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止之境
雅雅是生活在二十二世紀的一個普通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她平凡的一生，今天終于可以到盡頭了。此刻，她最后一次從床上醒來，望向窗外的藍天——無止之境——終于要結束了。
今天是雅雅的生日，滿一百六十歲。但她看上去仍舊是三十多歲的狀態(tài)，無論是面貌還是身體機能。一切都歸功于早已普及的延壽藥——無止之境。但她已經(jīng)生活得不耐煩。厭倦，十足的厭倦。今天將是她一生的最后一天——拒絕吃藥后的第三天——最好的生日禮物。
床邊時鐘顯示4：55，藥效將從今天早上五點徹底撤去，不再維系初吃藥時的年輕樣子。她慢慢從床上起身，感覺到蒼老感正在襲來。坐到梳妝臺前，抬手去拿鏡子，眼見手上原本健康的皮膚正以數(shù)秒的方式呈現(xiàn)老態(tài)：干癟，青筋，枯黃。再看，鏡子里的臉也開始長皺紋和黑斑。蒼老也同時開始侵襲著全身——皮膚，骨骼，內(nèi)臟——連喘息都費勁。短短二十秒，從三十歲的婦人到老態(tài)龍鐘，還是有些驚恐的。
她又費力地坐向餐椅，桌上那個深褐色的藥瓶在晨光中暗自發(fā)笑。還剩四個小時，四個小時內(nèi)不吃它，就結束生命了?！盁o止之境”四個字，正從藥瓶上變大突兀地嘲笑著自己，藍色的圓形藥丸似乎正努力散發(fā)著迷幻的香氣，從旋緊的瓶蓋擠出來逗弄著她。呵呵，不會猶豫了，這一次不會了。她立刻旋開瓶蓋，把剩下的兩粒倒進水池。嘩——水把它們沖走了。
她笑了，“無止之境”，多么可笑的字眼！努力活了這么多年，換來了什么呢？無止的迷惘，無盡的折磨，無望的空白。窗外，好似一切生機勃勃，只有那棵她年輕時種下的松樹現(xiàn)在枯黃著，跟她一樣。
在這最后四個小時，做些什么好呢？她笑著，回望狹窄凄涼的房間，走向孤寂的大門。緩緩背上門口的灰色翅膀形狀的飛行器，打開門。擁擠的熱浪急劇襲來，一如往常。輕按下前胸背帶的灰色按鈕，她加入到飛行的人群。
人山人海啊，也是，正是早高峰。人群里各色各類的交通工具代表著各個不同的階層（錢的多少）：背包，氣泡，單車，轎車------黑色到彩色。也能看到能支付一級延壽藥的高收入人群。他們的狀態(tài)不同——更年輕健康?？墒?，大家的神情都一樣——疲憊、木然，都是為著每周的延壽藥只有不停工作的傀儡啊。
雅雅只是一個普通人。重復重復再重復啊，無止境的日子她感覺已經(jīng)過了一千年了。她懷念二十一世紀——她的前三十年，沒有飛行器，沒有延壽藥，沒有“高科技的品質(zhì)生活”?？墒?，那時有陽光，有微風，有土壤，有親人，有感情，有希望與夢想。那個美好的時代才是真正活過的三十年。
2048年X博士的“曠世發(fā)明”——延壽藥“無止之境”剛誕生時，世界就開始變樣。人們的所有努力都成了一個方向——籌錢買藥。然后自己就成了其中的一員：每天五點起床，五點半混入人群，六點進入公司。然后重復著流水線上的動作，拿出盒子，壓緊，擺好，一直到晚上八點。下班的人群依舊擁擠。富有者想著買升級版好少些副作用，拮據(jù)者匆匆回家數(shù)數(shù)錢包，是否夠這周延壽藥的開銷。街頭停留的只有無法支付的“可憐蟲”，默默等著死亡，身軀消散于泥土。為何而生？為何而活？為何不死？從來沒來得及多想，就這么一天又一天。
她漫步在空中，空氣有一絲沉重又透著一絲慶幸，難以言表。天際遠處是高高在上的七彩延壽大樓——墻面上“無止之境”四個大字催促著整個世界的步伐。旁邊是富人別墅群，同樣的彩色昭顯著優(yōu)越；頭頂處，是一些稍高檔的懸空小樓，灰布蒙著，色彩暗淡；向下望，鐵做的支柱把一個個房子挺起來，高低不平，統(tǒng)一的黑色。地面是不能接觸的，“無止之境”會失效。于是整個世界都懸空了。
她使勁地想，還是未能明白自己是怎么開始這樣的生活的。依稀記得有兩個人強烈反對自己吃“無止之境”，和他們鬧翻后就再也沒聯(lián)系過。對，是“爸爸”“媽媽”，好遙遠的稱呼。自己從出生到三十歲的日子里曾和他們那么親密。還憧憬著也能有自己的家庭和小孩，可都沒有了。全部的時間都交給了工作，為了錢，為了不斷升級的“無止之境”。很快反對吃藥的人漸漸逝去，剩下的人變得淡漠。忙碌，重復，忙碌，重復------這樣一直活著是為了什么呢？川流的人群寂靜匆忙，都錯了，錯了------
什么是得到，什么是失去，生命在持續(xù)，可并不曾真的活著！天際處“無止之境”大樓的后面，朝霞在閃現(xiàn)，太陽正升起。是每個人都能擁有的陽光正要灑滿整個大地。地面上的小草野花并不珍惜自己的生命，盡情在土壤上生長，死亡也絲毫沒減退它們的笑顏。
“呼——”一輛灰色的轎車在她身旁呼嘯而過。車窗玻璃上，她發(fā)現(xiàn)自己更加蒼老了。真好，真的。她不會像上一次在最后一刻受不住蒼老的侵襲重又吃下藥丸。她就這樣一直到盡頭。
三小時后，雅雅飛回到她的生命樹旁，落在地上，腳踩著多年不觸的泥土，然后蜷縮起來，依靠著樹干，仔細地回憶自己前生的夢：悠悠晨風中踩著草上的晨露，迎接東方的朝陽，牽著爸爸媽媽的手，期待當日的夢想——
陽光依舊燦爛于天際，“無止之境”依舊聳立，有一個人在一棵枯萎的樹旁已經(jīng)死亡，身軀正在慢慢滲入泥土，在她身旁，一段云霧升騰而起，像笑聲正飄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