂,他不知道政府怎么想,非要花那么大人力和物力,從外地拉來一車一車沙,把它變成了沙灘。

拆遷大棚區(qū),政府明擺著吃虧,幾十戶漁民不僅要補償,還要蓋樓房安置。老魚頭雖然想不通但理解。接下來,政府又岀臺新政策,給六十歲以上老人補辦了低保,青年人由街道介紹到工廠單位去上班,避風塢船只由政府統(tǒng)一收購了。船主們都樂呵呵點了頭。這些年,魚越捕越少,他們船小,沒幾個敢冒險到更遠的洋面乘風破浪討生活。老魚頭這回變成釘子戶,始終不簽字,像枚渾身帶刺的海膽,誰也碰不得。

如今,避風塢水面上,只剩下老魚頭身旁那艘單桅船,拴在在鯨魚礁石的石樁上。

“老魚頭,傍晚我提酒來?!闭f話的老者,高挑個,顯清瘦,戴副金絲邊框近視鏡,滿頭銀發(fā),文文縐縐的。他左邊腋下挾著畫板,伸出細長的右手,翻翻魚簍。他住附近大學城,是教授,退休了,跟老魚頭一樣,幾乎每天也岀現(xiàn)在避風塢,找處礁石坐下后,畫他的海,畫他的天空,畫他的朝霞,畫他的太陽。他倆認識幾十年,誰也不問對方叫啥喊啥來,你叫我“老魚頭”,我喊你“老眼鏡”。

“漁家炊煙不見了,灘上也不見有人挖文蛤,撬海蠣,還真不習慣。”教授見老魚頭不接茬,不以為然,他知道,自從政府把避風塢改造成海邊觀景臺,拆除大棚區(qū),收購了漁船,老魚頭心事重,越來越孤僻。其實教授看著眼前的新世界,那些熟悉幾十年的物件,一樣一樣地消失,心里也有失落感:“唉,好幾天不見霞姑了?!?/p>

老魚頭聽到教授后面一句話,手一抖,魚桿差點落下來,仰起頭,眼睛瞪圓,滿臉醋意,不客氣道:“見不見她跟你啥相關(guān)?”

教授話出口,情不自禁掩住嘴,知道犯了老魚頭忌,分辯道:“我說她,跟你想她,不是一回事。”

2

老魚頭爬上單桅船,他釣魚不喜歡有人打岔岔。他常說,釣魚的餌不是魚鉤上掛著的海蚯蚓,而是一顆沉淀到海水里平靜的心。只要有人在旁邊嘮叨,他準收桿,回到單桅船,躺在甲板上,懶洋洋攤開身體,對天寫“大”字,好好睡個回籠覺。

老魚頭赤裸著上身,雙手枕在后腦殼,快七十歲的老人,古銅色的胸肌,如涂上老茶油般油亮。額上皺紋刀刻似,繃得緊緊的,一點不松弛。禿頂下額頭上,濃眉似兩把鐵刷,一雙不大不小的眼睛,大海般深沉。只是臉上略顯疲倦,神情很頹然,眉宇間堆著濃濃的心事,這些日子回籠覺,他沒一天睡踏實。

老魚頭怎么也合不上眼。原來擁擠的避風塢,只剩下孤孤單單一條船,像仰望的天空一般空曠,顯得特別寂寞,特別失落。他干脆爬起來,操起抹布來,跪在甲板上,以膝代步,他仿佛想要喚醒什么,又像撿拾散落滿船的記憶。就這樣,他在單桅船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撫摸一遍又一遍,如一塊抹布,透出手心的溫度,熨燙了船上邊邊和角角。

船陪伴老魚頭幾十個年頭,甲板兩旁的舷沿,在長年海風、海水侵蝕下,剩下堅硬的木骨,如兩旁山腰上崎嶇不平的山徑,坑坑洼洼的,留下歲月的印跡。

這條單桅船是幾十年前海島守備部隊首長送他的。那年,首長剛從其它省份調(diào)到了海島,第一件事就是忙著找到老魚頭。首長見了老魚頭,激動地把他摟懷里,還試圖想舉起他身體,沒如愿,只好松手,舒展雙臂比劃著,無限感嘆道:“歲月不饒人,當初抱你從海上游回來,你就這么一節(jié)長?!?/p>

老魚頭猜出首長跟自己父母肯定有淵源,聽上代人說,剛解放,他家分到一條小舢板,金門戰(zhàn)役時,老魚頭父母是大棚區(qū)民兵,為報答共產(chǎn)黨恩澤,堅決要求去支前。那時,老魚頭出生才幾個月,夫妻倆舍不得把孩子丟在家,背在襁褓上,一趟一趟送大軍渡過小海峽。最后一次離開避風塢,再也沒有回來了。

過了好長時間,老魚頭神奇地被部隊送回大棚戶,交到公家的手上,只說他是烈士的遺孤,也沒交代個所以然。

首長告訴他:“渡海作戰(zhàn),我們連隊指揮員上了你家船。小舢板劃到半途中,對方彈片劃傷我的腿。眼瞅炮火越來越密集,你父親霸道地叫戰(zhàn)士把我捆綁在跳板上,又讓你母親解下襁褓,緊緊纏在我懷里,送到大海里。”

沒多久有人把這條單桅船交到他手中,留下首長一句話——這是部隊退役的供給船,一定要收下。首長說,戰(zhàn)爭,我們欠人民太多了。

擁有一條船,那是大棚區(qū)每個人的愿望。老魚頭對父母雖然沒有絲毫的印象,但在船上,他還是感覺到父母的溫暖。每當攤開身體躺在甲板上,肆意活動著手腳,就有一種在母親襁褓里撒野的感覺。

當年老魚頭覺悟還沒那么高,明白不了首長那句話道理,以為公家只是還給他家一條船,到后來漸漸悟出了,心里想,這江山還是你們打下,若說欠,人民和國家就生分了。

海上跳岀的日頭,炫耀一會兒,又不見,空中灰蒙蒙的,與大海上灰蒙蒙的氤氳攪一團,海天成一色。沙灘上,晨練和散步的人,越來越少。都立秋了,吹來的海風依舊挾著南部洋面的潮熱,這不正常,大家在等待一場對流雨,出門額外注意觀天象。

老魚頭看著被他擦得油光發(fā)亮的船,一塵不染,理不出什么情緒,無聊了。把抹布搭在舷邊,忍不住轉(zhuǎn)過身,一直在刻意逃避的目光,投向山腳下媽祖廟,一動不動,癡癡望。

媽祖廟外圍土墻爬滿三角梅枝蔓,花葉相間,姹紫嫣紅,幾顆相思樹開著淡黃色小花,一簇簇,風吹下,像鳳凰甩動小尾巴。門口大鼎插滿香,紫煙裊裊。來上香的人家雖然不再以捕魚為生,但對媽祖的誠虔依舊不肯改。

老魚頭凝視媽祖廟,再次說服自己,那個身影今天又不會出現(xiàn)了。這些日子,他心里有股不詳?shù)念A(yù)兆,但不死心,期盼著,望得眼睛都生疼。

3

一首耳熟的漁家人咸水歌,飄到船上,挫著老魚頭心。

秀月手提一袋米,一桶菜籽油,站在船舷邊,探頭望,尋找老魚頭:“阿伯,油和米,是國慶節(jié)居委會分給居民的福利。”

老魚頭轉(zhuǎn)過身,繞過艙室,口里嘟喃道:“這政府,錢多沒處使,剛剛報了醫(yī)社保,又送東西來?!?/p>

他嘴里說不要,還是接過秀月遞過的表格和筆,歪歪扭扭寫下“布海生”,把上行空格占去一大半。

老魚頭姓布,是滿族人,當年康熙爺攻打臺灣時,先祖被編入水師,幾代人一直屯守在海邊,滿清滅亡后,他們回不去,淪落為漁民。老魚頭這綽號,避風塢人叫慣了,再也改不了口。當然,不是他頭像魚頭,是他性格太倔犟,越是難,越像條大魚,拼個大魚頭,也非得往前闖。

秀月笑著說:“這是政策,社區(qū)里上了六十歲的老人都有,阿伯別客氣?!?/p>

秀月去年高中才畢業(yè),本來打算跟小伙伴到外省去打工,但舍不得丟下爺爺和奶奶,大棚區(qū)拆遷后,新組建的居委會需要人,街道看她有文化,招她做了辦事員。

“阿伯,還賭氣?!毙阍吕砝肀缓oL吹亂散落在胸前的烏發(fā),從口袋掏出一串鑰匙,遞給老魚頭。

老魚頭小孩似,把手藏到后背,這串鑰匙他退還公家好幾回,警覺道:“我不要,我有船?!?/p>

“區(qū)長說了,船可以留避風塢?!弊蛱旖值琅銋^(qū)長到居委會檢查工作,居委會主任把大棚區(qū)改造的進展向區(qū)長作匯報,區(qū)長表態(tài),這枚釘子不撥了,他前陣子注意到,好多到避風塢的人都喜歡在沙灘,拿手機、相機跟船、礁石、媽祖廟擺弄造型來合影,留下,也是一道風景線。

秀月把鑰匙放在甲板上:“區(qū)長還說,若有臺風,你還得上岸,要不,船不留在避風塢?!?/p>

老魚頭將信將疑,沒回答,從舷室一角提起小漁簍,讓秀月接著。秀月探頭看:“哇,今天又釣這么多,還有小烏賊?!?/p>

秀月嘆口氣,唉,奶奶生病了,臥床上,她和爺爺煮不岀那種吃了還沾嘴的醬油水魚味道來。

船留下,老魚頭算是卸下一樁心事,但另一番心事,卻擱在心里越來越沉重。壓得他煩躁不安,揪得他心疼。幾十年,媽祖廟門口那大香爐前每天岀現(xiàn)的身影,有好長日子不見了。

每次聽到秀月哼著咸水歌來,又唱著咸水歌離去的背影,老魚頭就要怔怔發(fā)呆大半晌。

“咚咚鏘,咚咚鏘,咚咚鏘鏘,鏘鏘鏘”,秀月走后,老魚頭扒在甲板上,耳邊的海浪聲,聽出鑼鼓敲。他仿佛看到一位年輕的女子,高挑的個兒,劃著旱船,唱起漁家咸水歌,向他走來。

方圓漁村,分布不少媽祖廟,神像都是從避風塢這座廟里開光后請去的。正月間,漁民抬著本地供奉的媽祖神像,在避風塢集結(jié),再從避風塢出發(fā),敲鑼打鼓,劃旱船,踩高蹺,浩浩蕩蕩出巡,橫掃四鄉(xiāng)八里的妖魔鬼怪和瘟神,迎新春。

那年,他二十剛出頭,喬扮八仙呂洞賓,踩高蹺,圍她轉(zhuǎn),火辣辣的眼睛,眨也不眨瞅她看,灼熱目光燒燙她臉龐,弄起一堆紅霞來。

很快,老魚頭知道她有個好聽的名字,開始叫她霞姑了。

霞姑的漁村離避風塢有幾十里海路,他們先祖更早些就上了岸,女人在家照顧公婆,生兒育女帶娃娃,男人都有一手打石頭的精湛手藝,走村串戶,幫人家造房屋、刻石碑,很少有人在海上討生活。傳說他們才是這一帶沿海最古老的漁民,風俗習慣和喬裝打扮,跟周邊漁村都有差異。

老魚頭打聽到,霞姑命苦,十六歲時,說給鄰村十五歲的娃做媳婦。

他們的習俗,訂了親,女孩到婆家與丈夫圓房三、四天,再回娘家。若懷孕,婆家搭臺子,唱大戲,擺宴席,風風光光把女孩迎過門。若沒懷上,第二年,再去婆家住幾天,三次沒結(jié)果,婆家就不讓女孩來,不需找借口。

這些女孩,命比魚膽還要苦,要么嫁給殘疾人,要么說給那些死了老婆的男人做填房。也有從此孤寡一生的,她們臉上打著羞恥的烙印,見人抬不起頭。

霞姑也是這些不幸人群中一個,前幾年,幾個女孩約她去投海,她去了,那幾個姐妹情況跟她一樣,有的比她還小。為在黃泉路上好結(jié)伴,她們把頭發(fā)絞到了一起。也許命不該絕,大海把霞姑從她們中間分離出來,海水又把她沖到了海灘。

老魚頭真心喜歡她,不計較她嫁過,也不介意她會不會生娃,媽祖出巡結(jié)束那天,他大膽向她表明了心跡。

沒多久,老魚頭開著他的船,領(lǐng)著迎親的隊伍,敲鑼打鼓把霞姑迎回大棚區(qū),成了單桅船的女主人。

4

單桅船在避風塢留下了,政府還請人刷上亮錚錚的桐漆,停在海面上,每個人看了感受都不一般,或孤獨,或滄桑,或倔強。

老魚頭像做錯事似,見到公家人渾身不自在,堅持要退回政府安排給他的安居房,說:“這條船,也是共產(chǎn)黨分給我的家?!?/p>

政府沒答應(yīng),他越發(fā)不好意思,贖罪似,天麻麻亮,拖著竹筐在沙灘來回走。避風塢爛灘涂成沙灘,海水變得澄藍色。大棚區(qū)拆除后,魚腥味也沒了,來玩的越來越多,天南海北,什么人都有,礁巖、海水、單桅船,都會讓他們拿起手機、相機、攝影機,興奮大半天。沙灘上,免不了留下廢紙、煙屁股。老魚頭有時還發(fā)動單桅船,在避風塢水海面上打轉(zhuǎn)轉(zhuǎn),打撈水上漂著的飲料瓶、塑料袋。

海面上醞釀近一個月的對流雨,還在醞釀中,就像跟人們抓迷藏,晴幾天,又發(fā)作,待到人們才上心,它又煙消云散了。這幾日,港監(jiān)局和居委會已經(jīng)找過老魚頭好幾趟,讓他搬到岸上住,告訴他,南邊洋面在作怪,可能是一場百年一遇的大臺風。

老魚頭不以為然,一陣風,一片云,天空一塊黑,身上皮膚干燥還是粘,他都能算岀老天爺這幾日想干嘛。大家也知道他是避風塢的“活氣象”,但每次臨走時還是忘不了叮嚀他,別輕心,萬一臺風深更半夜來,漲潮了,想下船都難。

秀月滿頭披肩的長發(fā),編成又黑又粗馬尾辮,盤到了頭頂,扎著白棉布條,在海風吹拂下,哀哀地飄動。她跪在礁石上抽泣,沖著單桅船哽哽咽咽道:“阿伯,奶奶昨夜走了?!?/p>

秀月是給老魚頭報喪來,漁家忌諱多,帶孝人上不得船,只能跪在船邊報消息。老魚頭提著的皮桶,“砰”一聲,落到了甲板,雙肩像被重錘打到似,無力地垂下,腿也軟了,一屁股攤在那汪潑岀的水漬上。

秀月打懂事起,就明白她們家跟老魚頭關(guān)系不一般。逢年過節(jié)奶奶總是讓她給老魚頭送吃的,老魚頭每次討小海回來,打的魚都是半賣半送給爺爺,讓他挑到集市做生意。后來,秀月也知道奶奶曾是老魚頭的女人,有一次,問爺爺:“有人說我長相像老魚頭,是他孫女。”

爺爺?shù)嬖V他:“老魚頭是孤兒,沒一歲,漁社就把他送到家里來寄養(yǎng)。爺爺比他大幾天,吃的都是太奶奶的奶水,像他不奇怪?!?/p>

秀月從口袋摸出荷包袋,上面繡棵三角梅,曲曲折折的枝桿,點綴著茂密擁擠的葉子。她小心把荷包袋擺在舷沿上,很傷感:“阿伯,這是奶奶給你打的煙袋,花沒繡好人走了?!?/p>

老魚頭顫顫巍巍爬到舷沿前,雙手捧起荷包袋,捂住臉,眼淚從指縫滲岀來,滴到甲板上,他聳動雙肩,哭沒哭岀聲。

秀月見到老魚頭這般,好難受,又想起爺爺在家悲傷欲絕的模樣,說:“阿伯,我先回,爺爺一個人在家呢。”

半晌,老魚頭才松開捂緊臉的雙手,爬回船艙邊,依著艙板坐起來,剎那間,蒼老了許多。老魚頭撫摸煙袋好一陣,目光投向山腳下的媽祖廟,老淚縱橫道:“霞姑,當初把你迎到大棚區(qū),我們在媽祖前面許過愿,不求一起來,但求一起走。你說話不算數(shù)呀?!?/p>

老魚頭想起幾十年前一個夜,霞姑一張滾燙的臉貼在他胸口,告訴他,這個月,月事還沒來,老想吃酸,可能懷上他骨肉,老魚頭聽了,興奮得一宿都沒睡。三更天,他悄悄下了床,輕輕地把霞姑貪涼、白藕似的手臂塞到被子里捂住,下了船,去換崗。老魚頭是大棚區(qū)民兵,晚上要輪流到避風塢外海邊蹲哨,對面小嶼,就是敵占區(qū)。

那年頭,沿海展開大練兵、大比武,部隊常常潛入敵占區(qū),抓舌頭、捕俘虜。敵軍不甘心士兵一個個失蹤,組織反潛伏小組。老魚頭值勤那天,敵方摸我軍暗哨不成,眼見快天亮,撤退時,看到抱著槍打盹的老魚頭,順手當著戰(zhàn)利品帶走了。

三年后,老魚頭套上廢棄輪胎,從敵占區(qū)軍事工地山涯跳下海,游回來。回到避風塢,單桅船空空蕩蕩在海面上搖晃,霞姑成了別人的媳婦。

老魚頭失蹤后,霞姑每天早上都要去媽祖廟前上香,他回來,上香更是虔誠了。只要不出海,老魚頭也是悄悄趴在甲板上,丟魂失魄盯著媽祖廟。他知道,霞姑這柱香是為了誰。

5

清晨,潮水弄碎撒滿大海的朝霞,單桅船漂蕩在波光水影中。

老魚頭察覺到身邊多一份與大海不一樣的呼吸,扭頭看,秀月已經(jīng)上了單桅船,兩只眼睛紅紅的。秀月端望老魚頭良久,一頭扎到老魚頭懷里,哭訴道:“爺爺,你怎么不早說,奶奶不能跟你在一起,我可以呀,我會伺候您老一輩子?!?/p>

秀月命苦,小時候,父親在一次臺風中,永遠消失在大海里,母親也改了嫁。她從小跟奶奶和家里的爺爺長大,知道什么叫孤獨。

昨夜,爺爺拉著她的手,說:“我活不了多久了,我也想走,怕走晚了,趕不上你奶奶。有件大事該告訴你,老魚頭才是你親爺爺,你一定要孝順,為他養(yǎng)老送終。”

老魚頭眼淚不爭氣地落在秀月身上,什么也說不出。

“爺爺?shù)乃庍€沒吃,我要回去了?!绷季?,秀月從老魚頭懷里站起,她心里想,奶奶不在了,這世間,兩位老人都是她親人:“爺爺,明早秀月來接你,天氣預(yù)報說,臺風就這明、后幾天登陸?!?/p>

到晌午,那云朵,在天空沒規(guī)沒則地撕扯,避風塢浪也掀高了。

教授手提幾盒涼拌菜,還有兩瓶老杜康,腋下挾著畫,晃晃悠悠爬上船。他不客氣,像到自家似,從船倉找岀茶甌來,擺在甲板上。

教授經(jīng)常上船找老魚頭喝酒,他跟他,既沒生死之交,也算不上知音。人一老,開始學會自己跟自己說話,不再介意旁人聽不聽。

教授是西北人,從小住窯洞,在黃土山坡上爬滾大。大學時,被文人筆下的海弄得神魂顛倒。畢業(yè)后,堅決要求到這里來工作。那時的海島,只是海邊普通小城鎮(zhèn),從圍海造田,到修筑海堤與大陸連一體,他成了特區(qū)歷史見證人。他給老魚頭茶甌斟上滿滿一杯酒:“那時,哪需要人造沙灘,四周都是銀圈似的帶子,貝殼琳瑯滿目,一片斑斕,只要登高望,到處是風景。”

每當回頭望眼前這座高樓林立的現(xiàn)代化城市,教授就有說不出的感嘆。

聽老授說以前,老魚頭茶甌舉到半空中停下,目光朝媽祖廟投去,喃喃道:“是我教會霞姑撿蜆殼,鏟海蠣,挖沙蟲?!?/p>

那時候,避風塢海灘上,常聽到她風鈴碰撞般清脆的笑聲。

教授把畫卷展開,老魚頭又看到霞姑了。

“畫不是被我毀了嗎?”老魚頭瞄一眼油畫,有些激動。

教授教油畫,大學停課鬧革命那陣子,他被下放到漁社,老魚頭迎娶霞姑時,他也擠上船湊了數(shù)。老魚頭還記得,當霞姑上船來,他那雙躲在鏡片下的眼睛都瞧直了,專撿霞姑身上不該瞅的地方瞅?;貋砗螅淌谟惺聸]事就跑到單桅船上找老魚頭獻殷勤,只要霞姑在,目光賊似的,往她身上瞟著看。沒多久,有人告訴老魚頭,教授躲在漁社他睡的倉庫里偷偷畫霞姑。老魚頭曾聽漁社干部講,教授犯的就是亂搞男女關(guān)系罪,才到漁社接受監(jiān)督再教育。

有一天,教授拿著畫布上船來,展開給老魚頭跟霞姑看,問他們像不像。畫布上,那起伏的波浪,被他染成淡淡的金黃色,似微微在泛動,也不知是朝霞是晚霞。單桅船,鯨魚礁,兩旁蛇一般走著的小山,卻是淺紫色,無論從哪處看,若隱若現(xiàn)的。只有礁石上站著的女人,那么明顯,那樣突岀,她頭戴一頂小竹笠,垂簾似面紗下,分明是霞姑一張鵝蛋式姣好的面盤。她身穿一套淡翠色高腰裳,黑色褲頭扎在胯骨上,把胸部和下身部位裹得渾圓的。衣裳和褲頭間露出一截雪白的肚皮,玲瓏剔透的肚臍眼,如同山間一朵淺放的小白菊。難怪霞姑一看就紅臉,躲到船艙不出來。

教授喋喋不休說:“這是印象派寫實手法,用的是冷色調(diào)?!?/p>

老魚頭一看就來氣,畫的什么呀,這流氓。他奪過教授的畫布,撕成布條條,若不是霞姑沖出來攔住他,真想把教授隨著畫布扔到大海去。教授驚慌失措下船后,霞姑第一次責備他,盡說教授的好話,鬧得老魚頭老了還吃醋。

“這是后來畫的,還是原來那幅好?!苯淌诰屏繙\,沾酒他都醉,想起被老魚頭毀去的畫心就疼:“她是你老婆,哪敢往邪處想。誰不喜歡美,何況我是畫畫的?!?/p>

老魚頭說:“霞姑也喜歡這張畫?!?/p>

“真的?還是霞姑懂藝術(shù)?!苯淌谟行┘?,舉起茶甌,對著油畫抿一口,臉上抽搐了幾下,接下道:“我也有女人,她不叫霞姑,叫海妹?!?/p>

幾十年人生,誰沒秘密,一碰也許就是一生的感嘆或疼痛,老魚頭很少聽教授講自己。

教授講故事說給老魚頭聽,他的初戀情人叫海妹。海妹父母親都是國民黨軍官,解放前夕隨軍撤離了大陸。海妹在美國讀書畢業(yè)后,回到大陸,在教授這所大學教外語。后來她遭受沖擊,每天掛著十幾斤重牌子,站在學校禮堂上挨批斗。再后來失蹤了,有人說她畏罪自殺,也有人說她下海去了對面。

老魚頭第一次心平氣和安撫教授:“等兩岸統(tǒng)一了,我開單桅船,帶你去尋她。”

6

“老魚頭,你好狠,霞姑在家等你整整七天了。”天越發(fā)黒得早了,城市燈火亮起一片來,天空滾動一團桔紅色,避風塢變模糊,海風在“呼拉拉”地扯。

“海旺哥,我……”聽到氣喘噓噓的喊聲,老魚頭從甲板爬起來,走到船舷邊,伸岀手,扶他從舷梯爬上來,不知如何回應(yīng)他。

海旺先天有腳疾,走路一邊高,一邊低,從小挑副魚筐,走街串巷地吆喝。老魚頭跟他在一張床上爬滾大,后來有了單桅船,這對異姓兄弟才分家。

老魚頭失蹤后,海旺把霞姑接回家,默默承擔起照顧霞姑的義務(wù)。老魚頭從敵占區(qū)逃回來,海旺曾讓霞姑回他身邊,霞姑沒猶豫,堅定說:“別逼我,這是命?!?/p>

海旺幾番找老魚頭想說明原委,老魚頭都避開。他不聽也明白,若不是海旺收留霞姑,那三年,霞姑懷著孩子、帶著孩子,怎么熬得過。

“七天超度做完了,早晚誦佛一天沒落下,沒有委屈她。霞姑走時說,她想母親,當初是你把她接來的,還要麻煩你把她送回去,按家鄉(xiāng)習俗海葬了。”海旺坐在甲板舒緩一口氣,指著擺在身前魚筐道??鹄镅b著骨灰盒,還有鞭炮、香燭和祭品。以前海葬不復(fù)雜,人死了,把人繃在一板木板上,退潮時,放到海里,讓潮水送他們想要去的地方。后來政府不允許,火化后為超度亡靈,做滿七佛事,必須把骨灰撒到大海中,否則魂魄無歸處。

“老魚頭,當初我們陪你把她迎到避風塢,現(xiàn)在也陪你一起把她送回去。”教授在旁邊沉默半晌開了口,取出骨灰盒,拿油畫,把它裹得規(guī)規(guī)矩矩的,順手操起酒瓶來,仰起頭,剩下的酒一口氣灌到肚子里,又醉了。

老魚頭看看天,聽聽風,摸摸臉,若往常,別說他不出海,還會讓別人在這樣天氣好好貓在避風塢。

“霞姑,我送你回去?!崩萧~頭喃喃道,跪下來,俯身沖著骨灰盒拜了拜,站起來,仿佛年輕了幾十歲,跳上鯨魚礁,解開纜繩。上船后,揚起船帆,點燃汽燈掛在桅桿上。發(fā)動機響了,老魚頭喜歡馬達聲,一聽就讓人來精神。

單桅船駛出避風塢葫蘆口。鉆到黑沉沉的大海中。海風越刮越起勁,下起暴雨來,老魚頭明白,臺風在不遠處形成了,明日傍晚準登陸。

豆粒大的雨點,抽打在教授的臉上,眼鏡一片模糊,他真醉了,興奮喊:“老魚頭,開快點,太陽升起了,海妹也在前方等我呢。”

船在黑暗海面上打轉(zhuǎn)轉(zhuǎn),望著吹落的汽燈,灑在桅桿上的汽油,火苗往上攢,點燃了船帆。老魚頭暗叫不妙,這匹發(fā)動機馬力不夠大,船在風浪里行駛,還得借助帆的力。

“霞姑,我們很快就見面?!焙M压腔液芯o緊摟懷里,喃喃道:“帶我走,秀月明天還要接老魚頭回家。”

老魚頭狠狠瞪海旺一眼,船倉備有一張帆,他要把它升起來。老魚頭一手拽過興奮得手舞足蹈的教授:“別發(fā)癲,抱緊舵,剛才也應(yīng)允了你,還要陪你到那邊找海妹。現(xiàn)在,送霞姑回家?!?/p>

 

本期點評1:野水

單桅船小,“雙人舞”熱

幾十年來,現(xiàn)代主義流派的“西學東漸”,先鋒的銳利進擊,意識的無序流動,都沒有使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寫作停下它堅實的步伐,也沒有壽終正寢于多重復(fù)調(diào)的“雜花生書,群鶯亂飛”中。竊以為,現(xiàn)實主義小說寫作是從北坡登珠峰,沒有相當?shù)膶憣嵐α?,其過程可能乏善可陳,結(jié)果有可能陷進平庸,不及一只變形的甲殼蟲帶給人的思考。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不抽身,不剝離,不以隱喻或象征在遠處側(cè)面影射,真身卻逃離現(xiàn)實的煙火世界;不“在存在中失望,在孤獨中恐懼”的感嘆中模棱兩可,不玩不確定性。它直面進攻,不以巧取。它有起因和開端,發(fā)展和高潮,結(jié)局和結(jié)果。它會將完整的故事呈現(xiàn)在你面前,給你綻開主人公悲喜交加傳奇多彩的人生畫卷。

閱讀子塵君的《單桅船》,有跋涉于竹林山澗之后的豁然開朗感,也貌似進入了暌違多年的鐵匠鋪。作者以“純手工”的方式,以老魚頭與霞姑感人至深的愛情為線索,以其他輔助人物的故事為陪襯,重點鍛造了老魚頭這樣一個剛硬倔強卻也善良義氣的漁民形象。作者“打鐵”的手段傳統(tǒng)而直接,保持了粗糲的原生態(tài)本質(zhì)。

以寫實為主的小說是沒有捷徑可走的,沒有扎實的觀察力和駕馭力,難以完成這樣一篇小說。雨蒙蒙,老魚頭對這條單桅船情深深。他在船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遍又一遍撫摸。手心的溫度,熨燙了船的邊邊角角。只緣那堅硬的船舷木骨上,依然滲透著老魚頭父母的生死血汗;狹小的船艙,至今還氤氳著霞姑迷人的體香。老魚頭憤然扔掉新房的鑰匙,就是要喚醒那往昔的溫熱。即使冒著臺風的危險,也要去撿拾那散落滿船的記憶。

子塵君是一位優(yōu)秀的“畫”家。他謹守現(xiàn)實主義貼著人物寫的要義,用飽含筆墨的噴管,貼著稿紙噴繪出所有主次人物的飽滿形象:倔強生硬嫉惡如仇的老魚頭,美麗溫柔苦命善良的霞姑,天真單純活潑可愛的秀月,狡黠多情才華橫溢的教授,聊聊數(shù)語一閃而過的老首長,心地良善守信義氣的海旺,甚至還有快閃一過的教授當年的相好海妹,無一不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縱觀子塵的其他小說,發(fā)現(xiàn)他特別能“掌握”老年男人的煙火日常和精神世界?!斗藕訜簟防锏闹衽爬?,《爬樹事件》里的王有則,《2路車》里的曾不凡,《老百姓》里的老福建等等,大多是60歲上下的老年男人,精神世界仍然飽滿豐富。他們在當下都有別于旁人的另類生活模式,而在年輕時又有過難忘的故事,敘述主人公既往故事的過去完成時與描摹主角當下生活的現(xiàn)在進行時,在時空轉(zhuǎn)換中不違和地交替行進,疏密有度,控制自如。

單桅船小,“雙人舞”熱。另,直覺作者大概不太喜歡用結(jié)構(gòu)助詞“的”,一些地方的句子讀起來就覺得少了個什么零件,是要刻意制造小說語言的“澀”?

 

本期點評2:范墩子

子塵的《單桅船》是一篇小說,但更像一篇抒情性很強的散文,或者更像一首詩。全文緊緊圍繞老魚頭悲傷而又曲折的一生為線索,講述避風塢這個地方的情感故事、風土人情和歷史變遷,線索清晰,敘述勁道,短句的大量使用,又使得語言充滿著緊張感和節(jié)奏感,很少拖泥帶水,生活氣息非常濃郁,清晰地還原了一幅傷感的水域生活畫卷。尤其是老魚頭那孤單的輪廓,那艘飽經(jīng)歲月磨礪的單桅船,那首耳熟的漁家人咸水歌,苦命的霞姑,還有那強勁的海風,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就像是在閱讀一幅深刻而又清晰的畫冊,小說里的每一個鏡頭和細節(jié),都深深地鑲嵌在老魚頭的記憶里和今日那綿綿的孤獨當中。

老魚頭已快七十,身體卻依然硬朗結(jié)實,當年老首長送給他的那艘單桅船,陪伴了他幾十個年頭,見證了他所有的青春歲月和不凡的一生,當然還有他那刻骨銘心的愛情。霞姑是苦命的人,但老魚頭并不計較那些世俗的成見,他向她表白了自己的愛,霞姑最終也成了單桅船的女主人。后來,卻因為種種原因,老魚頭失蹤,霞姑又成了別人的妻子,她每日都要媽祖廟前上香,但也只有老魚頭知曉她的上香是為了誰。如今,望著平靜的大海,看著懵懂的秀月,但誰又能夠真正理解老魚頭的孤獨?潮水在擊碎著大海的朝霞,單桅船依舊漂蕩在波光水影中。故事層層推進,以悲壯的畫面結(jié)束全篇,給人留下無盡的回味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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