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炎之“年”
2020年1月中旬的某個夜晚,陳小穎下班回家,借著走廊的燈光摸開了自己廊燈的開關。這天是她年前工作的最后一天,公司假放得早,獎金紅包都已到位,陳小穎感到心情不錯,她從櫥柜里拿出一瓶紅酒放到茶幾上,隨后便窩在沙發(fā)里點了兩個菜,也算慶祝假期的開始。在等待外賣的時間里,她刷了會兒朋友圈,在其中看到一條當?shù)氐男侣劊瑘蟮览飳懼诘奈錆h市現(xiàn)發(fā)現(xiàn)可致人死亡的不明原因肺炎,但陳小穎絲毫沒有停留就關掉了頁面轉(zhuǎn)而去看其他的信息——并沒有什么好擔心的,既然這個病不會傳染,自己又沒有吃過華南海鮮市場的野味,說到底這個新聞和她有什么關系?
“有沒有姐妹這兩天有時間一起去逛個街?”幾分鐘后陳小穎發(fā)出一條朋友圈。按照計劃,她20號左右開車回老家過年即可,那里距離武漢不過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在這之前她需要買點兒年貨,給家人和親戚朋友的禮物,以及自己過年的新衣,都需要在這幾天里準備好。但是不過多一會兒,陳小穎思索了一下,就把剛才發(fā)出的那條朋友圈刪掉了,一分鐘后她經(jīng)過修改的文案便重新出現(xiàn):“明天有沒有姐妹一起去做頭發(fā)和美甲?”做出這樣的調(diào)整主要是因為她想到明天要睡一個懶覺。當然,休息日的第一天必須要享受一下睡到自然醒的幸福,但是逛街需要的時間則明顯要更長一些,頭發(fā)和美甲反正也總是要做的,不過是調(diào)換一下安排的順序。十幾分鐘之后吳丹給她發(fā)來一個天線寶寶的表情,并表示明天可以同行。
“我記得你平時也不做指甲啊。”吳丹說。
“主要是因為我現(xiàn)在單身?!标愋》f回復。
“哦哦,這是要回老家相親啊?”
“不,正是因為做了指甲,才可以不動聲色地打消很多人相親的念頭?!?/p>
“沒太懂?!?/p>
“就是讓那些想找個媳婦回家干活的人主動放棄啊,哈哈哈。”
“哈哈哈,有你的!”
陳小穎是在一個月前恢復了單身的狀態(tài),不得不承認,分手這件事的確令人十分難過,她與男友最后的分別顯得非常潦草,雖然在那天晚上她幾乎已經(jīng)意識到那可能就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了。他要離開的時候,她幾乎是帶有某種預感地拉住了他,他回過身來,陳小穎頗有些無助地看著男友混雜著敷衍和躲閃的眼神,踮起腳尖親吻了一下他的嘴唇,后來他們的關系便在微信里草草結束了。雖然失戀帶來的生活斷裂感使陳小穎感到一種難以自抑的痛苦,但是她必須要承認,年輕的情侶關系總是這樣,或者說現(xiàn)在的人必須要接受這樣的常態(tài),如今的人們面對感情和生活總是既熱情滿滿又心不在焉,一切都在現(xiàn)實的考量和權衡之間,盡管這使人懊喪和厭倦,但要努力使自己適應這種狀態(tài)。哪怕是對于極為不適應這一切的陳小穎來說,營生也是最重要的,工作生活迫使她不在感情的沼澤中泥足深陷,然而這也并不值得自憐自艾,每個人都是如此,我們的同伴們工作十分辛苦,眼前應接不暇的事務都夠他們忙得手忙腳亂,而那些凡人的生活樂趣,比如看電影、與朋友聚會、泡溫泉,或者談戀愛,這一切都只能退居二線。所以失戀的那兩天,哪怕陳小穎在地鐵里聽著歌忍不住流下眼淚,出了地鐵站她也像平常一樣對著同事喜笑顏開。
從這個角度來說,陳小穎的生活就像這座城市里很多人的生活一樣,算不上很有情趣,但總的來說還比較有條理,就像前男友所說“過好自己的生活是首要的”,但也還有固定的三五好友可以相互借用共度一點時間,比如陳小穎和吳丹的明天。一旦城市人形成了這種習慣和默契,日子總歸還可以打發(fā),一切看起來似乎也都還不錯,他們正是這樣維持著自己的日常生活運轉(zhuǎn)。正在陳小穎和吳丹在微信對話框里商量著次日碰頭的時間和地點時,敲門聲響了。陳小穎大喊一聲“來了”,便趿上拖鞋跑了過去。
“您好,您的餐?!?/p>
陳小穎從外賣小哥的手里接過盒飯。此人外貌敦厚,中等身材,接近于長方形臉,剪很短的黑色頭發(fā),暗紅色的雙唇幾乎時刻緊閉著,步履敏捷,經(jīng)常在這一帶配送。陳小穎對他已經(jīng)比較熟悉,毫不夸張地說,一年到頭她見到這個外賣員的次數(shù)比見到親人的次數(shù)還要多,這不禁讓她對他有一種親近感?!爸x謝,什么時候回老家啊?”她隨口問道。
“今年不回去了。反正過年配送費也要漲,留在這里多接兩單?!?/p>
和外賣小哥告別后,陳小穎一邊吃著飯一邊和吳丹確定好次日在漢街見面,這之后她又打開iPad追了會兒劇,把之前因為工作忙碌而沒有時間看的劇情補上幾集,一直磨蹭到凌晨一點多才心滿意足地洗漱睡覺。翌日,當陳小穎和吳丹走進理發(fā)店的大門時,她們才發(fā)現(xiàn)做頭發(fā)的人竟然如此之多,不僅鏡子前的每個座位上都坐著一個架著巨大機器或者抹著染發(fā)膏的姑娘,而且就連等候區(qū)的沙發(fā)上也坐滿了人,所有的理發(fā)師和助理都忙忙碌碌地在顧客之間來回穿梭。
“這回可有得等了。”吳丹翻了個夸張的白眼。事實證明吳丹說的沒錯,她們在理發(fā)店里度過了一個漫長的下午,并且當她們走出店鋪大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外面的天都已經(jīng)黑了。正是晚上六點多鐘,購物街上華燈初上,各家店鋪亮起了品牌的招牌燈,年輕人們正像往常一樣在商區(qū)里面漫行款款。
“本來這地方人就多,年前大家還都趕在一起了”,吳丹捋了捋新燙的頭發(fā),問道:“你想吃點什么?”
“不是野味就好?!标愋》f遞給吳丹一個玩笑的眼色,說著自己就忍不住笑了。然而吳丹對于陳小穎的玩笑一無所知,不錯,肺炎的事就發(fā)生在她所生活的城市,但是她對于這類新聞向來不太注意?!安贿^我認為你說得沒錯”,吳丹說:“想不通怎么會有人喜歡吃那種東西?!?/p>
接下來的兩天里,陳小穎將該買的東西都購置齊備,各大商場和超市里都有了強烈的年味,到處張燈結彩,廣告里明星在喜慶地拜年,春聯(lián)和福字也都擺上了顯眼的位置,不少人像陳小穎一樣開始采辦年貨,新春將至的市聲顯得比往常更活躍更歡快也更溫馨。然而在20日這一天,出人意料的,凌晨的新聞卻突然報了136個新增的肺炎病例,也就是在這一天,陳小穎開始發(fā)燒了。當陳小穎拿出腋下的體溫計,看到水銀柱停留在38.2的刻度上時,她已經(jīng)不免開始擔心了,但更為糟糕的是,就在當天晚上,權威專家確認了這次新型肺炎可以通過人傳人感染,在看到這則新聞的那個瞬間,陳小穎頓時感到了巨大的恐懼。
人傳人可以感染,也就是說,自己的這次發(fā)熱不排除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可能,想到這點,陳小穎感到全身發(fā)麻,她在網(wǎng)頁上搜索新型肺炎表現(xiàn)的癥狀,打開一頁閱讀,關掉,然后再打開一頁……她就這樣機械又盲目地瀏覽著,但那毫無用處??人?、發(fā)燒、乏力這些癥狀都太模糊而且她也都有,根本無從判斷。她也不知道自己這些天去了那么多地方、在那樣多的人群里,會不會正好就遇到一個人攜帶著新型冠狀肺炎的病毒在傳播感染。在惴惴不安之中,當天晚上陳小穎做了無數(shù)個噩夢,或者是夢見自己躺在ICU里渾身插著管子,或者是夢見自己無力地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總之,在每個噩夢里她都見到自己好像是馬上就要死了,當她又一次在一陣夢中的呼吸困難里驚醒時,大口喘著氣的陳小穎拿過床頭的手機,發(fā)現(xiàn)自己距離上一次醒來不過只睡了半個小時。這一晚噩夢與噩夢的銜接混亂交錯,因而夢顯得格外的長,時間也變得格外的慢,陳小穎通體寒冷,卻滿頭大汗,對于病情的擔憂與驚恐早已遠遠超過了身體本身的不適,這一夜驚魂不定的睡眠使人筋疲力盡,而上一次如此難熬的夜晚還發(fā)生在失戀的當天。
第二天一早,陳小穎早早醒來,體溫計顯示她的高熱絲毫沒有減退的跡象,陳小穎決定去醫(yī)院??紤]到在定點診療醫(yī)院接觸到確診患者反而更加容易感染,陳小穎覺得去一家不那么大的醫(yī)院看病為好,但是在這之前,她先去了一趟藥店,N95的口罩15元一只,她買了20個,當即就拆開了一個戴了起來。
“小穎,今天是不是差不多該回來了?”去醫(yī)院的路上,陳小穎接到母親的電話,不出所料,是催促她返程。
“呃……今天……我還有點事,等完了我再給你打電話啊?!标愋》f一時也想不出太好的借口,又怕家里人擔心,只好隨便搪塞一時。她難以想象如果自己真的是患了新冠肺炎她的父母該會怎樣,但她不敢想。“不能嚇唬自己”,她在心里對自己說。
有些地方總是自帶氣場,它強大的氛圍會彌漫籠罩所有置身其中的人與物,哪怕是剛剛走到門口的一個嶄新的外來“闖入者”,都會瞬間被同化和吞噬其中,比如寺廟,比如學校,比如醫(yī)院。此時此刻的陳小穎,還沒有踏進醫(yī)院的大門,就在每一個垂頭喪氣來此的患者之間感覺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沉重氣氛。當然,她不知道他們都是患的什么病,但是毫無疑問,來到這里的每一個人絕不會有誰是開心的,這也是平時陳小穎極不愿到醫(yī)院來的原因,一般要是有個什么頭疼腦熱的情況,她是寧愿自己隨便買點藥吃了挺一挺就過去的,但此時非同尋常,這次不做個檢查、不看個醫(yī)生,陳小穎終究是放心不下。
一進門,一股濃濃的消毒水味道撲面而來,醫(yī)院大樓里,很多患者都戴上了口罩——只有當病臨到了自己身上時,或者起碼對自己構成威脅時,人們才會有更多的自覺。此時發(fā)熱門診已經(jīng)排起了隊,陳小穎站到隊尾,面前的每個人都低著頭垂著眼,除了與醫(yī)護人員或親屬進行必要的溝通交流以外,人們幾乎一言不發(fā),即便是有些話語聲也都因為壓低了聲量,已經(jīng)分辨不出那些話語本身的語義,它們都變成了低沉的嗡嗡聲的混合體,只有間歇的咳嗽聲音在其中略顯刺耳地凸顯,陳小穎站在隊伍里不禁又將鼻梁上的口罩金屬條捏著緊了緊。
這間2號診室就像每一個普通診室一樣,房間的陳設十分簡單,兩張辦公桌相對擺放,桌前各自坐著一個醫(yī)生,除此之外房間里放著一個書柜用于擺放文件,再無其他,好在窗口朝陽,能讓人稍稍緩解診室外的擁擠與陰郁。
“怎么了?”前一個患者剛剛起身,醫(yī)生便在眼鏡后向陳小穎投來探尋的目光。
“您好”,陳小穎向前走了兩步,把自己的掛號條遞交給這位薛姓醫(yī)生:“我高燒,有點不放心……”
“什么時候開始的?”
“昨天?!?/p>
“咳嗽得厲害嗎?”薛醫(yī)生一邊敲著電腦一邊詢問。
“不算厲害,偶爾咳嗽?!?/p>
“多少度早上量了嗎?”
“38度?!?/p>
“咳嗽得不厲害的話,做個血常規(guī)吧?!?/p>
抽完血之后,陳小穎坐在大廳的金屬座椅上等待檢查結果,她希望什么事都沒有,但現(xiàn)在她不想去想這些。多思無益,發(fā)燒又使陳小穎感到昏昏沉沉,她隨便翻弄著朋友圈信息,也不知道自己都看些了什么,其實她什么也看不下去,于是沒多一會兒她就又按掉手機屏幕的亮光。現(xiàn)在,她只好觀察自己周圍的人。坐在右手邊的是一個老人,滿臉皺紋,神態(tài)嚴峻,只是牢牢地盯著繳費窗口排隊的人群。大多數(shù)人正沉默地低頭看著自己手里的手機,另一些人則或面帶沮喪或眼神空洞地對著空氣發(fā)呆。有人突然對走來的同伴喊了一聲“在二樓”,就轉(zhuǎn)身向扶梯方向走去,有人在窗邊打著電話,一邊說著一邊半無意識地打量著周圍的人群,陳小穎和這個人的目光不經(jīng)意間對了一下,兩個人又都趕忙把眼神移了開去。沒過多久,陳小穎坐不住了,她站起來,無所事事地在大廳里走了走,這么轉(zhuǎn)了兩三圈后,因為人太多,陳小穎覺著自己站在哪里都是礙事,于是她又走到門口,在門外站著通了通風。也就站了三兩分鐘,室外的溫度使陳小穎意識到自己發(fā)著燒不該再冒風寒,于是她又返身回來,等她慢吞吞地走回休息區(qū)時,她看到方才自己的座位上已經(jīng)坐著一個疲憊的中年婦女,而剛才的那個老年人也已經(jīng)不知去向。
“大夫,你就讓我住院吧!”等陳小穎終于拿到檢查單向診室走去的時候,她聽到房間里有男人正在哭喊。陳小穎探著頭和其他人一道站在門口向屋內(nèi)看去,一個年齡約莫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顯然已經(jīng)情緒失控,正拉著薛醫(yī)生的胳膊聲淚俱下:“我本來是想去同濟醫(yī)院住院的,但是那已經(jīng)住滿了,你就讓我住在這吧!”
“你冷靜一下”,薛醫(yī)生沒有抬高聲調(diào):“現(xiàn)在并不能確定你感染了新型冠狀病毒。”他拍了拍男人的小臂,試圖穩(wěn)定他的情緒,然而他的話語明顯并沒有傳達給對方,男人依舊在自己的恐慌中哭泣?!鞍 保铝艘宦?,隨后往后一仰身:“你們不收我的話我可怎么辦啊!”
醫(yī)生保持著沉穩(wěn)的語調(diào),向他解釋即使他現(xiàn)在是被感染了,程度也并不嚴重,沒有必要非要留在醫(yī)院隔離,可病人突然又一把抓住他喊:“你們不能拒收,這都是你們的推辭!”
“不是您想象的那樣——”
“我知道現(xiàn)在病房不夠了,你們就這樣欺騙我們這些患者!”男人不依不饒,他的防風夾克和土褐色西褲隨著他激動的身體而簌簌顫動著。不僅如此,他的凄聲言論又對診室外等候的患者們造成了不同程度的影響,人們不禁疑慮重重而議論紛紛。見男人如此沖動,對面的女醫(yī)生也不得不放下手里的病人過來幫忙勸撫,對方卻因此而情緒更加焦躁,他非常激動地甩開女醫(yī)生試圖拉過他的手,此時兩個護士也聞聲趕來,診室里頓時亂成一團。經(jīng)過長達十幾分鐘的輪番慰勸之后,男人的情緒才逐漸平息。
“好了,先生,請您相信醫(yī)生,在家隔離的效果也是一樣的,而且可以避免交叉感染?!?/p>
“我就是怕……我發(fā)燒了……我真的怕……”男人抽泣著,聲音顯得些許憋悶。
“是的,我們可以理解您的心情,但您現(xiàn)在需要的是冷靜觀察,也請您理解我們?!?/p>
“好吧”,男人哽咽了一會兒,才又開口:“對不起,我只是不知道該怎么辦?!彼偷偷貒肃橹K于跟著護士走了出去。
“哎,現(xiàn)在這兒都亂套了”,女醫(yī)生看著門外男人身影消失的地方,依然驚魂未定地道:“真怕出點什么事?!?/p>
薛姓醫(yī)生嘆了口氣,整了整衣服,又重新坐下來就診。
輪到陳小穎,醫(yī)生從她手里接過檢查單看了一眼,“你這是病毒性感冒”,他說,“但也不能排除新冠肺炎的可能。我們這里不能確診,只有同濟、協(xié)和、金銀潭這些官方指定的醫(yī)院可以,你看看,要不就再跑一趟,要不就在這里打了抗病毒的針,自己回去吃藥、觀察?!?/p>
陳小穎有點猶豫,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倘若不去那些指定醫(yī)院,到底沒有結果,但倘若去了,那里看病的人又太多,怕是就算沒有病也會被傳染上病。
“你覺得呢?開不開藥?”薛醫(yī)生又問道。
“開吧?!豹q豫之間,陳小穎終于吐出個答案——她還是不敢去。
“好。聽我說,如果發(fā)熱一直沒有好轉(zhuǎn),并且伴隨渾身無力、頭暈、咳嗽這些癥狀,你就去同濟醫(yī)院再看看——特別是沒有力氣和咳嗽,這兩點要注意?!贬t(yī)生一邊開著藥一邊囑咐道。
陳小穎取了藥從醫(yī)院里出來,剛剛打那一針多少給了她一點心理安慰,不管怎么說,好像自己的身體有了一張隱形的盾牌。雖然從醫(yī)學的角度而言,她也并不知道這一針到底有多大的作用,雖然她的心里對于自己的病情究竟如何還是疑云不散。她恍惚地走在路上,看著眼前的一切,街道的景象一如往常,這是她所熟悉的城市,除了戴口罩的人比之前多了一些,世界并沒有什么變化。她簡直不能相信現(xiàn)在發(fā)生的這一切是真的,這個幾乎沒有改變的城市正在幾乎沒有征兆地傳播著一種足以致命的病毒,并且這病毒在短短幾天時間內(nèi)就使自己面對著這樣大的猝不及防的挑戰(zhàn)——就在兩天之前,她如何能想到今天的自己將會是一種生死未卜的狀態(tài)?然而她高熱的身體帶來的種種不適感都在時時刻刻提醒著她:沒錯,是真的。這一切真的發(fā)生了。
現(xiàn)在看來,陳小穎必須承認,她和大家過去總歸是錯了。人們總是事不關己,抱有一種盲目的樂觀和自大,認為災難和自己毫無關系。但實際上,生存于世,任何一點意外的偏差都足以把一個人推向死亡的邊緣,甚至是深淵。在返程的地鐵上,當陳小穎看到那些依然沒有戴上口罩的人們,一種直截的沖動在她的心里油然升起,她真的很想走上前去逐個提醒他們:“不要以為肺炎和自己沒有關系”,但是當然,她也只是想想,她不能真的像神經(jīng)病一樣一次一次地站到他們的面前、去跟他們說:“戴上口罩吧,疫情很嚴重的”,何況她自己本身現(xiàn)在就可能是一個感染源。再想想,幾天前的自己不也是覺得這場病不會和自己有什么關系嗎?她曾經(jīng)僅僅把它當作一個新聞,甚至是一個笑話。
“過年可以多跑幾個地方玩,我挺想去東湖燈會的,你呢?”她聽到車廂里有情侶在討論假期出游的計劃,這不禁讓她感到憂慮又多了幾分,然而,她覺得已經(jīng)自顧不暇了,但同時她又感到根本不能對自己做些什么。
回到出租屋里,陳小穎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地,盯著天花板發(fā)了很長時間的呆。她不能控制自己胡思亂想,但胡思亂想的結果就等于什么都沒想。她感到自己孤零零地很需要一個什么人,但理性又告訴她,她必須自己捱過這個難關。最后陳小穎能得出的唯一結論就是:不能回家了。她應該通知家里一聲,但她還不知道這個話該怎么說,而且這個時候的陳小穎覺得自己已經(jīng)太累了,她現(xiàn)在需要睡眠,需要睡眠來緩解身體的疲勞與不適,也需要睡眠讓她暫時忘記發(fā)生的這一切。
“沒事,我就是感冒了……”
“不用過來,真沒事,只是現(xiàn)在要小心一點……”
“你放心吧,年后等我好了就回去了嘛!”
“哎——不說了,我鍋開了,先掛了啊?!?/p>
已經(jīng)是傍晚,天空雖然還呈現(xiàn)出一種鈷藍色,但色彩已經(jīng)隨著光線的逐漸消逝而黯淡了下來。醒來后的陳小穎花了很長時間才讓自己接受自己的存在,然后她又做了很長時間的心理建設,才終于給媽媽發(fā)微信說不回家過年了,很迅速的,媽媽就打來了語音電話。現(xiàn)在,陳小穎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盯著陰沉而又寂靜的房間愣了一會兒,抹了抹眼角溢出的淚水。她從沒有像此時此刻一樣覺得房間里這樣安靜,安靜得可怕,安靜得所有空間都灰壓壓的,讓她感到如此沉重,如此難以忍受。廚房里沒有開火,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會有沒有事,她只知道再不掛電話她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聲音就要開始哽咽起來了。然而與此同時,她心里有點想給前男友打一個電話了,她記得在她和他的最后一通語音里,她問道,如果世界末日就要到了,他會想要做些什么。其實她的意思是,如果在現(xiàn)實的情況下他們無法在一起,那么超出這個現(xiàn)實世界呢,他是否愛她。他當時回答:“陪陪家人、朋友吧”,然后停了幾秒鐘,說:“找你喝個酒?!薄罢娴摹保a充道:“和你一起喝個酒,聊聊天?!爆F(xiàn)在她覺得可能就是世界末日了,她這樣想著,但是沒有拿起手機,畢竟這可能只是她的世界末日——對于他來說,世界根本沒有什么變化。
除夕那天晚上,薛醫(yī)生回到家里,剛進門,兒子豆豆歡天喜地地跑了過來,叫了一聲“爸爸”,薛醫(yī)生趕忙怒呵:“站在那別動!離我遠點!”兒子當即剎住了車,但表情瞬間從歡喜變成錯愕又變成委屈巴巴,這時妻子過來,哄道“爸爸太兇,我們不理爸爸”,就把兒子帶走了。薛醫(yī)生也不想這樣,他只是著急,從前他從不這樣吼兒子,但他現(xiàn)在每天接觸太多的患者,生怕自己帶上了病毒再傳染給他。等他洗完澡出來的時候,兒子已經(jīng)睡了,自己的衣服被妻子泡在了稀釋的消毒水里。最近每天都是這樣,他早出晚歸,回到家盡量把自己隔離開來。家里靜悄悄的,窗外也沒有煙花,武漢的這個年,太不像過年,但還是安全和健康是最重要的。
薛醫(yī)生所在的醫(yī)院并不是武漢的定點醫(yī)院,但最近來看病的人數(shù)持續(xù)增長,連走廊里都坐滿了吊水的人,不排除很多人只是普通的流感,然而現(xiàn)階段人心惶惶,醫(yī)院里早已是人滿為患。癥狀輕的,他們就安排患者去做個血常規(guī),重的,就要做CT檢查了,實在太嚴重的,只好讓病人去協(xié)和和金銀潭這樣的醫(yī)院。雖然如此,因為容量的問題,他們也還是在以“肺炎”“肺部感染”等癥狀的名稱將一些重度患者收入住院,而一些已經(jīng)被確診的重患也還會被分配到他們的醫(yī)院里來。
“給你煮了幾個餃子”,妻子敲了敲房間的門:“吃一點吧?!?/p>
“知道了,你就放在門口吧。”薛醫(yī)生答道。他聽著盤子接觸到地面的聲音,以及妻子漸行漸遠的腳步聲,這才打開了房門。
其實也不必非要這么草木皆兵,畢竟他和同事們隔一段時間就做一次肺部CT來確定自己是否有被感染,即使沒有試劑盒,目前從影像上來看,自己還是沒有什么問題的。但能小心的總歸還是要小心,這個病毒擴展得實在厲害,看診的人數(shù)就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這些天來他已經(jīng)看到太多因為一個人感染而染及全家的例子,而他們醫(yī)護人員與患者長期接觸,本身也比較容易受到感染。
早些時候,薛醫(yī)生接診的一個病人是酒店里負責采購海鮮的人員,他基本上每天都會去華南海鮮市場,后來被確診為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當他們的負壓救護車要把他轉(zhuǎn)去金銀潭醫(yī)院時,他的愛人很高興,笑容滿面地跑來診室向他們道謝,說:“等他病情好轉(zhuǎn)了,我就來給你們帶幾只土雞子。”能幫上病人的忙,他們自己也很高興,再加上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這樣的笑臉,因此薛醫(yī)生對這個病患印象很深。可一個星期以后,這個女人自己又跑來發(fā)熱門診了,這次她眼神有點驚慌也有點不好意思:“大夫,我也開始咳嗽了”,她說。等做了CT,薛醫(yī)生拿過片子一看,壞了,也是病毒肺。
經(jīng)常是這樣,把一個病人收進了病房,好不容易他自己恢復出院了,但是沒過多久,照顧他們的家屬經(jīng)過了潛伏期又出現(xiàn)問題。鑒于這樣的情況,薛醫(yī)生他們只好把自己隔離了,防患于未然。作為醫(yī)生,不能不管病人,但也不能傳染給家人,萬事都要小心為上。
薛醫(yī)生夾起一只餃子送進嘴里,是他最喜歡的豬肉白菜餡,他知道,雖然妻子嘴上沒說什么,但這是特地為他做的。雖然沒有心情過年,也沒有絲毫的除夕喜悅氣氛,但現(xiàn)在還能坐在家里吃上一口熱乎的餃子,薛醫(yī)生已經(jīng)感到很知足。他知道就在這個時候,還有很多同行正奮戰(zhàn)在第一線上,他們沒有餃子,沒有年夜飯,只有一點零食、餅干和方便面。以前過年在醫(yī)院里吃飯就很困難,現(xiàn)在這個情況,幾乎已經(jīng)叫不到外賣了——沒有人敢接單,偶爾有接單的也馬上又給取消了。還有些同事因為排班或者交通的問題,就干脆不回家,直接睡在醫(yī)院。像金銀潭這樣的定點醫(yī)院,據(jù)他所知,很多醫(yī)生就一直都在值班室里,睡在椅子上,幾乎沒有休息的時間。
但不能回家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起碼家人會多一分安全。薛醫(yī)生本來也考慮就住在院里的,或者另租一間房子在外面,畢竟兒子還小,自從這件事情發(fā)生以來他已經(jīng)見到妻子哭了四次,但當他告訴妻子這樣的想法時,她還是拒絕了他。
“你不能從早到晚都在醫(yī)院”,她腫著眼睛說,“那樣我更不放心。何況都快過年了,又是這種情況,房子也不是好租的?!?/p>
“我聽說現(xiàn)在有一些旅館和酒店在義務接收不能回家的醫(yī)生入住,或許我可以打聽一下,住在那里也行”,薛醫(yī)生想了想寬慰道:“沒事的,大家努力一把就挺過去了?!?/p>
“不,你不明白”,妻子低著頭繼續(xù)擦洗著櫥柜,她沒有看向他,淚水卻在滴落下來,“我不能見不到你,豆豆也不能?!?/p>
“別這樣”,他柔聲道,“輕松一點,事情沒有那么嚴重,又不是去前線打仗?!?/p>
“這和去前線打仗有什么區(qū)別?”妻子迅速地反問,幾乎有些顫抖的,她扭過頭來。他看到她因為連續(xù)的失眠而憔悴的臉色,以及濃重的黑眼圈。
沉默了片刻,他對她說請她原諒,本應該他來照顧她和兒子。她又將頭扭了過去,雙手快速地反復擦拭著臺面,他看著那塊白色的小抹布始終在她胸脯下方的同一塊位置上來回抹動。他又補充說:“我會很小心的,過了這段時間就好了,再說現(xiàn)在也不是只有我們,國家已經(jīng)派遣了救援隊過來,這件事情很快就會過去?!?/p>
她搖了搖頭,好像示意他不要再說了。片刻過后,她停下手里擦拭的動作,抬起頭透過窗玻璃看向外面。又過了幾秒鐘,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后輕輕地說:“你還是回來吧?!?/p>
正如薛醫(yī)生所說,這些天里武漢的醫(yī)務工作者們也不是孤立無援,除了當?shù)夭糠志频甑闹С?,在公共交通停運以后,民間也組建了一些志愿者隊伍義務接送醫(yī)生們上下班。今天他路過協(xié)和醫(yī)院,看到很多人在街道上用小推車在給院里運送箱子,后來才知道,是因為中心城區(qū)實行了機動車禁行管理,志愿者們在用最原始的方式給醫(yī)院運送網(wǎng)絡上對接來的物資。擔憂和疲憊之外,知道這些消息,醫(yī)生們多少都感到了來自同胞們的溫暖和支持。
然而壓力無疑還是巨大的:物資依然缺乏,高強度的作業(yè),被感染的可能。防護服一旦穿上,他們就要在幾個小時里不吃不喝,也不能去廁所。雙層的橡膠手套很不透氣,戴了6個小時以后就相當于在水里泡了6個小時。而大量的患者、持續(xù)的工作、面對各種各樣的突發(fā)事件,這一切都使他們精神極其緊張,這些誰也不能代替他們?nèi)ッ鎸?。然而最無力的,還是看著病人的喘息越來越重,最終被活活憋死,但他和同事們卻再也沒有回天之力。
想到這里,醫(yī)生看了看窗外,此時的武漢已經(jīng)被夜幕覆蓋,空曠的大街上只有路燈將天空映襯得漆黑一片。人們已經(jīng)不敢輕易上街了,只有隱蔽的病毒正在不知疲倦地游走在潮濕而寒冷的空氣里,沉重而驚疑重重的寂靜籠罩著這座飽受威脅的城市。薛醫(yī)生知道,此時正有很多病人在別人看不到的墻的那面、在暗夜之中倍受折磨,他仿佛都能聽到他們在黑夜里的呻吟之聲,而那些垂死的人就更加可想而知了。但與此同時,在這個特殊的日子里,更多的人還在歡慶佳節(jié),他們在電視屏幕面前歡笑,在手機里發(fā)送新年祝福,并且對即將開始的新一年滿懷期待。他并不是責怪誰的意思,這些都無可厚非,世界上的每一秒都同時有人在歡笑有人在哭泣,只是這個時候,整個武漢市與外界恍若平行世界,尤其是在除夕這樣特殊的時刻,這不能不使他感到一種極不真實的魔幻。
和城市的安靜相應的,現(xiàn)在醫(yī)院的住院樓每天也都極其安靜。與以往不同,病人們沒有家屬的陪同,也不能出外散步,那里門窗緊閉,路上也沒有人來往走動,他們只能躺在那里,身處其中的每個人都很孤獨。但另一方面,因為兩三個人一間病房,中間又沒有遮擋的緣故,在病人沒有使用鎮(zhèn)靜鎮(zhèn)痛的時候,在他們清醒的時候,他們就無疑會目睹到同病房的人被搶救的過程,看到他們被插管、被按壓,看到患同樣病癥的人飽受病痛的摧殘與傷害,想到這些有朝一日就可能會發(fā)生在自己的身上,這種景象無疑會給他們造成極大的心理壓力,但每個人卻都只能默默地旁觀他人的苦痛。
“武漢加油”“武漢挺住”“向奮戰(zhàn)在第一線的醫(yī)護人員致敬”,回家的路上,薛醫(yī)生在微博上也看到了網(wǎng)友們發(fā)出的陌生而友好的聲音,城外的很多同胞也都在笨拙地試圖表達他們休戚與共的感情,但這同時也說明了對于這里發(fā)生的更多的事情,大部分人都無能為力。事實也的確如此,因為誰也不可能真正地分擔他人的責任與痛苦,就像他們分擔不了病人的,也沒有人可以分擔他們的。
餃子還沒有吃完,突然桌子上的手機震動了起來,屏幕上顯示的是值班同事的來電,薛醫(yī)生心里頓時咯噔了一下?!霸趺戳耍俊彼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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