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2020年第9期|荊歌:那么遠(yuǎn),這么近(節(jié)選)
第二天天沒亮,我們就出發(fā)了。
我把阿龍裝在雙肩背包里,怕它悶,我把拉鏈打開一點點。我對它說:“阿龍,頭不要鉆出來,尾巴也不要露出來,被人看見就有危險啦!”
它很聽話,蹲在包里一動不動。我背著它,能感覺到它的體溫,雙肩包熱烘烘地貼著我的后背。
“要撒尿就用手拍拍我,”我對它說,“別把尿撒在包里??!”
我改簽了火車票。
在售票窗口,售票員問我:“幾個人?”我心里一顫,心虛地說:“一個?!?/p>
售票員要是知道我?guī)е恢缓镒樱瑫粫屛屹I兩張票?哦不,她一定會說:“猴子不可以上火車!”
我很擔(dān)心,我太擔(dān)心了,擔(dān)心我背著阿龍,最終上不了火車。
也許是我心里太緊張了,我的行為在別人看來,就是有點怪怪的。
我聽說,火車站的警察,眼睛都很厲害。他們總是能在人山人海的火車站,一眼就看出誰是逃犯,誰又是小偷。雖然逃犯和小偷臉上并沒寫字,但是,他們總有跟常人不一樣的地方。警察常年在火車站執(zhí)勤,他們都有一雙火眼金睛。
雖然我不是逃犯,也不是小偷,但因為背著一只猴子,我是和逃犯、小偷一樣心虛的呀!
我努力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我沒干壞事,沒必要驚慌。恰恰相反,我干的應(yīng)該是好事吧!同情心是好還是不好?難道說,眼看著一只小猴子被毒打、被虐待,無動于衷、坐視不管,才是好人嗎?
有兩個警察遠(yuǎn)遠(yuǎn)地向我走來,我的心頓時嗵嗵嗵地狂跳起來。我想,雙肩包里的阿龍,一定也感覺到我的心狂跳了吧?因為我感覺到了,它在發(fā)抖。它一定是因為我的緊張才害怕起來的。
“別動啊,別怕?。 蔽以谛睦锇蛋档貙λf,也是對自己說。
警察越走越近,我的心跳得越來越厲害。而背包里的阿龍,好像抖得也更明顯了。
警察走到我的面前,停下來說:“把身份證拿出來!”
我猶豫了一下,才發(fā)現(xiàn),警察并不是對我說的,他們是要我后面那個人拿出身份證。
好險??!我從警察身邊走過,不由得加快了步子。但我又不敢走得太快,生怕警察發(fā)現(xiàn)我的異常。
我的臉燙燙的,腿軟軟的。
心不再狂跳,但是后背卻能感覺到,阿龍還在發(fā)抖。
“別怕,阿龍,沒事了!”我輕聲說。
它拍了我兩下。
啊,它是要小便了!
我走進(jìn)廁所,進(jìn)了大便的隔間。我拉開雙肩包,阿龍的腦袋就鉆了出來。它頭上的毛濕漉漉的,是汗啊!這是包里太過悶熱呢,還是驚嚇?biāo)拢?/p>
它靈活地跳到馬桶上,閉上眼睛小便。我看著它滑稽的樣子,差點笑出聲來。剛才的緊張情緒,一下子煙消云散了。
阿龍小便完,竟然一轉(zhuǎn)身,自己按下了沖水按鈕。
馬桶“嘩”的一聲響了。
它伸出手去,還要按那個按鈕。
“好了好了!”我說,“不要按了,已經(jīng)沖干凈了!”
這時候有人敲隔間的門,他敲得很急,還在門上踢了一腳。
我趕緊打開雙肩包,阿龍馬上跳了進(jìn)去。
我背著它出來,裝作沒事人一樣。
誰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雙肩包里,裝著一只小猴子。
原以為這樣背著它,就可以一路回到老家。
誰知檢票的時候,檢票員皺起眉頭說:“什么味道?”
沒有人回答他。
我是知道的,他聞到了阿龍的味道。阿龍的身上,確實有一種奇怪的味道。這個檢票員鼻子真靈。
他打量著我,突然說:“包里什么東西?”
“沒、沒什么東西!”我說。
“沒什么東西?怎么這么沉?”他覺得更奇怪了。
我想直接往里面走,但是票還在他手上呀!我伸出手去,想把票拿過來。他卻說:“打開看看!”
我側(cè)過身,不讓他碰我的雙肩包。
他嚴(yán)厲地說:“打開!”
“不!”我護(hù)著我的包。
只聽他對站臺上的人說:“叫警察來!”
“不要叫警察!”我叫了起來。
“那打開看看,什么東西?”他說。
看來把包打開,是不可避免了。
我急中生智,一邊慢慢拉開拉鏈,一邊說:“是只小狗。”
阿龍在包里縮成一團(tuán),拉鏈拉開,只露出它毛茸茸的頭頂。
檢票員竟然相信了我的話,不過他說:“動物不可以帶進(jìn)車廂!”
“可是我要回家!”我說。
“回家也不行!你不能上車!”他冷酷地說。
“求求你了,讓我上車吧!”
“不行!”
他粗暴地把我推開,說:“再啰唆沒收了你的狗!”
聽他這么說,我當(dāng)然不敢再堅持,要是他真的把我的雙肩包搶過去,那不就完蛋了嗎?
我茫然地從人潮中退出來,不知道應(yīng)該往哪里去。
回工地嗎?那又怎樣?周師傅和工友們已經(jīng)都整理好了行李,明天大家都要走了,我回去又能怎樣呢?再說,也許那個排骨,正在工地附近徘徊,我現(xiàn)在回去,不是自投羅網(wǎng)嗎?
火車的汽笛聲,從車站里面?zhèn)鞒鰜?,讓我感到無比的沮喪。
我背著阿龍,拖著大大的行李箱,漫無目的地走在火車站廣場上。廣場上人山人海,有的剛到深圳,有的是要從這里去到遠(yuǎn)方。只有我,哪兒也不能去,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阿龍拍了兩下我的后背。
怎么,又要小便啦?我很奇怪,它也沒喝水,不久才小便過,怎么又尿急了呢?
“阿龍,忍一下吧,好嗎?”我對它說。
它又拍了我兩下。
“好吧,那就只能再去廁所咯!”我無奈地說。
吱吱——吱吱——它竟然叫了起來。
“怎么啦,你?”我說。
它又叫了兩下。
“忍著點啊,別撒在包里?。 蔽矣悬c擔(dān)心它太急了,就在包里撒尿。
背著它又進(jìn)了廁所,進(jìn)了隔間。
打開背包,它的半個身體馬上就鉆了出來。
它沒有像剛才那樣跳到馬桶上,而是把它的一只拳頭,向我伸過來。
天哪!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掰開它的拳頭,里面攥著的,不是我的火車票嗎?火車票是什么時候到了它的手里的呢?
我取過皺巴巴的車票,它又吱地叫了一聲。
我突然明白了,這是排骨教它的吧?他教會了它偷東西,它的身手實在太敏捷了,在誰都不注意的時候,就把車票拿走了。
不僅我沒注意到,檢票員也沒注意到,現(xiàn)場所有的人都沒注意到。
它就像一個神偷,閃電一樣把車票拿走了。
它也許以同樣的手段,偷過別人的東西吧?排骨讓它翻跟斗,人們興致勃勃地圍著它看時,它卻趁人不注意,把東西偷到手,是這樣嗎?
“你會偷東西,是嗎?你偷過多少東西?”我輕聲問它。
它耷拉下腦袋,好像很羞愧的樣子。
“你怎么能偷東西呢?原來你是一個可恥的小偷!”我對它這樣說的時候,它的腦袋垂得更低了。它還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好像是沒臉見人了。
“不能偷東西,以后再也不能偷了,知道嗎?”我嚴(yán)肅地對它說。
它點了一下頭,就把全部身體縮進(jìn)包里去了。
我把雙肩包拉好,重新背到身上。不能坐火車了,我想,坐汽車肯定也有麻煩。那么,我就什么都不坐了吧!火車、汽車、飛機(jī),什么都不坐了!哪怕是一步一步走,也要把阿龍帶回家。我不會拋棄它,絕對不可能把它孤零零地留在深圳這個地方。
穿過火車站的茫茫人海,我想先到一個稍微安靜的地方,去買一點吃的。我餓了,阿龍一定也餓了。我要好好想一想,我們怎樣回家。我真的就要憑自己的兩條腿,走過千山萬水,從深圳走回自己的家鄉(xiāng)嗎?
突然身后有人一聲尖叫,把我嚇了一大跳?;仡^看時,只見一個皮膚黝黑的小伙子,飛快地逃走了。
什么情況?
我看著那個人在人群中飛快地穿梭,很快就跑得沒影了。
阿龍毛茸茸的腦袋,碰到了我的臉頰。咦,你怎么鉆出來了?
哦,原來是雙肩包的拉鏈被拉開了!
我們遇到了小偷!
那個小偷,他盯在我背后,一直跟著我。他悄悄拉開了我的包,以為能從里面掏走一些東西。誰知,他摸到了阿龍的頭。熱乎乎的、毛茸茸的腦袋,一定把他嚇了一大跳。也許,阿龍的手,還抓了他一下。所以他尖叫起來,一溜煙逃走了。
哈哈哈,我禁不住大笑起來。
吱吱——吱吱——阿龍的嘴里發(fā)出這樣的聲音,不知道它也是覺得好笑呢,還是想告訴我什么。
我把它的頭按進(jìn)包里,拉上拉鏈?!皠e動!”我貼著背包對它說。
我不能讓別人發(fā)現(xiàn)它,它必須在包里好好待著。
……
荊歌,男,蘇州人,生于1960年。出版有長篇小說十部,中短篇小說集多部,收藏文化隨筆集三部以及書法作品集《荊歌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