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0年第5期|龔曙光:貓和尼姑
沒想到一只貓的出場,也會那樣排場。
至今仍記得那個傍晚,那場沒有來由的壯麗日落。這事與貓,照說扯不上干系,但前后幾天,山上山下,算來算去只有一件新鮮事:來了那只貓。
但凡天氣晴好,便會登上山頂看落日。家住的院子,就在靠近山頭的東坡,說是登山頂,其實出門爬不了幾腳路。那天落日格外大,大得如同鄉(xiāng)下曬谷晾菜的團箕,蒙了一塊紅布。金紅的光焰又粗又亮,一道一道射向天空,夸張得像一幅兒童畫。
吳娭毑就是從落日中走來的。
起初是鮮紅碩大落日中的一個黑點,慢慢地,變作山路上一襲玄色的麻布長衫。山里有風,長衫被風撩起,有些飄逸出俗。近了,我看見她懷里那只貓,灰麻毛色,羸弱,骯臟。若不是喵呀喵呀輕微叫喚,便會當作一團紛亂糾纏的舊麻線。
爬了幾里山路,吳娭毑不喘不吁,光禿的腦袋上,星星點點閃著汗珠。大抵她早就看到了我,抬頭笑笑,又低頭看看懷里的小貓,說是路上撿到的,看樣子快死了,也不知抱回去能不能救活。
吳娭毑是我家鄰居。當初買房,來的是她大兒子。一輛大奔開過來,拖下一麻袋現(xiàn)鈔。聽說在深圳發(fā)的財,公司開到了海外。鄰居住個暴發(fā)戶,我想還是換棟房子好。挑來挑去大半天,到底沒一棟中意?;仡^只得勸自己:兩戶人家隔著院子,彼此影響應(yīng)不大。老子說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平常少些交往便是。后來又聽說,兒子買房子,是為了給母親養(yǎng)老,自己仍在深圳做生意。為人之子,能有這份孝心,如今已屬難得!我對這戶人家,因之生了幾分好感。
鄰居裝修比我早,待我動手時,已經(jīng)住了大半年。
頭回見到吳娭毑,是在她家院子里。一個穿著玄色長衫的老太太,揮舞鋤頭在院墻角挖坑。坑已挖了半人深,老太太跳進去,只能看見頭和胸。走到院墻邊,我主動同她打招呼:挖魚池呵?老太太咧嘴笑笑,點點頭。老太太頭上滿是汗水,抬手使勁一抹,汗珠被揮出老遠。
鄰居家只住了老太太一個人。種草栽花,買菜做飯,都是自己打理。偶有客來,午后一定送走,從未見客人過夜留宿??此龢幼樱蟾乓簿土鲱^,平常買米買菜,背個大布袋出門,獨自下山上山。偶爾騎輛摩托車,呼呼飆出一陣風。
后來我知道,老太太姓吳,益陽鄉(xiāng)下人,娘家住在桃花江邊。十七八歲成婚,生了三個兒子。三十歲那年,突然嚷著要出家,家人與友朋,都以為是一時置氣,結(jié)果她真一甩手,丟下老公和三個兒子,找座庵堂削了發(fā)。一家老小追到庵里,她生死不肯見面,硬是在庵里待了近四十年。前幾年,三個兒子輪番去庵里吵,非要接她回家。庵里尼姑們架不住隔三岔五有人鬧,也勸她還俗離庵。
或許因為年紀已大,最后答應(yīng)離開庵堂,一個人住去兒子別墅,只是依舊不肯蓄發(fā)還俗。家里人心想,只要住回來,還有什么還俗不還俗?天底下信佛之人,有多少是盡享天倫的居士!還真沒想到,老太太不僅將打算住來的老公驅(qū)趕出門,連兒孫也不準居家過夜。因為怕老太太一賭氣跑回庵里,只好由她將別墅當成了尼姑庵。鄰里弄不清她算出家的尼姑,還是還俗的居士,便依了長沙對年長婦人的尊稱,叫她吳娭毑。吳娭毑聽了笑笑,算是作了應(yīng)答。
日常吳娭毑過日子,依舊與出家無異。寅時起床打坐念經(jīng);卯時吃頓早飯,然后便在院子里剪枝培土、澆花喂魚;午時正一點中餐,過后只飲不食。午后不是在家做各種干菜腌菜,便是下山買米買油。吳娭毑制腌菜,是地道鄉(xiāng)下做法:太陽下曬幾天,樹蔭下晾幾天,木桶里腌幾天,壇子里封幾天,絕對循規(guī)蹈矩半日不差。腌菜做好開壇,也會盛上幾小碗分送鄰里。吳娭毑的腌菜味道雖好,卻也沒人開口向她再討,鄰里都知道,吳娭毑兩餐吃素,腌菜是她每天的下飯菜。
吳娭毑從路上撿回一只貓,起初沒人在意。平常見了地上的螞蟻,她都繞著走,救只小貓?zhí)旖?jīng)地義。也就三兩月,那只奄奄一息的小貓,竟被養(yǎng)得圓圓滾滾、油毛水光,跟著吳娭毑在院子里竄上竄下。走出院子散步,吳娭毑總把小貓抱在懷里。偶爾碰上我,便說這貓有靈性,每晚她打坐念經(jīng),小貓乖乖蹲在邊上不吵不鬧。我開玩笑說,那該給它取個法號,說不準哪天會修德成佛。吳娭毑說,佛教也講動物修行,《西游記》里不是有唐僧的白龍馬?我說《西游記》里的動物,都因前世才有今生,也不是聽唐僧念經(jīng)得的道行。
見我將信將疑,吳娭毑又說起這貓還吃素,每餐同她一起青菜白飯,吃得津津有味,養(yǎng)得肥肥實實。吳娭毑吃全素,自然不會拿葷腥喂貓,我以為是買了成品貓食,沒想到這貓還真跟著主人吃了素。都說天下沒有不吃腥的貓,怎么吳娭毑的貓就例了外?有道是近朱者赤,莫非這貓真被佛經(jīng)感化了?
吳娭毑的魚池挖得大,養(yǎng)了一池魚和龜。別人家養(yǎng)魚為觀賞,吳娭毑則為了放生。逢上菩薩生日之類,吳娭毑便會買回一些魚和龜,放生在院中池子里。一天,我見她放生幾尾鯉魚,小貓蹲在旁邊,不跳不鬧,一點沒有貓見了魚該有的興奮。心想,這只貓怕是真會修成正果,要不就是前世修了德。
這事開初新奇,后來又覺得有幾分怪異。身邊成天晃著一只積了功德的貓,見了得誠惶誠恐當尊佛敬著,怎么想心里都古怪。
一個雨夜,吳娭毑的貓突然撕心裂肺慘叫。跑到自家陽臺上,看見吳娭毑滿院子驚慌失措東尋西找,大雨淋她一身透濕。次日天放晴,我問吳娭毑貓怎么了?吳娭毑說沒事,可能被鉆進院子的野物嚇了。語氣很平淡,眼神卻顯得憂慮,看上去,隱隱有幾分不安。
沒多久,貓的肚子大起來,看得出是懷了孕。吳娭毑不再把貓抱在懷里,有時跟在身邊,便滿臉嫌棄地往家攆,很有些家丑不外揚的意思。貓兒跟著修佛一兩年,到頭卻犯了色戒,讓她臉上掛不住。嘴里雖然說畜生到底是畜生,心里卻很是失望,仿佛自己律徒不嚴犯了戒規(guī)。
有陣子吳娭毑很糾結(jié)。依貓所犯罪孽,理該將它打出家門,然而貓已有孕在身,倘若趕出去,餓死或被歹人抓去吃了,那便毀了幾條命,等于自己殺了生。糾結(jié)來糾結(jié)去,最終還是自己解了結(jié):出家人以慈悲為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留貓一命少說也有三級,何況貓肚子里還有好幾條命。寬恕也是一種積德行善!吳娭毑這樣一想,心思也就放下了。她把貓窩換大了,又變換著口味給貓單獨做飯,只是仍舊不讓貓沾葷腥。
貓產(chǎn)崽那天,吳娭毑興奮得一臉潮紅,隔著院子大聲報喜:一胎生了六只!那神情像是自己得了孫子。小貓長得快,個把月便毛茸茸一團滿院子打滾。母貓蹲在陽光下,由了貓仔一會兒鉆到肚皮下吮奶,一會兒爬到背脊上玩耍,滿是慈母溫情。
我家魚池里養(yǎng)的是觀賞魚,共有十九條,純種的日本錦鯉。一位做魚生意的朋友送過來,說是花紋和體型都認真配過。錦鯉放進池水,如同朵朵盛開的牡丹和芍藥,的確悅目賞心。朋友說只要好好養(yǎng),每條都可以長到十余斤。開頭一兩年,都是自己喂食、換水,沒讓家人沾邊。時間久了,慢慢便喂一天空兩天,不再那么上心。家人也是想起了撒把魚食就走,沒多少心思站在池邊觀賞。
有個周末,想起魚池幾月未清洗,便備好工具洗池子。走到池邊一看,錦鯉少了大半。放干池水,只剩下五條大點的,而且背上均有抓痕。我猜一定是被貓抓走了,低頭看池邊,果然地上有好些魚鱗。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吳娭毑的貓。我們這山上,只有她家養(yǎng)了貓。當然也想過是不是來了野貓,可一池魚養(yǎng)了四五年,從未見過野貓的影子。這事該不該告訴吳娭毑?想想還是沒吭聲。一則她家的貓向佛不愛魚,是我親眼所見過;二則倘若真是那只貓,吳娭毑又當如何處置?這事會讓她又愁又難沒法解脫。
吳娭毑的貓偷魚,后來還是在山上傳開了。好幾戶鄰居養(yǎng)的魚,不明不白都少了或沒了。其中一戶說,親眼看見是吳娭毑的貓。一家人跑到吳娭毑院子里,嚷著要把貓打死。吳娭毑并不相信她的貓會去抓魚,卻又無法辯解,只說貓命也是一條命,施主何必殺生造孽?平日里吳娭毑并不與鄰里談佛論道,情急之中脫口而出,反倒讓氣鼓鼓的對方平和下來。
過后吳娭毑問我,家里的魚是不是也被抓了?我知道吳娭毑仍舊懷疑,一只修佛的貓,怎么會破戒殺生吃魚?我替她放干院中魚池的水,結(jié)果不僅魚沒剩幾條,連烏龜也少了許多。更讓吳娭毑絕望的,是在院角一片樹叢里,找到了一大堆魚骨和龜殼。
一連好些天,不見吳娭毑出院門,也很少見她在院子里走動。家里傳出的誦經(jīng)聲,從早到晚紡紗似的不停歇。我猜想,她是在為那些被吃掉的魚龜超度,也是在為自己的罪孽救贖。她從路上撿回這只貓,原本是想救條命,沒想到卻殺了那么多生。作為出家人,本應(yīng)一切皆可放下,一切皆已放下,偏偏在這救命與殺生的因果上,打了一個死結(jié)。
擔心吳娭毑病倒,跑去她家院子敲門。吳娭毑真的一下清瘦了許多,原先紅潤的臉上,縱橫都是皺紋,看上去像是老了十歲。她提了一只麻袋綁在摩托車后座,跨上車子朝山下開去。麻袋里喵呵喵呵一片叫喚,我知道她是要將貓們?nèi)尤ド较隆?/p>
傍晚她開車回來,背后仍舊一片貓叫。吳娭毑見我詫異,便說還是不忍心,如果丟在路上,小貓都會死了去。我說城里有專收流浪貓的地方,她告訴我去過兩家,人家都不收。其實他們只收走丟或棄養(yǎng)的洋貓,土貓沒人領(lǐng)養(yǎng)。
大抵又糾結(jié)了幾天,吳娭毑還是將貓扔到了山上林子里。或許在她,這便算是放了生。
返回山林的七只貓,倒是一只也沒少。過了不到一年,變成浩浩蕩蕩一大群。即使大白天,貓們照樣翻墻越院,一只比一只身手矯健,勇猛兇悍。有了這支野貓隊,山頭上的人家,魚池養(yǎng)的魚,放一尾抓一尾,各戶圈養(yǎng)的雞鴨,也被叼得一只不剩,車道上,院子里,常見一地血糊糊的雞毛鴨羽。
吳娭毑家的院子日漸荒蕪?;緹o人打理,反倒長得放肆。吳娭毑似乎睡得越來越少,日里夜里,都能聽見她誦經(jīng)。那夜回家晚,正好又是滿月,我看見吳娭毑家經(jīng)堂的窗口,蹲著那只母貓,前爪趴在玻璃上,像是望著屋里打坐念佛的老主人。窗下一群貓子貓孫,大大小小蹲著不動不叫,仿佛專心聽吳娭毑誦經(jīng)。一連好些夜晚,大體都是如此。我把這事告訴她,她回答說看見了,之后不再說什么。
又是一個黃昏,我照例站在山頂看日落。吳娭毑身著一襲玄色長衫,肩背一只布袋,鎖上院門下山去。我問她:這么晚了還下山?她點點頭,笑了笑,徑直走向山下。山風漸大,吳娭毑的長衫越吹越鼓,身影卻越變越小,最終變成了落日中的一個黑點。
山上返回來,又見那只母貓,蹲在吳娭毑家的院墻上,引頸望著上山下山那條路,直到夕陽落下去……
此后,再未見過吳娭毑,說是回了庵里。
作者簡介
龔曙光,湖南省澧縣人。作家,文學評論家,出版家,媒體人。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天涯》等刊發(fā)表作品逾100萬字,著有散文集《日子瘋長》《滿世界》。曾獲“中國出版政府獎”“全國文化體制改革先進個人”“2011年CCTV中國經(jīng)濟年度人物”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