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huán)形世界,想象一片花?;蜓蛉?/em> ——讀弋舟《庚子故事集》
嚴格意義上講,弋舟的小說集《庚子故事集》并不是一部完全的“庚子年”的“故事集”,5個小說中,前兩篇《核桃樹下金銀花》和《鼠輩》寫于2019年7月4日和2019年12月7日,剩下三篇《人類的算法》《掩面時分》《羊群過境》則分別寫于2020年2月、4月和5月。當然,這并不重要,《庚子故事集》延續(xù)了弋舟對“困境與救贖”的持久凝視,呈現(xiàn)出與《丙申故事機》《丁酉故事集》類似的精神氣質(zhì)。
在小說集《庚子故事集》中,“世界”一詞無處不在,而人物的困境正是在與“世界”的關(guān)系中得以呈現(xiàn),換句話說,外在的龐大的“世界”構(gòu)成了人物的困境,而人物在與“世界”的對抗中試圖找到共識、達成和解,進而尋求自身的位置。在《人類的算法》中,“我”的丈夫?qū)κ澜绲膽B(tài)度是“不以為意”,“我”恰恰相反,絲毫沒有游客的心態(tài),一直運用“人類的算法”在生活,在與強大的世界對抗,“世界”已經(jīng)演化為一種無形的命運,但頗為可笑的是,“我”想極力掩藏的有關(guān)過去的生活記憶,卻以更加猛烈的形式在“我”女兒馬琳身上重新上演,女兒開始穿“我”藏在地下儲物室內(nèi)的牛仔馬甲、羊毛開衫、運動鞋,“我”無法阻止,“我”難以用觀念指導(dǎo)自己的養(yǎng)育,無法與更為強悍的命運對抗。
《鼠輩》似乎比《人類的算法》壓抑、絕望,在《鼠輩》中,弋舟對“世界”的描述也有更為復(fù)雜的指向。對比龐大的“世界”,“鼠輩”二字聽起來卑微又渺小,如果把小說中的人物“我”、羅賓、老賈看為“鼠輩”,那么,不斷出現(xiàn)在小說中的鼠籠即為“世界”,我們每個人被囚禁其中,沒有一點選擇權(quán),仿佛從一開始就被什么下了單,突然出生、相遇又莫名其妙地消失。在鼠籠中,還有一只大約直徑三十厘米的跑輪,做成了一個封閉的奔跑曲面,顯然,此處藏著深刻重大的隱喻,被囚禁的人并不甘心,試圖奔跑逃離,但在一條封閉又循環(huán)的跑輪上,如此奔跑只能是徒勞。更為悲涼的是,《鼠輩》中那只被囚于鼠籠中的“雪糕”,再也不奔跑了,它就安靜地伏在跑輪上,一副自暴自棄的樣子,早已忘記了奔跑的滋味。
弋舟不會視人物困境而無睹,有困境,就會有相應(yīng)的救贖。但是,解決救贖,似乎并不存在第三條道路,要不深陷困境永遠停滯不前直至被消滅,要不戰(zhàn)勝困境成為征服世界的英雄,當然,在困境中掙扎不前也是陷于困境的一種體現(xiàn)。可是,人物可以戰(zhàn)勝困境最終得以被救贖嗎?
在《掩面時分》中,“世界”是封閉的,主人公姜來照顧一個不足周歲的女嬰,這足以讓她無暇顧及轟轟烈烈遭難的世界。她要想奪回屬于自己的生活,要么去面對女嬰,要么去面對口罩,她不會有第三種選擇。她是一個平凡的人,沒有神的光環(huán),終究也難以超越自身的平凡,小說中的“我”亦如此,所以,當姜來來找“我”時,也是為了讓“我”跟她共享一下自己的困境,賦予困境某種“慶幸”的色彩,分攤掉實實在在的重荷。弋舟解剖了一種脫離困境的救贖,即,人物或許無法通過自身的力量獲得救贖,自救或許會永遠陷于某種封閉又循環(huán)的軌跡中。小說中有個不斷求助的人物叫劉經(jīng)理,是一個被“世界”打敗的典型的弱者,面對強悍的世界,他完全招架不住,作為弱者的他會沉入在自己的邏輯里,具體的體現(xiàn)便是不斷的逃離,用小說中的話說叫“去了一個朋友的家”,而且,他不斷從“一個朋友家”到“另外一個朋友家”,至于這個具體的“朋友的家”在哪里,誰也說不清楚,或者有沒有這樣一個“朋友的家”小說在結(jié)尾也發(fā)出了強有力的質(zhì)問:何處是你朋友的家?我們不知道這個“朋友的家”在哪兒,我們知道的是,他永遠處于一個閉環(huán)里,或者一個俄羅斯套娃里,不知所蹤。
《羊群過境》對救贖之路充滿了想象。離婚之后的“我”與父親生活在一起,父親天天與一把琴并肩生活,而“我”,需要用一個出行計劃的兌現(xiàn)來重拾生活,這把琴就是前程中的關(guān)卡,掃除了它,父親就會聽命于“我”,滿足“我”重新給世界布局的企圖。但是身為“我”兒子的父親“我”在“我”父親面前畢竟還是兒子,“我”說服不了父親,更無法違抗他的意志,也就無法實現(xiàn)重新布局“世界”的企圖。無法說服父親去甘南吃羊肉的“我”,閉著眼睛,恍惚看見蒙古國贈送的三萬只羊,在蒼穹之下,在高原的地平線上,在開始泛出沉著的普藍的天邊,正滾滾越境而來。這種想象滿足了“我”重新掌握世界的企圖,但是,“羊群”也僅僅是小說中虛無縹緲的想象之物,無法承載起救贖“我”的艱巨重任。
在《核桃樹下金銀花》中,救贖的意圖、行動和最終結(jié)局更為明確。郵遞員“我”是一個失敗的胖子,胖讓“我”自卑,對這個世界抱有不大不小的寒磣的敵意,但“我”對自身還是有所要求的,一直努力希望自己能找到點兒什么,而“要找點什么”這個念頭本身,是左右“我”的真正的動力,可以看出“我”的力量之源有多么的虛無和薄弱,這也就導(dǎo)致了一個一百九十三斤重的胖子“我”在“找到點什么”的道路上其實什么也不會找到,所以,借助于自身也很難完成對自我的真正救贖。小說在整體上其實是一個虛無的樣本,所以,“我”的朋友張恒、“我”的郵遞員身份、騎行的電動三輪車、玉林街,很有可能全部來源于我的想象。也許,那個和我一樣的胖女孩也是想象之物,但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出現(xiàn)在小說中,也就出現(xiàn)在了“我”的想象里,在弋舟舉重若輕的敘述中,胖女孩顯得優(yōu)雅、從容、自信、大方,她令“我”在那個下午與“世界”達成了片刻的和解,并給“我”指認了此生的第一棵樹木,告訴我核桃樹和金銀花的故事,啟發(fā)了“我”對原野展開想象,她重塑了“我”,拯救了“我”。而這種救贖,是他救,而非自救?!逗颂覙湎陆疸y花》的結(jié)尾,“我”手中的快遞包裹,也終究郵寄到了收件人手中,在小說中,這個收件人被指認為是上帝。包裹里是滿滿一箱的核桃與金銀花。這是一個近乎完美的結(jié)局,首尾呼應(yīng),小說在結(jié)構(gòu)上也形成閉環(huán)。
弋舟似乎也在進行一場關(guān)乎敘述的博弈,在一種真實與虛幻、沉重與輕盈的敘述中,讓人物與強大的“世界”建立聯(lián)系,發(fā)生對抗,目睹“世界”的殘忍強大與自身的平凡渺小后仍不退縮,堅韌又倔強地沖進漫天遍野的壯觀的花海里。
(李英?。何膶W(xué)記者、編輯。業(yè)余寫小說,發(fā)表作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