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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湘:漂泊的意義,不是回到故鄉(xiāng)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周茉  2020年09月17日07:41
關(guān)鍵詞:周子湘 80后 海外打工

編者按

2020年,最早一批“80”后已經(jīng)40歲了。

他們從青春期的懵懂少年轉(zhuǎn)型為社會的中堅力量,并逐漸擁有穩(wěn)定的形態(tài)和鮮明的特征,一路走來,猶疑與執(zhí)著并舉,迷惘與堅定并在。值此節(jié)點,中國作家網(wǎng)特推出“‘80后’作家對話錄:個體·代際·經(jīng)驗”專題,通過與八位知名“80后”作家、評論家、詩人的深入交流,力圖展現(xiàn)他們的新風貌,以及他們對生活、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思考。此外,專題亦約請相關(guān)評論家關(guān)于“80后”文學的評論文章,多角度闡釋“80后”作家群體的創(chuàng)作。希望在本次專題中,我們能夠?qū)Α?0后”文學群體有更多新的發(fā)現(xiàn)與思考。 讓我們在回望中細致梳理,在展望中奮力前行。

 

周子湘:漂泊的意義,不是回到故鄉(xiāng)

周茉/文

新加坡著名景區(qū),廣場上矗立著潔白的萊佛士雕像,一個將新加坡建為世界重要國際港口的英國人,一百多年前從這里登陸。他的身后,流淌著新加坡的母親河,兩岸高大的芭蕉樹搖動綠葉,把一個姑娘裹進懷抱。

“429,去把機臺上的晶片送到蝕刻區(qū)!”

“429,Super來了,快下貨!”

“429,給工程師打電話,五號機臺出問題了,快!”

坐落于新加坡的世界著名半導體晶圓電子工廠,那臺Super一路呼嘯,被429用推車推著穿過人群。像大片白樺林,連體的白色防塵服裹著一個個人,阻隔了灰塵和細菌,也阻擋了呼吸。

Super是帶著南洋音的英語:超級晶圓。所有機臺都要為它讓道,耽誤它一分鐘進機臺,整月工資都不夠賠它一小塊。

429,一個代號,是隱姓埋名的女工,是站在新加坡河岸的姑娘,是十年前的周子湘,和像她一樣的萬千海外打工者。

如今再想起,周子湘只覺得,時過境遷,漫長光陰沒讓那些東西彌散掉,“他們就在我身邊,我的腦子里,我的心里,從未消失?!彼麄儯⒙湓凇堵ハ愀邸返募堩撋?,在周子湘的這本中短篇小說集里呼吸生長。生活的根扎進故事,虛構(gòu)的不虛了,五年海外打工經(jīng)歷的所有記憶與情感,在周子湘筆下淌成了三十萬沉靜的文字。

“中國在海外務(wù)工的兄弟姐妹生存在世界的各個角落,他們不被人發(fā)覺,我想將他們的心靈故事寫出來?!?/p>

截止2017年12月,中國累計出境務(wù)工人員已超過850萬人,僅是合法渠道出境人員,通過蛇頭、黑中介等方式出境謀生的“黑勞工”并不算在其中。一個龐大群體,沉默的,隱形的。世界上一百多個國家和地區(qū),散落著遠離故土的打工者,周子湘也在其中。

“二十出頭吧,打工妹,我是其中一員?!?/p>

船上船下

4萬噸重量,12層甲板,600余間客房,麗星郵輪雙魚星號從香港出發(fā),在公海繞上幾圈,周子湘的一天過去了。每日要接待郵輪上大量觀光客就餐,餐廳里強壯的印尼小伙子,一手叉腰,一手扶著肩上的托盤,兩條長腿矯健如飛。邊走路邊和香港客人聊天,印尼味的英語里夾雜幾句粵語。

離開中國去海外打工前,香港郵輪上的餐廳是周子湘的工作地之一。來自馬來西亞、印尼、越南的各國打工者,填滿了行政管理、酒店前臺、俱樂部發(fā)牌員等等不同崗位。

餐廳里內(nèi)地來的其他打工女孩,有人很快學會了粵語,周子湘很佩服,自己的語言能力實在有限,同餐廳的上海女孩用粵語為游客推銷紅酒,她只能站在一旁干看。這段經(jīng)歷,后來被她寫進中篇小說《天涯廚王》,發(fā)表于《人民文學》。

“每天早晚夜三班倒,沒有休息,除非你生病。九、十月份臺風季休船時候,能放上幾天假,就是這樣子?!?/p>

待過幾艘郵輪,航線遠至越南、泰國,海水顏色不同,浪花翻涌的形狀不同,透過船艙玻璃,周子湘看到的一小塊被切割成四四方方的海卻沒什么新鮮,她每天面對最久,也是唯一的風景。在陜西西安出生成長的姑娘,第一次那么想念家鄉(xiāng)古舊的城墻。

船上很多來自內(nèi)地的打工妹,帶著夢想,也帶著現(xiàn)實生活中的遭際與碰撞,在異地他鄉(xiāng)生存。周子湘代表作之一、短篇小說《慢船去香港》中的主人公茉莉,原型是郵輪上的姐妹,在餐廳端盤子的姑娘想方設(shè)法要坐在行政秘書的辦公室里,重溫以前在家鄉(xiāng)的舒適與體面。輿論對一個女人為了達成目的的無端想象總帶有幾分不堪,然而當一個掙扎在社會底層的女性被欲望裹挾前行,也許終究逃不過隕落的悲劇命運。

“我想回家,我最怕這里的夜晚和大海了,永遠望不到頭,不知道前面是什么,不知道我自己是什么?!?/span>

——《慢船去香港》

這篇小說最早刊發(fā)在《民族文學》,2018年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并獲得第九屆“茅臺杯”《小說選刊》短篇小說獎,同年被翻譯成蒙古文、藏文、維吾爾文、哈薩克文、朝鮮文五種文字,發(fā)表于《民族文學》少數(shù)民族文字版。

“我一直在堅持投稿,邊學習邊修改,才慢慢走出來?!?結(jié)束海外打工生活后,周子湘決定成為一個真正的作家——從打工故事寫起。第一本小說集出版,名字就叫《慢船去香港》。

2016年,陜西省實施“陜西百名優(yōu)秀中青年作家藝術(shù)家資助計劃”,作為導師之一,作家賈平凹選擇了周子湘——

“敘事是容易的,但在敘述中要把故事人物的靈魂寫出來,這是一件非常難的事。周子湘走的是寫實的路子,她有很強的寫實功力。無論在人物塑造、性格刻畫、故事架構(gòu)、立意拓展等方面,她都敢于硬碰硬,而不繞著走?!?/p>

怎么能不寫實呢?他鄉(xiāng),是刺進打工者內(nèi)心深處的一根芒刺。那些痛感和質(zhì)感,像藤蔓,和周子湘的生命緊緊糾纏在一起。寫作,是安撫這根刺的療愈之途。

很多人說,從這個“80后”作家的小說里讀出了生于六七十年代人的味道,純正,堅韌?!昂湍挲g關(guān)系不大,畢業(yè)后十幾年我在很多地方,從事了很多工作,接觸過各式人群。”周子湘說,生活經(jīng)驗和社會經(jīng)歷讓自己不同于書齋式作家,“我沒辦法單靠想象或某種精神性的東西寫作,必須要有真實做底子,哪怕它很堅硬,會扎疼你?!?/p>

面對生活,周子湘不是幻想主義者,也不是浪漫主義者。她的文字和她的人一樣,腳踏實地,干脆利落。人物塑造和內(nèi)心世界的刻畫,讓人讀出穩(wěn)準狠。

“小說到底寫的是人性,人性是什么?是一個人不愿展示給外界的痛與欲望,是隱匿于內(nèi)心的幽微情感和精神活動。寫人,有血有肉,豐滿立體,讀起來才能活?!?/p>

小說《女人花》中,花店老板綠月和客戶沈子健最終沒有在一起。讀時我猜想,二人的前期鋪墊會不會引出后續(xù)的一段感情?整篇小說是不是以綠月的感情線為主?

做過花卉生意的周子湘笑,“他倆一個是欠錢的,一個是要錢的,怎么可能在一起?那是浪漫愛情故事里才有的橋段。”

家具廠老板沈子健,表面風光,實際公司已經(jīng)虧損,不想還錢,因為拿去還賬就沒法維持公司運營。他還得維護面子,不顯得掉價,不能直接說自己沒錢了,只有拖著。綠月,一個單身女人,靠賣花為生,先得活下去,再考慮談戀愛,考慮跟誰喝紅酒喝咖啡。這并非虛構(gòu),很多現(xiàn)實的例子遠比這個殘酷。“按你說的,照著開頭倆人互有好感惺惺相惜發(fā)展,歷經(jīng)磨難最后走到一起,生活規(guī)律來說根本不可能?!?/p>

“什么是生活規(guī)律?”

“處在實際情況下,人物的想法、選擇、行動,他會怎么做。好比這篇小說,它的規(guī)律就是商業(yè)競爭,在商言商,利益永遠是第一位。你讓他倆談戀愛,就不符合生活規(guī)律。”

當我們在衣食無憂的環(huán)境中思考人生哲學時,現(xiàn)實讓更多人體驗著生存的鋒利。對他們來說,活下去,比怎么活更迫切。

《慢船去香港》獻給曾經(jīng)與周子湘一起同甘共苦的打工姐妹。底層打工者的渴望與理想,有掙扎,亦有執(zhí)守。故鄉(xiāng)回不去,遠方亦是無法到達的彼岸,“我想記錄和挖掘她們靈魂深處的訴求,觸摸她們的脈搏跳動。”

“你的打工姐妹看到這本書了嗎?”

“看到了,只要回國的就都看到了,還讓我寄書?!?/p>

“她們看完什么感覺?”

“她們不懂文學上的事兒,但是她們說很真實。對我來說這是最高的贊譽。”

上下鋪的四人宿舍,周子湘在郵輪上兩年的棲息地?!澳阆氩坏?,女工的宿舍布置得精致而美麗”,周子湘回憶,“房間整潔干凈,她們愛美,清貧也能安排好生活。很多從農(nóng)村來的女孩子,你以為可能邋遢,但恰恰不是,特別心靈手巧。”

包容和無視只在一線之間,很多生命得已展開的前提,是他們足夠微小,不被看見。“不是說我們是作家(情感)就豐富,別人不是作家就不豐富。無非是她們不會寫,沒有形式和渠道表達出來。”

小說里很多人物原型,是周子湘異地異國打工時的朋友,寫下來,成了《天涯廚王》《惘然記》《新加坡河的女兒》《愛哭的珍妮》《她的世界正下雪》《別了,蘇菲》…… 人們看到的零星報道中只有這個群體的簡單面目,他們鮮活的世界,比新聞凜冽而真實。艱辛打拼,頑強生活,精神和肉體的沉痛與撕裂,同事、朋友、伴侶、老鄉(xiāng),相互傾軋又相互砥礪;出走的打工者歸來,面對生疏的家鄉(xiāng)故土,在漂泊的身份中重新觀照自我。這是周子湘,和一代青年面向世界的探索意識。

現(xiàn)實中主人公茉莉的原型,沒有像小說中魂歸大海,最后選擇回國。彼時的打工姐妹大多留在了異地異國,或一人奮斗,或遠嫁他鄉(xiāng),回國的只有零星幾個。有的家里給訂了婚,有的聯(lián)系好了國內(nèi)新工作,有的實在受不了,覺著太苦太累。

“沒想過也在外面闖一番嗎?”我問。

“沒有,”周子湘回答得很果斷。“出去就是幫家里,為掙錢?!?/p>

“那個時候你在做什么?”

“剛大學畢業(yè),學的漢語言文學專業(yè)。我以為終于能開始好好寫作了?!?/p>

驚心動魄的“80”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文學的黃金時代,人文精神重燃,各種思潮涌入。周子湘回憶,那才真的是全民閱讀?!按皯艉烷T都敞開,開放和熱烈的年代,中西碰撞,火花四濺?!?/p>

小時候家里書架上放著朦朧詩選和《浮士德》,是周子湘當工人的親戚買的。“當時的標配,大家都買,工廠里很多人帶著書,看懂看不懂都看。”搶著買書、讀書成為潮流的八十年代,空氣里都能嗅出知識的味道。生于1980年,10歲的周子湘和顧城、舒婷、北島、歌德相伴。

上初中后,周子湘自己攢錢買了《中國現(xiàn)代小說辭典》,讀到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尋根文學,海派,現(xiàn)代派,先鋒派……,厚厚一本,到現(xiàn)在還留著。大量文學專業(yè)名詞她分不大清楚,但能通過文字描述感受到區(qū)別。

《芙蓉鎮(zhèn)》《風箏飄帶》《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游園驚夢》《金鎖記》《十八歲出門遠行》——周子湘邊讀邊模仿著寫,看不太懂,但是覺得有意思,還想看?!熬褪窍矚g讀書,喜歡寫作,常把身邊發(fā)生的事模仿書里寫成故事?!闭Z文老師整天拿周子湘的作文當范文讀,推薦她參加全國作文大賽,獲了優(yōu)秀獎。“我記得特清楚,全校就三個人獲獎,我寫的是北戴河?!?/p>

老師說周子湘有天賦,以后可以創(chuàng)作,搞文學。她不懂天賦是什么意思,卻記住了后半句。

“80后”是幸運的,這代人年輕時趕上了改革開放后文學的蓬勃生長,在觀念形成和語言習得上都正當其時。1998年,上海《萌芽》雜志聯(lián)合多所高校舉辦首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以“新思維、新表達、真體驗”為宗旨,號召作者用真情實感,寫出具有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性的文章,由此成為一代“80后”寫作者的敲門磚。

韓寒,是談到“80后”無法略過的作家之一。周子湘讀他的小說,語言表面戲謔、諷刺,但內(nèi)部有對社會的思考和批判?!八3jP(guān)注一些細節(jié),引人發(fā)笑的背后透出思辨性。”

在周子湘的青春時期,慶山(安妮寶貝)留下的影子比韓寒更深。海外打工期間,周子湘常帶在身邊的書里,總有一本慶山的小說。直到現(xiàn)在,周子湘都在關(guān)注慶山的創(chuàng)作,“她的小說具有極致的探索性、獨具一格的語言和對人性黑洞的深刻洞察力。她對現(xiàn)代都市人群的敏銳觀察、不斷探索自身精神成長的特點,在小說《蓮花》中展現(xiàn)最全面。”

再后來,衛(wèi)慧的《上海寶貝》出來了。周子湘的朋友從地攤上買來了這本書,扔在一邊,她看見拿回了家。生理欲望、同性感情、迷惘與沉淪……對于當時成長中的文學青年來說,算是徹底“炸”了一次?!皼_擊,真是沖擊……它跟之前的文學作品都不一樣,之前都是比較正統(tǒng)的路子?!敝茏酉嬉庾R到,這是一個不同文學觀念相互沖撞、驚心動魄的文學時代。

在這樣的文學沃野上奔跑的“80后”作家,自由叛逆的精神,無畏無懼的青春姿態(tài),讓大眾視野聚焦于他們極具個人氣質(zhì)和自我經(jīng)驗的文字,校園文學、青春文學一度成為“80后”寫作的標簽,以至個性化敘事發(fā)生了過度泛濫的危機——“格局狹小、自我封閉、精神單薄”,久而久之,這波初登文學舞臺的青年作家受到詬病。

周子湘沒有時間像大多“80后”作家那樣,在那個年紀沉溺于自我的精神世界,她真正的文學理想和寫作啟蒙,在海外打工的日子里生根發(fā)芽。

我的疼痛,不是異國他鄉(xiāng)

香港郵輪工作期滿后,周子湘到新加坡電子廠當女工,更累,收入?yún)s高一些,當時匯率大概1:5,1元新幣相當于5元人民幣。芯片檢測員,從晚上七點到早上七點,十二個小時的夜班,周子湘干了近三年。每天早上別人醒過來,她剛下班,倒床上沾枕頭就睡著。

周子湘經(jīng)??粗奚衢T外被晨光拉長的自己的影子,對著它嘆氣:只有你與我相伴了。異國漂泊,文學成了唯一的慰藉。新加坡圖書館的圖書證上,紅色印記蓋滿了每一頁,周子湘是借閱率最高的讀者,圖書館管理員認為她信譽良好,寬限了借閱期限。

“說起來,我真正開始動筆,是在新加坡,在更苦更累的這個電子廠。”

車間里,穿著厚厚的防塵服,戴著防塵手套、防塵口罩。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只留兩只眼睛,在電腦上邊看屏幕邊偷偷敲鍵盤。不是寫工作報表,是寫小說,所以只能膽戰(zhàn)心驚。一旦暴露,就有被開除的風險。

一邊構(gòu)思人物情節(jié),一邊防著組長進車間巡查,周子湘小心翼翼,還是被抓住了,組長說她上班不務(wù)正業(yè),再有下次就嚴肅處理。后來有一天,組長在《聯(lián)合早報》上發(fā)現(xiàn)了周子湘發(fā)表的小說,對她說,你寫的小說我看了,不錯。沒想到你還真會寫。只要不耽誤工作,你寫吧,我不抓你。在這之前,同為女工的姐妹因為被查到電腦有游戲記錄而被遣返回國。

“可是我很失望”,周子湘說,“因為不是正經(jīng)的文學刊物?!?/p>

1997年,原創(chuàng)文學網(wǎng)站“榕樹下”橫空出世,風靡于抱有寫作理想的文學青年群體。通過網(wǎng)絡(luò),許多人圓了一次寫作夢。寧財神、蔡駿、郭敬明、饒雪漫……這些人都曾經(jīng)在榕樹下發(fā)文,有些人因此成名,徹底改寫了自己的命運。有網(wǎng)友說:這里有比文學更重要的東西,我不再僅僅為文字寫作,我為生活寫作,寫出自己心里的感受。

除了工作車間,“榕樹下”是周子湘待得最多的地方。省吃儉用攢錢,花兩千新幣(約合一萬元人民幣)買了臺電腦,“那時的作品還很稚嫩,都是練筆,談不上好。反正一有時間就寫?!?/p>

周子湘不是驕矜的人,80年代在工人家庭成長起來,有小十多歲的弟弟要照顧,家里大小事她都參與拿主意,是個扛擔子的主心骨。我一直不明白,既然體力上的苦累都不是問題,為什么她反復說海外打工最難忍受異鄉(xiāng)的孤獨。

“你不知道,我太想寫作了,但是沒人支持,海外打工(寫作與發(fā)表)太難了,” 周子湘說,“母親強烈反對,覺得搞文學沒用,沒前途,能當飯吃嗎?” 寫作這條路上,周子湘孤軍奮戰(zhàn)。

家庭不理解,做出的努力與成績都是否定。身邊沒有朋友對文學有興趣,能同她分享。在新加坡電子廠,上班不能遲到,周子湘每次早去車間1個小時,休息室人少,能多些安靜看書的時間。其他打工姐妹帶著零食瓜子,邊聊天邊看她,覺著她像個傻子。沒人關(guān)心周子湘發(fā)表了什么,多一張報紙包東西比上面登出的信息更能吸引她們。

“喜歡寫作的人更注重精神層面的交流。海外打工,大家都孤獨,但不是我這種孤獨。她們的孤獨是沒有男朋友、不能出去玩的孤獨?!?/p>

唯一能交流文學的對象,是網(wǎng)上的一個老師?;貒?,周子湘報名參加“新教育網(wǎng)絡(luò)師范學院”的線上授課,其中一門教授哲學和古典詩詞,她常把自己寫的小說發(fā)給那門課的講師看。“他告訴我自己的閱讀感受和寫作建議,給了我很大幫助?!?/p>

周子湘在小說中寫了很多女性,她筆下的女性總是疼痛的。像一篇評論所寫:她們的疼痛不是青春的小打小鬧,不是物欲饜足之后的敏感空虛,而是來自生活磨礪與重擊的切膚之痛。她們投入一段段感情,這些感情棲身于陰影中,投射到現(xiàn)實生活,大抵會被演繹成以女人為原罪的狗血八卦。作為女作家,周子湘貢獻了與男性主導的社會所不同的視角,她將女性置于中心,細細描摹她們的心路,使她們的感受傳遞出溫度。

提筆之前,周子湘并不確切清楚自己的角色。“直到打算寫她們,我才發(fā)現(xiàn),我就是女工,身在其中,和她們一樣。我不悲憫著俯瞰,也不仰視,為她們歌功頌德,我是這個群體的一員,她們是我,我也是她們?!?/p>

那些花花綠綠的鈔票,寄回家里,家里人從銀行取出的,是厚厚一沓人民幣。紅色的紙,像女工們的血液,河流一樣流回自己的家鄉(xiāng)。

——《新加坡河的女兒》

這篇《新加坡河的女兒》,寫了一個女孩在異國的打工生活,還有注定無疾而終的愛情。周子湘告訴我,這篇小說為自己而寫。她讀過打工文學,讀過鄭小瓊的詩歌,“她的詩寫得很好,打工那種痛,我能深切地感悟到。”

“打工群體的關(guān)鍵詞是痛嗎?”

“不一定,我不敢妄議。有的人不一定覺得痛,他可能覺得是別的東西。就我個人來說,是有一種痛感的。”

痛感是什么?周子湘最遺憾的是,如果有比較好的環(huán)境能接觸到文學的話,會對自己的寫作更有幫助。

“你對文學非常熱愛,也非常想寫作,但是你沒有渠道。沒有渠道是什么意思?信息是封閉的,想學你都不知道跟誰學,沒地方弄明白文學是怎么回事,怎么能寫好。正式發(fā)表渠道也沒有,除了網(wǎng)上隨便寫一寫,就是看個郵箱瞎投?!?/p>

從淺灘到江河

如果“80后”的群體個性被定義為自我與張揚,在周子湘身上,這份特質(zhì)變成了內(nèi)斂式的隱忍和堅持。

二十出頭的年紀,只身去海外打工,哪個女孩會真心愿意呢?“挺委屈的,犧牲了我的青春和理想,從學校畢業(yè),我想好好寫作。但是沒辦法,家里那個情況,你張不開嘴?!?/p>

妥協(xié)和退讓,在生活里有,在文學里沒有?!拔闪藙恿Π?,我更要追逐文學理想”,周子湘說,“現(xiàn)在我家里都不知道我在寫什么,他們也不看?!?/p>

豐富的生活經(jīng)驗塑造了周子湘扎實厚重的文學風格,寫小說,她不困難?!耙粴夂浅桑覍懶≌f很順。不是嘩嘩寫出來不停筆的順,是思路順,清晰,不卡殼。好像這個寫完了,下個就在那等著我?!?/p>

周子湘覺得,寫小說很快樂。

“沒有過痛苦的時候嗎?”

“有啊,生活當中有痛苦,寫小說沒有?!?/p>

“提筆回望海外打工的日子,不會有痛苦嗎?”

“那還是生活本身的經(jīng)歷。我寫小說是享受的狀態(tài),真的,很快樂。我生活快樂的來源,很大一部分都是寫小說在支撐?!?/p>

周子湘將寫作比喻為談戀愛,你欣賞對方,對方也喜歡你,兩人在一起志趣相投,鬧別扭也能很快和好。“你們彼此有渴望,不就是在談戀愛嗎?”

海外打工是周子湘的一段經(jīng)歷,有一天寫盡了,她的寫作該往何處去?對此周子湘并不擔心。“很多人會問脫離打工生活你寫什么呢?對我來說不成問題,因為我有捕捉生活的能力?!?/p>

寫《納棺人》,周子湘走近為去世親戚進行殯葬美容的化妝師,描繪了一個邊緣群體的內(nèi)心世界;寫《女友夏蘭蘭》,周子湘自己到即將拆遷的城中村,和村民們嘮嗑聊天,有了在男友安排下與老光棍假結(jié)婚的進城女孩的故事;寫《駱玉珠傳奇》,周子湘采訪了到云南執(zhí)行任務(wù)的緝毒警察……

寫小說一定要有設(shè)身處地的現(xiàn)場感嗎?我有些疑惑。當某個人物或事件足夠吸引你,占有素材的基礎(chǔ)上進行虛構(gòu)似乎是慣常手法。

“不,我絕對不這樣寫,”周子湘很肯定,“人物是靈魂,人物不能造。很多人物為什么扁平化,虛構(gòu)太多了,都靠猜。要么失真,要么單薄。對我來講小說第一點不是抓故事,不是抓情節(jié),是抓人。”

以前,周子湘看到什么就寫什么,寫別人,寫自己。現(xiàn)在她更深入地關(guān)注和思考整個社會。

新作中篇科幻小說《月球異鄉(xiāng)人》,發(fā)表在《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還是打工青年的故事——周子湘想象了60年之后的地球與月球,主人公杰克為了移民月球,要完成秦始皇兵馬俑DNA復制的任務(wù),小說在科幻想象力的外殼下探索人物內(nèi)心世界。

最初她對科幻并不感興趣,機器怎么能和人相提并論?直到看了一部紀錄片《宇宙大爆炸》,“吸引我的是,它里面也有人文性的東西。并不只是冷冰冰的科技?!?/p>

周子湘常說起張承志的小說《北方的河》,現(xiàn)代知識青年探索人生的精神歷程。一邊是黃河、湟水、永定河、額爾齊斯河和黑龍江,一邊是主人公追隨它們的青春足跡。她很喜歡這篇小說,為自己整個青年時期帶來深遠影響?!昂退脑S多小說一樣,這篇小說呈現(xiàn)出象征意蘊濃厚的詩化風格。是小說,也是一首生命長詩?!?/p>

一晃,“80后”年近不惑。人到中年,周子湘的腦海中無數(shù)次出現(xiàn)那條“北方的河”——像生命進入河流的壯闊與深流之處。

“以前我是淺灘里的小魚蝦,蹦呀蹦?,F(xiàn)在回看,自己有很多無知的行為,包括對寫作的無知,都會有。你獲得越多的時候,越會感到自己的無知。”

“現(xiàn)在呢?”

“我不是那種對生活要求很高的人。我唯一的要求,有個安靜的地方寫小說就行。”

后來,周子湘特地寫了一段話,囑我一定要呈現(xiàn)在文中——“這是我最真實真誠的想法”:

假如你站在陜西奔騰厚重的黃河岸邊,就會明白,個人在整個時代中的渺小。年齡讓你經(jīng)歷了事情,已經(jīng)有自己的判斷力,知道輕浮的生命應(yīng)該過濾掉,留下沉甸甸的生命質(zhì)量。漢江讓我思考,個體的生命,如何最終獲得生活的真正意義。渭河使我懂得,無論怎樣奔騰的河水,最終都會變得平靜而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