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當代》2020年第6期|李修文:猶在籠中(節(jié)選)
來源:《當代》2020年第6期 | 李修文  2020年11月09日06:44

這天早晨,在滹沱河邊的集鎮(zhèn)上,我遇見了一只正在被人售賣的鸚鵡。這鸚鵡,一言不發(fā),卻并不頹喪瑟縮,在那只簡陋的、用松枝編成的籠子里,它站立在中央,既無倨傲,更無乖巧,因為泥水塵灰的沾染,翠紅相間的羽毛全都失去了往日的亮色,但它絲毫不以為意,時而凝神,時而換一個方向繼續(xù)凝神。如此一來,它的主人便越來越不高興,此前,為了將它賣出個好價錢,那主人一直在逼迫它開口說話,再三未能如愿之后,那主人怒火中燒,干脆狂奔到滹沱河邊,將一整只籠子全都沉入了河水。那只鸚鵡,居然沒有半點撲騰和反抗,即使被沉入水下,也像是早已做好了迎接命運的準備,待到籠子重新浮出水面,一如此前,它仍然平靜地、一言不發(fā)地站立在籠子的中央。

最后,我買下了它。那時候,我正要翻過集鎮(zhèn)上一道低矮的山崗,前往山腳下的一家小旅館,所以,在山崗上的密林邊上,我打開籠子,等著它破籠而出,再等著它飛入被霧氣籠罩的楓樹林。這楓樹林,順著山勢一路綿延,奔向了高遠處更為雄壯的山脊,如果那鸚鵡投身其中,無論如何也不會餓死。哪知道,那鸚鵡根本不相信這突至的好運,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再環(huán)顧一遍籠子,接著再看向我,仍然難以置信——它當然不知道,買下它,再放了它,不過是我想起了羅隱的詩:

莫恨雕籠翠羽殘,

江南地暖隴西寒。

勸君不用分明語,

語得分明出轉(zhuǎn)難。

羅隱作詩,一生都少用僻字冷典,這首《鸚鵡》自然也不例外,句句說來,都如街談巷議一般任人知曉,它無非是在說:鸚鵡啊,你就別再怨恨翠羽凋殘地被關(guān)押在雕籠之中了,這江南,好歹要比你的隴西家鄉(xiāng)暖和得多,我勸你,學人口舌之時,還是不要說得太分明清楚,一旦分明清楚,你就更像一個玩物,更不要指望有朝一日能從這樊籠之中逃出去了。寫此詩時,羅隱剛剛投奔在了后來稱王的杭州刺史錢镠帳下,自此開始,他終于擁有了之前從來不曾坐享過的悠游時日。而西望長安卻不難發(fā)現(xiàn),整個大唐王朝的覆滅幾乎就在指日之間,可是,那片搖搖欲墜的土地雖說傷透了他的心,然而,十考不第和顛沛流離在那里,忍辱含羞和遍謁公卿不遇在那里,所以,眷戀、欲走還留和一顆將死未死之心也全都在那里。那詩中,說的是鸚鵡,但又何嘗不是自己:刺史大人雖好,可我還是不想將每句話都說得分明清楚,只因為,大唐還未徹底滅絕,我的心,也還未死盡。

當避世的樊籠置身在前,又見得在那廣闊的世上,一己之身早已上無片瓦下無立錐,再看籠內(nèi),倒有一碟清水和幾粒小米隱約入目,到了此時,又有幾人能忍住那覬覦與諂媚之心而視樊籠于不顧呢?更何況,該撒的嬌也撒過了,他不僅沒有被叱責,相反,一段注定流傳四方的佳話眼看便要鑄成了——投石問路之時,羅隱并不曾少費心機,他先是給身為同鄉(xiāng)的錢镠寄去了詩集,《吳越備史》卷一里說:“及來謁王,懼不見納,遂以所為《夏口詩》標于卷首,云‘一個禰衡容不得,思量黃祖漫英雄’之句。王覽之大笑,因加殊遇。復(fù)命簡書辟之曰:‘仲宣遠托劉荊州,都緣亂世;夫子辟為魯司寇,只為故鄉(xiāng)?!焙昧撕昧?,這下子,佳話已經(jīng)掀開了序幕,他便再無不去當那籠中鸚鵡的理由了:

大昴分光降斗牛,

興唐宗社作諸侯。

伊夔事業(yè)扶千載,

韓白機謀冠九州。

貴盛上持龍節(jié)鉞,

延長應(yīng)續(xù)鶴春秋。

錦衣玉食將何報,

更俟莊椿一舉頭。

錦衣玉食將何報,

更俟莊椿一舉頭。

年輕時的羅隱何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會寫下這樣辭藻堆壘卻又空無一物之詩?事實上,在他的生前身后,這一首《錢尚父生日》,以及《暇日投錢尚父》《感別元帥尚父》等等諸篇,從來就沒有缺少過嘲諷揶揄,說其托小自矮以求榮華者有之,說其將大唐拋之于身后而首鼠兩端者有之,要我說,這幾首詩倒是并沒有以上所言那么下作,它們照舊還是詩,只不過,卻已盡失了骨血和氣力。事情是明擺著的:伴隨著羅隱的步步升遷,從事,給事中,進而掌書記,直至節(jié)度判官,漸漸地,他失去了詩。清人李慈銘曾說其詩“雖未醇雅,然峭直可喜,晚唐中之錚錚者”,然而,到了此時,峭直之氣,錚錚之鳴,全都消散得一干二凈,偏偏那寄人籬下的生涯還要繼續(xù),就像一只鸚鵡,在籠子里的時間久了,它的多半心思便要花在把話說團圓上:是的,待在這里是值得的,你們以為主人對我的嬉戲只是玩弄?不不不,你們冤枉他了,他其實是我的知音,你們看,我勸我的主人起兵討伐篡唐的逆賊朱溫,他雖不允,卻也再三嘉許了我對故國大唐的孤忠之心;還有,他甚至也寫詩給我,在詩里,他說我是“黃河信有澄清日,后世應(yīng)難繼此才”,你們看見沒有,你們看見沒有,這不是我的知音又是什么?所以,我怎能不回贈他一句“深恩重德無言處,回首浮生淚泫然”,我又怎能不逢人便說起他對我的好,就譬如:“不是金陵錢太尉,世間誰肯更容身?”

很顯然,當暮年迫近,背負著越來越無力推開的恩惠,以及從這恩惠里長出的自得與閑適,再舉目四望,微時的故人,恨過怨過的故國,早已各自分散和傾塌,至此,刺史帳下,吳越國中,真正是,無一處不變作了羅隱作詩時的囚籠。即使與僧道唱和,所謂“歌敲玉唾壺,醉擊珊瑚枝”,所謂“捫苔想豪杰,剔蘚看文詞”,如此不知所以之句,哪還有當年寫給無相禪師的“有緣有相應(yīng)非佛,無我無人始是僧”之爽利自然和寫給貫休和尚的“飄蕩秦吳十余載,因循猶恨識師遲”之直陳心性呢?然而,天可憐見,這籠中的枯燥寡淡和尋章摘句,卻是羅隱應(yīng)得的償報:是的,夠了,這世間的一座座囚籠,他幾乎都坐過了,而現(xiàn)在,世道雖亂,飽暖卻還過得去,那么,就讓他愈加無可救藥,且在日復(fù)一日的昏聵中迎來最后的善終吧。

有生以來,羅隱被囚的第一座牢籠,其實是他的身體。有唐一代,吏部擇人時多秉持四法,所謂“一身二言三書四判”,說的是:其一,體貌豐偉;其二,言辭辯正;其三,楷法遒美;其四,文理優(yōu)長。偏偏這羅隱,第一道關(guān)隘都過不去,所謂“貌古而陋”,對此,他既心知肚明,也只好自輕自賤:“終日路岐旁,前程亦可量。未能慚面黑,只是恨頭方?!彼灿羞^好運氣:僖宗朝宰相鄭畋的女兒,就因為實在太愛慕他的詩而想見到他,最后的結(jié)果卻是:“一日,隱至第,鄭女垂簾而窺之,自是絕不詠其詩。”人至此境,命是斯命,莫非要就此對這注定的八字和古陋的面容俯首稱臣?并沒有,那是旁人,卻不是羅隱,他非要反抗這囚籠不可,耿介與乖戾,孤僻與癲狂,凡此種種,全都被他當作了反抗的武器:

野云芳草繞離鞭,

敢對青樓倚少年。

秋色未催榆塞雁,

人心先下洞庭船。

高歌酒市非狂者,

大嚼屠門亦偶然。

車馬同歸莫同恨,

古人頭白盡林泉。

是的,和大多世人不一樣的是,自打離開新城家鄉(xiāng),蠅頭小利也好,雞犬升天也罷,,哪怕一樣都等不來,羅隱也絕未在忍氣吞聲里偃旗息鼓,連他自己都說自己“受性介僻,不能方圓,既不與人合,而又視之如仇雔,以是仆遂有狹而不容之說”,到后來,排擠與非議越多,他便越發(fā)乖戾,越發(fā)對這人間世道不說一句好言好語:負盡狂名,總歸好過無姓無名;遭人所忌,人們總歸還是用忌諱記住了他。后人論詩有云:許渾千首濕,羅隱一生身。意思是,許渾作詩離不開一個“水”字,而羅隱,更是“篇篇皆有喜怒哀樂心志去就之語,而卒不離乎一身”。可是且慢,假如將羅隱換作你我,我們的皮囊即是我們生而為人的第一樁大罪,你我難道就此不發(fā)一言,直至罪上加罪,直至世人全都忘了你的身卻又終日妄言著你的罪?依我看來,他只是可憐,為了掙脫這皮囊的囚籠,他不得不用聳動的聲名來當作打開籠門的鑰匙,殊不知,這鑰匙又是另一座牢籠。想當年,昭宗李曄一度想破格起用他,果然招來了群議洶洶,所謂“隱雖有才,然多輕易,明皇圣德,猶遭譏謗,將相臣僚,豈能免乎凌轢?”此議一出,可能的奇跡自然胎死腹中,他也只好心如死灰地繼續(xù)他的流離奔走。這羅隱,何嘗不是你我:一生中的大多數(shù)時刻,我們不過是一只猶豫倉皇的鸚鵡,忽而跳進這座籠子,忽而跳進那座籠子,你以為你是在反抗著塵世和生涯?不,你只是用一座籠子在反抗著另外一座籠子。

就像在滹沱河畔的山崗上,楓樹林邊,我打開了籠子,等待著那只鸚鵡復(fù)歸林中,那鸚鵡卻斷難相信自己的好運,盯著我看了又看,就是不肯踏出籠門一步。不過,我有的是耐心,也不再理會它,而是席地坐下,轉(zhuǎn)過身,也不看它,只是兀自去相信,要么早一點要么晚一點,它一定會從籠子里踱出來。終于,我聽到了輕微的聲息,如果我沒猜錯,那聲息,應(yīng)該是它出了籠門踏上落葉之后發(fā)出的窸窸窣窣之聲,走了兩步,它似乎猶豫了起來,停頓了一陣子,窸窸窣窣的聲音更加急促了。我以為它正在朝著楓樹林狂奔,這才回頭,哪知道,我一眼看見的,竟是它重又返回了籠中,而且,再無之前的鎮(zhèn)定,不停地走來走去,不停地四處旁顧,很顯然,在它眼中,和此前相比,我,山崗,楓樹林,乃至一整座世界,都在變得讓它越來越難以置信。

這只窘境里的鸚鵡,幾乎可以視作是羅隱的化身,而那只將它罩于其內(nèi)的籠子,放在羅隱身上,不是他物,正是他的“十科不第”,在五十五歲終于將科舉之夢徹底了斷之前,這“十科不第”,幾乎就是他的另一番家鄉(xiāng)、身世和姓名——早在咸通四年,羅隱第五次落第,作別長安之時,他寫道:“愁心似火還燒鬢,別淚非珠謾落盤;卻羨淮南好雞犬,也能終始逐劉安?!笔堑?,縱算愁心似火,別淚如雨,而他在冠蓋如云的長安卻無米無炊,也只好黯然東歸,說起來,實在是連個漢時淮南王劉安的雞犬都不如。但是,時隔未久,僅僅就在第二年春天,他又心急火燎地來了,一如既往,沒有任何好運降臨,他再次落第,在與友人常修贈別時,他寫道:“浮世到頭需適性,男兒何必盡成功;唯慚鮑叔深知我,他日蒲帆百尺風?!蹦憧此?,前兩句幾乎已經(jīng)生出了退隱之心,后兩句卻又對那題名的金榜須臾難忘。果然,第六次科舉落敗之后,僅僅在家閑居了一年,他又來到長安,參加第七次科舉,而當初以詩贈別的友人常修,卻已經(jīng)在前一年得以高中,所以,再次落第之后,還能夠臨別贈詩的,其實只剩下了他自己:

病想醫(yī)門渴望梅,

十年心地僅成灰。

早知世事長如此,

自是孤寒不合來。

谷畔氣濃高蔽日,

蟄邊聲暖乍聞雷。

滿城桃李君看取,

一一還從舊處開。

這一首《丁亥歲作》,顯然是悔過書,是何以至此的呈堂證供,行至詩末,看似平靜地說著桃李,實際上,卻又深藏著徹骨的怨懟與憤怒。暫放下羅隱,先來說唐末科舉之風,明人王世貞有云:“唐自貞元以后,藩鎮(zhèn)富強,兼所辟召,能致通顯。一時游客詞人,往往挾其所能,或行卷贄通,或上章陳頌,大者以希拔用,小者以冀濡沫。而干旄之吏,多不能分辨黑白,隨意支應(yīng)?!笔堑?,詩中那些得以高中的滿城桃李,說的不是別人,先是世家子弟,而后便是諸多藩鎮(zhèn)門客,兩者當?shù)乐?,打低門矮戶里踉蹌而出的人哪還有半條路可走呢?實在是,下河無舟,上山無路;實在是,忍無可忍,則無須再忍??墒?,一介書生,風高不敢放火,夜黑不敢殺人,他又該如何是好?思來想去之后,號啕頓足之后,那天性中的棱角與塊壘非但沒有被按壓住,相反,它們?nèi)甲冏骷嵉募陣姳《?,最后的結(jié)果是:一只鸚鵡,竟然變作了烏鴉。

他真的變作了一只烏鴉。見到黃河,他說:“莫把阿膠向此傾,此中天意固難明?!蹦档せㄔ谇埃f:“芍藥與君為近侍,芙蓉何處避芳塵?”在打敗了孫吳的大將王濬墓前,他有奇談:“若是吳都有王氣,將軍何處立殊功?”過秦皇焚書坑時,他又發(fā)怪論:“祖龍算事渾乖角,將謂詩書活得人?!本退阋姷揭粍e多年的歌妓云英,他的心里自然在哭,話到嘴邊,卻又趕緊換作了嬉笑,換作了一向都是拿手戲的自輕自賤:“鐘陵醉別十余春,重見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比欢龊跻饬系?,這些沾染著眼淚與火焰的句子,竟然橫穿了古今,直至今日,多少走投無路之人,多少淚和血吞之人,仍然在這些句子里看見了自己的真身,又在其中挖出了自己的骨髓。

身為烏鴉,便不必再東家討好西家賣乖,也不必再用繁麗言辭去阻擋自己跟塵世的赤裸相見。僅以其詠史詩為例,旁人詠史,要么一腔愁緒,要么幾聲嘆息,唯獨這羅隱,早早入了戲,或作販夫和村婦,或為說書人和道學先生,時而指桑罵槐,時而則破口大罵,就好像,他不是在寫詩,他是在耍潑、跳火坑和討價還價。是啊,許多時候,他是在露馬腳,在獻丑,但他好歹將他這一具永不寧靜的肉身丟擲在了世上,還有,隱藏在這具肉身里的良心、苦水和人去樓空也全都被他丟擲在了世上,然而,要我說,如此行徑,豈不恰好近于天道乎?在他的詠史詩中,才子與邊將,皇帝與佳人,一個個,有冤的喊冤,有仇的訴仇,我以為,這便是詩之天道:最終,死去的人在他的詩里活了過來,當那些句子撲面而來,我們的良心、苦水和人去樓空便也活了過來。既然如此,長此以往,再作詩時,典故是必要的,但還是必須的嗎?平仄是必要的,但還是必須的嗎?也許,唯一的必須,是繼續(xù)作烏鴉:所有的飛掠和盤旋,不過是叫人聽得懂那些最淺顯的話——好日子終將過去,樹倒了猢猻們就會散,最后,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也為此故,后世里論詩時,頗多人對羅隱之詩大有非議,楊慎的《升庵詩話》里便說“羅隱詩多鄙俗”。更有人說:“唐人蘊藉婉約之風,至昭諫而盡,宋人淺露叫囂之習,至昭諫而開,文章氣運,于此可觀世變?!甭闊┝寺闊┝耍粋€吃飽飯都難的終年奔徙之人,竟然牽動了如此攸關(guān)大事,這下子,罪過可就大了,但是,這世上尚存的一樁公平是:一人眼中的罪過,卻往往是他人眼中的獎?wù)?。于我而言,那些粗陋淺語,那些情急之下的脫口而出,正是一切徒勞的證據(jù)和獎?wù)拢阂荒陮⒈M,當我坐在回家的火車上,路過沿途上堆滿了年貨的集鎮(zhèn)時,“老知風月終堪恨,貧覺家山不易歸”之句,如何不像車窗外的大雪一般如影隨形?過了年,為了一點生計,我又出門了,一時坐上北京的地鐵,一時又趕上了黃河里的渡船,終究還是枉費了心機和氣力,這時候,“只知事逐眼前去,不覺老從頭上來”之句,豈不正是一枚將我釘?shù)盟浪赖蔫F釘?然而,出了地鐵,下了渡船,新的機緣正在朝我招搖,我也唯有鼓足了氣力去奔向它們。直至最后,黃河岸邊的小道上,又或北京郊區(qū)的小旅館里,我再一次承認了自己的枉費,又用酒,用藥,用羅隱的《自遣》,先是同情了自己,繼而又放過了自己:

得即高歌失即休,

多愁多恨亦悠悠。

今朝有酒今朝醉,

明日愁來明日愁。

只可惜,我已經(jīng)放過了自己,那羅隱,卻終不肯放過自己,那一只唳叫的烏鴉,最終,還是變回了籠子里的鸚鵡:咸通九年,羅隱第八次科考不第,再次踽踽東歸,回到家中沒過幾天,趕緊湊夠了路費,他掉頭就再趕往長安,行至蘇州,卻阻于龐勛之亂,直到次年的考試已經(jīng)結(jié)束,他還滯留在蘇州。咸通十年,龐勛之亂總算被平定,得到消息的羅隱立即動身,朝著長安再次進發(fā)了,結(jié)果,剛到長安他便得知,由于平亂所耗資費甚巨,朝廷已經(jīng)取消了當年的冬集和次年的科考。這一次前來,他竟然沒有得到應(yīng)試的機會便踏上了返鄉(xiāng)之路。回鄉(xiāng)途中,新安道上,一株株梅花怒放不止,他當然也為眼前的梅花迷醉不止,很快地,卻又在當年壽陽公主梅花妝之由來的典故里愁意難消:“長途酒醒臘天寒,嫩蕊香英鋪馬鞍;不上壽陽公主面,憐君開得卻無端?!睆牡诎舜温涞陂_始,直到唐僖宗光啟三年下定決心投奔錢镠,二十年中,動亂頻仍,大地震墮,各省交通紛紛斷絕,為了活下去,羅隱不得不奔走在各個藩鎮(zhèn)幕府里討一口飯吃,即使如此,他還是拼卻性命入京參加了兩次考試——那座名叫科舉的囚籠已經(jīng)變成了一張巨網(wǎng),他走到哪里,這籠子也跟著他到了哪里。為了說服自己,也讓自己相信等待和指望是值得的,住在籠子里也是值得的,他竟減少了狂恨,哪怕第十次落第,他也只對自己報以了一聲輕輕的嘲笑:“男兒心事無了時,出門上馬不自知?!?/p>

事實上,另有一座囚籠,也從來就沒放過他,那便是窮寒二字。自他出生,家道便已衰落,為了溫飽和應(yīng)試路費,他不得不長年告貸,在寫給鹽鐵轉(zhuǎn)運使裴坦的求助信里,他曾這樣介紹過自己:“濩落單門,蹉跎薄命,路窮鬼謁,天奪人謀。營生則飽少于饑,求試則落多于上?!焙秃糜杨櫾埔黄鹇涞谥畷r,他也忍不住在《送顧云下第》里寫下了自己第二年還能否湊夠應(yīng)試路費的擔心:“年深旅社衣裳敝,潮打村田活計貧?!本退銉e幸有了路費,能夠在長安旅社里住下又如何?雪來之時,他也只有這樣度過冬天里的饑寒交迫:“撅凍野蔬和粉重,掃庭松葉帶酥燒?!边@兩句說的是:大雪封門之后,困居旅社中的他甚至要挖掘凍野菜以充饑,又要靠焚燒落在地上的松針才得取一點似有似無的暖和。在投奔錢镠之前的最后幾年中,他一直在各處藩鎮(zhèn)之間流轉(zhuǎn),妄想著得到一個差使,這時候,就連科舉的路費都已經(jīng)不再迫切,最緊要的,只有活命這一件事而已,“當家貧親老之時,是失路亡羊之日,淚將欲盡,口不敢開”——在寫給時任湖南觀察使的求職信之結(jié)尾處,羅隱已經(jīng)與之前的他判若兩人:“但系受恩,何須及第!”所以,就讓我們原諒他吧,原諒那個在若干年之后寫下了《錢尚父生日》《暇日投錢尚父》和《感別元帥尚父》等諸篇的羅隱吧,還是那句話:就讓他愈加無可救藥,且在日復(fù)一日的昏聵中迎來最后的善終吧。更何況,在科舉幻夢與杭州刺史這兩座囚籠之間,他竟然迎來了一生中少見的清醒和原諒,既原諒了自己,也原諒了旁人和一整座塵世:

逐隊隨行二十春,

曲江池畔避車塵。

如今贏得將衰老,

閑看人間得意人。

不僅這一首《偶興》,在兩座囚籠之間的短暫時日里,好像羅隱早就知道,這已經(jīng)是他寫出好詩的最后時光。自此,凡他足履踏及之處,那些不再怨天尤人的句子,好似接受了命運中的自生自滅,卻還是要活下去,于是開始了自鑿泉眼,又開始了自行流淌。在它們之中,有的像是冷凍后的巖漿,在涌動停止之處安營扎寨:“云外鴛鴦非故舊,眼前膠漆似煙嵐?!庇械膮s像是剛剛落發(fā)的僧人,你有你的人世大好,我有我的一了百了:“至竟男兒應(yīng)分定,不須惆悵谷中鶯。”還有,誰能想到,當年那個對著一只蜜蜂都能吟出“采得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的羅隱,此時,再見到頭頂上飛過的燕子,他卻擯妄想棄譏誚,只說它們“野迥雙飛急,煙晴對語勞;猶勝黃雀在,棲息是蓬蒿”呢?最后,在清醒和原諒之后,他竟然獲得了前所未得而其后也得不到的身心安頓:“隔林啼鳥似相應(yīng),當路好花疑有情。”到了這個地步,他其實是朝著這世上重新丟擲了一具肉身,而現(xiàn)在的這具肉身,與萬物有舊,與萬物也無舊,與諸多因緣有親,與諸多因緣也無親,但它們竟然再一回與詩之天道合二為一了:身在其中,死去的人活了回來,活著的人又多活了一遍。如此,羅隱,還有這些句子,終將迎來最后的公正——《唐音癸簽》里說:“羅昭諫酣情飽墨,出之幾不可了,未少佳篇,奈為浮渲所掩,然論筆材,自在偽國諸吟流之上。”更有《一瓢詩話》里也說:“羅昭諫為三羅之杰,調(diào)高韻響,絕非晚唐瑣屑,當與韋端己同日而語。”

最后,還是回到滹沱河邊的山崗上,回到那只因為羅隱的詩才被我買下的鸚鵡身上,楓樹林邊,經(jīng)過漫長的等待,它終于踱出籠子,地面堆積的落葉上重新發(fā)出了窸窸窣窣之聲。為了不生變故,一如此前,我背對著它,強忍著不去看它,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驟然間,我竟然聽見了它的鳴叫聲,這才轉(zhuǎn)過身去,一眼看見它不僅出了籠子,而且,已經(jīng)飛到了一叢并不低矮的灌木頂上。我知道,即使身在灌木叢頂上,它也仍然難以置信,我猜測,現(xiàn)在的它難以置信的是:在籠子里關(guān)押了這么久之后,它飛翔的本能居然沒有任何喪失,所以,它要為之鳴叫,為之繼續(xù)飛翔;所以,并沒有與我對視多長時間,它繼續(xù)振翅,從灌木叢頂上飛躍而出,稍后,緩緩地,但卻是篤定地,它穩(wěn)穩(wěn)地駐足在了一棵楓樹的枝杈上。

也不知是何緣故,那只站在楓樹枝杈上的鸚鵡,并沒有飛向密林的更深處,而是原地停留,四下里巡看,但見微風四起,所有的樹冠發(fā)出了輕輕的搖晃,又見遠山壯闊,不斷綿延向前直通了天際,我便繼續(xù)猜測:它可能是害怕那些它久違了的所在?想當初,也許,正是在那些更深遠的所在里,天降厄運,它被捕獲,自此便身陷了囹圄?如果是那樣,那些遼遠幽深的地方,豈不恰恰是一座座更為巨大的囚籠?好在是,不大一會之后,楓樹林里傳來了更多的鳥鳴之聲,那鸚鵡被更多的鳥鳴聲喚醒,先是如夢初醒,而后,忘記了擔憂,忘記了可能的叵測,下意識地突然便開始了飛翔,很快,我的視線里便再也看不見它的影蹤了,當我確信再也看不見它的時候,一下子,淚水竟然打濕了我的眼眶。

作者簡介

李修文,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著有長篇小說《滴淚痣》《捆綁上天堂》及多部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山河袈裟》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