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少了一味藥 ——讀弋舟《庚子故事集》
小丑乙 誰造出東西來比泥水匠、船匠或是木匠更堅固?
小丑甲 嗯,你回答了這個問題,我就讓你下工。
小丑乙 呃,現(xiàn)在我知道了。
小丑甲 說吧。
小丑乙 真的,我可回答不出來。
(哈姆萊特及霍拉旭上,立遠處。)
小丑甲 別盡絞你的腦汁了,懶驢子是打死也走不快的;下回有人問你這個問題的時候,你就對他說,“掘墳的人”,因為他造的房子是可以一直住到世界末日的。
——莎士比亞《哈姆萊特》
庚子年要做治療傷痕的藥,文學(xué)好像還并不算管用。然而我們要問:小說家造出的小說至少能成為住到讓人世界末日的房子嗎?就像是《三體》結(jié)尾,宇宙大坍縮,程心和關(guān)一帆在時間真空中透過超膜觀看世界末日,消逝的宇宙播放到地球時,淚水模糊了他們的雙眼。他們最終決定走出真空,將小宇宙退還給大宇宙,讓宇宙完整歸零。弋舟在新作《庚子故事集》中對降臨在2020年的災(zāi)難中生活作出了個人的反思,他的反思并不是書寫大規(guī)模死滅的悲苦劇,而是一如既往鉆進了日常生活的幽昧律之中。
《庚子故事集》收錄了2019年底開始的5部短篇,每一篇都多少沾了苦難的底色。《核桃樹下金銀花》中,胖女孩一家成了汶川大地震的死難者;《鼠輩》里,北京剛剛出現(xiàn)了兩例鼠疫感染者;《人類的算法》中,劉寧在記憶里連續(xù)經(jīng)歷了幾次背叛;《掩面時分》與《羊群過境》的故事都發(fā)生在疫情中,前作中的兩位對話者為了同一個神秘男子付出身體代價,后一部中“我”從父親的苛刻教育中隱約找到了自己婚姻失敗的根源。我認為,弋舟通過5種生活困境,呈示出的是同一種精神狀況(而不是生活狀況),疫情的特殊背景只是為這種精神狀況提供了若干次寫作的動機,困難的并不是如何與他人共同生活,而是如何思考他人竟然在與自己共同生活這件事?!陡庸适录贩从吵隽艘环N主體間性的反噬,不是主體間的間性,而是主體內(nèi)部出現(xiàn)了間性??梢哉f,當(dāng)你凝視自我的時候,自我也在凝視著你。
《核桃樹下金銀花》之所以有產(chǎn)生“溫暖”的感覺,恰恰是因為這種心靈的焦灼還沒有熊熊燃燒。這種情況是比較特別的,我們知道任何事物都不會在過渡帶上停留太久。小說中“我”已然是一個“失敗的胖子”,卻要欺負瘦成紙片的張桓,搶走他的三輪車送快遞,就好像欺負一個瘦子就是反抗一個因為你胖就讓你變成失敗者的世界。在“我”這里,那個世界就是高考,作為超我的高考。如此考慮,這一段看似無意義的文字就有了意義:“鐵馬在不自覺地往玉林街方向跑。這點起初我是沒有意識的,我只是被莫名的力量所驅(qū)使?;仡^想想,這事兒其實好懂:老馬識途,一旦你跨上了一輛送快遞的電動三輪車,你的路線與目標便已經(jīng)被圈定。”三輪車成了本我的載具,載著“我”走向一段未知的命運。關(guān)于胖女孩的描繪只存在于記憶之中,剩下的只是死亡。然而那個胖女孩是在最迷茫的時間里,對“我”溫柔以待的人,我們共享著失敗者的輪廓,也就是說,共享著“我”對我們的設(shè)定。當(dāng)“我”做了成功的網(wǎng)絡(luò)作家時,失敗者的形象已經(jīng)不再攀附在“我”的身上,只有一個胖子在尋找另一個胖子,一個物理屬性尋找另一個物理屬性。最后“我”想起十七歲的某天,在玉林路的某個巷子里迷了路,他有一個要尋找的目標:民航成都飛機工程公司職工宿舍,他找到,他抵達,他的自我開始延宕。讓《鼠輩》緊接在《核桃樹下金銀花》之后,既是由于時間上的不可違逆,又有些結(jié)集上的巧妙。小說開頭,“他的另一半走了,于是,他迅速地膨脹起來。這其實不難理解,他變成了一個胖子?!弊屓苏`以為是《核桃樹下金銀花》的延續(xù),但其實這里的“他”從人類變成了嚙齒動物——一只倉鼠。故事本身是簡單的,愛、被愛、分離、謊言,倉鼠不過是一只被留下的信物。心理勝乎敘述,多處發(fā)生都似乎只是敘述者內(nèi)心的想象,她若只是“我”的另一個自己倒也說得通,留給“我”的那只愛的動物,或許正是“我”自己,當(dāng)它在暮色中消失時,不過是在一個“炫燦”黃昏中自我悵然若失的解脫?!堆蛉哼^境》的狀態(tài)與此類似,且結(jié)尾都有卒章顯志的動物寓言意味:
我在“那棟咖啡色的新樓”外又站了很久,直到它在暮色四合中露出“炫燦”的端倪。我重新走上臺階,把手里的鼠籠放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我打開了籠子,雪糕無動于衷地趴著,我只好傾斜籠身,協(xié)助它滾了出去,看著它遲疑、徘徊,向我投來質(zhì)詢的目光,最終敏捷地沖進了大樓,一溜煙消失在前廳輝煌的光暈之中?!谒谢蝮E或緩的盛衰榮辱的時代里,都市總會并存著多重的族類,對于某些接了班爾或者落單了的家伙而言,還有另外的一支隊列可資藏身,我們不妨將其稱之為:鼠輩。
——《鼠輩》
春夜的風(fēng)是軟的,我在黑暗的天空爬行。爬過十五六米之后,沒準,我就能煥然一新,成為一個真正剛健的人?!侨缤粋€巨大負數(shù)一般空洞的前方,那像皮子被鞣制過了一半的銹色天空,開始泛出沉著的普藍,在那普藍色的天邊,蒼穹之下,高原的地平線上正有滾滾的羊群無聲地越境而來。
——《羊群過境》
家庭與職業(yè)的雙重危機如同華山的百尺峽,父親的教導(dǎo)給予我“懦弱的強音”,咆哮著讓我打敗恐懼?!堆蛉哼^境》的兩個主題交織在一起:歷史的怯懦的“我”與現(xiàn)實的渙散的“我”,后一個的問題比前一個要更加切膚,因為此刻的“我”既是一個兒子也是一個父親。父親把離婚看得很輕,“我”卻看得比較重,所以也同時要求他把給母親掃墓的事看得如我一般重些。但以輕的方式處理重,正是弋舟整部小說集的方法。戀情,無論是《核桃樹下金銀花》的青春懵懂、《鼠輩》的無疾而終、《人類的算法》《掩面時分》的不可告人,還是《羊群過境》父親的遲到的美好,都不可能與死亡的巨大相比。然而死亡亦一過程,分合亦一過程,且死亡只是在自我之內(nèi)的混沌,而戀情卻把自我一分為二,用間性的輕承載主體的重,這也是本集中諸小說的主題背后的主題。
《人類的算法》在整部小說集中是最小說化的小說,也就是說,心理和情感活動較少,至少要在人物的行動中逐個顯示出來。在愛情中充滿了背叛:劉寧被馬龍背叛、劉寧背叛馬龍、朱穎和孔一亮背叛劉寧、朱穎和齊安生背叛孔一亮、譚展背叛劉寧,而一切背叛似乎不過是印證了標題本身所提示的:按照人類的算法,人類的認知能力有限,只能在這個極限內(nèi)才能有效地回應(yīng)他人。而譚展的微博,永遠只有150個關(guān)注。
“這沒什么問題,”他說,“人并不需要,也沒有可能擁有太多朋友。”
通過比例和數(shù)字來認識自我,以及與他人的關(guān)系,或許會帶來“愛比死更冷”的猜測,也可能帶來新的希望,所需要的是一次情感的回歸,比如回歸到親情。在《人類的算法》里作者就是這樣做的,引起整個故事的是女兒馬琳不打招呼就穿上了自己曾經(jīng)封存的三件衣服,也打開了劉寧封存的那段記憶。然而小說并沒有終結(jié)于對那段記憶的羞愧感,而是將算法逆轉(zhuǎn),把女兒當(dāng)做自己生活的全部。
她僅僅地將這五歲的女童摟住,不是150,不是百分之十五到百分之三十,她是百分之百的無數(shù)的自己摟在了懷里。
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再次涌上我們的心頭。觀察的重點永遠不在于他人如何成為他人,而是如何通過他人來成為自己。劉寧通過女兒找回了自己,成為一名心理咨詢師,“她感到自己的意志一天天變得堅定,仿佛另辟蹊徑,在通往人類解放的道路上找準了自己的步子?!边@種找到目標的狀態(tài)也出現(xiàn)在《核桃樹下金銀花》中,尋找民航成都飛機工程公司職工宿舍的胖子終于把快遞送到了目的地,而投遞這件包裹本來也不是他的工作?;蛟S《庚子故事集》提供的是這樣一個可供選擇的答案:一場災(zāi)難的可怕之處不僅僅在于死亡,而是無法幫助到他人的虛無。個人幸福,也只有在共同生活之中,才有實現(xiàn)的可能。
(叢子鈺:《文藝報》記者,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藝學(xué)博士生,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xué)》《南方文壇》《當(dāng)代文壇》《上海文化》等,譯著《最低限度的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