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拉,焚燒的記憶》:高爾基與穆拉
在20世紀的歐洲天際,俄羅斯貴族奇女子穆拉·布德貝格像一朵云彩般悠悠飄過。俄裔女作家尼娜·別爾別洛娃最早為她作傳,譯成法文由法國南方文獻出版社于1988年在阿爾勒推出,題為《布德貝格男爵夫人傳》(Histoire de la baronne Boudberg)。作者聲稱:“穆拉奉斯大林之命毒殺了高爾基?!?/p>
穆拉·布德貝格確是高爾基的情婦,但說她下狠手毒死高爾基卻純屬傳聞,說她奉斯大林之命行事更缺乏事實根據(jù)。許久以來,歐美一些人出于意識形態(tài)的偏見,把穆拉與一戰(zhàn)時放蕩無羈的荷蘭舞女瑪塔·哈里相提并論,認定她是蘇聯(lián)和英國的“雙面間諜”,還將她與喜獵女色的英國間諜羅伯特-布魯斯·洛克哈特的情事拍成影片《英國間諜》,由弗萊明執(zhí)導,塑造出007形象。她遂成為影壇第一位“邦女郎”原型,據(jù)說,穆拉本人看了該片后視之荒誕,一笑了之。
穆拉曾致力于俄羅斯傳統(tǒng)的嚴肅文學創(chuàng)作,將契訶夫的《海鷗》與《三姊妹》改編成電影劇本,分別由西德尼·魯邁和羅朗斯·奧列維導演,于1968年和1970年搬上銀幕。2016年,法國女記者兼?zhèn)饔涀骷襾啔v珊德魯·拉彼埃爾花費整整三年光陰,重踏穆拉全球足跡,在俄羅斯、愛沙尼亞、法國、英國、美國和意大利等處的圖書館查詢有關穆拉·布德貝格的史料,最后撰寫出總共五部四十來章,長達百萬字的傳記巨制《穆拉,焚燒的記憶》(Moura,la mémoire incendiée),由巴黎弗拉瑪里翁書局出版。
亞歷珊德魯·拉彼埃爾所以將這部長篇傳記題名為“焚燒的記憶”,是因為書中透露了有關高爾基部分著述,尤其是他本人的筆記,即他對俄國十月革命產生異化、蘇維埃政權發(fā)生蛻變的見證和憂慮等文獻,最后在一場大火中化為灰燼。而此一至關重要的歷史情節(jié)在尼娜·別爾別洛娃所寫的《穆拉傳略》,以及其他諸多所謂當事人“見證”中都絕少提及。抑或,這恰是一些關于高爾基與穆拉傳聞不足為憑,淪為“謎團”,不可據(jù)之妄下結論的緣由。
穆拉·布德貝格與高爾基的姻緣始于十月革命初期。當時,她跟英國駐圣彼得堡外交官、蘇格蘭血統(tǒng)的羅伯特-布魯斯·洛克哈特姘居。洛克哈特因涉女社會革命黨人卡普蘭刺殺列寧一案被契卡領導人雅各布·彼得下令逮捕,穆拉也受牽連入獄。后來洛克哈特被驅逐出境,穆拉出獄后生計無著,連愛犬卡里也失蹤,陷入艱難困苦,經人介紹來到高爾基主持的“世界文學之家”工作,時年27歲。她覺得高爾基有典型俄羅斯靈魂的幽邃,受到一種新穎生命力的吸引,很快成了他的情婦。他們倆的關系幾經波折,但精神上始終親密無間。
21世紀初,亞歷珊德魯·拉彼埃爾終于在歐洲的一些資料中心和博物館查找到了關于二人密切關系的可信證據(jù)。她為穆拉·布德貝格正名,洗清“雙面間諜”之冤,依據(jù)事實宣稱:“自從穆拉去世之后,有關的文章幾乎眾口一辭,都稱她是個‘可怕的女間諜’,聲稱她為蘇聯(lián),或是英國,或是德國提供情報。法國反間諜機構斷言她是‘契卡分子’,同時為俄羅斯和英國效勞??晌覒撆墩嫦?。在據(jù)傳穆拉·布德貝格半個世紀里曾經服務,或曰背叛的三個國家的反間諜檔案中,我沒有發(fā)現(xiàn)她從事間諜活動的任何真憑實據(jù)。英國一些歷史學家期望她寫個人回憶錄,或者采訪她,企圖找出破綻,最后均無果而終,不得不嗟嘆:‘真是一部神奇的俄羅斯稗史!’穆拉·布德貝格確是個不容忽略的20世紀歐洲歷史人物,悲劇性地反映出人類的境遇?!眮啔v珊德魯·拉彼埃爾強調:“將穆拉描繪成一個多面女間諜顯然更富有傳奇性,可我查閱的大量檔案都無法證實這種猜測。貶斥穆拉的人聲言她在1917年十月革命初期曾當過克倫斯基的情婦。我翻閱了保存在美國的克倫斯基歷史檔案,沒有這方面的任何跡象?!?/p>
相反,穆拉相繼是英國馳名諜報人員洛克哈特、俄羅斯大文豪高爾基和英國著名科幻小說作家赫伯特-喬治·威爾斯的情婦,倒是不爭的事實。亞歷珊德魯·拉彼埃爾查到她與這三人的親密通信,并親自將穆拉跟高爾基,以及威爾斯的來往書信翻譯成法文。她在《穆拉傳》里寫道:“我的敘述依據(jù)大量信函、報告和證據(jù)匯集,由此推斷開來。我盡力將穆拉跟威爾斯的過往函件,和她跟高爾基彼此用俄語寫的書信翻譯成法文,衷心期望在移譯中沒有違背兩位大作家的筆觸風格和精神。”她在《傳記》的結尾還特別提出:“我感激一些翻譯界的朋友在錯綜復雜的文獻和俄國的圖書館資料中給我的引導,特別是瑪麗婭·切爾尼克-勒貢特不厭其煩地細查關于穆拉·布德貝格記載中的古斯塔夫語西里爾字母的晦澀含義,讓我洞察到了穆拉與高爾基在相互通信里表達的深層情感?!?/p>
事實表明,穆拉與高爾基之間的確存在真情,有二人的來往信件為證。高爾基1925年8月2日從意大利南方的索連托港給穆拉寫信示愛:“對我來說,您是我最親近的、最可愛的人。在我一生度過的考驗里,失去您將是最難以忍受的?!蓖?月5日,穆拉從法國尼斯給高爾基回信:
我親愛的阿列克謝-馬克西莫維奇:
我剛剛接到您的來信,不禁流淚…… 我再次重復,我對您的愛情,我跟您的“結合”,我對您的需要,這一切都沒有變化?!斈盏竭@封信,請您至少要從柏林給我寫幾句話。我很痛苦。相信我,我是深深愛著您的。
同年12月30日,高爾基從那不勒斯再度向穆拉表示,雖然自己的年齡對女方不合適,但內心仍懷著一種真摯的情感:
我工作需要內心的平和,這是最基本的條件??紤]到我們的關系,在您身邊,心靈的寧靜是不可能的。因為,您知道,我是愛您的。
穆拉的精神境界在相當程度上影響了高爾基的文學創(chuàng)作,稱得上是使大文豪產生靈感的繆斯,故而他將自己最后一部巨作《克里姆·薩姆金的一生》“獻給瑪麗亞·伊納捷夫娜”。這里,高爾基特意用上穆拉的親昵姓氏,穆拉則在高爾基逝世之后致力于《克里姆·薩姆金的一生》一書在歐洲出版。
亞歷珊德魯·拉彼埃爾這樣歸結他們二人的姻緣:“無論在彼此‘情感平衡’,還是在‘精神寧靜’方面,都是不可或缺的,無論怎樣都不會斷絕。”可是,在國際環(huán)境下,他們的心路歷程不同。穆拉向往倫敦,高爾基渴望的是回到自己的祖國俄羅斯,說自己“要死在那邊”。這也是二人分道揚鑣的重要因素。
1920年5月,穆拉向高爾基透露,自己原是季諾維也夫派遣到“世界文學之家”來為契卡刺探動靜的。這種真誠感動得高爾基落淚。她同時承認自己已愛上對方。穆拉從而成了俄羅斯革命文學泰斗的“維納斯”。連天才詩人布洛克也將他最后一部詩集敬獻給她。
在列寧關注下,高爾基于1921年秋天到歐洲療養(yǎng)。其時,穆拉也在信中勸他:“的確,您應該去國外了。沒有人能割斷您跟俄羅斯的血脈……而我對您的感情也會永恒不變?!睆?921年到1928年,高爾基再度流亡意大利,主要棲居在那不勒斯灣的索連托。1924年,他在異鄉(xiāng)得悉列寧逝世的噩耗,十分悲痛,歸心似箭,覺得自己應該回到俄羅斯民眾中間。1928年,高爾基接受斯大林的召喚,以及他合法妻子葉卡捷琳娜·普什科娃的請求,啟程回國。法蘭西學院院士讓-瑪利·魯雅爾在其劇本《高爾基,卡普里島的流亡者》里展示的就是高爾基與穆拉在索連托同居的最后時日,尤其是高爾基決定返回祖國,而穆拉不愿隨行引起的矛盾。該劇由雅克·羅斯奈執(zhí)導,于2006年12月1日開始在巴黎“皮爾·卡丹樂園”公演。
穆拉·布德貝格1892年生于烏克蘭,一生中有過兩次婚姻,先是為了躲避返回匪患嚴重的老家,在柏林嫁給年輕的俄羅斯貴族本肯多夫,育有一兒一女。此君暴戾,虐待農奴,1919年4月在愛沙尼亞遭仇殺。之后,穆拉為了取得愛沙尼亞國籍謀生,當上該國男爵尼古拉·布德貝格的妻子,成了“男爵夫人”,并一生延用這個貴族徽號。尼古拉·布德貝格男爵是個庸碌之輩,婚后不久只身遠赴巴西圣保羅另建家庭,二人遂離異,但仍長期保持通信關系。1929年,穆拉經柏林曾在高爾基邸宅里有過一夜情,同一躍而為“國際筆會”主席的威爾斯秘密會合,9年后重續(xù)昔日在圣彼得堡的情愛。那時節(jié),威爾斯喪妻,但在法國養(yǎng)有一個名叫奧黛特的情婦。穆拉對男方生活放蕩心知肚明,可仍在他資助下定居倫敦,同愛因斯坦、肖伯納等諸多名流過往,過得如魚得水。奧黛特從六角國趕到倫敦,竭力離間威爾斯與穆拉,威爾斯不為所動,甚至說:“穆拉一天比一天變得對我更不可或缺了?!彼麑覍蚁蚰吕蠡?,均遭拒絕,有可能是因為她在倫敦還有另一個情人,贊同十月革命的康斯坦丁。穆拉對人說:“威爾斯風流成性,到處拈花惹草,艷遇不絕。高爾基卻完全不同,他同一個女人在一起時非常專一,絕無他心?!彼龑ν査箞苑Q,自己從來沒有跟高爾基同床共眠。亞歷珊德魯·拉彼埃爾認為,穆拉正是懷著這種精神上對高爾基人格的仰慕,跟他一起在意大利索連托的薩哈卡普里拉花園漫步,欣賞那不勒斯灣的日暮和維蘇威火山遠景的。
爾后,穆拉跟高爾基分別數(shù)載。1936年6月4日,穆拉在倫敦突然接到高爾基秘書克留奇科夫發(fā)來的急電,說高爾基患肺炎病危,渴望見她最后一面。為此,克留奇科夫為她訂了經柏林飛往莫斯科的機票。穆拉急急趕到高爾基病入膏肓的莫斯科近郊鄉(xiāng)間別墅。亞歷珊德魯·拉彼埃爾這樣描述二人的訣別場面:
“阿列克謝將她叫到病榻,緊靠自己身邊。她緊握對方的手,附身去擁抱他。高爾基依順著,低聲對她耳語:‘把床頭桌抽屜里的文稿取出來?!@是他最后幾個月的日記,薄薄幾頁紙,寫著他的政治遺囑。穆拉將文件塞進緊束的衣裙腰帶里。高爾基一直緊盯著她的動作,神志完全是清醒的。很難想象他次日夜間會再窒息……24小時后,到1936年6月18日上午11時,高爾基離世,享年68歲,臨去緊緊握著穆拉的手。”亞歷珊德魯·拉彼埃爾描述,高爾基逝世前,斯大林前往那座鄉(xiāng)間別墅,到病榻前探望過他,送殯時親自抬送靈柩。紅場上的葬禮十分隆重,合唱隊高唱《國際歌》。
高爾基并不贊成斯大林,感到斯大林時代的專制統(tǒng)治有違自己人道主義的革命理想,甚至在日記里詛咒他是一只“畸形蜢蟲”,自我膨脹,令人厭惡。但傳說斯大林從背后指使契卡負責人雅各達和高爾基的秘書克留奇科夫暗害高爾基應該是缺乏根據(jù)的。俄羅斯作家巴蘭諾夫于1997年4月3日在《獨立報》上宣稱是穆拉奉命毒死高爾基更是一派謊言。至于1938年3月2日開始的第三次“莫斯科審判”涉及三個醫(yī)生謀害高爾基的案件,其因果異常復雜,真?zhèn)坞y辨。但無論如何都不應違背歷史事實,將高爾基之死歸咎于穆拉。
1933年圣誕節(jié)前夕,穆拉在跟高爾基分離5年后秘密返回她熱愛的俄羅斯,到高爾基的邸宅重敘舊情。彼時,高爾基沉浸在喪事的悲痛中。他的兒子,“蘇維埃王子”彼什科夫莫名猝死在一個湖畔的草叢里。傳說是秘密警察局長雅各達為奪其妻將他毒死的。穆拉短暫停留,安慰高爾基后又趕回倫敦。她于12月27日寫信給高爾基:“跟您在一起的這四天如此短暫,給我留下了熱切而多樣的印象。我這次來感到萬分幸福。我們之間的一切又顯得這般單純和溫馨?!币钅?月,她接著又在一封信里說:“我特別想留在您身邊??墒?,您不會不知道,我欣喜地來看望您,卻無法在莫斯科生活下去。自然,我還會回來,到您身邊待更長時間?!?/p>
亞歷珊德魯·拉彼埃爾領會到穆拉與高爾基在彼此通信中表達的感情,強調穆拉對高爾基的感情是“恒定不變”的。同樣愛好文學,精神交流,情感默契,將二人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她并據(jù)實歸結道:“歸根結蒂,我可以跟威爾斯得出同一個結論,穆拉不失其本色。她雖不無缺陷,卻是個富于人情味的女性。”確實,威爾斯承認:“穆拉對高爾基信守了自己的諾言,不曾將高爾基托付她保存的,不利于蘇維埃政權的信件和檔案交給蘇聯(lián)國家安全部,更沒向任何方面透露高爾基本人的秘密?!笔聦嵣?,穆拉和高爾基的關系雖幾經波折,但穆拉近六旬后,不顧契卡追索,仍牢牢保存著高爾基的大量文稿。遲暮之時,她于1974年投奔住在意大利托斯卡納蒙特瓦爾圖村的長子保羅(亦名巴維爾),隨身帶著高爾基托付給她的這批重要文獻,裝在11個用繩子緊緊捆扎的紙箱內。因她下榻的旅館很小,保羅弄來一輛旅行車擱在花園里給她當書房,那11箱文件就堆置在里邊,其中似乎有高爾基約9000封信。不料,一天夜里突然狂風大作,旅行車里煤氣罐爆炸引起大火,熊熊烈焰將高爾基留下的大宗手稿和珍貴文獻吞沒殆盡,只留下了“焚燒的記憶”,永遠難以辨明的是非曲直。
穆拉1947年獲得英國國籍,在倫敦孤獨生活,經常酗酒澆愁。上世紀60年代,這位女性從不畏途,多次返回莫斯科參加高爾基的誕辰紀念和逝世追懷儀式。她跟高爾基的發(fā)妻葉卡捷琳娜·普什科娃感情契合,始終保持著聯(lián)系。1965年,葉卡捷琳娜·普什科娃去世,穆拉專程趕到莫斯科參加故友葬禮。她本人則活到81歲,于1974年10月31日在意大利辭世。
佛曰:“一花一世界?!痹趤啔v珊德魯·拉彼埃爾筆下,穆拉·布德貝格本是一位櫻唇杏眼,如花似玉,可親可愛的“御風奇女”,但在另一些人眼中,她卻成為波德萊爾稱謂的“惡之花”,或者希臘神話里一個水性揚花的“斯芬克司”。無論如何,確如亞歷珊德魯·拉彼埃爾所說,穆拉在塵世過往一趟,最終帶走了人世的神秘。她是生活的象征,屬于20世紀的社會歷史,反映人類的境遇。她本人不愿留下自己生涯的任何痕跡,囑咐親人在她死后把其所有信件付之一炬。今天,讀者能夠看到的,多為“焰火焚燒的記憶”,無語悵問保守秘密的蒼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