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0年第10期|路明:愁嫁
黃淑梅說,剛準備要走,明天還得上早班,你怎么來了?蔡立民扶著自行車,訕笑道,家里事多,耽誤了,帶著他,也不敢騎太快。我坐在28寸鳳凰后座,兩條腿晃蕩,有點心虛。出門前我嚷嚷著要大便,痰盂上坐了許久。黃淑梅看看我,說,三個人談朋友,蠻新鮮的。蔡立民說,我阿姐的小囡,姐夫陪她出門買衣服,讓我管一個下午,來,叫阿姨,不對,叫姐姐。我說,姐姐。黃淑梅摸摸我的頭,說,賣相蠻好,不像你舅舅,野蠻。蔡立民嬉皮笑臉說,不野蠻,你能看上我?蔡立民身高一米八幾,是那個年頭少見的大個子。黃淑梅說,討厭,你就打算這么站著說話呀?蔡立民連忙說,前面東??Х瑞^,預約了音樂雅座,請你喝咖啡。我說,那我喝什么?蔡立民說,正廣和汽水,管夠。
我媽說,蔡立民這個人,老踩不上點。好運氣來了接不住,壞事情一落一個準。姐弟三人,就他能上機關幼兒園。那年外公的老領導分管區(qū)文教,一年后調(diào)任北京。機關幼兒園在一棟老洋房里,條件向莫斯科看齊,每天早上在大草坪做操,午睡后供應餅干和牛奶。作為全市模范單位,不時有外賓來訪。蔡立民長得圓頭圓腦,每次都站在迎接隊伍的第一排,還被某非洲共和國的總統(tǒng)抱過,獎勵兩塊額外的巧克力。我外公外婆最滿意的一點,是機關幼兒園實行全托,周一送進去,周六接出來,像拉長的一天。有一次蔡立民突然犯犟,吵著要回家,小馬達一樣哭鬧了一整天。幼兒園老師沒辦法,下班路上把他順了回來。蔡立民推開家門,看見我媽和小舅一人捧一個滾燙的山芋,坐在小板凳上邊吹邊吃,金黃的山芋芯像融化了一樣淌下來。蔡立民怔怔地看了一會,轉身要走,據(jù)說是想讓老師把他帶回去。
幼兒園讀完,蔡立民直升全區(qū)最好的實驗小學,五年制,也是向蘇聯(lián)學習。那時姐弟三個玩打仗游戲,蔡立民自封我軍偵查科科長,我媽飾演國軍女特務,小弟毛子演敵參謀長。毛子的臺詞有兩句,一句是,我就不信他共軍的兩條腿能跑過我的汽車輪子;一句是,看在黨國的份上,拉兄弟一把。講完這兩句,就等著被蔡立民擊斃。我媽說,放屁,憑什么回回你當正面人物,我就得演柳尼娜、曲曼麗。我媽比蔡立民高一屆,讀的是六年制普通小學,升入初中后跟蔡立民分在隔壁班。這讓她覺得丟臉,像被留了一級。我媽是三好學生,年年領紅獎狀,蔡立民是出了名的皮大王,罰站立壁角是家常便飯,有時闖了禍被老師關夜學,還得我媽把他領回去。少念一年書的蔡立民,硬生生擠進69屆“一片紅”——所有初高中畢業(yè)生一律上山下鄉(xiāng),奔赴廣闊天地(70屆有留滬和入伍的名額)。我媽去了安徽蚌埠,蔡立民去了鄱陽湖的軍墾農(nóng)場。農(nóng)場以連隊為建制,發(fā)不戴領章的軍便服,部分滿足了蔡立民的夢想。每天在軍號聲中起床,插秧割稻,挖土修壩,圍湖造田,叫“兵團戰(zhàn)士”。1979年知青返城,蔡立民頂替外婆進了起重機廠,任保衛(wèi)科科員,領一身制服,日夜顛倒值班。憑著一點天賦,外加在鄱陽湖打靶的經(jīng)歷,蔡立民在全區(qū)職工射擊比賽中拿到第二名。公安局來人調(diào)檔案,點名要他去。辦手續(xù)期間,蔡立民酒后跟人爭執(zhí),拿啤酒瓶碎了對方的腦袋。鬧到派出所,當警察這事就黃了。
我跟黃淑梅打小報告,說,蔡立民刷牙有意思。黃淑梅說,怎么個有意思法。我說,每次蔡立民出門見你,都要先刷牙。牙刷不動,頭猛搖,像一條狗。我模仿過一次,頭暈。黃淑梅窮笑。黃淑梅問我,你舅舅人還不錯,談過幾個呀?我說,這我可不知道,領回家的,你是頭一個。
聽我媽說,蔡立民以前喜歡過一個女生,初中班上的,是那種偷偷的喜歡。女生是家里獨女,組織上照顧,插隊時去了相對富庶的皖南。蔡立民大費周章弄來女生的通信地址,熬了幾個夜,給人家寫了一封信。他不知道的是,女生所在的知青點,已經(jīng)宣稱消滅了私有化,提前進入共產(chǎn)主義。具體做法就是一切生活物資共享,小到一把梳子,大到棉襖棉褲,統(tǒng)統(tǒng)按需分配,包括家里的來信。每次誰有了信,都是大家坐在一起,像過組織生活一樣,當眾拆開,挑一個人念。蔡立民的信被當眾朗讀了,蔡立民歪七歪八的狗爬字啊。信里寫,忘不掉你春天般的笑容。信里寫,希望保持革命同志的友誼。信里寫,盼望你的回信。每一句都激起了大家快樂的哄笑聲,除了那位面紅耳赤、恨不得一頭撞死的女生?;匦女斎皇遣豢赡芰?,倒是另一位女生把事情告訴了我媽。蔡立民左等右等,等來了一封來自蚌埠的措辭嚴厲的信。我媽首先是埋冤蔡立民,給她丟人了,隨后告誡他,身為毛澤東思想的戰(zhàn)士,要扎根農(nóng)村一輩子,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不要再想那些資產(chǎn)階級歪門邪道的東西。事隔多年,我媽覺得挺不好意思,只是蔡立民絕口不提此事,我媽也找不到機會講。據(jù)說那個女生后來拒絕了所有男知青及當?shù)啬星嗄甑淖非?,一直保持單身?;爻乔耙荒?,女生突發(fā)重病,農(nóng)村醫(yī)療條件簡陋,搶救不及,就這么死了,享年二十多歲。消息傳到鄱陽湖,是幾個月后的事情。
蔡立民回來講,準備要結婚了。我媽說,就是那個小護士呀,看起來挺兇,不大好惹。蔡立民說,一張嘴厲害,心腸蠻好,大事還聽我的。小舅說,你不就圖人家長得好看。外婆對小舅說,你哥好歹把問題解決了,你也別吊兒郎當,有正經(jīng)對象沒有,有領回來給我看看。蔡立民和黃淑梅的事就算定下了。房子家里有,小舅住軸承廠宿舍,我媽嫁出去了,客廳隔出十幾平方米一間,有朝南的鋼窗,算不錯的新房。蔡立民有一幫光屁股玩到大的兄弟,偷偷開著廠里的卡車,去郊區(qū)農(nóng)場拉磚頭和木料。自己鋸木頭、打家具、上油漆;自己砌墻、鋪地板、做日式的移門。蔡立民沒錢謝大家,每天燒一桌子夜宵,再搬來一箱啤酒。大家坐下來,老酒吃吃,牛皮吹吹,眼見新房一天天像樣起來,蔡立民挺高興。小四眼說,立民,以后結了婚,大家也是兄弟,要經(jīng)常聚,年年聚。蔡立民說,當然,一輩子的兄弟,我先干了。
婚禮在錦江飯店,擺了二十二桌。我被抓去當花童,眉心點了很大的一粒紅。蔡立民西裝筆挺,涂了口紅,笑起來是一張血盆大口,頭發(fā)上散落著彩色飄帶,有一點好笑。黃淑梅站在他身邊,一身白婚紗,顯得嬌小動人。司儀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年輕,某個環(huán)節(jié),該說“新娘的父親把心愛的女兒交給新郎”,司儀一緊張,說成“把心愛的女人交給新郎”。全場笑聲一片。我問儐相小舅,大家為什么笑,他使勁憋著,臉都漲紅了。酒足飯飽后,賓客陸續(xù)散去。黃淑梅的老爹敬了一圈酒,此時頹然地坐著,襯衣領口松開,領帶扯下一半,滿臉通紅,近看竟眼淚汪汪。大家想,司儀沒說錯,沒準黃淑梅真是他最心愛的女人。
婚后一年,有了我的表妹蔡敏。蔡敏白白胖胖,頭發(fā)自然卷,眼睛又大又亮,像《小叛逆》里的秀蘭·鄧波兒。等蔡敏大一點,蔡立民帶我倆去公園。常去的公園有三個,靜安公園最近,走路就能到,有旋轉木馬,缺點是小,不一會就逛完了;長風公園足夠大,有假山,還能劃船,就是太遠,得換兩部公交,單程一個多小時;復興公園比長風近,比靜安大,是大多數(shù)時候的選擇。蔡敏坐在前杠,我坐后座,蔡立民賣力蹬車,二十分鐘可以到,老有一串鑰匙掛在他的皮帶上,一路叮鈴鐺啷響。有次回家路上,蔡立民突然停下,叫我下車,他再把蔡敏抱下來。我一看,前面路口站著兩個警察,那時警察兼管騎車帶人,抓到要罰五塊錢。蔡立民對我說,你拉著妹妹的手過馬路,攥緊點,看著紅綠燈。我說,你呢。蔡立民說,我騎車跟在你們后面。我說,好。蔡立民說,你是哥哥,要照顧好妹妹。我點點頭,拉過蔡敏的小肉手,熱乎乎的,像攥了一只小雞仔。
起重機廠和臺鉗廠舉行籃球友誼賽,黃淑梅帶我和蔡敏去看。比賽在起重機廠的室外籃球場舉行,剛好是下班時間,場邊擠了個水泄不通。黃淑梅一手拉著我,一手抱著蔡敏,好不容易擠到前排。蔡立民是起重機廠的主力前鋒,每次蔡立民進一個球,或者搶到一個籃板,黃淑梅都拚命地拍手,眼里閃著光。有人大聲喊,立民,老卵!對面臺鉗廠有個大塊頭,目測身高一米九,體重大概有零點一噸,還挺靈活,籃下連續(xù)單打得手。暫停過后,下一個回合,零點一噸卡位要球,接球后順勢背轉身,閃出空檔,三秒?yún)^(qū)要出手。起重機廠中鋒半蹲下身,蔡立民跳到他肩上,中鋒腰一挺,蔡立民暴起,電光火石間,把球蓋下來。零點一噸愣在那里。起重機廠趁勢發(fā)動快攻,前場三打二,又是一記疊羅漢,蔡立民把球扣進籃筐。蔡立民掛在籃筐上,兩腿亂蹬,像一只憤怒的大猩猩。全場瘋狂了,巨大的噪音沖擊我的鼓膜,人們揮舞著胳膊,竭力叫喊什么。黃淑梅的嗓子啞了,抱著蔡敏直蹦。蔡敏嚇哭了。裁判一聲聲吹哨子,但無濟于事,好幾個人沖進球場,圍住了蔡立民,全然忘記起重機廠的比分還落后。蔡立民掙脫人群,朝我們跑來。他一把抱起蔡敏,放在自己汗津津的肩上。蔡敏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不知所措,哇哇哭著,無助地晃著小手。后來蔡敏說,她在蔡立民的肩頭撒了一泡尿,感覺輕松多了。
蔡立民成了廠里的名人,去食堂打個飯都有人拍他的肩膀,說,立民,有腔調(diào)。那天蔡立民跟領導吵了一架,回家路上,他停下自行車,去杜六房買了一盒烤麩、半根紅腸,想了想,又繞到路口的珠江飯店,買了半份糖醋小排,黃淑梅愛吃。紅腸切片,配上烤麩、苔條花生米,下酒最好。蔡立民夾一?;ㄉ?,對黃淑梅說,我已經(jīng)想好了。黃淑梅說,什么?蔡立民說,廠里效益不好,機器賣不出去,獎金發(fā)不下來,聽說明后年還要搬到寶山,我不想做了。黃淑梅說,不做能去哪里?蔡立民說,去日本打工。黃淑梅說,啊。蔡立民說,有人組織的,坐集裝箱輪過去,后弄堂的小猢猻三年前去了,在中餐廳當廚師,前兩天我碰到他,神氣得不得了。小猢猻講,上海人憑票才能買到的收音機、電視機、電冰箱,包括小猢猻身上的西裝,日本人當垃圾摜在馬路邊上,白撿。一禮拜的工資頂我們這一年。黃淑梅心中一緊,問,那要去多久?蔡立民說,一年兩年,頂多三年,賺了錢就回來。黃淑梅說,一走走那么久,我怎么辦,敏敏怎么辦。
小兄弟們聽說蔡立民要走,在黃河路的飯館擺了一桌。冷盤有醬鴨、白斬雞、黃泥螺、紅腸色拉,熱炒有油爆蝦、苔條黃魚、紅燒劃水、椒鹽排條、蔥油海瓜子,每人半打啤酒。有人講,蔡立民要去發(fā)財了。有人講,蔡立民要尋日本女人了。有一個人講,蔡立民大概要過苦日腳了。蔡立民說,苦日腳不怕,怕年紀上去,一事無成。這趟出去,不賺到十萬塊不回來。大家叫好。小四眼拉起帶來的手風琴,借著酒勁,大家歪歪扭扭地唱起來,從《拉茲之歌》唱到《啊,朋友再見》,從《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到《北京的金山上》,一起用力地巴扎嘿,仿佛有過這樣的一個夜晚,可以抵抗以后的好多年。
我去外婆家,蔡敏半靠在長沙發(fā)上看《太空堡壘》,一邊往嘴里塞龍蝦片。我說,最近跟你爸通過電話沒?蔡敏眼睛盯著屏幕,說,沒。我說,你爸啥時候回來,我媽說,過去都五年了。蔡敏懶洋洋地說,我哪知道。我說,你不想你爸?蔡敏說,想,都快想不起來了。我閉嘴。蔡敏坐起來,憤憤不平地說,都講他多么辛苦、多么了不起,出國是為了我,是我喊他去的?我說,那不是沒辦法。蔡敏說,誰知道呢,說不定那邊有女人。蔡敏最近脾氣不大好,老跟黃淑梅吵架。她十一歲,四年級下學期,長得敦敦實實,比黃淑梅高一頭,剛被學校田徑隊開除。原因是跟一個五年級的男隊員早戀,被抓現(xiàn)行后,當眾罵教練是戇卵。
也就是那一年,黃淑梅跟單位請了長病假,查不出什么病,就是全身沒力氣,早上起不來床。黃淑梅整天對墻躺著,飯也不做,衣服也不洗。蔡敏的早餐基本在街頭小飲食店解決,有時是兩塊粢飯糕,有時是一只麻球外加咸燒餅,這讓我很羨慕。輾轉找了幾個專家,確診黃淑梅是抑郁癥,重度。電報拍到日本,蔡立民就辦回國了。那天,小舅借來單位的車,我跟黃淑梅蔡敏一起,去虹橋機場接蔡立民。不知等了多久,蔡敏都去了兩回廁所,人群中,一個瘦子張著手朝我們走來。黃淑梅捂著嘴蹲下了。六年不見,蔡立民像矮了一截,也可能是我長高了。他看起來精神不錯,笑得滿臉褶子,像個空麻袋,鬢角連著胡子茬,腮幫子明顯地凹下去。黃淑梅站不起來,蔡立民蹲下身去,攬住她的肩,頭碰頭說些什么。蔡敏抱著手站在一旁,眼睛眨巴眨巴,眼淚順著鼻翼流下來。蔡立民抬頭叫她,敏敏,來。蔡敏抹了一把臉,顫聲說,爸啊爸。
除了隨身行李,蔡立民還帶回三萬塊錢,加上這些年陸續(xù)寄回的十幾萬,跟黃淑梅一商量,買下兩套田林新村的商品房。兩室一廳的自己搬去住,另外的一室一廳出租,租金補貼家用,黃淑梅暫時就不用上班了。黃淑梅的病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完全看不出來,笑瞇瞇的一個人,發(fā)作起來,把家里的碗碟、杯子一個個摔碎了,連勺子都不放過。蔡立民寸步不離陪著她。有時兩人馬路上走著,黃淑梅突然對蔡立民又咬又打。蔡立民一動不動。有路人來勸,蔡立民說,讓她打。
小四眼打電話給蔡立民,說,立民,弟兄們長遠不聚了,正好你回來,年前大家擺一桌,你過來唄。蔡立民說,最近老婆情緒不穩(wěn)定,女兒又快上初中,功課多,我不過來了吧。小四眼說,曉得你這個情況,所以飯店就訂在你家旁邊,出來喝兩杯總可以的。蔡立民說,我盡量。那天上海下雪,蔡立民遲到了,坐下來說,不好意思,住得最近,來得最晚。大家說,沒事沒事,來來,一起干一杯。桌上擺了一些家常菜,一人一瓶黃酒。在座的兄弟里,好幾個都買斷了。大家講,立民,還是你有遠見,出去得早,起碼賺到錢了。蔡立民抿一口酒,瞇著眼睛說,怎么講呢,錢是賺了一些,但確實不是人過的日子。沒坐一會,蔡立民起身要走,說不放心。小四眼說,再坐一歇,喝兩杯,人總要放松的。蔡立民笑笑,說,總歸要面對的。他干掉杯中酒,道一聲,兄弟們保重了,披上風衣,推門走入風雪中。
房子租出去沒半年就出事了。租房的是一對小情侶,女孩是四川人,男的口音有點像蘇北那塊。說是鬧分手,加上工作不順,女孩一個想不通,從四樓陽臺跳下去。那天蔡立民去收房租,剛走到樓下,聽見嘭一聲,一個陰影擦著半空的晾衣桿,跌落在底樓院子里。抬頭一看,自家通陽臺的鐵門晃蕩著。心想壞了。事后,蔡立民展現(xiàn)出久違的蠻橫,幾乎是逼著那個男的把房子買下來,所得八萬塊統(tǒng)統(tǒng)投入股市。上半年剛一波行情,大盤暴漲一千點,是個人就能賺錢。蔡立民躊躇滿志。
高考失利后,蔡敏待在家里,也不復讀,也不找工作。我去找她時,她正在啃一只碩大的蘋果。我說,一會有空不,跟我吃飯去。蔡敏說,我在減肥,不吃飯。我說,減肥得運動,也沒見你跑步打羽毛球。蔡敏說,我這減肥不用動,專家說了,每天不吃別的,餓了就吃蘋果,保準能瘦下來。我說,難怪樓道里扔著兩只紅富士紙箱,還以為你在做水果批發(fā)生意。后來蔡立民吃不消了,每天十四五個蘋果,家里也不是承包果園的。蔡立民說,不吃那不更好嗎?蔡敏說,那不行,餓極了會喪失理智,我現(xiàn)在有些理解《西游記》里的妖怪了,你要是餓兩個禮拜,走在路上也會想,對面這胖子是清蒸了好,還是紅燒了好。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蔡敏至少試過十五種減肥辦法——跳過舞,打過拳,練過瑜伽,踩過單車,扎過針灸,家里買過雪橇機,也集中消耗過蘋果、柚子、酵素和果醋,最奇怪的一次,是在腿和肚子上涂抹某種藥膏,再一層層纏上保鮮膜,木乃伊似的。正值夏天,不久就大片大片地出痱子,看著挺瘆人??傮w來講收效甚微,偶爾會減掉幾斤,稍一松懈,體重迅速反彈。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找一個老中醫(yī),在耳朵的某個穴位上貼膏藥,貼完有飽腹感,完全不想吃飯。蔡敏貼了兩個月,掉了三十斤,兩次在洗澡時暈倒。第一次自己摔醒了,第二次磕得頭破血流還不省人事,直到被黃淑梅尖叫著拖出來。蔡敏說,都怪小學教練不好,一個女孩子練什么不行,非得練鉛球,每天大運動量,到飯點就猛吃,把胃口撐大了。這時蔡敏的身高過了一米七,體重直逼蔡立民,小白熊似的,男朋友也不好找。她問我,哥,你朋友里有一米八單著的嗎,一米七幾也行,我可以不穿高跟鞋。我說,有是有的,可能打不過你。
家里蹲了幾年后,蔡立民托了關系,讓蔡敏去朋友開的公司上班,挺辛苦,周末也經(jīng)常加班,期間過家家一般談過三五個男朋友。蔡敏對我說,哥,我不認真的,其實我一直忘不掉我的初戀。我說,那個鉛球隊的小胖子?蔡敏說,人家其實不胖,就是肌肉比較圓,而且天天給我買汽水,我可能再也碰不著這樣的好男人了。
蔡立民跟我講,有機會找蔡敏說說,叫她不要急,你的話她沒準愿意聽。我說,好。蔡立民說,你舅媽著急,我不急。這事急不來,該找什么樣還得什么樣的。我蔡立民辛辛苦苦養(yǎng)大的女兒,是打折處理的嗎?我說舅舅,你放心,蔡敏急歸急,思路還是清楚的。她現(xiàn)在頂多是演習,磨刀霍霍,枕戈待旦,沒到動真格的時候。蔡立民說,高考還有個日期,這事沒日子。話說回來,一輩子不結婚又怎樣,不比嫁個混蛋強。我說,是這么回事。蔡立民說,我不算混蛋,你舅媽跟著我,也沒少吃苦頭。一個人也是過,兩個人也是過,三個人也是過,找自己的過法吧。
二十九歲那年,蔡敏真正陷入了焦慮。她不再抗拒黃淑梅為她安排的相親,以兩周一個的速度,見完了所有潛在的結婚對象,一遍遍做自我介紹——1986年生,興趣是讀書、做飯、打羽毛球、聽古典音樂,以前談過兩段,牽手為止,無疾而終,年輕的時候不懂愛情。大半年下來,戀愛沒談成,也沒閑著,哥們攢了一大堆,好幾次叫我去飯局,介紹她的前相親對象。我說蔡敏,你就是用這種方式廣交天下豪杰的,挺新鮮。蔡敏說,其實我現(xiàn)在最需要的不是男人,是房子。我再也受不了我媽的嘮叨了,我媽也受不了我。當然,一個有房子的男人,解決全部問題。我說,你爸不是本來還有一套房子。蔡敏說,別提了,連同賣房子的八萬塊,陸陸續(xù)續(xù)二十幾萬扔進股市里,經(jīng)蔡立民多年苦心經(jīng)營,虧得不太多,大概夠買半個廁所。我媽最近老拿這個事說他。我說,這事不能怪你爸,又不是經(jīng)濟學家,誰看得到以后的事情。蔡敏嘆息說,我媽命苦,攤上我和我爸,再這樣下去,感覺我媽的抑郁癥又得犯了。
黃淑梅沒再犯病。那天她早早地去買菜,過馬路時,一輛失控的面包車迎面撞上了她。人像一片樹葉一樣,飄起來,落在幾米外的街上。萵筍、花菜、豆腐干散了一地,一條鱖魚在塑料袋里跳,幾只土豆?jié)L出老遠。黃淑梅當場昏厥,送到醫(yī)院已經(jīng)沒了呼吸。據(jù)說,這是一種相對仁慈的死法,干脆利落,來不及害怕與后悔,也來不及安慰和告別。眼前一黑,人間這幕戲就算演完了,沒留下一句話。到此為止。
蔡立民說,你舅媽不該死的。我說,什么。蔡立民坐在沙發(fā)上,整理黃淑梅的藥盒和藥瓶。人走了,藥沒吃完。蔡敏像哭干了眼淚,木然地坐在一旁。蔡立民說,平常都是我去買菜,那幾天腰病突然犯了,下不來床,黃淑梅替我。蔡立民是那樣的男人,像一種善于負重的甲蟲,有著堅硬的鎧甲和韌性的腿,看到什么都習慣性地背在自己身上。黃淑梅生病,他的錯;蔡敏高考落榜,他的錯;黃淑梅死了,他的錯。還有許多許多的錯,直到把自己壓成一張紙。我說,舅舅,不帶這么想的。蔡立民低下頭,用掌心揉太陽穴,說,早上你舅媽出門我還睡著,迷迷糊糊聽到她喊我,還說了句什么,怎么都想不起來了。
黃淑梅走了,像按下了家里的靜音鍵,所有的嘮叨、抱怨、說笑、家長里短、這個菜好吃那個不行、蔡立民偶爾的不耐煩、蔡敏的頂嘴和馬屁,被一鍵消除。有一次我去找蔡敏,蔡敏出去了,電視里放《我的前半生》,地方臺重播,一天十幾集那種。音量開得很大,哭哭笑笑,像請來一臺二人轉。蔡立民可能喝了點酒,眼睛紅紅的,下眼皮有點腫,呆滯地坐著。我說舅舅啊,你還記得那記扣籃嗎,那一回你可真是帥呆了。蔡立民擺擺手,意思是不提了。
蔡敏換了一份工作。人過三十,仿佛不急了,松弛下來,有種認命的意思。就這么著吧,也不是不能過。倒是有人上門給蔡立民介紹對象,讓蔡立民轟了出去。蔡敏說,我爸這算不算堅貞不屈,守身如玉。我說,老派男人都這樣。蔡敏說,我爸這樣的帥老頭,菜燒得好,還有腹肌,放現(xiàn)在的婚戀市場上,比我搶手多了。我說,那你也趕緊的,別拖你爸后腿。蔡敏撇嘴說,我倒是想啊。
過了小半年,蔡敏打電話約我吃火鍋,說介紹她對象給我認識。我說,這回是認真的?電話那頭不說話。我下了班,直奔烏魯木齊南路上的嚴記老北京涮肉,兩人已經(jīng)坐著了。男的戴一副眼鏡,瘦瘦的,挺斯文,見到我站起來握手,自我介紹叫陳述,陳述句的陳述。我說,陳述好,比修辭好。陳述說,老有人說像筆名,也不知道爹媽當初怎么想的。我說,在哪里高就?蔡敏說,證券公司上班,剛提了業(yè)務經(jīng)理。我說,證券公司好,賺錢多。陳述說,現(xiàn)在也不行。蔡敏說,趕緊下肉,等你老半天了。我和陳述喝青島,蔡敏怕羊肉上火,要了一罐加多寶。我問陳述,怎么認識我家蔡敏的?蔡敏搶著說,就是互為瞎貓和死耗子唄,撞上的。陳述抿一口啤酒,說,其實我倆從小就認識。蔡敏杵了他一肘子。我反應過來,說,鉛球隊的小胖子。蔡敏踢我一腳。陳述推了推眼鏡,不好意思地說,瘦下來蠻多年了。我說,那挺好,這杯我干了。
吃到一半,我說去抽根煙,陳述站起來說,那我也抽一根。飯店外坐了一圈等位的人,吵吵鬧鬧的。我點了煙,給陳述也點上,說,生意還不錯。陳述說,哥,我條件不好。我說,條件好的,能等到這歲數(shù)?陳述說,我離過婚。我吐一口煙,說,講重點。陳述說,房子給前妻了,孩子也跟著她過。我說,就是凈身出戶唄。陳述說,是,蔡敏不嫌棄。落座后,我問蔡敏,跟你爸講過沒?蔡敏說,講過,我爸說,他原則上不同意,但我也可以不聽。蔡敏嘆口氣,說,我媽要是在,會開心的。她喜歡斯文一點的男人。
蔡敏后來也喝了點。三個人干掉十六七瓶,趁著清醒,我搶先結了賬。走出店門,風有點大,吹著很舒服。街上都是人,來來去去,像走在各自的夏天里。我們站了一會,叫不到車,決定去坐地鐵。穿過馬路時,我看見陳述攥著蔡敏的手,攥得緊緊的。一陣酒意上來,我邁不開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