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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八十本書環(huán)游地球︱愛爾蘭:《尤利西斯》
來源:澎湃新聞 | [美]丹穆若什/文 高衛(wèi)泉/譯  2020年08月25日16:14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書環(huán)游地球》,既是重構(gòu)世界文學的版圖,也是為人類文化建立一個紙上的記憶宮殿。當病毒流行的時候,有人在自己的書桌前讀書、寫作,為天地燃燈,給予人間一種希望。

第十四周 第二天

愛爾蘭 詹姆斯·喬伊斯 《尤利西斯》

德里克·沃爾科特的《奧麥羅斯》中的愛情沖突是以《伊利亞特》為藍本營造的,但這部長詩的愛爾蘭主人公普倫基特一家所體現(xiàn)的卻是《奧德賽》的故事。普倫基特少校是“那身著卡其軍裝的尤利西斯”,而他的妻子則和珀涅羅珀一樣成年累月地縫制一床巨大的衾被。她在被子上繡以鳥類圖案,“讓那盲眼的鳥兒唱起歌來”(這里沃爾科特一語雙關暗指荷馬這位盲眼的吟游詩人)。沃爾科特本人也走入詩歌,成了其中的一個人物。就像他所發(fā)現(xiàn)的那樣,結(jié)局是一個令人哀傷的反轉(zhuǎn),茉德的被子最后沒有蓋在她公公的靈柩上,而是蓋在了她本人的靈柩上。(“我塑造的一個人物的葬禮上/我在現(xiàn)場,也不在”。)他意識到:

有一個忒勒瑪科斯變幻著的影子

在我的身體里,在他缺席的戰(zhàn)爭里。一個帝國的內(nèi)疚

被縫在茉德那華衾的一方圖案中。

普倫基特或許是一個身穿卡其軍裝的“尤利西斯”,但“尤利西斯”并不是荷馬的希臘英雄的名字;出現(xiàn)在維吉爾、但丁以及喬伊斯的《尤利西斯》里的是一個拉丁化了的尤利西斯,摩莉·布盧姆是一個不忠貞的珀涅羅珀,喬伊斯的第二自我斯蒂芬·迪達勒斯(Stephen Dedalus)則取代了忒勒瑪科斯(Telemachus)。沃爾科特與忒勒瑪科斯的共鳴,使他與喬伊斯版本的青年時代的自我聯(lián)系了起來。斯蒂芬與茉德的鳥圖被有一些關聯(lián),他把自己視作飛逃失敗的伊卡洛斯,被不情愿地帶回了雞窩般的現(xiàn)實。

神話中的工匠。似鷹一樣的人。你飛走了。飛去哪了?紐黑文到迪耶普,下等艙乘客。往返巴黎。鳳頭麥雞。鳳頭麥雞。父親,救我啊。被海水打濕,栽下去,翻滾著。鳳頭麥雞你是。成了鳳頭麥雞。(譯者按:本文《尤利西斯》引文的翻譯參照蕭乾、文潔若譯本,有改動。)

在《奧美羅斯》最后,沃爾科特造訪了愛爾蘭,他試圖在那里尋找“我們這個時代的奧美羅斯,未墜落的大師/這個地方的真正的男高音”,希望找到他時,“就像他/每個傍晚在此出現(xiàn)的樣子,戴著獨眼罩和斜沿帽,/俏皮的手杖搭在肩膀一邊。”他哼著茉德曾在鋼琴上彈奏的曲子?!昂髞砦铱吹剿??!彼吹絾桃了雇八勒摺闭驹谝黄?,“他們冰冷的臉頰紅撲撲的”:

酒吧的鋼琴上縈繞著茉德·普倫基特彈奏的曲子,

它像漿聲一般一下一下載著她從我們的島嶼滑向

一個滿是明亮門廊與鵝卵石的島嶼,喬伊斯先生

引領著我們所有人,像下著毛毛細雨時的霍斯那樣溫柔,

[……]

我口袋里我摩挲著的石頭

乃是獨眼的尤利西斯從圓形炮塔帶到

這方黃銅一樣明亮的沙灘的,海岸望著郵船

抵開海水駛過海岬,尾流如鑰匙一樣閃閃發(fā)光

這里沃爾科特將我們從《都柏林人》的最后一個故事帶向《芬尼根的守靈夜》,他讓半盲的喬伊斯如同尤利西斯一樣起死回生,回到他人生后三十年從未到訪的島嶼。

喬伊斯在1904年同諾拉·巴納克爾(Nora Barnacle)逃離愛爾蘭后,在的里雅斯特落足,并在那里從事英語第二語言教學。今天,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同克拉麗絲?李斯佩克朵的雕塑合影以后,你還可以在的里雅斯特同喬伊斯的雕塑合影,當然你也可以在蘇黎世的喬伊斯墓地同他交流。1907年,喬伊斯發(fā)表了題為《愛爾蘭,圣賢之島》(Irlanda, Isola dei Santi e dei Savi)的公共演說。他在演說中強調(diào),愛爾蘭語自腓尼基語演變而來,由“商業(yè)與航行的始祖”北上時帶來。通過強調(diào)愛爾蘭文化的古典性,喬伊斯宣稱“愛爾蘭民族之所以堅持發(fā)展自己的文化,與其說是一個想要在歐洲各國中脫穎而出的年輕國家的需要,毋寧說是一個想要為古老文明更換新形式的古老國家的需要”。對喬伊斯來說,愛爾蘭文明的獨特之處在于其民族的雜糅性特點:“我們難道沒有發(fā)現(xiàn)在愛爾蘭,丹麥人、費爾伯格人、來自西班牙的米利西亞人、諾曼征服者和盎格魯-薩克遜定居者已經(jīng)聚合為一個新的整體?我們可以說這種聚合是在一個當?shù)厣竦o的影響下發(fā)生的?!逼谂沃鴲蹱柼m最終脫離英格蘭的統(tǒng)治獲得獨立(他希望脫離羅馬天主教),喬伊斯在接近希臘世界中實現(xiàn)復歸,他問道:“這個國家注定有一天會恢復它北希臘的古老身份嗎?”

在《尤利西斯》的開頭幾頁,斯蒂芬令人討厭的室友勃克·穆利根說斯蒂芬的名字是“荒唐的名字,一個古希臘人的名字!”他望向都柏林海灣,戲仿性地把阿爾杰儂·史文朋(Algernon Swinburne)的維多利亞抒情詩翻譯為荷馬式屬性詞:

——上帝??!他輕輕地說。是不是阿爾杰把大海呼作:一個偉大可愛的母親?鼻涕青的大海。使人睪丸緊縮的大海。到葡萄紫的大海上去。喂,迪達勒斯,那些希臘人!我必須得教教你。讀海這個字你要讀原語。Thalatta! Thalatta! 她是我們偉大可愛的母親。

諷刺性的是,穆利根沒有意識到“原語”絕不是一種單一的語言,而是一系列方言的聚集體:“暗酒色的大?!痹诤神R的愛奧尼亞方言中讀作“thalassa”,而非色諾芬的阿提卡希臘語的讀法“thalatta”。喬伊斯的希臘和他的愛爾蘭或沃爾科特的安的列斯群島一樣,擁有的都是雜糅性的文化。

就像我們在羅薩里奧·卡斯特利亞諾斯(Rosario Castellanos)的恰帕斯州那里看到的,孤立的共同體為保護自己的文化,常常對外來者持有深重的懷疑。利奧波德·布盧姆和摩莉?布盧姆在某種程度上都像荒山島(Mount Desert Island我的出生地)居民所說的那樣是“遠方來客”——這個詞同樣可以指來自班格爾(Bangor)或柏林的人。盡管布盧姆是都柏林人,但他是匈牙利移民的兒子,而摩莉在直布羅陀長大,她的母親是西班牙人(或許是猶太人或摩爾人)的后代。在《尤利西斯》結(jié)尾部分,她在長達一個章節(jié)的夢中獨白里,把布盧姆和她的第一個西班牙情人記混了。

喬伊斯的都柏林人忽視或抗拒這種雜糅性,堅守一個有關他們島嶼民族純潔性的幻象。在第二章,校長迪希先生稱愛爾蘭是“唯一一個沒有迫害過猶太人的國家”——原因很簡單,“她從來不允許猶太人進入?!崩麏W波德·布盧姆身上就體現(xiàn)了迪希先生這種對周圍的民族多樣性的無視,盡管他本人就是一個雜糅性個體。盡管他周圍的每一個人都認為他是一個猶太人,他自己也這樣認為,然而我們漸漸發(fā)現(xiàn)他的猶太教信仰連表面都算不上,因為他連割禮都未曾受過。我們首先發(fā)現(xiàn)他早餐吃煎制的豬腎,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只有他的父親是猶太人,他的母親是愛爾蘭天主教徒,按照猶太法他不能算作猶太人。除此以外,他實際上還受了洗禮。

在的里雅斯特演說中,喬伊斯強調(diào)了愛爾蘭的古凱爾特文明,然而他意識到愛爾蘭早已經(jīng)受了從挪威人到英格蘭人的幾個世紀的侵略。蘇格蘭語在喬伊斯的都柏林的狀況和阿拉瓦克語在沃爾科特的圣盧西亞的狀況一樣荒涼。一位英格蘭民族志學者造訪愛爾蘭,同斯蒂芬和穆利根一起住在圓形炮塔里,他自信地用愛爾蘭語向一位年邁的送牛奶女工打招呼,卻發(fā)現(xiàn)她以為自己在說法語。“太丟人了,我不會說這種語言,”當他糾正她以后,她坦言說,“知道的人告訴我那是一種偉大的語言?!鄙衩氐膼蹱柼m語在愛爾蘭西部鄉(xiāng)村以外的地方消失了,喬伊斯的都柏林人被困在英國英語的僵硬陌生與他們愛爾蘭土腔的生動鮮活之間。布盧姆和斯蒂芬都不會說愛爾蘭英語,這是他們作為外來者的標志,盡管斯蒂芬(以及喬伊斯本人)可以準確地記錄愛爾蘭人物的對話,就像沃爾科特可以用克里奧爾語化的英文再現(xiàn)他的人物的安的列斯克里奧爾語,盡管他以書寫極具文學性的英語而聞名。

跟沃爾科特一樣,喬伊斯試圖為了自己的目的重新發(fā)明英語。他告訴他的弟弟斯坦尼斯洛斯(Stanislaus),他以一種“審慎的吝嗇之風格”來寫《都柏林人》,所謂“吝嗇”似乎是指他不肯在句子里多加一個贅余的形容詞。到寫《尤利西斯》的時候,他進而使用一種更加洋洋灑灑有時甚至是具有幻象性的語言,這種語言在《芬尼根的守靈夜》中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xiàn)。喬伊斯的替身“筆者閃”以他創(chuàng)造語言的基本權利換得一場由“曾經(jīng)流行的【雙關語/葡萄干面包】、搗碎的【語錄/土豆】和亂七八糟的【詞/紅豆湯】”組成的盛宴(譯者按:此處【】中的詞是喬伊斯在《芬尼根的守靈夜》中自創(chuàng)的詞,詞義糅合了語言和食物兩種語義,譯文參照了戴從容譯本,有改動)。一個迷惑的聲音問道:“我們在說陸地英語還是在說洋涇浜語(are we speachin d’anglas landage or are you sprakin sea Djoytsch)?”愛爾蘭兩者兼具:他是海洋中的陸地。

盡管喬伊斯的語言紛繁復雜,但有時他會在一些關鍵時刻回歸到一種極為簡練的語言。譬如,最有名的是小說結(jié)尾處摩莉的自說自話,“是的我說是的我會的是的”。除了這些單音節(jié)的詞匯外,我還想提及一個詞“我們”,這個詞在書中兩次以單詞成段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在第七章,布盧姆正在一家賣廣告的報紙的辦公室里,試圖為一個廣告客戶安排廣告宣傳。像往常一樣,他被一再忽視或推到一邊,但接著編輯同意了:“如果他想要一個補白的話,紅毛穆雷耳朵上夾著一支鋼筆,認真地說,我們可以給他一個。”當布盧姆離開以后,我們讀到布盧姆有一個未曾說出的反應,單獨成段:“我們?!?/p>

一百頁以后,斯蒂芬正跟他的一個妹妹說話,得知她們?yōu)榱速I食物,在他不在家的時候把他大部分的書籍都當?shù)袅耍驗樗麄兊母赣H所賺的錢全用來喝酒了。“我們只能這么做?!彼拿妹谜f。斯蒂芬痛苦地覺得她們都被他們這個衰落的家庭拖累著:

她會使我同她一道淹死的,連眼睛帶頭發(fā)。又長又軟的海藻頭發(fā)纏繞著我,纏繞著我的心、我的靈魂。咸綠的死亡。

我們。

內(nèi)心的苛責。內(nèi)心受到苛責。

苦惱!苦惱!

“我們”一詞的兩次出現(xiàn)將斯蒂芬和布盧姆的內(nèi)心思想連在了一起,但它們有著相反的內(nèi)涵:布盧姆是在感恩,這一次他被納入了這個集體名詞之中;而斯蒂芬卻是在感到束縛,因他那快要被淹死的妹妹正拖拽著他。我們可以說,這兩個單音節(jié)詞構(gòu)成的段落凸顯出來,就像是波浪翻滾的洋涇浜語海(sea of Djoytsch)中的兩座孤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