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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薩莉·魯尼《正常人》:我們準備好做正常人了嗎?
來源:澎湃新聞 | 鐘娜  2020年07月31日08:29

說起來,故事好像在哪兒聽過:

一個小鎮(zhèn),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好學生,同班,表面上沒有交集,私底下發(fā)生了關系。然后高考,進了同一所名牌大學,在一起,然后分開,各自有了交往對象。女孩有受虐傾向,而男孩患上抑郁癥,艱難維持學業(yè)。最后,兩人總算重新在一起,不久后男孩要出國留學,不得不再次分開。

這種故事會不會成為飯桌上的談資,會不會有人聽后嗤之以鼻,說,“這兩人有毛病吧,不正常?!?/p>

把小鎮(zhèn)叫作卡里克里,女孩叫作瑪麗安,男孩叫作康奈爾,這就是愛爾蘭作家薩莉·魯尼第二部長篇小說的故事梗概。對了,這部小說叫作《正常人》。小說《正常人》中文版

小說《正常人》中文版

正常,一個平凡的詞,一個好用的詞。標準很低,滿足了也不值一提似的:“這很正常嘛”??梢坏┍慌懦谕?,就突如其來得有了殺傷力,斬釘截鐵的樣子——“這不正常!”一天天過去,用的人好像沒怎么想過,“正常”的準繩是什么,定標準的人是誰。

希臘神話里有個綽號“鐵床匪”的妖怪。有兩張鐵床,一長一短。騙來旅客,他讓小個子睡大床,將其身體拉至與床等長,直到斷氣;又讓大個子的睡小床,將伸出床沿的腳砍掉。那兩張鐵床大概就是鐵床匪心中的“正?!?。

薩莉·魯尼要是遇到這兩張鐵床,肯定會把它們砸得稀爛。她喜歡拷問定義,然后瓦解它。對她筆下的人物來說,詞語太小,常識太窄,根本放不下她們感受到的現(xiàn)實。她們只好拒絕被它們定義。《聊天記錄》里,弗朗西斯和前女友博比和好,但不希望被視作“復合”,于是她們發(fā)明了一個笑話,問大家也問自己,“什么是朋友?”“什么是聊天?”

這種問題是不會得到確切答案的,但它可以拒絕被世俗規(guī)訓。

什么是正常的人生?

《正常人》里,瑪麗安和康奈爾面臨的問題更復雜。相較從事藝術創(chuàng)作的弗朗西斯和博比,他們更普通,需求更簡單。這是兩個有點破碎的小孩:康奈爾沒有父親,母親十七歲時未婚生下他,獨自打工將他養(yǎng)大;瑪麗安童年時被父親毆打,父親離世后被母親和哥哥冷漠對待,感覺自己不值得被愛。他們渴望正常,因為那是大多數(shù)人都在的地方,獲得愛的概率更高,受傷的可能更小。但那正常究竟是怎樣的,學校不教,大家也緘口不談。帶著困惑,康奈爾希望“自己知道別人私下里是怎么生活的,這樣他就能模仿他們”。

這種困惑在填報高考志愿前夕達到了頂峰。他開始體會到選擇帶來的撕裂感,“感覺自己實際上是兩個人,很快他就必須選擇一個作為全職,把另外那個拋在身后?!笔侨ダ霞腋浇拇髮W讀書,和原來的圈子待在一起,按部就班地活下去,還是去都柏林的名校,參加晚宴,討論時事和文學,與奇怪的女孩談奇怪的戀愛,然后越走越遠?

逃離小鎮(zhèn)認可的正常軌道需要勇氣。哪怕康奈爾在瑪麗安的鼓勵下做出決定,他仍然感受到逃避選擇的誘惑:“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可以保留兩個世界,兩種人生,他可以在二者間穿梭,像穿過一扇門般簡單。他可以獲得瑪麗安這樣的人的尊重,同時在學校受人喜愛,他可以有秘而不宣的觀點和喜好,不會有什么沖突,他永遠不用在二者間做出選擇。他只需要一點點的偽裝,就能存在于兩種完全獨立的生活里,永遠不會直面那個終極問題:他該怎么活,他是怎樣的人?!?/p>

康奈爾自己也知道,這是一種錯覺。這個問題很快就會追上他。

什么是正常的親密關系?

《正常人》改編的電視劇一出,有人歡呼,終于有一個不狗血的校園青春愛情故事了。兩個年輕人的愛情,終于不用被墮胎、車禍、絕癥、第三者所打斷,甚至不以世俗意義的戀愛關系為節(jié)點。它終于變得寬廣起來。成為一個人和另一個人之間的事。在小說扉頁的題詞里,薩莉·魯尼引用了喬治·艾略特的小說《丹尼爾·德龍達》:

“精神狀態(tài)的變化是一個秘密,人們將它恰當?shù)孛麨椤б馈瑢ξ覀儺斨性S多人來說,無論天或地都不會給他們帶來任何啟示,直到某種個性同他們的相碰,帶來一種不同尋常的影響,并迫使他們接受它。”

小說的一個瞬間,康奈爾說瑪麗安并不是大家想的那種人,她很驚訝,因為她以為自己被囚禁在一個單一人格里,很難輕易改變??的螤柕脑捵屗庾R到,“如果她和(他)在一起時變得不一樣了,那么這種改變并沒有發(fā)生在她的內部、她的人格里,而是發(fā)生在他們之間、他們關系的張力之中?!?/p>

愛情在魯尼筆下被陌生化。脫離男歡女愛的脂粉氣,它變得安靜、肅穆起來——人和人相互理解、彼此改變的事,怎能兒戲?就像辛波斯卡在《金婚紀念日》里寫,“他們一定有過不同之處/水與火,相互遠離/在欲望中偷竊并贈予/攻擊彼此的差異”。

人人都說薩莉·魯尼會寫性?!都~約時報》評價《正常人》電視劇,“嚴肅認真地對待性愛”。其實在我看來,康奈爾和瑪麗安之間進行得最激烈的是觀點的交鋒?!坝袝r他覺得自己和瑪麗安像花樣滑冰選手,即興地進行討論,如此熟練而完美地同步,他們自己都感到驚訝。她優(yōu)雅地將自己拋到空中,盡管他不知道要怎么做,卻每次都能將她接住。他們知道在入睡前可能還會做一次愛,于是聊天變得更加愉悅,而他覺得,他們親密無間的討論,話題時而抽象時而個人,也讓做愛的感覺更好了。”

那些影響兩性關系的因素,魯尼也寫,比如金錢、階級、家庭。康奈爾會思考金錢的流動軌跡:他母親每周去瑪麗安家打掃衛(wèi)生,領取放在牛皮紙信封里的工資,其中一部分又流到他身上,再由他花在瑪麗安身上。兩個家庭之間的差異偶爾讓他和瑪麗安窘迫,讓他們無法解讀對方的沉默,但從來不會阻止他們繼續(xù)交往。這種灑脫一部分來自二十一世紀的高等教育,一部分來自他們的個性。無論發(fā)生什么,康奈爾和瑪麗安似乎總能在身側豎起一道結界。他們一旦走進去,雜音便消失,世界再次只剩下他們的低語。

“私密”是這段年輕關系的關鍵詞??的螤柌恢挂淮胃袊@,每次和瑪麗安說話,他都有一種完完全全的私密感,它強烈到幾乎“壓在他身上”,“和她在一起就像打開一扇離開正常生活的門”。他們很少在公開場合示愛,不會向外界透露性愛的細節(jié),甚至扭捏于宣布戀愛關系。這種行為幾乎是“反社交媒體”的——以絕對的隱私換來絕對的信任和絕對的安全感,給予這段關系你能想象到的呵護——或許只有活在社交媒體時代的人,才能做得如此決絕。鐘娜,小說《正常人》中文版譯者

什么是正常的人格?

讓我們來聊一聊疾病吧,魯尼仿佛在邀請。康奈爾在兩種人生之間的掙扎尚未解決,高中好友的自殺已將他推向崩潰的邊緣。他患上了抑郁癥。與此同時,身在瑞典交換的瑪麗安精神狀態(tài)也出現(xiàn)問題,她開始厭食,渴望被人掌控,感覺自己一無是處,內心空無一物。

通過描寫康奈爾對學校心理咨詢處的觀察,魯尼點出了當下社會對精神疾病的潛在態(tài)度??的螤柊l(fā)現(xiàn),咨詢處前臺和等待室之間隔了一面玻璃板?!八腊惭b玻璃隔板背后的邏輯:有精神疾病的人在某種程度上是被污染的,具備潛在危險。哪怕他們沒有在失控的暴力沖動之下襲擊桌后女子,他們還是可能會對著她呼出某種微生物,導致她沉迷于過去所有失敗的情感經歷中?!?/p>

精神疾病因其無形無蹤、無法控制,一直以來被人們像灰塵一般掃到角落,避而不談。正如瑪麗安所觀察到的,精神世界是個體無法逃脫的空間。當它健康時,它如同一個無邊無界的花園,讓人幾乎意識不到它的存在;一旦出現(xiàn)問題,它就化身一間牢籠,將心靈關押在肉身的柵欄之內。這一點在瑪麗安逃入臥室,躲避發(fā)怒的哥哥時,通過她的心理活動得到深刻的展現(xiàn):

“自打孩提時代起,她的人生就不正常,她知道的。但如今很多事都被時間所覆蓋,就像葉子落下,蓋住一方土壤,最終和泥土混在一起。她那時的遭遇已經埋入她身體的泥土中。她想做一個好人。然而內心深處她知道自己是個壞人,一個墮落的、錯誤的人,盡管她那么努力地去做對的事、樹立正確的觀點、說對的話,但這只是掩蓋了她內心埋藏的東西,那個邪惡的自己?!?/p>

然而瑪麗安真的不正常嗎?換句話說,患有精神疾病的人真的應當被排除到“正?!敝鈫??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一開始就給出答案,“疾病是生命的陰面,是一重更麻煩的公民身份。每個降臨世間的人都擁有雙重公民身份,其一屬于健康王國,另一則屬于疾病王國。盡管我們都只樂于使用健康王國的護照,但或遲或早,至少會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每個人都被迫承認我們也是另一王國的公民?!?/p>

由于瑪麗安的許多遭遇都在緊閉的家門背后發(fā)生,就連康奈爾也花了幾乎一本書的時間,才真正理解和接受她的心理訴求,甘愿犧牲自己“正?!钡囊幻?,以滿足她的脆弱。正因如此,當我們伴隨這兩個年輕人,來到他們故事的尾聲時,才會由衷地認同瑪麗安對這段關系作的結語:

“(如果不是因為彼此)他會在一個截然不同的地方,過著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他對待女性的方式也會不同,他對愛的期許也會不同。至于她自己,她也會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人。她會得到幸福嗎?那會是怎樣的幸福?這些年來,他們就像一盆土中的兩株植物,環(huán)繞彼此生長,為了騰出空間而長得歪歪扭扭,形成某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姿態(tài)。但最終她幫助了他,她讓一種新的人生成為可能,她可以永遠為此而欣慰?!?/p>

“歪歪扭扭”,是魯尼作為作者的表態(tài)。沒有可以作為標桿和范本的正常人生、正常感情、正常人。就如同土地不會長出毫無彎曲的樹枝和沒有瑕疵的果實。那些希望在魯尼的小說中獲得“正確三觀”的讀者,和那些在菜攤上挑揀“完美蔬果”的消費者一樣,只會鼓勵市場炮制出更多寡淡無味的商品。風味與美不會在那里。正如美國作家查爾斯·巴克斯特在《潛臺詞的藝術》中寫道,“在小說里,人們無需裝作比他們實際的更好,人物可以并且應當發(fā)生沖撞,產生戲劇性場面,欲望終將實現(xiàn),而所有的真相都是美的。”

(本文作者鐘娜系小說《正常人》中文版譯者,現(xiàn)居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