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0年第6期|賈志紅:基塔有條季節(jié)河 ——《非洲,我遙遠(yuǎn)的牽掛》之四
賈志紅,筆名楚歌。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為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xié)會駐會作家。作品見于《文藝報》《散文》《散文選刊》等報刊雜志,多次入選散文年選,獲多種散文獎項。
01
河灘漲水了,原來露出小圓石頭的地方都被水面覆蓋,蕩著細(xì)細(xì)碎碎的波紋。我們把皮卡車停在岸邊,揣測這條一星期前還袒露胸脯的干枯河道怎么突然間就盈了水?突然間就像一條真正的河流一樣揚眉吐氣地翻起了白色的小浪花?
同事小趙拿出一張地圖,細(xì)細(xì)瞅了一會兒,斷定這條好像從地下冒出來的河流是巴科伊河的季節(jié)性支流。巴科伊河,那可是大名鼎鼎的西非第二大河流塞內(nèi)加爾河的源頭之一。在這一周的時間里,這一帶下過暴雨吧?雨水匯集,一條干涸了好幾個月的小河終于迎來了水,終于可以歡歡快快地將這水進貢給巴科伊河,如臣子奉獻最鐘愛的寶物,以維護它作為支流岌岌可危的名號。
我也湊近地圖,想看看這條小季節(jié)河的名字。一些交織的線條中,我先找到基塔這個地名,那是我們將要去的地方,我們將在那一帶修建一條156公里長的紅土路和一些過水涵洞。一個小圓圈作為它的標(biāo)識,提示看圖者,基塔是一個比小鎮(zhèn)大不了多少的城市。我沒有在地圖上找到小支流的名字,它太小了,小到可以忽略不計,小到?jīng)]有名字也沒有力氣和資格流進一張區(qū)域性地圖。
岸邊有兩棵樹,一棵是開著紅花的鳳凰木,小一些的是阿拉伯膠樹。倚著河岸生長的樹都是聰明的樹,它們因為有了河流的傍依更加風(fēng)姿綽約。這兩株樹葉子差不多,都是羽毛狀的復(fù)式葉子,細(xì)細(xì)的、小小的,兩兩排列顫顫巍巍地相望,像含羞草般膽怯,稍有風(fēng)吹草動就關(guān)閉心扉。花朵卻大不一樣,一個鮮紅,一個黃中透白,都勇敢,都爭艷。一周前我們從這里經(jīng)過,鳳凰木的花朵還沒有這么稠密,而此刻,一樹的紅像一面熾烈的旗幟在火辣辣的太陽下迎風(fēng)招搖,恨不得讓幾里地之外的人都能看見它的風(fēng)姿。阿拉伯膠樹也不甘示弱地開出穗狀的花,不比鳳凰木的花遜色,但是與一樹的火紅相比,它因太過淡雅而不被人注意。這兩棵樹并排站著,它們好像在暗暗較勁,比站姿,比花色。此時,阿拉伯膠樹顯得力不從心,和一棵美艷的樹為鄰,它有些灰心喪氣。阿拉伯膠樹內(nèi)秀,它其實具備驕傲的足夠理由。它有豐沛而特別的樹汁,割破它的樹皮,切口處便會涌出黏稠的汁液,像眼淚,但阿拉伯膠樹可不會放任自己的眼淚任性流淌,這眼淚太珍貴,會凝固成一些橢圓形、琥珀色、半透明的膠粒,這就是著名的阿拉伯樹膠。要知道,阿拉伯樹膠作為天然而安全的食品添加劑,不僅能增加巧克力豆令人垂涎的光澤、口感,樹膠在空氣中穩(wěn)定卻極易溶于水的特性還能讓巧克力豆“只溶在口,不溶在手”。這句廣告語家喻戶曉,說得貼切又有趣味。而另兩種名冠世界的碳酸飲料可口可樂和百事可樂在隆重迎入阿拉伯樹膠后,樹膠中的成分和碳酸鹽相遇、融合,可樂旋即釋放大量二氧化碳,氣泡迅速產(chǎn)生,獨特的口感令可樂的熱愛者越發(fā)癡迷,欲罷不能。這還僅僅是阿拉伯樹膠在食品行業(yè)中的小露身手,與它在醫(yī)藥行業(yè)的巨大作用相比,或許不值一提。不過此刻,縱使它的樹汁在軀干內(nèi)驕傲得直顫抖,它的枝葉與花朵在美艷的鳳凰木旁邊還是顯得低眉順眼。
幾個赤條條的男孩子站在樹下好奇地望著我們,大眼睛亮晶晶,我望向他們時,一個大一些的孩子好像突然想起自己是赤身裸體,慌不迭地用兩只小手捂住襠部,吐了一下舌頭,羞怯怯地笑。也有幾個頑皮的,根本不在乎,仍然大大咧咧地看著我。另幾個孩子在淺水里嬉戲,互相撩水、打鬧。離他們不遠(yuǎn)的地方站著一個女孩,羨慕地看著他們游戲卻并不加入他們,她顯然比這群淘氣的男孩子年齡要大一些,令我驚訝的是這個女孩裹著一條花裙子卻裸露著上身,胸脯上兩只乳房如小山包正在成長,她的腳邊有一頭小鹿,像小羊羔一樣溫順地倚著她,若不是小鹿身上有梅花狀斑點,我肯定會以為那是一只黃色的小羊。一個男孩子朝著那個女孩喊阿咪、阿咪,她抿著嘴笑了笑沒有應(yīng)答,彎腰抱起小鹿,轉(zhuǎn)身走了。
河流雖小,可我們也不敢貿(mào)然去闖,誰知道水流之下會有什么呢?雖然時間剛剛過去一周,但一周前的河床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的,石頭和坑洼清晰可見,而此刻,暴雨和流水可能已經(jīng)改變河底的面貌。
司機阿達瑪走向那群孩子,他用班巴拉語和孩子們說話,在河邊,他撩起水洗了洗手,然后走近那棵阿拉伯膠樹,從樹干上剝了幾顆膠粒,扔進嘴里,像嚼豆子一樣,嘎嘣嘎嘣吃下去。阿達瑪邊嚼邊說,這東西補腎。我其實沒有聽懂他說的話,不知道這東西到底能補什么,但是他用一只手摸著腎臟的位置,另一只手豎起大拇指。哦,那我就姑且認(rèn)為是補腎吧。
小趙打個呼哨,招招手,樹下的幾個半大孩子跑過來,他連說帶比畫,孩子們迅速領(lǐng)會我們要過河的意思,其中兩個稍大一些的,大約七八歲吧,在我們的車前做出準(zhǔn)備帶路的姿勢。他們半弓著一條腿,雙手握成小拳頭,起跑的架勢做得足足的。兩個孩子的間距恰好是兩個前輪的間距,他們保持這個間距開始往河心奔跑。阿達瑪駕駛著皮卡車,沿著兩個孩子的足跡,涉向這條沒有名字的季節(jié)河。阿達瑪開得很慢,壓著水花,不偏離兩個孩子指引的航道,直到孩子們跑上對岸,阿達瑪猛地加速,車輪濺起河水,河水又濺在車窗上,留下泥沙的印漬。兩個孩子在岸上拍著手,跳著腳,張著大嘴露出潔白的牙,笑得很得意,為自己的成功引路而歡呼。皮卡車沖上河岸后,停下來,我拿出兩枚200西朗面值的硬幣放在一個孩子伸出的小手掌上,他咧嘴笑,給同伴拋去一枚,那孩子敏捷地接住,也咧著嘴笑。這時,公路上又駛來一輛越野吉普車,車主似乎十分熟悉前方的路況,他根本就沒有下車,只伸出長手臂向著孩子們揮揮手,男孩們就重復(fù)我們皮卡車前的動作,連貫、流暢、默契,他們?nèi)鲩_腳丫子帶領(lǐng)吉普車向?qū)Π杜苋ァ?/p>
河流歡唱,孩子們也歡唱,小河在整個有水的季節(jié)將是他們的樂園。
02
我在基塔的火車站再次遇到給我們帶路的兩個孩子,他們已經(jīng)不是在小河里玩泥巴、玩水的裸體模樣,他們穿著羽毛般的衣服在火車站小廣場上參加一個集體舞蹈。彩色的羽毛夸張地裝飾著他們的演出服。那場舞蹈是這個一萬多人的小城市為歡迎中國公司來此施工而舉辦。小伙兒、姑娘、孩子們都是盛裝,他們跳一種節(jié)奏感極強的舞蹈,其中很多翻跟斗的高難度動作。兩個孩子看到我,又是咧嘴一笑,從人群中跑出來,奔到我跟前,調(diào)皮地抖動他們身上的羽毛,還拉著我一起跳舞。脫落的碎羽毛嗆得我打了好幾個噴嚏。小廣場上蕩起一陣陣灰塵,同事們都在人群中跳舞,個個笨笨拙拙。小趙被兩個姑娘架著,抬腿扭腰,像一頭憨憨的熊。不過沒有關(guān)系,在善舞的人們面前,笨拙是可愛的,他們喜歡我們的笨拙。
火車的響笛從激越的旋律中掙脫出來,在更高更遠(yuǎn)的地方響起,召喚著我去看看這個有著百年歷史的火車站?;幕疖囌臼侵趁駮r期法國人建造的,老式的大鐘表掛在古舊的法國式候車室外的墻壁上。時間在偏遠(yuǎn)之地仿佛走得很慢,像這個國家唯一的一條鐵路上的火車,慢慢吞吞地在窄式鐵軌上晃悠。從馬里首都巴馬科開往塞內(nèi)加爾首都達喀爾的國際列車經(jīng)過基塔,小趙坐過這趟火車,他調(diào)侃說坐火車從巴馬科到達喀爾是一次奇妙的慢行之旅,將會有好多天的時間耗在一千多公里的旅途上。我追問到底是多少天,五天、十天還是更久?他說那要看火車會出多少故障以及每次修車的時間,若是火車脫軌,就得自己另謀出路。小趙經(jīng)歷過一次火車脫軌,他說不算十分驚恐,多虧車速很慢,車廂像一位喝多了的醉漢,是徐徐側(cè)躺下去的,睡姿不算太丑。其實,小趙說不出到底需要多少天才能完成這段旅途是因為他從來就沒有完整地乘坐這趟火車,他總是耐不住時間的煎熬,中途拋棄那步履緩慢的可憐家伙。不過縱然如此,這趟火車仍然擁有眾多乘客,火車票價格低廉,仍然是窮人出遠(yuǎn)門的重要選擇。拖兒帶女、大包小包把行李頂在頭上的人們?yōu)槠婆f的鐵路和火車增添了鮮活氣息。
火車站周邊原野中有殖民時期法國人的建筑,只是已經(jīng)廢棄,一些建筑只剩下厚實的墻立于曠野,它們并不孤單,總有一株或是幾株樹來偎依這些殘垣斷壁。某一年的某一個季節(jié),陽光中或是風(fēng)雨里,一只來自遠(yuǎn)方的鳥,飛累了,在斷墻上歇腳,對著遼闊的原野,稍稍驚訝了一下,就抖落嘴里銜著的一粒濕潤的種子。鳳凰木發(fā)芽了,金合歡樹發(fā)芽了,還有木棉樹、猴面包樹、乳油樹、阿拉伯膠樹。初始是斷墻護佑著小野樹,擋一點風(fēng)沙,遮一些暴雨,而后,樹長高長粗,而殘墻越來越矮。
在不開花的時節(jié),我分不清許多樹,比如鳳凰木和金合歡樹?;氐姆g老汪拿出他那本百科全書一樣厚實的書為我解疑。刷刷刷,他翻到某頁,刷刷刷,又翻到另一頁,推推落到鼻尖的眼鏡,像個老學(xué)究一樣念念叨叨:哦,這兩種樹的確不好區(qū)分,它們同屬豆科植物。
老汪在非洲工作多年,博學(xué)、經(jīng)驗豐富。他是我們基地的寶貝,是會說話的的雙語百科全書,他對未知的事物更是充滿探究和好奇。我在原野里撿到一枚陌生果子或者是在林子里遇到一只顏色特別的鳥,都會跑去問老汪,最終那枚果子和那只鳥,總能在老汪這里得到八九不離十的答案,實在沒有答案的,也能獲得合情合理的預(yù)測或是推理。老汪能從事件的一星半點痕跡中推理出一個充滿想象力的過程和結(jié)局。
眼下老汪正從鄰居小伙子亞古的敘述中推測這條沒有名字的季節(jié)河兩岸的灌木林里有一種或幾種蟒蛇類爬行動物。亞古向老汪描述著,還用手勢比畫他見過的蟒蛇花紋和大小。一聽蟒蛇,同事們七嘴八舌地問:有毒么?能吃么?所有的動物在我的同事們這里分成簡單明了的兩大類:能吃的和不能吃的。老汪狠狠地瞪他們一眼,開玩笑地說,怎么就想著吃啊,基塔上好的羊肉和河里的尖吻鱸還喂不飽你們么?
老汪翻看著他那本百科全書,向同事們解釋蟒和蛇的區(qū)別。他提高了嗓門說,根據(jù)亞古的描述,很可能是綠森蚺或者網(wǎng)紋蟒。他眼睛里放著光,神秘地用一種近乎于宣布的口吻說,同志們啊,我們即將見到世界上最重的蛇和最長的蛇。說完又把臉轉(zhuǎn)向亞古,詳細(xì)問詢亞古具體在哪個地段見過這樣的蟒蛇?;蛟S可以請亞古帶路,他真想一睹這些只是在書里見過的叢林霸王真容。
亞古黑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了個圈,這個機靈的小伙子已經(jīng)從中捕捉到很多訊息。
我在基塔的那段時間,想知道的事情不是怎樣區(qū)分鳳凰木與金合歡樹,我已經(jīng)不想知道它們的區(qū)別了,我等著它們開花就是了,耐不住寂寞的樹總會開花,花朵是植物最后的隱私,它藏不住的。誰也猜不透我想知道的是什么,像偵探一樣擅于推理的老汪也猜不透。那個女孩,她叫阿咪吧?對,是阿咪,我聽見男孩子喊她阿咪來著,這是西非女孩子常用的名字,源自古老的非洲舞蹈,類似的名字還有阿娃、阿芙、貢芭等等,這些名字被女孩們的父母認(rèn)領(lǐng),而后跟隨她們,參與她們在人世間的舞蹈,見證她們一生的幸或是不幸。阿咪消失于季節(jié)河畔,火車站前小廣場的狂歡人群中、基塔的街巷里,我一直沒有再見到她。她懷里抱著一只小鹿轉(zhuǎn)身離開,可愛的梅花開在那溫順的小家伙身上。西非怎么會有梅花鹿呢?這怕熱的動物不是生活在東亞嗎?但我沒有看錯,那的確是一只小梅花鹿,眼睛濕潤而清亮。
03
巴科伊河在雨季水量豐沛,這要感謝流經(jīng)基塔的無名季節(jié)河。除此之外,一定還有我們不知道的其他季節(jié)河的存在。上蒼賜水予它們,恢復(fù)它們河流的身份,它們甘愿為巴科伊河貢獻自己的全部。沒有名字的小河流只有這幾個月才有驕傲的浪花可以任性地翻騰,其余時間則暗自神傷。小河的水已經(jīng)比我們初來時更大更猛,也翻騰著更為恣肆的浪花,不過它畢竟只是一條小小的季節(jié)河,底盤較高的車輛仍然能夠涉水過河。那些帶路的孩子們,他們總能帶領(lǐng)車輛選擇最淺的地方涉過河水。我每次隨車輛過河時都留心辨認(rèn)帶路的男孩子,卻沒有見到第一次為我們領(lǐng)路的那兩個男孩。歡迎的舞會結(jié)束以后,我在其他地方也沒有再見過他們,像阿咪一樣,他們隱匿于小城之中。
起初,在無名季節(jié)河畔見過阿咪后,我以為裸著上身不過是這個小姑娘一時大意,是偶然和個例,她還沒有長到具有性別意識的年齡,盡管她的乳房已如花苞般迅猛豐盈。我腦海里甚至還閃過她智力有缺陷的猜想??墒牵髞?,我發(fā)現(xiàn)裸著上身的姑娘毫無羞澀地走過街巷竟然是基塔的一大特色。她們的裙子都算得上整齊漂亮,花布的圖案鮮艷,還戴著和裙子花色一樣的頭巾,脖子上閃著項圈的銀光,這身衣著打扮讓我判斷她們決不是因為貧窮而赤裸上身。遇到我詫異的眼光,姑娘們不躲不避,也直直看著我。我竟然像男人一樣,率先盯著她們的兩只乳房看,然后才將眼光移向她們的臉。那些臉龐年輕,與飽滿而堅挺的乳房是如此相稱,有些面龐還帶著未褪去的稚氣,但身材卻是熟透了,豐乳、細(xì)腰和翹臀是這些半裸女性的模板。她們的臉十四五歲,身材看起來更像是二十四五歲,身形的成熟度遠(yuǎn)遠(yuǎn)大于真實的年齡,像季節(jié)交替中朦朧的春光還未散盡,夏日的濃郁便覆蓋大地,來得過早也過于洶涌。
我依然沒有在這些姑娘們中間找到阿咪,不過,我漸漸看出一些端倪,她們共同的特征是未婚。基塔街頭凡是腰里系著個娃娃或者是身后跟著孩子的婦女,或新或舊或破,總有花花綠綠的上衣遮蔽著上身最敏感的部位。
我和老汪探討過基塔這一風(fēng)俗,見多識廣的老汪說他在西非的很多國家和地區(qū)都沒有見過未婚姑娘裸露上身的現(xiàn)象,我也從未遇到,倒是在尼埃納鄉(xiāng)間見過一個不講究的已婚婦女滿不在乎地光著胸脯在田埂上行走,她腰里系著小娃娃,身后跟著大娃娃,頭上頂著瓦罐,胸前胡亂垂著的雙乳像兩只疲憊的紫茄子。那端坐腰間的小娃娃側(cè)過頭、探探身從母親的胳肢窩下揪住母親的乳頭吮在嘴里,安慰自己的腸胃和小小心靈。
老汪對基塔姑娘們這一裸胸現(xiàn)象像對待叢林里的蟒蛇一樣有興趣。他期待能有幸一見預(yù)測中非洲最大的蛇和最長的蛇,綠森蚺或者網(wǎng)紋蟒,聽名字就讓人充滿想象。但他知道,那幾乎是夢想。裸胸的姑娘們裊裊娜娜地在街巷中走過卻是天天眼見的現(xiàn)實?;@個西非小城里生活著一支從遙遠(yuǎn)南非遷徙來的祖魯族人,成為老汪百思不得其解后的最新推理。我也知道南非的祖魯族未婚少女有袒露上身的習(xí)俗,以證明純潔。在祖魯族的風(fēng)俗中,只有處女才有資格赤裸上身,其他已婚的或者不是處女的都沒有這樣的權(quán)利。
裸胸的姑娘們穿梭于基塔窄窄的土巷中以及喧鬧的集市上,難怪她們毫無懼色和羞色,昭示純潔是一件多么令人自豪的事情。
這僅僅是一個推斷,但是我信了,我信服老汪的任何推斷。未知的事物鼓舞著老汪的求索精神,他終日目光炯炯,如探險者般興奮。
老汪抬頭望著月亮,瘦高的身形有點微微駝背,若是他再穿件長袍,我會恍然以為他是亞古的父親。
但沒有人留意老汪,就像沒有人留意一輪亮得不真實的月亮正照耀著基塔以及不遠(yuǎn)處那條無名的季節(jié)河。
04
那晚的天空有滿月,月亮比太陽溫柔千萬倍,大地因承受月光的愛撫而柔軟溫情。月光如水,無邊的皎皎包裹了一切。
一條披著褐色花紋的蟒蛇在如水的月光下游進小趙和小陳合住的集裝箱宿舍,像高明的賊一般無聲無息。我們在非洲施工時的住房大多是集裝箱宿舍,這樣容易搬家。每當(dāng)工程結(jié)束時,大吊車一把就能把鐵皮屋抓到平板車上,我們便能像蝸牛一樣帶著自己的房子再開始新的流浪和遷徙。集裝箱宿舍的兩扇鐵門之間有不小的縫隙,小個頭的蟒蛇鉆進屋子充滿可能性。不過,這個夜晚如此驚險的情節(jié)只是小趙的一個夢。小趙說他夢見一條褐色的蟒蛇蠕動身軀像在水里游泳一樣輕悄悄地滑進了屋,迅捷地纏住他的脖子,涼颼颼、滑膩膩,越勒越緊,他眼看快要窒息,大喊了一聲“蛇”以后驚醒了,醒來后摸到枕頭邊有團又濕又粘的東西,開燈一看,一只癩蛤蟆正想逃走,他惡心得又叫了一聲,驚醒了同室的廚師小陳。胖廚師睡眼惺忪,埋怨小趙驚了他的好夢,本來他能在夢中正和一條蟒蛇玩呢。
同事們都在檢查自己宿舍門縫,紛紛找木條填補過寬的縫隙。蛇類進屋畢竟是可怕的,癩蛤蟆也足夠令人作嘔。
只有老汪覺得這是一個提醒,是對我們無知無畏敢吃任何東西的一種警告。那段時間,他像一只被呼嘯的子彈擦傷過羽毛的驚恐的鳥,調(diào)動所有的感官、豎起每一根纖羽留意著工地和駐地的風(fēng)吹草動。
老汪似乎一直在等待某件事情的發(fā)生,他預(yù)感會有事情發(fā)生,只是不知道會等待多久,會是多大的事情。他終日眉頭緊鎖,等待判決比發(fā)生事件更讓他感到難熬。
其實偌大的工地,每天都有事情發(fā)生,或大或小。柴油被盜是事情,發(fā)電機突然壞了也是事情,小趙得了瘧疾是事情,小陳被野狗咬傷還是事情。老汪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是終日惶惶。有些同事開始反感老汪,說你難道在盼著出事么?老汪也不反駁,只是自語道:若是真有懲罰,還是早一些來到吧。
他就這么等著,直到后來小趙施工隊里一輛過河的拉石子大貨車側(cè)翻在河里,老汪才一拍他的瘦大腿,站起來說,就是這件事了。
所幸的是那輛貨車像小趙乘坐過的西非國際鐵路上慢吞吞的火車一樣,是緩緩側(cè)躺下去的。司機是本地工人,他從駕駛室里爬出來,動動胳膊、動動腿,又扭扭脖子,驚奇自己竟然沒有受傷。車體變形也不太嚴(yán)重,只是調(diào)用大吊車來收拾現(xiàn)場費了一些周折。
老汪憂喜參半,憂的是損失了一車來之不易的石子,且這輛貨車需要修理,使本來就緊張的施工車輛周轉(zhuǎn)更加困難??墒?,怎么竟然還有“喜”呢?除了我,大概沒有人看出老汪另一半的“喜”。不,還有月亮,月亮一定也看出來了,月亮從來就是溫柔地俯視著大地上的一切,也洞察一切的。老汪在另一個月明之夜,望著一輪生發(fā)著慈悲之光的月亮,終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眉頭展開,如釋重負(fù)。
院子里的香味仍然持續(xù)不斷,我們規(guī)規(guī)矩矩地吃該吃的食物,那香味很正常、很樸實、很妥帖,不強烈到勾人魂魄,不誘人胡思狂想。羊和尖吻鱸輪換著登上柴堆上的鐵架成為獻身的主角。偶爾有驢替代它們赴死,那是某個老鄉(xiāng)家不能干活的老驢被狠心的主人牽了來。老驢溫順,主人數(shù)著錢離開時,老驢還深情地目送主人。
大家心安理得地吃著羊肉、魚肉和偶然的驢肉。我們飲食正常,老汪情緒也正常。鄰居亞古家又起了一些紛爭,亞古和他父親大吵一架,然后離開基塔,去首都巴馬科找工作了,他受不了父親對他的管束。人各有自己的活法,就像動物有著不同的命運。
說起動物,我依舊心心念念著那只小鹿。老汪在一次閑聊中說馬里農(nóng)業(yè)部官員路先生家有一只梅花鹿。路先生是我們的業(yè)主方代表,他在首都巴馬科上班,他的老家在基塔。不過老汪說他只在路先生家里見過一次小鹿,那小小的眼里永遠(yuǎn)含著淚的小鹿依偎在路先生的小兒子懷里,少年的眼睛也是濕漉漉的,像是剛剛哭過,他正在生病,看起來虛弱,像小鹿一樣惹人憐惜。此后老汪又去路先生家,就再也沒有見過小鹿,少年恢復(fù)了活蹦亂跳,小鹿卻不見蹤影。
我心里驚了一下,這說明我的確沒有看錯,基塔是有梅花鹿的,不管它的來路怎樣,也不管它少到幾乎只有官員家里才有,但只要梅花鹿在基塔是存在的,就證明我的眼睛沒有欺騙我。不過,我旋即又陷入失落中,我要找的是阿咪的小鹿和抱著小鹿的阿咪,它和她卻再也沒有出現(xiàn),無影無蹤。直到我們在基塔的工程結(jié)束,在又一場盛大的歡送的舞蹈人群中,我仍然沒有找到阿咪。
我們離開基塔的時候是旱季,天空萬里無云,陽光毒辣,田野焦渴,無名季節(jié)河流干了最后一滴水,它再次干涸,它歸隱于曠野。
下一個雨季,它身上干燥的鱗片又會變得潮濕滋潤,它將軀體飽滿,像一條蟄伏已久的蟒重新在基塔的大地上蜿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