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行云流水的樂章 ——關于《象腳鼓》
作家殷健靈以我國舞蹈演員邰麗華為藍本,講述失去了聽力的小女孩冬銀故事的新作《象腳鼓》,近日由天天出版社出版了。
殷健靈是屬于那種可持續(xù)性的作家。她的寫作一直在均勻進行,我們總能在等待了一段時間后,看到她的新作如期而至。這么多年以來,也許她的寫作從未井噴,但卻也從無令人疑惑的漫長沉寂和蟄伏期。《象腳鼓》款款而來了,與她上一部作品之間的時距正合適。這樣的速度,讓人感覺到她的寫作是屬于她一生時光的——她會按照這樣的節(jié)奏一直寫下去。關鍵是,她的每一部作品都能保持在較高的文學水準上。在她這里,我們很難聯想到“重復”“停滯”這些詞。題材大相徑庭,人物總是兩樣。很少有作家像她這樣涉及如此廣泛的生活領域,不久前還在修道院流連,在地震的廢墟上唏噓,現在又如風一般旋到了聾人學?!@校。時空巨大錯開,人物千差萬別,是她的作品留給我們的深刻印象。但似乎又有著一些只屬于她個人的美學元素,將這些作品和諧地統一起來。她有她的情感表達方式,她有她的小說修辭,她早已形成了自己的敘事風格,后來的寫作只是這種敘事風格的豐富和加強。她之所以不停地發(fā)表作品,并始終讓這些作品無愧于“文學”——她是我們隊伍中一個一向對藝術質量低下之作品不屑一顧的作家,原因除了她對文學始終不變的喜愛——文學是她的永愛,更在于她無時無刻不在的修煉。當很多人只顧埋頭寫作時,她一定會在自己的時間表上劃出足夠多的時間用于讀書。她讀書還不只是讀兒童文學方面的書,就我們之間的交流,我感覺到她讀的書反而很少是兒童文學,而是大文學意義上的閱讀。我很贊成一個給孩子寫書的人不拘于“專業(yè)”而在專業(yè)以外一個大閱讀范圍內徜徉。從《象腳鼓》的篇章題目到作品的內容以及敘述的方式,我們都能感覺到她平素的閱讀目光——這目光甚至看向了文學以外。兒童文學是一座山頭,但拿下這座山頭的力量也許并不在這座山頭,而在兒童文學周邊的山頭。
殷健靈寫的這個故事無疑是悲劇。也許悲劇感更符合她對世界的認知,更切合她的美學情趣,更能落實她對人性、生命、人生的理解。我們可以想見她在寫《象腳鼓》這種作品時的寫作狀態(tài):與世界共哀愁,與人物同傷悲。
怎么樣寫這樣一個悲傷的故事?通常是實寫——用一種寫實的手法來寫。殷健靈顯然不愿采用如此路數。她要用一種優(yōu)美的筆調去寫——去寫悲傷,去寫痛苦,去寫永不能彌合的缺陷。這里隱藏著現實與文學之不同、藝術又將如何處理現實的話題,這個話題有關藝術辯證法。那個叫冬銀的女孩,若在現實中顯然不只是與音樂有關,與舞蹈有關,她碰到的現實問題也許是毫無詩意的,這種狀態(tài)倒有可能是她的日常狀態(tài)。但殷健靈只選擇了音樂和舞蹈。作品從“音樂”二字發(fā)音的口型開始,描述很畫面感,很詩意:“‘音’,露出白貝殼一樣的門牙,如同微笑;‘樂’,嘴唇微噘,又舒展,好像吐露一個花苞?!边@幾行字意義非凡,它就像一首曲子的開頭,其功能猶如定調,此調性一旦確定,后面流水一般的文字也就成了這幾行文字的和聲和變調。作品最后又回到開頭,很像一首富有美感旋律的曲子。我們感受到了圓形的旋律始終在旋轉,看到了詩歌式的押韻。從作品的目錄來看,她似乎也是將它當樂章來寫的——與其說是小說的構思,還不如說是音樂的構思。
假設不是這樣一種處理,我們看到的可能不是具有悲劇之美的悲劇,而只是一個哭哭啼啼、慘兮兮的故事。而前者得到的遠比后者大得多。前者,那個叫冬銀的小女孩,不僅獲得了道德同情,還獲得到了審美同情。
現在來談談人稱。
我以為,作者在這部作品中選用第一人稱是一種很聰明的做法。她寫的是一個聾啞人——經過特殊訓練后,她似乎能夠勉強地講話了,但這種講話并不是我們通常意義上所說的講話,那只是一種生硬的、機械性的口型變化,她所發(fā)出的聲音大概永遠也達不到我們所說的那種講話的清新、準確以及流暢。最讓人傷感的是,她盡管說出了一些我們能夠聽得懂的話,而她自己卻是永遠聽不見的。小說是寫給人看的,我們需要毫無障礙的語言表達,我們受不了按實際狀況寫成從而長久地吞吞吐吐、結結巴巴的表達,哪怕說話的這個人值得我們永遠同情,我們應當要有足夠的耐心,但這只是理智性的提醒。我們實際上很難做到在從頭到尾的語言阻塞和不暢中看完一部長篇。作者可以忽略這一點,就讓一個本來語言不暢的人也流利地言語,但這面臨著不真實——這種感覺會毀掉我們對這部小說的認可。現在,確定了用第一人稱來敘說,便可以流暢地像一個無聽力障礙的人那樣表達了。因為那是她的世界,她有他們的語言,她有他們的表達方式,他們之間的表達和交流,根本不是一個問題。那是她的心語,而心語是清晰而流暢的。她完全有理由像我們一樣說話——以她的方式說。冬銀一直在說話和與別人說話——當然,這個“別人”是熟知他們語言符號的人。第一人稱的使用,使一個聾人的表述變得如同一個正常人的表述,流暢,但我們毫無疑問,我們幾乎忘記了她是個聾人。第一人稱的使用,還使作品中的人物的細膩心理得以展示,從而使作品具有了濃重的心理色彩。
殷健靈的特殊性一直未能被我們注意到:這便是她獲取寫作資源的路數與我們幾乎所有人都不一樣。新聞是她的職業(yè),記者一直是她的另一身份。采訪,是她獲取新聞和具有新聞性人物故事和不同尋常的事件的日常方式。她的采訪是極其認真的,細致,追根溯源,無孔不入,歷史,演變過程,時間,地點,前因后果,記錄,或是筆或是錄音,有時采訪時間之長超出我們這些平常人能有的耐心,但她似乎將這一切看成是十分正常的行為,從無厭倦的心緒——至少我們是這樣感覺的。她對三個字十分在意:真實性。她重視想象,她也有很不錯的想象力,但她更偏愛將那些在她采訪過程中而獲得的副產品或是通過專門采訪而獲得的素材作為她的寫作資源,仿佛唯有這樣得到的資源,她使用起來心里才倍感踏實。她的主要作品,有許多是采訪而來的。比如《野芒坡》《廢墟上的白鴿》等?!断竽_鼓》自然也是通過采訪而獲得的。有時采訪過程是漫長的,深入到了每一個角落,為了讀懂一個人,她可能采訪了許多人。
她的意義在于,她給我們的文學帶來了新的故事,如果沒有她,這些故事也許永遠沉睡在黑暗里,除非野芒坡修道院有個修女也有殷健靈的才華和興趣,我們才能看到一本叫《野芒坡》的小說,除非聾校的一個老師或是女孩冬銀也有殷健靈的才華和興趣,我們才有可能看到《象腳鼓》。她開拓了文學的疆域。
在談論這一點時,我很自然地想到白俄羅斯女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她就是一個依靠采訪寫作的作家,《鋅皮娃娃兵》《切爾諾貝利的祈禱》影響巨大。但她的書是給成人看的,而殷健靈的書是給孩子看的。殷健靈善于通過采訪對人性進行挖掘,挖掘人性的善。
(作者:曹文軒,系兒童文學作家、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