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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八十本書環(huán)游地球︱巴西:《食人族宣言》
來源:澎湃新聞 | [美]丹穆若什/文 周思/譯  2020年08月13日08:10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書環(huán)游地球》,既是重構(gòu)世界文學的版圖,也是為人類文化建立一個紙上的記憶宮殿。當病毒流行的時候,有人在自己的書桌前讀書、寫作,為天地燃燈,給予人間一種希望。

第十二周 第三天

巴西 奧斯瓦爾德·德·安德拉德 《食人族宣言》

奧斯瓦爾德·德·安德拉德 (Oswald de Andrade)生于圣保羅,并在那里長大。1912年,二十二歲的安德拉德去意大利旅行,在那里他結(jié)識了未來主義者、現(xiàn)代主義詩歌和藝術(shù)的領(lǐng)軍人物菲利波·托馬索·馬里內(nèi)蒂(Filippo Tommaso Marinetti)。1909年,馬里內(nèi)蒂在他轟動文壇的《未來主義宣言》(Manifesto del Futurismo)中表達了自己的思想,安德拉德被深深地吸引了,因為他一直在尋找與許多巴西文學前輩的外省現(xiàn)實主義不同的路徑。與此同時,盡管他與馬里內(nèi)蒂保持著友誼,并且隨后在巴黎結(jié)交了超現(xiàn)實主義者安德烈·布勒東(André Breton),他并不想僅僅成為一個歐洲先鋒派的追隨者,那樣只是用新概念去重建拉美文化的附屬性而已。

返回圣保羅之后,他開始和一群朋友一起創(chuàng)造一種既立足本土又具有國際視野的藝術(shù)形式。1922年2月的現(xiàn)代藝術(shù)周是一個轉(zhuǎn)折點,這是為期一周的展覽和一系列表演,包括當代音樂、受立體派影響的藝術(shù)以及詩歌與小說朗誦。

安德拉德和一小群朋友很快以“五人小組”(Grupo dos Cinco)出名,這個小組里有作家瑪里奧·德·安德拉德(Mario de Andrade,無親屬關(guān)系)和后來巴西最有影響力的藝術(shù)家塔爾希拉·多·阿瑪拉爾(Tarsila do Amaral)。塔爾希拉和安德拉德一起游歷全國,尋找那些可以用于她的藝術(shù)和他的詩歌的本土風物,最初是以立體主義的形式展現(xiàn),1923年他們在巴黎停留之后變?yōu)槌F(xiàn)實主義。對比塔爾希拉創(chuàng)作于1922年的安德拉德肖像和1923年繪制的《一個黑人》,便可以看出他們迅速發(fā)展變化的美學:

1924年3月,安德拉德發(fā)表了《巴西木詩歌宣言》(Manifesto da Poesia Pau-Brasil),這是以巴西最主要的出口物品來命名的。在這篇宣言里,他把五人小組的美學表述為一種本土與歐洲文化的高度融合:

詩歌存在于現(xiàn)實中。橘黃與赭石的棚屋散落在貧民窟的綠色中,在卡布拉爾藍之下,這是美學的現(xiàn)實。

里約狂歡節(jié)是我們民族的宗教慶典。巴西木。瓦格納浸沒在博塔弗戈的狂歡水線之下。屬于狂野,屬于我們。豐富的民族構(gòu)成。植物式的豐富。礦石。菜肴。瓦塔帕燉肉,黃金和舞蹈。

這個宣言悲嘆巴西詩歌從未獲得巴西木那樣高的國際地位;它“埋藏在學問的惡毒枝蔓里,在學術(shù)鄉(xiāng)愁的藤條里。但在我們的知識里曾有一次爆炸。知道它的人都像吹滿的氣球那樣膨脹。他們爆裂了”。

然而,現(xiàn)在是時候了,一種嶄新的真正的創(chuàng)造模式已經(jīng)出現(xiàn):“巴西木詩歌。靈敏,直率,像一個孩子。”巴西木詩歌將使用“不因循守舊,不引經(jīng)據(jù)典的語言。自然,新穎……以我們說話的方式,我們存在的方式”。

安德拉德在那年寫了一首短詩《葡萄牙人的錯誤》(Portuguese error):

當葡萄牙人

在瓢潑的暴雨中抵達

他們給印第安人穿衣

多么恥辱!

要是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清晨

印第安人能脫光

那些葡萄牙人。

四年之后,當塔爾希拉·多·阿瑪拉爾送給他一幅畫作為生日禮物,題名《阿巴波魯》(Abaporu),也就是圖皮語中“食人者”的意思,安德拉德找到了最具野心的思想表達方式。

這幅畫為安德拉德最有影響力的作品《食人族宣言》(Manifesto Antropófago)提供了靈感,宣言發(fā)表在一個短命的期刊《人類學雜志》(Revista de Antropofagia)創(chuàng)刊號上。

這一頁底部的格言可以翻譯成“這兒,我們的美餐跳過來了”,這句話來自早期的德國探險家漢斯·史達頓(Hans Staden)的著作,1557年他在《荒蠻之地的真實歷史講述,美洲新世界的可怕食人族》(Wahrhaftig Historia und Beschreibung einer Landschaft der wilden, nacketen, grimmigen Menschenfresser-Leuten in der Neuen Welt America gelegen)這本書中講述了一段駭人聽聞的經(jīng)歷,關(guān)于他快要被圖皮南巴食人族生吃時逃脫的故事。

安德拉德的《食人族宣言》把同類相食——或者更確切地說,食人,從一種對戰(zhàn)俘身體的消費儀式——變?yōu)橐环N藝術(shù)原則:巴西文化的獨特性在于它能夠吞食和吸收每一種入侵的文化。宣言的開篇便是:“只有食人將我們團結(jié)起來,社會地,經(jīng)濟地,哲學地。”巴西人是“太陽之子,生命之母。被移民、奴隸和游客們懷著所有虛偽的鄉(xiāng)愁熱烈地發(fā)現(xiàn)著、愛著。在這片巨蟒的大陸”。

宣言斷定巴西人享有“一種參與的意識,一種宗教的節(jié)奏”,沒有西方文明那種人造的分別:“我們從來不知道什么是城市、郊區(qū)、邊境和大陸。巴西的世界地圖上(mappamundi)的懶人?!卑臀魅朔裾J歐洲人所聲稱的他們?nèi)狈τ薪M織的宗教和法律:“我問一個人什么是法律。他說就是對可能性行為的保障。那個人叫加利·馬蒂亞斯。我吃了他?!薄凹永ゑR蒂亞斯”(Galli Mathias)是對法語詞“galimathias”(胡說八道)的戲仿——安德拉德筆下與托馬斯·莫爾所寫的“流言散布者”同樣的人,從巴西歸來的講述者拉斐爾·希斯拉德?,F(xiàn)在這個帝國轉(zhuǎn)身吃了回來。

安德拉德斷言巴西完全不需要依賴歐洲進口:“我們已經(jīng)擁有了共產(chǎn)主義。我們已經(jīng)擁有超現(xiàn)實語言。黃金時代?!睂υ娙藖碚f最重要的是,“我們從沒有語法——我們從不允許邏輯在我們之中誕生”。取而代之的是:“我們是具體主義者。觀念掌控著,回應著,在廣場上焚燒人們。讓我們擺脫觀念和其他的麻痹。通過路線。相信天兆;相信六分儀和繁星?!?/p>

宣言的最后是激情呼吁將這些付諸實踐:“推翻弗洛伊德所說的衣冠楚楚又壓抑的社會現(xiàn)實——沒有情結(jié)的現(xiàn)實,沒有瘋狂,沒有賣淫也沒有重刑監(jiān)獄,在平多拉馬的母系社會(Pindorema,巴西在圖皮語中的名字,“棕櫚之地”)。”安德拉德在“沙丁哈主教(Bishop Sardinha)被吞食374周年”簽署了這份宣言。這位名字恰巧意味著沙丁魚的主教,1556年在巴西東北部被殺死并吃掉了。

安德拉德與歐洲文化玩著復雜的游戲,他的同盟是未來主義者、超現(xiàn)實主義者和意象主義者,盡管他聲稱自己絕對獨立于這些外國運動。甚至他的宣言也是吞食了達達派藝術(shù)家弗朗西斯·畢卡比亞(Francis Picabia)創(chuàng)辦于1920年的雜志《食人者》(Cannibale),這上面發(fā)表過他為友人特里斯坦·查拉(Tristan Tzara)所畫的象征風格肖像。

與此同時,安德拉德的宣言宣告了一種新形式的文化殖民的來臨——源自美國的流行文化。如果說巴西人從歐洲那里獲得了弗洛伊德和超現(xiàn)實主義,那么美國又帶來了另外一些東西:好萊塢電影,它對當?shù)匚幕目贪逭故咀尠臀魅耍ㄕ`)認同為他們本來應有的品質(zhì):對穿戴整齊的人的抵抗感。美國電影這樣告訴我們?;蛟S安德拉德記住了這類電影,比如《人猿泰山》,也是1928年上映的——場景設置在非洲,不過所有好萊塢的叢林看上去都差不多:

一個嶄新的黃金時代正在來臨,至少是電影的時代,《淘金者》系列里那些衣著暴露的舞女排成整齊的隊列:“美國所宣稱的黃金時代。黃金時代。所有的女孩們?!薄芭ⅰ边@個英文忽然在葡語中跳出來。如果說這不是一個黃金的時代,那也許是個美元的時代,在《淘金者1930》里美元被這些“女孩”有意擺在面前:

在宣言的開篇,他宣稱了食人將巴西人團結(jié)在一起,是他們世界中唯一的法律之后,文本忽然變?yōu)橛⑽模?/p>

只有食人將我們團結(jié)起來,社會地,經(jīng)濟地,哲學地。

世界上唯一的法律。遮蔽所有個人主義,所有集體主義,所有宗教,所有和平協(xié)議的表達。

圖皮,還是不要圖皮,這是一個問題。

今天這句話常被巴西活動家們用來倡導原住民權(quán)益,就像在這件NGO(非政府組織)Pensebem(用心想)制作的T恤上,他們聲稱“每天都是印第安人的一天”。

雖然安德拉德并不像塔爾希拉·多·阿瑪拉爾那樣是個更純粹的本土主義者,塔爾希拉的《阿巴波魯》明顯地與畢加索及馬蒂斯形成對話。不過,安德拉德對成為巴黎人的興趣不及他搖撼巴西讀者的心愿。那句引用自莎士比亞而加以變化的名句是一柄雙刃劍。巴西人似乎在莎士比亞出現(xiàn)之前就擁有他,但同時,他們認同的人物是哈姆雷特,一個對自身的存在充滿了自我懷疑和不確定感的人。當我讀到這句,“圖皮,還是不要圖皮”,感到一種諷刺的鋒芒,指向圣保羅和里約熱內(nèi)盧的上層階級。這些人以能夠用原文引用莎士比亞為傲,但他們的英語仍然保留著濃重的口音,而這昭示著被壓迫者回返而來,顯露出圖皮原住民的樣貌,他們恰恰是上層巴西人最不想成為的人。

對他而言,也許奧斯瓦爾德·德·安德拉德不愿承認的是,他更多地受益于他十九世紀的巴西先輩們,一如弗吉尼亞·伍爾夫,今天已經(jīng)被視為是杰出的維多利亞時代人物,并且是一位先鋒的現(xiàn)代主義者。明天,我們將回到半個世紀之前,回顧前食人世界主義混血作家若阿金·馬里亞·馬查多·德·阿西斯(Joaquim Maria Machado de Assis),他被普遍視為巴西現(xiàn)代文學的奠基人。在他諷刺性的杰作《布拉斯·庫巴斯死后回憶錄》(Posthumous Memoirs of Brás Cubas)中,我們可以將馬查多視為一個既提前存在、又在死后呈現(xiàn)的現(xiàn)代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