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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中國文學的源頭是原始巫術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 | 李秀強  2020年08月31日08:59

中國文學的源頭有神話說、勞動說、卜祝辭說、六經說等。諸家聚訟不已,莫衷一是。文學的起源問題是中國文學研究中不可回避的重大議題,關乎中國文學的演進脈絡與發(fā)展規(guī)律。近年來,考古資料的不斷豐富,為中國文學源頭的探索揭開了新圖景。出土文獻愈來愈表明,中國文學的源頭在“原始巫術”。

原始巫術與中國詩歌源頭

眾所周知,《詩經》是中國最早的一部詩集。然而,中國詩歌的源頭并不應止乎《詩經》,而應追溯至五帝時代早期的原始巫術咒語詩。五帝時代前期出現(xiàn)的原始巫術咒語詩,便是中國早期詩歌的雛形。傳世與出土文獻均表明,原始巫術咒語深刻影響了中國詩歌的起源與發(fā)展。

考古資料顯示,距今7000年至5000年的仰韶時代,原始巫術已經相當盛行。譬如,西安半坡、臨潼姜寨村、寶雞北首嶺等仰韶文化彩陶上的“人面魚紋”圖案,以及其中的“蛙形骨骼”圖案,都具有濃厚的原始巫術色彩。《國語·楚語下》載,顓頊“絕地天通”之前“夫人作享,家為巫史”,亦反映了五帝時代早期巫術流行的盛況。在巫術活動中,往往伴有繁賾的巫術儀式與表演,但最具“巫術魔力”的當屬巫師口中反復吟唱的咒語。學者們認為,這些巫術咒語便是早期詩歌的雛形。例如,江林昌指出:“中國古代詩歌起源于原始巫術咒語。咒語也可稱為巫詩?!?/p>

在傳世文獻中,五帝時代早期的原始巫術咒語詩時有閃現(xiàn)?!抖Y記·郊特牲》所載《蠟辭》云:“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記載的是伊耆氏在蠟祭時吟唱的巫術咒語,而伊耆氏屬于神農炎帝時代?!渡胶=洝ご蠡谋苯洝份d:“神北行,先除水道,決通溝瀆?!边@是黃帝時代的巫術咒語詩?!秴窃酱呵铩す篡`陰謀外傳》所載《彈歌》:“斷竹,續(xù)竹,飛土,逐肉?!边@首巫術咒語詩記載的是神農、黃帝時代的原始狩獵情景。

五帝時代早期巫術咒語詩的表現(xiàn)形式便是反復吟唱,旨在控制自然、神靈,以達到某種企圖。這種巫術咒語詩深刻影響了詩歌的發(fā)展?!对娊洝分械摹吨苣稀て]苢》,便是一首通過反復吟唱“芣苢”以求“胚胎”生子的巫詩;《召南·騶虞》也是一首通過反復吟唱,以求狩獵成功的巫詩?!对娊洝分羞€有一些類似的巫詩,茲不備舉。值得注意的是,《詩經》重章疊句的回環(huán)復沓結構,極可能來源于原始巫詩反復吟唱的形式?!对娊洝分械摹渡添灐贰吨茼灐贰遏旐灐穼儆谧趶R祭祀頌詩,祭祀與巫術有著內在聯(lián)系,因而其內容仍舊充斥著巫術色彩。

在出土文獻中,原始巫術咒語詩亦屢見不鮮。清華簡《祝辭》保存了先秦時期豐富的原始巫詩資料,亦應當屬于“詩”類文獻。祝辭,即咒語?!蹲^o》共有五首巫詩,一首為“恐溺”的巫詩,一首是“救火”的巫詩,后三首則是射箭的巫詩。這些巫術咒語詩雖具體內容不同,但有一個共同之處,即施咒者均可直接控制自然、神靈,這與五帝時代早期的原始巫術咒語詩相似。譬如,“恐溺”巫詩曰:“有上茫茫,有下湯湯,司湍滂滂,侯茲某也發(fā)揚?!边@是命令司湍神控制急流。“救火”巫詩曰:“皋,詣武夷,絕明冥冥,茲我贏?!边@是指令武夷山神滅絕火焰。這些巫詩皆與《蠟辭》《彈歌》相似。因此,《祝辭》中的五首詩應當就是五帝時期原始巫術咒語詩的遺存。由是觀之,《祝辭》應是未被今本《詩經》收錄的原始咒語佚詩。依此亦可推知,先秦時期應當還有大量的原始巫術咒語詩在民間流傳。

無獨有偶,清華簡《禱辭》與《祝辭》亦相類似,乃禱祠地祇的告事求福之辭,辭多韻語。所不同的是,該篇禱辭應當屬于宗教祭祀頌詩。這首宗教祭祀頌詩,亦屬于佚詩。另外,九店簡《告武夷》、睡虎地《日書》甲種的《馬禖》《夢》等短章以及新蔡簡、里耶簡的部分殘簡亦有此類禱辭。這些禱辭都可看作宗教祭祀頌詩,都具有濃厚的巫術色彩。

綜合分析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可知,原始巫術對中國早期詩歌的起源與發(fā)展都產生了深遠影響,中國詩歌的源頭實應追溯至此。

原始巫術與中國辭賦源頭

屈原賦可謂中國辭賦的源頭,從《離騷》《九歌》來看,屈原賦明顯具有濃厚的巫風色彩,而這正是五帝時代原始巫術的遺存。

《九歌》中保存了一些遠古部族的宗廟祭祀頌詩,而這些頌詩便可追溯至五帝時代。據(jù)江林昌《遠古部族文化融合創(chuàng)新與〈九歌〉的形成》一文考證,《九歌》中有五帝時代海岱東夷族虞舜時代的《韶》樂、中原華夏族禹啟時代的《虬歌》。東夷部族與華夏部族的起源均在五帝時代,五帝時代是巫術盛行的時代,因而《九歌》中遺存的巫風現(xiàn)象便不難理解了。

《離騷》對五帝時代原始巫術的保存,主要體現(xiàn)為“以玉通神”。考古資料表明,五帝時代的玉器是巫師通神的重要法器。紅山文化、良渚文化都以大量隨葬玉器為特點,這些玉器都與原始巫術宗教活動有關。顓頊“絕地天通”的巫術改革之后,玉更成為尊貴的通神法器。“以玉通神”的原始意象,作為文化傳統(tǒng)和文化心理的長期積淀,始終保留在原始先民的思維和意識形態(tài)之中,并被傳承下來。屈原《離騷》便充分繼承與發(fā)揚了這種原始意象,而最終發(fā)展成為綿延兩千多年的中國文學傳統(tǒng)。

《離騷》:“駟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風余上征。”“為余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薄皳P云霓之晻藹兮,鳴玉鸞之啾啾?!薄巴陀嘬嚻淝С速猓R玉轪而并馳。”“玉虬”“瑤象”“玉鸞”和“玉轪”作為玉器,均可通神。其中,“虬”“象”和“鸞”作為本身即可通神的動物,可以輔助人借“玉”更好地與神靈溝通。有意思的是,“玉虬”“玉鸞”和“瑤象”在考古遺址中均有發(fā)現(xiàn),且都被用來通神。

《離騷》中“以玉通神”的原始意象對后世辭賦作品產生了深遠影響。漢代“紹騷體”便明顯受此濡染,主要表現(xiàn)為“食玉”以通神。嚴忌《哀時命》:“愿至昆侖之懸圃兮,采鍾山之玉英。攬瑤木之橝枝兮,望閬風之板桐?!蓖跻葑ⅲ骸吧侠錾?,游于懸圃,采玉英咀而嚼之,以延壽也。言己既登昆侖,復欲引玉樹之枝,上望閬風、板桐之山,遂陟天庭而游戲也?!本捉馈坝裼ⅰ笨梢匝幽暌鎵?,攬“瑤木”之玉枝可以通神,而“陟”天庭。

依上而知,屈原賦作為中國辭賦的源頭,其創(chuàng)作源泉與創(chuàng)作思維都深受原始巫術的熏染,并對后世辭賦產生了深遠影響。

原始巫術與中國散文源頭

中國散文可分為敘事散文與說理散文,而敘事散文的產生時代遠早于說理散文。敘事散文又稱歷史散文,其源頭可追溯至商代的甲骨卜辭。從甲骨卜辭到《尚書》《春秋》《左傳》《國語》《戰(zhàn)國策》,我國敘事散文經歷了由萌芽到成熟的發(fā)展歷程。甲骨卜辭雖然記言記事比較簡略,但有的已長達幾十字或百余字,其敘事體系已經相對比較完整。譬如,郭沫若《卜辭通纂》第五一二片,這條卜辭所敘述事件的時間、地點、人物、事情的起因、經過、結果等要素均已完備,敘事亦較為清楚完整,已經初具敘事要素。因此,這類甲骨卜辭可視作我國敘事散文的濫觴。

甲骨卜辭產生的歷史文化土壤便是巫史文化,卜辭從業(yè)者也主要是巫覡。商代社會極端崇信鬼神,《禮記·表記》便謂:“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睆某鐾良坠遣忿o可看出,商王亦經常參與卜筮。陳夢家指出:“由巫而史,而為王者的行政官吏;王者自己雖為政治領袖,同時仍為群巫之長。卜辭中常有王卜、王貞之辭,乃是王親自卜問,或卜風雨或卜祭祀、征伐、田遊?!笨傊?,整個商代社會極度尊崇巫術。商代的巫史文化推動了甲骨卜辭的發(fā)展,而甲骨卜辭又孕育了我國最早的敘事散文。

甲骨卜辭之后的敘事散文中,亦經常見到巫風色彩濃厚的敘述。新出竹簡文獻也有類似敘述,清華簡《楚居》便是典型?!冻印返臄⑹嘛L格類似《國語》等,可看作歷史地理敘事散文。《楚居》講述了楚人之源起,分別敘述季連、鬻熊、熊繹的傳說,詳述了楚公、楚王的居處與遷徙歷程。其中,“季連初降于山”的情形,便與中國古代的巫風習俗有關。更引人注目的是妣“生侸叔、麗季”的過程:“麗不從行,潰自脅出, 妣賓于天, 巫并該其脅以楚,抵今曰楚人。”這段話是說麗季在出生時不能順產,結果從妣的肋骨處降生,導致妣一時斷氣而“賓于天”,巫師用楚條為其包扎肋部,妣大概因此而復活,這便是楚人被稱為“楚”的淵源。這段充滿巫術色彩的敘述,既是楚人崇巫傳統(tǒng)的體現(xiàn),也是原始巫術文化在敘事散文中的遺存。

依此觀之,中國散文的起源與巫風傳統(tǒng)有著密切淵源,從甲骨卜辭到清華簡《楚居》,原始巫術的基因一直伴隨著敘事散文的產生與發(fā)展。

原始巫術與中國小說源頭

學界一般認為,中國志怪小說產生于魏晉時期。而新出竹簡卻表明,志怪小說早在戰(zhàn)國初期便已產生。甘肅天水放馬灘秦簡《墓主記》,敘述了一位名為丹的大梁人死而復活的怪異故事。李學勤認為,這便是志怪小說的源頭,其時代比《搜神記》等書早了五百年。至此,志怪小說的源頭可追溯至秦代。清華簡《赤鵠之集湯之屋》記載了商湯射獲一只赤鵠,命令伊尹烹之作羹,以及由此引發(fā)的一系列故事。其所述故事圍繞人、神、巫、鬼而展開,人物關系較為復雜,故事情節(jié)跌宕起伏,并具有“小說”這類敘事文學作品的某些審美特征。黃德寬指出,這顯然應當屬于志怪小說。清華簡的年代為戰(zhàn)國中晚期,而《赤鵠之集湯之屋》的流傳年代應當早于該時期,至少可推至戰(zhàn)國早期。因此,中國志怪小說的產生時代實可追溯至戰(zhàn)國早期。

從清華簡《赤鵠之集湯之屋》來看,先秦時期志怪小說的產生與原始巫術有著密切淵源?!冻帙]之集湯之屋》整理《說明》謂:“簡文最引人注目的特點,是有濃厚的巫術色彩。如說湯詛咒伊尹,使他‘視而不能言’,隨后伊尹被稱作‘巫烏’的鳥拯救,并由之知道‘夏后’(桀)身患重病,原因是天帝命‘二黃蛇與二白兔居后之寢室之棟’等情況,從而解救了‘夏后’的危難?!薄冻帙]之集湯之屋》中濃厚的巫術色彩,正是其可被稱為志怪小說的重要原因。商湯與伊尹的形象類似于巫覡,通曉人言的先知神鳥也被稱作“巫烏”。這些巫術現(xiàn)象,固然可能與楚人“信巫鬼,重淫祀”的習俗有關,但更可能來源于商代甚至五帝時代以來流傳已久的巫風習俗。

總而言之,中國志怪小說的產生與中國古代由來已久的信巫、崇巫的習俗密不可分。在志怪小說之中,原始巫術扮演著重要角色,它不僅影響了先秦志怪小說的起源,同時也為秦漢之后志怪小說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而最終成為志怪小說的決定性基因。

綜合分析考察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可知,中國詩歌、辭賦、散文、小說的起源與原始巫術皆有密切淵源,原始巫術可謂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的決定性遺傳基因。原始巫術作為中國文化獨特傳統(tǒng)的核心根源,深刻影響了早期中國的文字、宗教、禮樂、哲學等的形成與發(fā)展,中國文學的起源與發(fā)展更是深受其濡染。如若脫離或忽略了這個文化核心,中國文學便會成為無本之木。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清華簡《系年》與東周國別史研究”(16CZS036)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山東師范大學齊魯文化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