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2020年第10期|阿占:滿載的故事(節(jié)選)
新婚不久,滿載帶船去捕曹白魚。出了八仙灣,黃海三十海里,不偏不倚,滿載斷定水底有魚,東北風一起,必形成魚汛。
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滿載站在天海間,丹田之氣上行,頂出了這句古諺。他讓船扎了錨,不再興師動眾地往南跑,只等風向突變,下個兩三網(wǎng),當即可以掛旗返航。
誰知老天跟這個大丈夫開了玩笑,連續(xù)數(shù)天,就是不肯送來東北風,以至于誤了整整一個曹白魚汛。胡老大聽說之后,駕著小船來到作業(yè)現(xiàn)場,怒斥何故,滿載百口難辯,跳入海中,從海底撈出成把的曹白骨頭——因為沒有東風,曹白魚被悶死在了海底。從此之后,滿載名聲大振。
四海為家,說的就是打魚的。那年滿載帶船到了渤海灣,船靠秦皇島,進港時舵手一疏忽,沒有松舵,船尾剮蹭了別人家的船尾。那條船上的伙計隔船破口大罵,全是臟話。滿載緊著賠禮,誰知那家伙好臉不吃,越罵越兇。滿載的暴脾氣上來了,越過船幫子,伸出手去,一把將其逮在半空。另一只手變作耳刮子就要扇下來的時候,滿載把自己叫停了。他說,我不打你,叫船老大來說理。
船老大來了,也是一副兇煞樣子。滿載問,漁民出海兩條船磕磕碰碰是不是經(jīng)常的事?船老大點頭,目光仍兇。做人先低三分,我已經(jīng)向那嘴不饒人的家伙道了歉,他怎么還罵別人祖宗?船老大不再吱聲,轉(zhuǎn)過身,一頓吼罵。滿載做人不卑不亢,故事就這樣傳回了漁村。
最懸的一次,在外海。連日風平浪靜,海里沒貨,滿載不甘心回返,打算天亮后繼續(xù)往西尋找漁場。西面常有不明海流,會形成黑洞一般的漩渦,這多半是海底狀況惡劣所致。據(jù)說再粗壯的樹干一旦被卷入,浮出水面時必是遍體鱗傷,仿佛長了硬硬的鬃毛。
海流狂暴且有驟雨助威時,最是危機四伏,無論大船小船,稍不留意都會被卷走。巨型石斑魚被吸入渦流的事也發(fā)生過,那種徒然掙扎又無望脫身時發(fā)出的叫聲,非筆墨所能形容。
海流隨潮漲潮落或急或緩。通常每六小時起伏一次。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滿載會在平潮期駛過海流多發(fā)地,在第二次平潮到來的時候,再帶著整船的魚蝦一起返航。
若是沒遇上一陣能把船送去又送回來的平穩(wěn)側(cè)風——在返航之前不會停刮的側(cè)風,滿載怎敢妄動。他對于風向的預(yù)測很少出錯,幾年里因為沒風而被迫拋錨過夜的事只發(fā)生過兩次。
海上一絲風也沒有的情況總是十分少見,卻讓滿載碰上了。凌晨等風,滿載睡不著,他站在甲板上,天海沉湎于黑藍之中,忽然,空中一團云,眼見著伸展開來,狀如彩虹,卻是白的。滿載覺得詭異,大叫不好,喊醒眾人,立馬起錨,尋找最近的避風港。漁伙計們不解,看這海面,兩個小時不會有啥風浪。滿載說,只怕來不及了。
話落不過十分鐘,大海忽然晃動起來,層層濁浪由遠及近,滾滾沸騰,一股惡風盤踞其上,鬼哭狼嚎就要送到耳邊了。滿載命船掉轉(zhuǎn),用船頭斜對著風來的方向。這時天已放亮,不遠處的一條船,稍晚了一步,轉(zhuǎn)向的時候側(cè)面迎風,被吹翻了。另外一條船,想收帆已經(jīng)來不及,只能砍斷了兩根桅桿,船停下后不住地顛簸,整個船身幾乎被巨浪覆蓋。還有一條,順風順水地跑,結(jié)果讓浪掀起屁股,螺旋槳打空車,再過來一排浪就完了。
滿載和伙計們嚇蒙了,自保都是未知,談何救命。十米高的海浪直掀船艙。一開始他們還拿起水桶、鍋盆往外舀水,后來就放棄了,暴雨紛披,天已經(jīng)漏了,做什么都于事無補了。
一船人就那么眼睛努著,頭發(fā)豎著,撕心裂肺地吼著。漩渦就像陷阱一般,船一旦掉進引力圈,便會不可避免地被吸入深淵,卷到海底,在亂礁叢中撞得粉碎。
說來也怪,真的到了漩渦邊緣,滿載反倒比之前平靜了許多。心一橫,聽天由命,喪魂失魄的恐懼消除了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對末日景象的敬畏和贊美。他甚至為即將見到李老大而高興起來……
幸運還是降臨了。暗流縱橫交錯,船漂進了其中的一條,借助慣性,往西漂了兩個小時,又往北漂了四個小時,才順流漂到了背風面,僥幸地拋下錨。
錨下了,船絕不能停。錨的拉力與風的野力較勁,彼此撕扯,一種可能是走錨,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直接把船撕碎,五馬分尸一樣。唯有順著海流的性子捋,來回遛船,分秒不敢差池。
兩天過去,惡浪才退,滿載帶著六個人,從墳?zāi)估锱懒顺鰜怼麄冊竞诹恋念^發(fā),已經(jīng)全白了。
……
阿占,本名王占筠,畢業(yè)于蘇州大學藝術(shù)學院,出版文學作品十余部,小說與散文作品發(fā)表、轉(zhuǎn)載于《中國作家》《小說月報》《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山東文學》《芒種》《光明日報》《解放日報》《散文海外版》等報刊,獲得泰山文學獎等多個獎項,入選“2019中國當代文學排行榜”。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