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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蒙即救亡——“九一八”事變后魯迅關于抗日問題的社會批判
來源:《文藝研究》 | 王彬彬  2020年08月12日07:25
關鍵詞:魯迅 王彬彬

20世紀90年代以來,詆毀魯迅的論調有多種,其中之一是“九一八”事變后,魯迅從未對抗日問題發(fā)表過自己的看法。“九一八”事變后,抗日大潮洶涌,作家、文人發(fā)表慷慨激昂的抗日言論是常見現(xiàn)象。而在魯迅的筆下,似乎很難找到這類文字,于是就有了魯迅從未發(fā)出過抗日言論的流言。這種論調當下主要在網(wǎng)絡上流行,由于流傳甚廣,影響深遠,甚至一些現(xiàn)代文學研究者也信以為真,因此有必要撰文澄清事實。其實,“九一八”事變后,魯迅就抗日問題發(fā)表了很多文章,只不過這些言論大多是批判性的。批判的對象主要有兩種:一是國民黨政府對待日本侵略的策略、態(tài)度;二是中國社會在國難聲中出現(xiàn)的種種荒謬、丑惡現(xiàn)象。前者可以稱之為“政治批判”,后者則不妨叫作“社會批判”。

從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到1937年的“七七事變”,面對日本的侵略,國民黨政府基本上在妥協(xié)、退讓。這背后自然有很復雜的原因,但每有沖突發(fā)生,官方總是謀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激起了全國各階層普遍的不滿和憤怒。對國民黨政府的批判,在當時是十分常見的。魯迅是無數(shù)批判對日妥協(xié)、退讓者之一,但有自身鮮明的特色。國難當前,社會上出現(xiàn)各種不合理、不健康的現(xiàn)象,這在本質上是有害于抗日的。對社會病態(tài)異常敏感的魯迅自然不會無動于衷。不過,魯迅的批判并不全是因為它們不利于抗日。國難聲中的各類丑惡現(xiàn)象,都是某種國民性病癥的表現(xiàn),但這并非由國難產(chǎn)生,而是長期存在于國人身上,只不過在特殊時期又一次顯現(xiàn)出來。魯迅批判這些現(xiàn)象,就是在國難時期延續(xù)其一貫的國民性批判,可以說是以一種特有的方式參與救亡;同時也是在針砭大眾的精神痼疾,更是其長期堅持的啟蒙事業(yè)的繼續(xù)。筆者一向認為,啟蒙與救亡在魯迅那里并非水火不容,甚至可以說,在魯迅的思想中,啟蒙即救亡。

所謂“政治批判”與“社會批判”,也是一種粗略的區(qū)分,有時某種現(xiàn)象屬于政治現(xiàn)象還是社會現(xiàn)象,是難以遽下判斷的。魯迅的文章,也并非每一篇只批判一類現(xiàn)象,而是常常在同一篇文章中既有對政治現(xiàn)象的批判,也有對社會現(xiàn)象的針砭。他在“九一八”事變后對國民黨政府的政治批判,筆者在《魯迅有關抗日問題的若干言論詮釋》(《西北大學學報》2019年第1期)、《魯迅與1933年北平文物遷移》(《東北師大學報》2019年第3期)、《魯迅〈“友邦驚詫”論〉現(xiàn)實批判考辨》(《文藝爭鳴》2019年第6期)、《魯迅晚年在日本侵華問題上的預感與憂思》(《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20年第2期)等論文中已有談論,所以這篇文章主要涉及魯迅此一時期的社會批判。

1931年10月29日,魯迅寫了雜文《沉滓的泛起》,列舉了“九一八”事變后上海灘出現(xiàn)的諸多丑惡現(xiàn)象。該文指出,日軍侵華如用棍子攪動死水,各種丑惡現(xiàn)象泛起,趁機顯示自己的存在。阿Q精神本來就是十分常見的國民性病癥,在“九一八”事變后又有了特別突出的表現(xiàn)。日本掠奪中國的國土,于是一些人便去翻史書、查字典,聲稱日本人古名“倭奴”,“倭”是矮小之意,似乎這樣一來,中國就勝利了,而中國人因日本凌虐而產(chǎn)生的怨憤,也可以平息。這種精神勝利法是深重的頑癥,它在國難時期以“愛國”的名義顯現(xiàn),危害特別大。在上海灘特別常見的,則是以“抗日”和“愛國”的名義推銷自己的產(chǎn)品,即所謂“發(fā)國難財”。胡漢民在上海發(fā)表對時局的意見,希望青年成為國民之前鋒,平時要注意“養(yǎng)力”,勿輕易“使氣”,第二天報紙上便有人借此說養(yǎng)力就是強身,泄氣便是悲觀,要強身袪悲觀,就應開懷大笑,所以要看美國電影《兩親家游非洲》。繞了半天,是借“抗日愛國”的名義為美國影片做廣告。文藝界人士成立“救國會”,慷慨激昂,其實是借國難推銷自己的著作。有人為了賣狗,在報紙上便強調救國不能靠“國聯(lián)”,而是要仰仗戰(zhàn)犬,犬類品種繁多,又以自己養(yǎng)的那種狗最適合作戰(zhàn)。還有人致信報紙,說自己在漢口生病,不能投身抗日義勇軍,而滬上友人寄來某種藥,服藥后即可奔赴抗日戰(zhàn)場,這類編造的“抗日故事”無非是為了賣藥。魯迅說,這些人要趁日本侵略中國,盡量榨取利益,“因為要這樣,所以都得在這個時候,趁勢在表面來泛一下,明星也有,文藝家也有,警犬也有,藥也有……也因為趁勢,泛起來就格外省力。但因為泛起來的是沉滓,沉滓又究竟不過是沉滓,所以因此一泛,他們的本相倒越加分明,而最后的運命,也還是仍舊沉下去”[1]。借國難之機,趁抗日浪潮,推銷本來賣不出去的存貨,當然是對抗日的破壞。但要說此類行為對抗日能構成多么嚴重的損害,卻未免高估了這些人。人們會在抗日熱情的驅使下受騙于一時,但不會長久被此種伎倆迷惑。

那么魯迅為何要花費時間、精力批判這種現(xiàn)象?就因為此種現(xiàn)象下面隱藏著的,是極其頑固的精神病灶。許壽裳曾說,魯迅在日本留學時,常與他探討這樣的問題:中國國民性最大的問題是什么?造成中國國民性的病根何在?探討的結果是,中國國民性最大的問題是缺乏“誠和愛”,“換句話說,便是深中了詐偽無恥和猜疑相賊的毛病”。至于病根,“當然要在歷史上去探究,因緣雖多,而兩次奴于異族,認為是最大最深的病根。做奴隸的人還有什么地方可以說誠說愛呢”[2]?“九一八”事變后出現(xiàn)在上海的這些現(xiàn)象,當然在中國其他地方也會有,那正是性格中缺乏“誠與愛”的表現(xiàn)。對這種國民性格中的病患,魯迅一直以小說、雜文等多種方式進行批判,這也是他執(zhí)著從事的啟蒙工作的題中應有之義。借國難發(fā)財,更有理由引起魯迅的警覺和悲憤,因為缺乏“誠與愛”的病根,在魯迅看來與金元和清代兩次“奴于異族”有密切關系。而現(xiàn)在,中國正再次面臨“奴于異族”的危險。因歷史上異族入侵所導致的民族性格中的缺陷,在日本入侵時表現(xiàn)出更明顯的癥候,而如果中國奴于日本,這種病患一定會更加深重。啟蒙的事業(yè)雖然艱難地進行了十幾年,但還沒有看到什么成效,卻又一次面臨“奴于異族”的危險,這怎能不令魯迅憂慮、痛苦?批判因缺乏“誠與愛”而在遭受入侵時大發(fā)國難財?shù)男袨?,是在救亡,更是在堅持啟蒙。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啟蒙與救亡在魯迅那里并不沖突。

1934年9月25日,魯迅寫了《中秋二愿》。文章開頭說:

前幾天真是“悲喜交集”。剛過了國歷的九一八,就是“夏歷”的“中秋賞月”。還有 “海寧觀潮”。因為海寧,就又有人來講“乾隆皇帝是海寧陳閣老的兒子”了。這一個滿洲“英明之主”,原來竟是中國人掉的包,好不闊氣,而且福氣。不折一兵,不費一矢,單靠生殖機關便革了命,真是絕頂便宜。[3]

一開頭便提到“九一八”,自然意味著在對抗日救亡問題發(fā)言。乾隆皇帝其實是陳元龍的兒子,是流傳很廣、記載很多的流言。其產(chǎn)生的原因,是由極度自卑轉化而來的極度自欺,它與以為證明了日本人古稱“倭奴”就戰(zhàn)勝了日本的心理一樣,是阿Q精神的典型表現(xiàn)。如果乾隆真是漢人的兒子,那么在其登基的那一天,漢人就悄悄然戰(zhàn)勝了滿人,光復大業(yè)于不知不覺間完成?!皢慰可硻C關便革了命”,魯迅的諷刺是尖刻的。而在日本人對中國鯨吞蠶食之時,人們忽然又借“海寧觀潮”而大談乾隆本是漢家血脈,令魯迅格外擔憂:“我真怕將來大家又大說一通日本人是徐福的子孫。”[4]如果真相信日本人是徐福的后代,那就是中國人早就征服了日本,而現(xiàn)在日本人打進來,便根本不是侵略,而是漢人的子孫要回來尋根問祖。既如此,“抗日救亡”云云,便沒有必要了。國亡了,卻亡得如此心安理得。《中秋二愿》一文里還提到中國人每以蒙古人征服歐洲為榮之事:“‘我們元朝是征服了歐洲的’呀之類,早聽的耳朵里起繭了,不料到得現(xiàn)在,紙煙鋪子的選舉中國政界偉人投票,還是列成吉思汗為其中之一人?!盵5]南宋不過是古代蒙古人征服的許多政權之一,中國人卻以蒙古曾經(jīng)征服歐洲為自己的榮耀。這種自欺欺人的精神勝利法,也是魯迅長期批判的。只是在亡國的危險日益加劇時聽到這種聲音,讓魯迅感到特別痛心。因為說乾隆是漢家血脈,就可以說日本人是徐福的后代;而以蒙古征服歐洲為榮,將來就能夠以日本征服了其他國家為自傲的資本。這更使魯迅對這一現(xiàn)象的批判同樣具有了啟蒙和救亡的雙重意義。

國難時期的各種丑惡現(xiàn)象,都是精神上的老病在特定情境下的復發(fā)。以做戲的態(tài)度做事,就是中國社會長期存在的現(xiàn)象,這在“九一八”事變后表現(xiàn)得非常突出。魯迅晚年就對以做戲的姿態(tài)進行抗日表演深惡痛絕,而對這種現(xiàn)象的批判也特別多。

需要指出的是,對中國人做事不認真的批評是魯迅雜文一貫的主題,1926年7—8月連載于《語絲》周刊的《馬上支日記》就對此進行過批評。其中,魯迅贊同美國傳教士斯密斯關于中國人性格的一些看法。在《支那人氣質》一書里,斯密斯認為中國人善于“做戲”,即常常以演戲的心態(tài)和姿態(tài)做著正經(jīng)事[6]。魯迅在《馬上支日記》里介紹了斯密斯的觀點并做了發(fā)揮。他認為斯密斯說中國人是“頗有點做戲氣味的民族”,并不是過于刻毒的評語?!皯驁鲂√斓?,天地大戲場”是中國戲臺上的常見對聯(lián),這就證明人們把一切都看作一場戲,誰要較真倒是愚蠢的。就是受了欺侮,因怯于報復也會以萬事無非一場戲來自我安慰。魯迅強調,中國其實并沒有俄國式的“虛無黨”,因為“虛無”正是認真的表現(xiàn)。但很多中國人極其善變,毫無操守,心里這樣想,嘴上卻那樣說;在后臺這樣做,到前臺又那樣做。一定要說這樣的人是“虛無黨”,那也只能說是“做戲的虛無黨”[7]。凡事不認真,視一切事情為兒戲,是魯迅在小說、雜文中著重批判的中國人的精神缺陷之一。如《阿Q正傳》就著力表現(xiàn)了阿Q性格中視萬事為游戲的一面,他受欺侮后能夠迅速恢復心理平衡并放棄報復,正是通過將受欺侮視作游戲來實現(xiàn)的?!熬乓话恕笔伦兒笊鐣峡谷諢崆楦邼q,然而魯迅也在其中看到一些做戲式的行為。這最終會將侵略視作游戲,從而放棄反抗,甘當侵略者的奴隸,甚至還能從奴隸生活中尋出詩意和幸福。這樣的事情,歷史上并非罕見。

魯迅多次強調,“認真”是日本人特別突出的精神特征。即便在“九一八”事變后,魯迅也不惜背上“漢奸”的罵名,主張凡事都當作游戲的中國人應該學習日本人的認真精神。一個人民遇事極不認真的國家受到一個講求認真的民族的侵略,那差距便不僅表現(xiàn)在軍事力量上。1931年11月,魯迅在《北斗》雜志上發(fā)表雜文《新的“女將”》,指出“九一八”事變后上海畫報上的女性形象從“性喜音樂”的“女?;屎蟆?、“愛養(yǎng)叭兒狗”的“女校高材生”、“大學肄業(yè)”的“女公子”等,變成了穿著白大褂的女護士或托著槍的戎裝女戰(zhàn)士。魯迅從畫報上女性形象的變化,嗅到了濃烈的做戲氣息,讓他想到《雙陽公主追秋》《薛仁貴招親》一類傳統(tǒng)戲劇中的“女將”。這種戲臺上的“女將”,往往頭插雉尾,手執(zhí)雙刀,常常一上臺就博得滿場喝彩。觀眾明知不過是做戲,但卻看得分外起勁。而如今畫報上的女護士和女戰(zhàn)士,也如戲臺上的“女將”一般,不過哄讀者開心?!熬毩硕嗄甑能娙?,一聲鼓響,突然都變了無抵抗主義者。于是遠路的文人學士,便大談什么‘乞丐殺敵’,‘屠夫成仁’,‘奇女子救國’一流的傳奇式古典,想一聲鑼響,出于意料之外的人物來‘為國增光’。而同時,畫報上也就出現(xiàn)了這些傳奇的插畫。但還沒有提起劍仙的一道白光,總算還是切實的?!濒斞冈谶@里是將政治批判與社會批判融為一體的。他解釋說,自己并非主張女性不能參加抗日,而是強調“雄兵解甲而密斯托槍,是富于戲劇性的而已”。日本軍隊的情形可以作為一種反證,誰也沒有看見侵略中國的日本軍隊中看護隊的照片,作戰(zhàn)部隊里也并沒有女人,這是“日本人是做事是做事,做戲是做戲,決不混合起來的緣故”[8]。

《新的“女將”》發(fā)表在《北斗》第1卷第3期,在同一期刊物上,魯迅還發(fā)表了雜文《宣傳與做戲》。該文仍然兼有政治批判和社會批判,對官方和民間做戲般的抗日行動進行了針砭。“離前敵很遠的將軍,他偏要大打電報,說要‘為國前驅’。連體操班也不愿意上的學生少爺,他偏要穿上軍裝,說是‘滅此朝食’?!盵9]連體操班都不愿意上,卻偏要做出抗日的姿態(tài),這是在演戲。糟糕的是,由于做戲已成習性,他們時時處處以天地為戲場卻不自知。倘若軍民普遍以這種態(tài)度對待侵略,那結果自然是極其悲慘的。

而魯迅發(fā)表于1932年1月《北斗》第3卷第1期的《中華民國的新“堂·吉訶德”們》,批判的則是上海的“青年援馬團”?!熬乓话恕笔伦兒笕哲姾芸煺碱I了幾乎整個東北,但黑龍江省代主席馬占山卻率部堅持抵抗,受到全國人民的敬仰。于是,各地都有青年組成“援馬團”,要奔赴黑龍江支持抗戰(zhàn)。上海也有一支數(shù)百人的“青年援馬團”,聲稱要步行到黑龍江援助馬占山。在魯迅眼里,這無疑是在做戲。他批判了“青年援馬團”游戲般的抗日舉動,更批判了產(chǎn)生這類行為的社會土壤。魯迅說“,青年援馬團”的行為看起來很“堂·吉訶德”,實際上卻截然不同:“然而究竟是中國的‘堂·吉訶德’,所以他只一個,他們是一團;送他的是嘲笑,送他們的是歡呼;迎他的是詫異,而迎他們的也是歡呼;他駐扎在深山中,他們駐扎在真茹鎮(zhèn);他在磨坊里打風磨,他們在常州玩梳篦,又見美女,何幸如之。”[10]既然是做戲,就須有觀眾,任何戲劇表演都是演員和觀眾共同完成的?!扒嗄暝R團”成立后能夠從上海走到常州,是因為受到民眾支持。人們認同和欣賞這種做戲,才會出現(xiàn)這類“抗日”行為。“青年援馬團”和迎送他們的民眾,并非不知道此種行為違反常理。然而,說“青年援馬團”和普通民眾都在有意識地裝腔作勢也過于武斷。以天地為戲場,有時是有意識地做戲,如借抗日救亡發(fā)國難財,有時卻是無意識地做戲,是雖在做戲而不自知。在做戲的文化氛圍中出生、成長的人,有時便會有抑制不住做戲的沖動,暫時喪失常識和生活經(jīng)驗,做出種種只該在戲臺上發(fā)生的事情來。

魯迅在《馬上支日記》里說:“但我們國民的學問,大多數(shù)卻實在靠著小說,甚至于還靠著從小說編出來的戲文?!彼e例說,即使是崇拜關公、岳飛的有文化的人,如果問他們心目中的兩位“武圣”是何種形象,那關公一定是細眼、赤面的大漢,而岳飛則一定是五綹長須的白面書生,或者再穿著繡金的緞甲,背后插著四面尖角小旗。這形象就是從小說和戲曲舞臺上得來的。魯迅還指出,在提倡忠孝節(jié)義時,新年廟市上的年畫就多畫著相關故事,“然而所畫的古人,卻沒有一個不是老生,小生,老旦,小旦,末,外,花旦”[11]。人們普遍是按照小說、戲曲來想象和理解古人的。在《中國小說史略》中,魯迅論及古代的神魔小說時,也認為它們“蕪雜淺陋,率無可觀。然其力之及于人心者甚大”[12]。

早在《阿Q正傳》中,魯迅就重點表現(xiàn)了戲曲對國人心理言行的影響。阿Q精神的內涵之一,是做戲精神。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表現(xiàn),應對生活環(huán)境的方式,往往是下意識地模仿戲曲表演。無論得意還是失意,都要唱幾句戲文,這當然是在不自覺地模仿戲曲人物。阿 Q被押赴刑場時,也很想唱幾句戲。他在腦中搜索著看過的戲曲,《小孤孀上墳》顯然配不上這么悲壯的場合,“悔不該酒醉錯斬了鄭賢弟”也顯得無聊,最后選定了“我手執(zhí)鋼鞭將你打”。然而因為雙手都被綁著,戲唱不成,于是,“‘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阿Q在百忙中,‘無師自通’的說出半句從來不說的話”[13]。阿Q在臨刑前的舉動,其實都是在模仿戲曲人物。他慣看的草臺班上,囚犯赴刑場途中要吼幾句戲文,或表達冤屈,或顯示豪邁。阿 Q說出的那半句,完整的表達是“過了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這也是戲臺上死囚在行刑時喊出的話。魯迅說他“無師自通”,又加上引號,正暗示雖無人特意教他,但阿Q卻自然而然地師法了戲曲人物。

在“青年援馬團”身上,魯迅也發(fā)現(xiàn)了小說、戲曲對他們的影響。他們做戲般的抗日姿態(tài),一定程度上是無意識地模仿小說、戲曲。魯迅說:

不錯,中外古今的小說太多了,里面有“輿櫬”,有“截指”,有“哭秦庭”,有“對天立誓”。耳濡目染,誠然也不免來抬棺材,砍指頭,哭孫陵,宣誓出發(fā)的。然而五四運動時胡適之博士講文學革命的時候,就已經(jīng)要“不用古典”,現(xiàn)在在行為上,似乎更可以不用了。[14]

當時的報紙曾報道,“青年援馬團”出發(fā)前抬棺游行,還有人斷指寫血書。魯迅這番話便是針對這類做法的。所謂在行為上用典,就是指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復制小說、戲曲中的行為。在小說、戲曲影響下的做戲,往往是真誠且不自知的。然而,這種真誠地做戲,比那種有意識地欺世騙人,對自身,對社會,都更具有危害性。

上海的“青年援馬團”之步行北上,當時是一件頗為聳動視聽的事?!扒嗄暝R團”共有二百八十余人,于1931年12月6日到車站,打算乘車北上,來自上海各界的萬余民眾在車站含淚送行。鐵路當局奉命不準免費乘車,歡送民眾當場湊錢替他們買了車票,上車后鐵路當局又奉命不得發(fā)車,“青年援馬團”只得第二天步行出發(fā)[15]。而在黑龍江偏遠一隅堅持抵抗的馬占山,對各地“援馬團”奔赴其駐地十分頭痛。12月8日,馬占山通電全國各地黨政、教育、媒體部門,請求轉告欲赴黑龍江援馬青年,目前應該好好學習本領,將來為國服務,此時切勿赴黑龍江“作煮鶴焚琴之舉”。23日,馬占山又對已經(jīng)到達的學生訓話,強調東北招兵并不困難,已到達者希望都能領取路費返回[16]。當時的情況是,國民黨政府并不支持各地青年學生放棄學業(yè)奔赴黑龍江,而馬占山也不需要以青年學生補充抗日戰(zhàn)士。毫無疑問,沒有絲毫軍事知識的學生到馬占山那里,只會給他帶來很大的麻煩。正是馬占山表示了不歡迎,各地才解散“援馬團”。馬占山?jīng)]法配合“援馬團”做這種抗日表演,因為他是要承擔責任的人;而各地民眾、媒體之所以起勁吶喊助威,是因為他們不需要承擔任何責任。魯迅對“援馬團”的批評,顯示了他一貫的冷峻、清醒。

中國人抗日抗得輕浮,然而侵略者殺人卻殺得切實,這令魯迅特別擔憂和痛心。1932 年6月18日,上?!耙弧ざ恕睉?zhàn)事停火不久,魯迅在致臺靜農(nóng)信中說,自己能否以“一·二八”為題材寫些東西,還不能決定,因為聽說的事情,一調查則大半是說謊,連尋人廣告,也有本人去登以此揚名的。魯迅無限感慨地寫道,“中國人將辦事和做戲太混為一談,而別人卻很切實”,這里的“別人”當然指日本人。魯迅又引用當天《申報·自由談》里的一段話:“密斯張,紀念國恥,特地在銀樓里定打一只鐫著抗日救國四個字的紋銀匣子;伊是愛吃仁丹的,每逢花前,月下,……伊總在抗日救國的銀匣子里,搖出幾粒仁丹來,慢慢地咀嚼。在嚼,在說:‘女同胞聽者!休忘了九一八和一二八,須得抗日救國?!濒斞刚f,在“一· 二八”事變以前,如此行事者還真不少。到戰(zhàn)爭爆發(fā)時,如果生活器具、日常用品上有“抗日”字樣,就可能付出生命的代價。許多人只是將有著“抗日”字樣的徽章放在身上,自己早就忘了,卻因被日本人查獲被殺。對此,魯迅評論道:“‘抗’得輕浮,殺得切實,這事情似乎至今許多人也還是沒有悟?!盵17]做戲般地抗日,當然抗得輕浮。而習慣于做戲的人,是很難明白自己是在做戲的。魯迅對這種現(xiàn)象一再提出尖銳批判,無非是想喚醒戲中人。

1932年11月下旬,魯迅北上省母期間,曾在輔仁大學發(fā)表演講,后講演內容以“今春的兩種感想”為題發(fā)表于11月30日北平《世界日報》。魯迅在演講中又說到“一·二八”事變期間許多中國人莫名其妙地被殺之事。他表示自己親眼見到許多中國青年被日軍捉去,慘遭殺害。這些青年被捕的原因,是他們身上有抗日的證據(jù)?!熬乓话恕笔伦兒?,很多大學、中學成立了抗日義勇軍,一開始還天天操練,后來漸漸荒廢,但戎裝還保留著,自己卻早已忘記,一旦被日軍找到就要送命。像這樣并未真抗日,只是開過幾次會、上過幾次操的青年被殺,國人往往認為日軍太殘忍,“其實這完全是因為脾氣不同的緣故,日人太認真,而中國人卻太不認真。中國的事情往往是招牌一掛就算成功了。日本則不然。他們不像中國這樣只是作戲似的。日本人一看見有徽章,有操衣的,便以為他們一定是真在抗日的人,當然要認為是勁敵。這樣不認真的同認真的碰在一起,倒霉是必然的”[18]。

一聽說日本侵占了東北,便揎拳捋袖、目眥盡裂,恨不得立即奔赴戰(zhàn)場,這感情是強烈的,但往往也很膚淺,因而也就必然是短暫的,一如不經(jīng)燒的東西著了火,一時間烈焰沖天,但瞬間即熄滅。不能說這樣的情感不真誠,但雖強烈卻膚淺、短暫的情感,常常是在真誠地做戲。魯迅所希望于當時中國人的,是具有深沉、堅毅的愛國精神,以無比的韌性持續(xù)地、百折不撓地從事抗日工作。中國要真正強大起來并永久擺脫受欺侮的命運,就必須使中國人普遍清除做戲的習性,確立凡事以踏踏實實的精神去做的品格。所以,對做戲般的抗日舉措的批判,是在救亡,也是在啟蒙。

1934年8月,魯迅創(chuàng)作了以墨子為主人公的歷史小說《非攻》,這篇作品也有著明顯的現(xiàn)實針對性,是在借墨子助弱宋抗強楚的故事,說明中國要抵抗日本侵略只有靠實力、智慧和韌性,指望憑口舌等方式救亡,是虛妄的?!斗枪ァ愤€對煽動所謂民氣并企圖以此抗拒外敵的做法,進行了否定和嘲諷。小說有這樣一段描寫:

當墨子走得臨近時,只見那人的手在空中一揮,大叫道:

“我們給他們看看宋國的民氣!我們都去死!” 墨子知道,這是自己的學生曹公子的聲音。[19]

墨子懶得搭理曹公子,第二天對自己另一個學生管黔敖說:

“昨天在城里聽見曹公子在講演,又在玩一股什么‘氣’,嚷什么‘死’了。你去告訴他:不要弄玄虛;死并不壞,也很難,但要死得于民有利!”[20]

這段描寫表明魯迅對煽動民氣的行為持批判態(tài)度,對所謂“民氣”本身也是否定的??紤]到其創(chuàng)作《非攻》時正是面對日軍侵略、中國社會普遍宣揚“民氣論”的時候,所以對煽動民氣和民氣本身的批判,都可視作兼具了政治批判與社會批判的意義。

鴉片戰(zhàn)爭后,每遇外侮必有中國人主張利用民氣抗敵,結果是禍國殃民。在沒有實力的情形下,民氣本身不可恃。主張依靠民氣制勝,會陷入不務實際的泥坑,在正義感和口號聲中陶醉,以為憑廣大民眾一腔怒火便可把外敵焚毀,其實是一種精神勝利法。所謂 “民氣”,往往是煽動者和民眾合演大戲,一旦遇到真正的敵人,民氣就如巨大的氣球瞬間一聲巨響,破成碎片,這樣的悲劇,近代以來曾多次上演。當中國再次面臨亡國危險時,又有人鼓噪著民氣的重要。魯迅唯恐悲劇重演,所以對“民氣論”予以批判。小說《非攻》基本取材于《墨子·公輸》,原文中并無曹公子煽動民氣的記述,此細節(jié)完全是魯迅創(chuàng)作《非攻》時虛構的。特意這樣虛構,就是為批判現(xiàn)實中的“民氣論”。1935年12月19日致曹靖華信中,魯迅也說:“青年之遭慘遇,我已目睹數(shù)次,真是無話可說,那結果,是反使有一些人可以邀功,一面又向外夸稱‘民氣’。當局是向來媚于權貴的。”[21]

魯迅對“民氣論”的批判,正如對“做戲的虛無黨”等現(xiàn)象的批判一樣,也并非“九一八”事變后才開始,而是在救亡的情形下延續(xù)著一貫的啟蒙努力。1925年6月11日,魯迅寫了《忽然想到》之十,其中表達了對“五卅慘案”的感想。近代以來,每當中國受外敵欺侮,必有人鼓吹“民氣論”,“五卅慘案”發(fā)生后,社會上又有人舉起“民氣論”的大旗,魯迅便對這類行為予以辛辣嘲諷。他表示,自己一向不喜歡的《順天時報》上,幾年前的一篇社論頗有道理。社論的意思是,每當一國走向衰朽時,總有兩種意見相爭斗:“一是民氣論者,側重國民的氣概,一是民力論者,專重國民的實力。前者多則國家終亦漸弱,后者多則將強?!濒斞冈u論道:“可惜中國歷來就獨多民氣論者,到現(xiàn)在還如此。如果長此不改,‘再而衰,三而竭’,將來會連辯誣的精力也沒有了。所以在不得已而空手鼓舞民氣時,尤須同時設法增長國民的實力,還要永遠這樣的干下去。”[22]沒有民力而徒有民氣,是毫無用處的。國勢衰微時之所以“民氣論”會甚囂塵上,往往是因為民氣之外別無其他。既然民已無力,便只能煽動其氣了。魯迅認為,在特殊情況下,鼓舞民氣情有可原,但這只能視作權宜之計。在鼓舞民氣的同時,要竭力培植、增長民力,并且要持續(xù)地做下去。如果只是一味地鼓舞民氣并醉心于民氣,真以為憑民氣便可戰(zhàn)無不勝,那就成了做戲。在寫于1925年6月23 日的《補白》中,魯迅更掘了一下“民氣論”的祖墳:

我們弓箭是能自己制造的,然而敗于金,敗于元,敗于清。記得宋人的一部雜記里記有市井間的諧謔,將金人和宋人的事物來比較。譬如問金人有箭,宋有什么?則答道,“有鎖子甲”。又問金有四太子,宋有何人?則答道,“有岳少保”。臨末問,金人有狼牙棒(打人腦袋的武器),宋有什么?卻答道,“有天靈蓋”!

自宋以來,我們終于只有天靈蓋而已,現(xiàn)在又發(fā)現(xiàn)了一種“民氣”,更加玄虛飄渺了。[23]

天靈蓋在狼牙棒面前是毫無抵御之力的,同樣,不以實力為基礎的民氣,絕不可能對侵略者有切實的反抗。所以魯迅進一步指出:“但不以實力為根本的民氣,結果也只能以固有而不假外求的天靈蓋自豪,也就是以自暴自棄當作得勝?!盵24]這話說得當然有些刻薄,但思想是深刻的,憂慮是深重的。如果不同時培植、增加國家的實力,那鼓舞民氣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做戲,實質上是自暴自棄。

魯迅在1925年便對“民氣論”有如此認識和批判。在30年代,魯迅更是警惕“民氣論”在日本侵略背景下抬頭。他逝世兩年后的1938年,歷史學家蔣廷黻寫了后來頗受贊譽的小冊子《中國近代史》,其中對近代以來的“民氣論”也進行了嚴厲批評[25],不知是否從魯迅那里得到啟發(fā)?

魯迅晚年寫下了大量社會批判的文章,大多數(shù)與抗日救亡沒有直接關系,是他“五四”時期開始的啟蒙事業(yè)的繼續(xù)。而那些與抗日救亡直接相關的雜文,也同樣沒有偏離啟蒙的范疇。在魯迅那里,啟蒙與救亡是從不矛盾的。只有中國人普遍在精神上覺醒了,只有中國人普遍實現(xiàn)了人的現(xiàn)代化,國家才會真正強大。因此,救亡,最終需要通過啟蒙來實現(xiàn)。這并不是說,啟蒙與救亡在任何時候、任何人那里都并不沖突。在許多時候,有人會覺得救亡的確壓制、否定著啟蒙,而這也是魯迅晚年異常擔憂的。他在去世前不久寫下了這樣的話:

用筆和舌,將淪為異族的奴隸之苦告訴大家,自然是不錯的,但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得著這樣的結論:“那么,到底還不如我們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隸好。”[26]

這表達的便是對救亡壓倒啟蒙的擔憂,便是對以筆和舌向大眾發(fā)言者的警醒。

參考文獻:

[1]魯迅:《沉滓的泛起》,《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25頁。

[2]許壽裳:《我所認識的魯迅》,《魯迅回憶錄》專著上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487—488頁。

[3][4][5]魯迅:《中秋二愿》,《魯迅全集》第5卷,第565頁,第565頁,第565頁。

[6]參見史密斯:《中國人氣質》,張夢陽、王麗娟譯,敦煌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

[7][11]魯迅:《馬上支日記》,《魯迅全集》第3卷,第326—328頁,第334頁。

[8]魯迅:《新的“女將”》,《魯迅全集》第4卷,第336頁。

[9]魯迅:《宣傳與做戲》,《魯迅全集》第4卷,第337頁。

[10][14]魯迅:《中華民國的新“堂·吉訶德”們》,《魯迅全集》第4卷,第353頁,第353頁。

[12]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魯迅全集》第9卷,第154頁。

[13]魯迅:《阿Q正傳》,《魯迅全集》第1卷,第526頁。

[15][16]韓信夫、姜克夫主編:《中華民國史·大事記》第6卷,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4007頁,第4009頁。

[17]魯迅:《320618致臺靜農(nóng)》,《魯迅全集》第12卷,第92頁。

[18]魯迅:《今春的兩種感想———十一月二十二日在北平輔仁大學演講》,《魯迅全集》第7卷,第386頁。

[19][20]魯迅:《非攻》,《魯迅全集》第2卷,第456頁,第457頁。

[21]魯迅:《351219致曹靖華》,《魯迅全集》第13卷,第271頁。

[22]魯迅:《忽然想到(十至十一)》,《魯迅全集》第3卷,第90頁。

[23][24]魯迅:《補白》,《魯迅全集》第3卷,第100頁,第101頁。

[25]參見蔣廷黻:《中國近代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26]魯迅:《半夏小集》,《魯迅全集》第6卷,第59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