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0年10期|李育善:滄桑(節(jié)選)
龍駒寨(上)
丹江流到這里,沖積出一個小盆地。龍駒寨其實不是個寨子,就是丹江北岸、雞冠山腳下一片開闊地,北高南低。東邊有東河,鹿池城,東寨,西邊有西河,有古城嶺,西寨,南隔丹江河,有寨子溝。是丹鳳縣城所在地。寨內(nèi)也就是縣城里,有五六萬人,是丹鳳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
為啥叫龍駒寨,有三種說法:一說寨北有一條嶺像龍,兩邊兩個小山丘像烏龜,就叫龍龜寨;一是傳說當年劉邦取道攻咸陽,坐騎在這兒產(chǎn)下駒,劉邦當皇帝了,馬駒也就是龍駒了;又一說寨東北有一個龍?zhí)独锏暮邶堊兂闪隧椨痱T的烏騅。不管哪種說法都很美妙,很神奇,都蘊藏著神秘無限的故事。
歷史上龍駒寨因水運發(fā)達、陸路便捷而繁榮,人居漸增,因市而鎮(zhèn),因鎮(zhèn)而城。龍駒寨歷時三百多年的發(fā)展,曾經(jīng)有過黎明的摸索,有過如日中天的輝煌,有“清明上河圖”般熙熙攘攘的景致,有過夕陽西下的衰微。龍駒寨被稱為水旱碼頭是名副其實的。明萬歷四十六年(1618),龍駒寨水旱碼頭正式開埠通商。這里是西北通往東南的交通要沖,是“陜東南第二門戶”。秦始皇二十七年(前220),開發(fā)馳道,“馳道于天下,東窮燕齊,南極吳楚”,道路“廣五十步,三丈而樹,厚筑其外,隱以金椎,樹以青松” (《漢書·賈山傳》)?!榜Y道”也就是當時的高速路。漢時設驛道,從商邑(丹鳳縣古城嶺)到河南內(nèi)鄉(xiāng)縣柒於的這條陸路叫商於路。《漢書·武帝紀》載,太初四年(前101)冬,“徙弘農(nóng)都尉治武關,稅出入者,以給關吏卒食”。當時的弘農(nóng)都尉設在今河南靈寶,卻遷徙到武關治稅。可見商於路的商力之強。到了中唐時期,商於路相當繁榮,白居易在《路次藍溪作》一詩里有描寫:“東道既不通,改轅遂南詣。自秦窮楚越,浩蕩五千里?!钡搅颂频伦谠略t明令規(guī)定“從上郡(長安)至汴州為大路驛,從上郡至荊南為次路驛”(《唐會要·六一·官驛》),把長安到商州再到荊襄的驛道提到僅次于大路驛位置,可見商於道之重要。據(jù)侯甬堅先生《丹江河道航運縮短原因淺析》一文介紹,唐中宗景龍元年(707)到1938年,丹江大水時節(jié),船只可以航行到商州。到了唐貞元七年(791)商州刺史李西華拓寬商山道,又別開“偏道”避水患,修橋道,起客舍,光役工十多萬?!案l開捷徑,速擬上青云”,就是唐詩人李商隱在《商於新開路》一詩中的贊許。唐憲宗元和八年(813),地方官員再次整修商山路,《唐新修橋驛記》有記載。明萬歷七年(1579),知州王邦俊采用“火燒石壁,鑿洞架梁”,再修山道。明嘉靖時,先后任撫治商洛道的陳子直和蕭廷杰二人,欲排月日灘巨石,因工程量大,而擱淺。當時,就龍駒寨水陸二運重啟,郡人任慶云曾感慨:“商為山郡,昔議轉輸者,唐則欲由丹水以通漕運,宋歐陽修欲由武關以通陸運,無非陸海天府帝王之都所艱者餽運。商為(長安)南關,通漕運則萬世不拔之業(yè)也,前開其端,必有踵而行之者?。ㄋ懀┒\之策,何可廢也?!边@番飽含深情的話語,寄托了先賢的殷切希望,也讓后人們敬仰。圍繞商於道和水運,還有向北的老君峪馱運道、巒莊馱運道,向南的南溝馱運道、大峪馱運道。那時,基本形成了一定的交通網(wǎng)絡。
龍駒寨市場的形成,也經(jīng)歷了一個艱難的過程。明嘉靖、隆慶年間(1522——1527),龍駒寨“水路漸開”,“襄漢舟集于此”。漸漸形成了關市,規(guī)模卻很小,僅有“東、西龍駒寨集”。市場管理無序,自主交易。之后,當?shù)赜蓄^腦的人,在臨河的淤地,建起交易市場,“收客為牙”,就是買賣中介人(經(jīng)紀人舊稱牙人、牙子、牙客)。逢到買賣,牙子從中說合,促其成交,收取一定傭金(牙金),并做好署記,以備市主隨時查詢,合計。徇私者懲罰或驅逐,其他牙行不得錄用。碼頭貨物吞吐量小,市場交易規(guī)模也不大,市主“稍征逐末,以備行戶”。隨著臨河設市增多,市主爭利,訟案趨多。當?shù)勒弑銓⑹袌隹偸找妗安闷浒霝楣?,賓興佐助”(作為地方士子舉人赴省晉京趕考車馬費補助和官府宴請考生的費用)。龍駒寨初市的無序,致使一些外來客商成了“望津隘而膽落者”。“其后,貧牙又以市日(市場交易日)質(zhì)當富室,由是紳士豪右皆牙儈分日榷利”。他們勾結霸市,擅自提高押金標準。市場初輸于官者,年僅六十金,隨后漸增至一百金。用來代繳夏秋“兩關”商稅。紳士、豪右和牙儈借口丹江航運常有小梗,拖欠規(guī)費。朝廷畢姓御史來視察,地方官吏代為申告,賴以豁免。嘉靖間,一梁姓知州“又因牙行勒掯,貨商告議”,修訂規(guī)章,打破壟斷。又勒石為令:“每小舡抽錢一錢,(馱騾)頭匹三分”,作為寨鎮(zhèn)碼頭建設基金,在西關正街建一座“順賜門”,收取頭匹捐銀。貨船例銀由船幫代收,還增設了北路馱騾幫頭銀。此舉雖屬地方行為,對公益事業(yè)的貢獻值得點贊。像清光緒二十八年(1902)知州尹昌嶺創(chuàng)辦商州中學堂,學校的經(jīng)費來源于每年提收龍駒寨騾店幫頭銀,共計四千多兩。其中,有北路騾店幫頭銀三千,西關“順賜門”錢三、四百緍;船行六百緍(尹昌嶺《創(chuàng)辦商州中學堂碑記》)。為擴大規(guī)模,從中街“黃行”(楚黃幫處,今稱黃巷子)向南修筑河街一條,方便客商。單就厘金一項來看,也能感受到龍駒寨昔日的盛景。在《續(xù)修商志·食貨志》載“商稅所由復增,稅額所由日益也”。明萬歷、天啟間,龍駒寨歲收商稅達25000多兩。那時朝廷在這里專門設立了稅司,稅官一名,稅官由陜西布政分司官員兼任。稅有定額,按季收解?!肚迨贰な池浿尽飞险f,乾隆四十年(1775),陜西三原稅重,曾奉旨歸并到潼關、龍駒寨和大慶關,光龍駒寨就承擔了稅銀240兩。咸豐年間,有一年稅金達十五、六萬兩,遙居全省之冠。宣統(tǒng)元年(1909),陜西全省設32局,126卡,征收厘銀468894兩,龍駒寨就收了78910兩,占到百分之十七,是32個局平均數(shù)的5.4倍,再次躍居“全陜之冠”。寨城人口也過萬。按明中葉人口發(fā)展水平推算,寨鎮(zhèn)常住居民人口16200人左右。流動人口隨著貿(mào)易發(fā)展而在增加,像腳子幫和船戶,腳子幫有西北二路趕馱騾的工人,按兩頭匹三人匡算,每天往來的腳子幫就有1500多人;船戶按每船四五人計,“百艇”也在500人左右。行店鋪也在2000多人。這樣,寨城的人口就超過兩萬多。
在龍駒寨相繼建有商國、商縣、商洛縣。明代設巡檢司。清乾隆二十六年(1761)設商州州同衙門(比現(xiàn)在縣團級稍高的建置)。民國四年(1915),省府在這里設商縣縣佐公署,民國二十年(1931)撤銷。民國三十五年(1946)建有陜西省第四區(qū)行政督察專員兼保安司令公署龍駒寨辦事處(又稱專署龍駒寨辦事處)。民國三十七年(1948)成立龍駒設治局,為三等縣建制。1949年6月1日,龍駒寨解放,在這里設丹鳳縣人民政府。
龍駒寨城的布局,清末就有“新繪龍駒寨百頃塆輿地全圖”。圖上題詞說:
寨城通衢大街壹條,街西有厘局、稅局二座,比鄰相處,坐南向北。街中武有千總衙署一座,文有分州衙署一座,均坐北朝南。東街有新設郵政局壹所,舊立電報局壹所,亦皆坐北朝南。又有歐羅巴洲挪威國人(王耀基、克利生二先生)新設福音堂壹座,普傳耶穌圣教,甚得人心。凡寨士農(nóng)工商,無不喜悅,皆樂從教焉。
各色屋宇,夾雜有官商店、洋行、騾馬店、銀壚、雜貨鋪、過載行、學堂、庵觀、會館等,煙戶連丹江兩岸,多在兩千家以上。南方各省官商,向陜、甘、新疆處遠游,必經(jīng)此地??梢姡敃r不只是繁盛,還有對外開放的意思,有外國人來傳教。龍駒寨舊有河街兩條,均是單面,正街一條,碼頭三處。上碼頭在船幫會館門下。中碼頭在青瓷幫會館門下(今為丹鳳縣城關糧站倉庫),在中街“板條巷”以南。這里集中了為修補木船加工的各種木料板和修船匠漆匠等作坊料棚。這個巷子很長,從街道一直通到河岸,用青石板鋪成。下碼頭在小街子。小街子原本是姚、楊二姓世代共居的一座小城堡,有近百戶,有街有市,東西設有寨門防護,街道有一里長,街道兩側店市列廛。哥老會龍頭大爺姚正建這一碼頭,小街更加繁華。
民國二十八年(1939)原龍駒寨警察局所繪《龍駒寨鎮(zhèn)城關暨附近略圖》中顯示,寨城為長方形,穿城有一條主要道路,東西關外道路兩邊也有居民。北城墻外也有一條道路,向南能通主要道路。寨城通丹江河道間有距離,開墾有農(nóng)田。
龍駒寨,屬北亞熱帶氣候,南北物產(chǎn)兼而有之。《直隸商州總志》記有“郊野之富,號稱近蜀”。清商州知州趙應會的《商州賦》對商州歷史、人文和風土人情有更為確切描述,龍駒寨當時歸屬商州。“其物產(chǎn),則饒丹碧,產(chǎn)金銀,水玉溫潤,石筍嶙峋。柏千枝而蔭茂,芝一色而味鯧。子種嶺頭之藥,果儷漢皋之榛。而丹青之樹,離合之草,又為求仙者之所珍?!蔽锂a(chǎn)富饒,僅中草藥就有“天然藥庫”之稱。寨西出土有恐龍蛋。虎、熊、猿、誼鳥、提壺鳥及丹魚、大鯢當時遍布。這些稀禽怪獸現(xiàn)在幾乎絕跡。大鯢在武關河有人工放養(yǎng)繁殖的。土特產(chǎn)單就木耳來說,耳大,肉厚,耐煮?!独m(xù)修商志》有記載:“土人伐木生耳,近年收買成包,水路發(fā)運至襄漢,作鄖耳出售,價倍川耳。”說明木耳質(zhì)優(yōu)價好,水運去了南方。
書寫龍駒寨的文章有不少。從地方志和那本《水旱碼頭——龍駒寨》書里以及網(wǎng)上搜索,收獲了不少鮮為人知的有價值的史料。丹江上的航運最早也可追溯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尚書·禹貢》里有記載,荊襄一帶的貢品,從長江航運到漢江,再由漢江逆水運到丹江的龍駒寨,水陸聯(lián)運到河南的盧氏入黃河,最后到冀州,上貢到帝都的。在《三省邊防備監(jiān)卷五》(清代嚴如熤)中也提到丹江“為漢唐時荊揚漕運關中之一道”。對航道疏浚歷朝歷代都有明確記載。在新舊《唐書·崔湜傳》中記載,龍景三年(709)襄州刺史崔湜“獻策開南山新路,以通商州水陸之運”,“引丹水通漕至商州,自商鑿山出石門,抵北藍田,可通挽道”?!独m(xù)修商州志》里也寫道“中宗以崔湜充使,遂大起役徒數(shù)萬,即今月日潭”?,F(xiàn)在月日灘就是書中說的月日潭,依然能見到通漕的遺跡。
三十多年前,賈平凹先生寫過《龍駒寨》,文章收入《丹鳳縣志》。他把那時的龍駒寨寫得活靈活現(xiàn),有歷史有現(xiàn)狀,有城里人咋樣逗鄉(xiāng)下人,城鄉(xiāng)都咋樣一樣的滿足,有城里人咋樣穿著趕時髦,讓鄉(xiāng)下人咋樣跟風。修了丹江橋,背人過河的人掙錢的路斷了,還有義務宣傳的老人,咋樣白天市場糾察,夜里四鄰走訪。其中,年事最高、辦事最認真、口酒最標準的平浪宮后的劉來魁老漢,早年是河上的艄公,83歲了,縣長都給送了匾。要是老人活著也百多歲了。
從龍駒寨到紫荊關這一段航道,長400多里,歷來都被稱為險道。峽險石多,洶涌奔騰,險灘密布。劉獻遷《廣陽雜記》里有記,荊紫關到徐家店,每隔700多米就有一灘,從徐家店到龍駒寨每隔450米就有一灘。當?shù)亓鱾饔小罢佑腥倭畟€鉆鉆子(大灘),三百六十個漫漫子(小灘)”,就是真實的佐證。光阻礙航運最嚴重的大灘就有80多處。從劉家澗到竹林關的近百里都是峽谷。只說月日峽,沿線就有狼窩子灘、月日灘、鐵床子灘、大毛鱉灘、閻王砭灘、湘子灘、菊花嘴灘、蘇溝口灘、手扒灘等。在《青云寺碑》上記著:“清乾隆間,航運鉛銅入百頃塆界,河水暴漲,失淹鉛銅;百頃塆民人支差覓撈,溺死多人?!?940年,船工張滿堂等一行8條船,從龍駒寨到月日灘,有7條船被洪水沖上巖石,人貨俱失。當?shù)亓鱾饕皇状じ瑁さ男量嗫梢娨话??!皼]奈何,走寨河,手把船,腿哆嗦,四百水路三百灘,龍王爭來閻王奪。沒奈何,走寨河,纖鋸身,石割腳,厘局船霸催命鬼,捐稅更比石頭多。沒奈何,走寨河,眼流淚,口唱歌。水賊綁票拋深潭,要尋尸首魚腹剝。”
清乾隆十三年(1748),對丹江河道進行了比較徹底地治理。當時奉陜西巡撫令,商州知州許維權主持,重點整修龍駒寨上下航道。用了三年時間,相繼疏鑿險灘29處,花費白銀400多兩。又用了240兩銀子買回12畝水田,把租息作為每年養(yǎng)護修理航道的費用。單就武關河來說,直到民國初還有小船通航,每年雨季前,武關七家較大商號做主,集資疏通河道。到了1961年,丹鳳縣政府還曾經(jīng)組織施工,疏浚龍駒寨到竹林關的航道,一直到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才停止了航運。
在丹江上來往的船只,大多是形體較小的梭子船、老鴨船、歪把子船,只有從竹林關到荊紫關這一段水路航行的船較大些,五六丈長,一丈來寬。這些船身長腰窄,木質(zhì)堅硬,也好調(diào)頭,速度快,耐碰撞,最適合山區(qū)河道。而從竹林關到龍駒寨就要換成用篙撐的小船?!稄V陽雜記》里說,商南的徐家店到龍駒寨一個船能拉十石米,就是1250多斤。清末民初的枯水季節(jié),荊紫關到龍駒寨上行船最多時也能載2噸左右,船吃水深都在0.3-0.5米,拉纖的十到十二人;上行少說也需要近半個月;順流下行時,船可以拉到四五噸,四五天就能到達。民國三十年3月出版的《驛運月刊》記載,裝2000-5000斤的貨船,丹江發(fā)洪水時,王佑卿等人開辦的泰山貨行,從龍駒寨往荊紫關發(fā)鹽,一條船最多裝了10噸貨。最快的跑了一天就到了。水運都有刊物可見是很發(fā)達了。
“用江淮之穗,養(yǎng)西北之政”,這話也道出了丹江航運主要是貨運的客觀事實。在《十六國疆域志》里記載,前秦用丹江航運“引南金奇貨,弓竿漆蠟,通關節(jié),來遠商”,“國用充足”了。《冊府元龜》(卷498)里載:“(唐武德)二年(619)二月,太府少卿李襲譽運劍南之米以實京師?!薄队窈!罚ň?68)載:“高宗咸亨之年(670)十一月乙卯,運劍南義倉米百萬石救饑人。”這些大量的貨物運輸,都是“漕漢江,轉商山”,后馬馱人擔到長安。試想當年在商洛這條商於古道上,幾乎天天都是人歡馬叫的熱鬧場面?!杜f唐書·穆寧傳》載,廣德初(763)“河運不通,漕挽由漢沔,至商山,達京師”?!度莆摹罚ň?84)《秘書監(jiān)穆元堂墓志》里說“于時周鄭路塞,東南貢賦之入,漕漢江,轉商山”。那時,唐長安城的物資供應,水路除了汴河,只有丹江這條線了。所以把丹江稱為“貢道”實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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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育善,筆名雨善,陜西省丹鳳縣棣花鎮(zhèn)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第二屆、第三屆簽約作家,入選“陜西百名優(yōu)秀中青年作家藝術家資助計劃”。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先后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匯報》《美文》《延河》《散文》《作家》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數(shù)百篇,其中《鄉(xiāng)鎮(zhèn)干部》《一個村子的選舉》先后被《新華文摘》等刊選載。出版《驚蟄之后》《李育善散文集》《山里的事》等著作。曾榮獲第三屆柳青文學獎新人獎等十多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