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耗
成桐三十七歲,離異五年,這讓他更有理由宅在家里。最近一年,他注冊了幾家婚戀網(wǎng),找人聊天。他算是老實人,尤其不敢不聽成東方的話。成東方說,你碰到這種事,最好的方法就是再找一個,最好再生一個。成東方的口氣,仿佛他很有經(jīng)驗,事實上他與成桐的母親羅亞茹一塊過了三十九年,婚姻鋼水澆鑄一般,沒任何裂隙,直到去年羅亞茹因病去世。
按成東方的指示,離婚后,成桐經(jīng)朋友介紹,有過幾回,覺得不理想,錢都白掏。每次見面,雙方有人陪,一桌上千塊,不到這數(shù),對方還怪你不誠心。他不可能次次以這種方式表誠心,雖然一個人,日子還是要劃算著過。
一年前,他注冊婚戀網(wǎng),固然跟小廣告閃屏有關(guān),也得益于同事小蒙以身作則的推介。上班時間,他手一抖就注冊了。注冊信息,身高體重,興趣愛好,性格特征,都照實說。照片也是手機隨拍,網(wǎng)站里一掛,條件很一般。比如說身高,他填168,而美女基準(zhǔn)要求是172,170是三等殘廢線,要過線。比如說收入,雖然有不菲的外快,他按工資表填,每月扣完到賬四千多,他勾“四千及四千以下”,起步檔。能接受這種窮鬼的,一般年紀(jì)都比他大,照片上黃臉黑斑赫然醒目,看不出是急著結(jié)婚還是下定決心獨自終老此生。成桐發(fā)現(xiàn)自己也是對年輕一點的,照片拍成美女的感興趣,人同此心嘛。美女一般不理他,偶爾回他信息或者主動@他,都問同一個問題:你說你的寵物是老鼠,是什么鼠?是倉鼠荷蘭豬還是龍貓?他回答,是家鼠。又問家鼠怎么當(dāng)寵物?你能馴服它們,捧在手上捋毛嗎?還是老鼠能給你搖尾巴?他說,就是養(yǎng)在家里,一般見不著,但感受到彼此的存在。對方就覺高深,說你這是拐著彎講你的婚姻觀嗎?他說我講的只是事實。也有人問,為什么會養(yǎng)家鼠?他老實回答,因為我父親最喜歡打老鼠,我看不過去,就喜歡養(yǎng)它們。對方如果有興趣,問到他和父親的關(guān)系,他也承認,關(guān)系不好,雖然表現(xiàn)上看不出來。他又說,我們小的時候,父親往往脾氣不好,兇巴巴的,不是打就是罵。那時候,哪個父親溫文爾雅,對小孩不打不罵,出門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對方也有明白人,說你這是童年陰影,你覺得自己就是一只老鼠,對吧?他忽然有些感動,忽然想約對方見面。但對方拒絕。
成桐在婚戀網(wǎng)上混一年,自認為是老油條,喜歡網(wǎng)站內(nèi)或者換微信聊一聊,不見面。不肯見面,也得益于小蒙的教誨。小蒙自曝在婚戀網(wǎng)上談了一百多個,經(jīng)常吃飯,網(wǎng)友請客,她專找貴的點,雖然一直沒談成,身價卻一路上揚。小蒙頻繁地化妝,外出吃飯,一次次打消成桐找人見面的沖動。就這么網(wǎng)上聊著最好,每個聊他三五天,或者十天半個月,對方看出來這家伙只是想找人聊天,感覺沒意思,他也不留。人和人聊天,都是起初一段好,“人生若只如初見”,這道理,成桐在不斷領(lǐng)悟。而那一頭,成東方偶爾打來電話,或者用微信語音聊天,問他是不是在找,他可以負責(zé)任地回答,一直在找,沒敢疏忽。
偶爾,成桐也想,自己分明不是很想談,這又何必?這時候腦際會回旋一首古老的歌曲,劉德華的嗓音縱有點敗興,歌詞倒把他的心思寫得絲絲入扣:不喜歡孤獨,卻又害怕兩個人相處……解決的辦法,自然是以戀愛之名,網(wǎng)上約聊。他還喜歡看網(wǎng)上的視頻相親,看別人秀約會。有人說看《舌尖上的中國》是讓別人替自己吃,看島國動作片是讓別人替自己做愛,成桐順著這思路想,看視頻相親,其實就是讓別人替自己尷尬。
成東方打電話說,我這幾天就過來,你幫我訂票。成桐沒有理由不讓成東方過來,他只有這么一個父親,父親也就他這么一個兒子,現(xiàn)在父親身體還不錯,以后哪天身體不行,他有義務(wù)每天侍應(yīng)著。但在這之前,他愿意父親一直待在老家,彼此獨自生活。父親本也不想過來,韋城人生地不熟,老家佴城到處都是熟人,年紀(jì)大了,說話串門,跳廣場舞也一塊兒去占地方。但年紀(jì)大了怕冷,成東方和羅亞茹以前冬天來過,說是看同學(xué)朋友,在成桐家里小住一陣。那些同學(xué)朋友每年冬天都往南邊走,清明以后又返老家,被人命名為“候鳥人”。佴城不南不北,冬天沒有暖氣,取暖還靠烤電爐,或者生地壙火,火烤身前暖,風(fēng)吹背后寒。如果大前年兩老沒有過來,不體驗這邊的暖冬,再冷的冬天也只好在家里硬挺;現(xiàn)在有了比較,冬天要當(dāng)候鳥人。前兩年也說要過來,羅亞茹身體忽然出問題,躺床上動不了。成東方跟成桐說,要是那年早點過來,在你這里過冬,你媽說不定多挺幾年。羅亞茹是去年冬天最冷的時候去的。佴城的冬天,死人的頻率可以參看溫度表,到了零度左右,就開始陸續(xù)接收親戚朋友亡故的消息;氣溫再掉幾度,送出去的賻儀起碼花掉一兩月工資。
成東方馬上要來,成桐首先想到的是屋里那些老鼠,那些看不見的寵物。那些看不見,卻陪他度日的老鼠,讓他忽然想到一個詞,“虛耗”。有些詞,與當(dāng)下的境遇一碰撞,忽然就生動起來。但成東方看得見也找得見老鼠,他的拿手戲就是滅鼠。成桐不可能跟父親說,那些都是我養(yǎng)的寵物。他奔四十,成東方六十五,按說也到了多年父子成兄弟的分上,但成桐的童年記憶牢固異常,看著成東方的背影,還時不時打哆嗦。成東方呢,似乎也沒意識到兒子都快人到中年,老掛在嘴角的話,是“我現(xiàn)在講話你不聽是吧”。于是成桐馬上擺出洗耳恭聽狀。他發(fā)現(xiàn)這是一種慣性。
老鼠是在附近大圩公園弄來的。大圩是個野公園,據(jù)說十年之前是夾江兩岸的荒地,隨城市攤開,那一帶因陋就簡修建步道和觀景臺,算是公園。水體黑臭,老遠聞得見,少有人去。老鼠橫行,個個膘肥體大,在步道上倏忽往來,有的還胖得邊走邊打滾,憨態(tài)可憎。有一天成桐盯上一只打滾的老鼠,跟著它,往沒了腳踝的草叢里鉆。老鼠慌了手腳,連滾帶爬還是甩不開人,倒把老巢暴露出來。成桐順洞口往里撬,撬了一尺半深,現(xiàn)出一窩小鼠,七只,粉嫩得像剛剝好的芋頭。前幾年,他看見有人在大圩公園挖鼠仔,一端一窩,拿去夜市弄成一道口味菜“三叫”?,F(xiàn)在不讓賣,老鼠便又橫著走。沒有買賣沒有殺戮!成桐把七只小鼠一只只裝進塑料袋,母鼠在不遠的地方豎直身子發(fā)呆。成桐心里還說,反正你能生,因為你們太能生,所以這個地球,人類滅亡以后,終究是你們的天下!
帶回家后,他把小鼠放在一只盒子里,餅干捏粉,吃不吃是它們的事。后來死了四只,一個月后,活下來的三只有兩指頭粗,懂得躲藏,隨處一鉆,平日里就難得看見。成桐把食物放在固定的地方。水用不著放,它們自己總能找到,簡直是最好養(yǎng)活的寵物。半年后,半夜里醒來,他聽到細響以及蠕動,知道那幾只活過來的家伙,近親結(jié)婚,又在繁殖下一代。他住的房間較大,能藏小鼠的地方,他心里有數(shù),很快扒出來,又是七只。他覺得應(yīng)該有個總量控制,把七只小鼠一字排開,用毛筆刷它們的脊背,就像給燒烤刷鹵料。鼠仔腳軟,爬行主要靠肚皮,像鼻涕蟲,地上有明顯的跡線。他把排名靠后的四只帶出房間,開車帶去大圩公園放生。往后,他的樂趣在于定期舉行這樣的求生比賽,為總量控制,限額日趨緊張,每一窩只保留一只。
成桐獨居五年,沒找女友,大多數(shù)時候都忘了自己胯下之物具有雙重功能。他覺得這也沒什么不好,不記得是誰說,男人去除性欲困擾,就去除絕大多數(shù)痛苦。他逐漸領(lǐng)悟這一點,而以前婚姻生活有一種虛幻,他幾乎想不起前妻菁薇的臉孔,只有女兒小沅會在即將入夢時陡然清晰。偶爾得見小沅本人,卻發(fā)現(xiàn)和記憶里有了巨大變化。偶爾他會做起咸濕的夢,女人面目模糊,他在噴發(fā)時候醒來,聽見老鼠們弄出密密麻麻的聲音。他住的小區(qū)極其靜謐,已是不成文的規(guī)定,哪家要放音樂跳舞,兩口子想吵吵架,舍長們管閑事的就去敲門,有幾個愛報警的,哪家不聽勸還要吵鬧,110當(dāng)面撥響。夜晚過于寂靜,咸濕的夢多來幾次,他認定是老鼠鬧的響動引發(fā)的。他其實享受夢遺,在夢里被勾引,被挑逗,自己仿佛也毫不手軟,醒來卻還保持清白,換條褲衩就清理了現(xiàn)場。而在心里,生發(fā)出一種荒遠寂寥卻又澄澈的情緒。
成桐不知道父親到來以后,這些家伙還能活多久。他還記得成東方當(dāng)年怎么對待老鼠,滅鼠簡直是父親最大的人生樂趣。在佴城老家,他家自建房,建在山腰,占地四分,多出來的地方辟成菜園。屋后面是一片矮樹林,不大,卻見幽深,能保證每年都有蛇蟲活物往屋里爬。山上老鼠多,一旦進到他家屋內(nèi),就會引發(fā)成東方的一場狂歡。每一間房,都是給老鼠準(zhǔn)備好的屠場,每一間屠場,采用的行刑方式各不一樣,老鼠鉆進哪一間,就已給自己選定一款死法。
“呃,老鼠進屋了!”
成東方短促地一吼,臉上血色翻涌,叫成桐打下手,滅鼠行動開始。成桐不敢拒絕,父子倆配合默契:把一間房所有的縫隙堵死,不讓老鼠溜走,堵死以后,成東方就叫成桐一旁掠戰(zhàn)。他自己,還要抽支煙壓壓時間,調(diào)節(jié)心情和狀態(tài)。如果老鼠鉆進樓下堂屋或是兩邊側(cè)房,成東方便用一根細竹竿逼老鼠沿墻根跑動,然后啪地一腳踩死。下腳的位置,早已選定,成東方就喜歡那帶了準(zhǔn)星的一腳,講究分寸,踩出“吧唧”的響,踩死不踩破,不能讓血污熏臭房間。如果是在廚房,成東方布好一個陷阱:灶臺缺一角,露出水泥磚中空的窟窿。老鼠沿墻角上灶臺,叭地往水泥磚窟窿里面掉??吡扇龎K水泥磚壘成,兩尺多高。成東方還要求穩(wěn),找東西堵住窟窿眼,然后優(yōu)哉游哉燒開一壺滾水。成東方撩開窟窿眼,滾水往里面一澆,馬上“唧”的一聲慘叫。成東方臉上的紋路最大幅度抻平,甚至哈哈一笑,馬上又澆第二道水,又是“唧”的一聲。老鼠總是挨不過三叫。死鼠弄走,灶臺上照樣切菜。偶爾,老鼠上到二樓,如果鉆進左側(cè)房,那就省事,整個房間就是為老鼠準(zhǔn)備的,任何家具什物都不往里擺,故意放空。門一關(guān),成東方操起彈弓,以黃豆作彈,繃緊了射出去,黃豆彈在墻皮上,砰砰響,墻面全是麻子坑。二十分鐘,半個小時,成東方靶子瞎,但耐性好,黃豆管夠。老鼠在房間里亂竄,慢慢想明白,橫豎是個死,索性直接往槍口上撞,早死早托生。
又一次,成東方不知從哪看來滅鼠絕招:把一粒蓖麻籽縫進老鼠的屁股,再放它回巢。開始幾天沒響動,不用急,三四天后,這只老鼠只吃不拉,準(zhǔn)保憋瘋,在鼠窩里見誰咬誰,六親不認。成東方捉到一只母鼠,又是圖釘釘上板,打算無師自通實施一次外科手術(shù)。羅亞茹剛好回家撞見,問他這是要搞什么。平時成東方折騰老鼠,羅亞茹聽著心煩,倒也不多管。今天聽他這么一擺,羅亞茹臉色立變,她說,直接弄死算了,不要搞得這么變態(tài)好不好?要不然,三更半夜,老鼠發(fā)了瘋到處竄,你讓不讓我好好睡?一物降一物,成東方必須看著羅亞茹臉色過日子,不敢繼續(xù)手術(shù),把老鼠裝進鞋盒子。羅亞茹看穿他的心思,主動一腳照盒子里踩,又是一聲尖厲的慘叫,兩口子腿法都一樣。
成東方還有幾天就到,成桐心里想到兩件事,一是馬上買一管管狀牙膏備著。
他屋子里只有日產(chǎn)的洗牙劑,像沐浴乳一樣摁著噴嘴擠出來。成東方適應(yīng)不了,前次來時用這刷牙,老覺得是沐浴乳的味道,認為成桐肯定搞錯了。其實這與成東方當(dāng)年獨創(chuàng)的一款行刑方式有關(guān)。那年,羅亞茹所在的百貨公司年底發(fā)勞保,滯銷的“全家?!毖栏喟l(fā)整一箱。眼看著橫豎用不完,成東方馬上想到新玩法。又一只老鼠跑進堂屋,成東方耐住性子捉活的,用圖釘把老鼠釘在地板上,電話里叫來兩個酒友看表演。酒友來后,成東方擰開一管新牙膏,管口插進老鼠嘴,說你們看好嘍!“吧唧”一腳,并不踩在老鼠身上,而是以抽射的腳法,把凈重125克的牙膏一抹,牙膏皮癟下去,整管牙膏灌進老鼠肚皮,像是一胎懷有二十只鼠仔。朋友嗆笑,忽然想起來成東方以前參加過校足球隊,司職前鋒,極為勇猛,動作卻不甚靈活,不懂得自我保護,腿骨斷了兩回,接好后,自己還想上場,教練叫他滾。圖釘一撤,那只老鼠腆著肚皮翻不得身,哼唧了一個多小時才死。成桐一直記住當(dāng)天的畫面,記住那只老鼠仰面朝天四肢抽搐慢慢死硬的模樣。高中走讀以后,成桐省下一周的飯費,從廣州郵購洗牙劑。寢室同學(xué)就此夸他,唯有刷牙這事,成桐竟是個講究人。
二是怎么處理屋里的寵物,一大堆“虛耗”。
它們畢竟不像貓狗,可放進寵物店寄養(yǎng)?,F(xiàn)在趕它們出屋,也不容易。成桐住的是單位集資房,三室兩廳一廚兩衛(wèi),老鼠在這樣的空間,有足夠它們閃轉(zhuǎn)騰挪的余地。更重要的是,成桐對老鼠下不了狠手。事實上,當(dāng)年成東方滅鼠取樂的時候,他被迫在一旁掠陣,心中反復(fù)想起一個成語:殺雞儆猴。
成桐五歲以前,成東方在另一個縣上班。成桐兩歲,高燒過一回,外婆不當(dāng)回事,隨便找?guī)最w藥丸灌下去,拖到四十度以上。羅亞茹見情況不對,帶去縣醫(yī)院吊幾天針,燒退下來。成東方不知道這事,那幾年偶爾回佴城,家里待幾天又匆匆趕去廣林縣,沒把兒子細看。等他調(diào)回佴城,每天守著老婆兒子,半個月以后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他跟羅亞茹說,桐桐怎么了?羅亞茹說,怎么怎么了?成東方說,看上去有點呆。羅亞茹說,你才有點呆。成東方說,不對的,以前不是這樣。你看他手腳,走路拿東西都有點不靈活。羅亞茹呸了一聲,說成東方,你是怪我把孩子帶壞了?成東方不吱聲,繼續(xù)觀察,越看越不對勁。成東方老說,自己以前因為成分問題,考上大學(xué)不能讀,現(xiàn)在指望著成桐考上好的大學(xué)。現(xiàn)在還沒上小學(xué),這孩子走路都不穩(wěn),表情呆滯,成東方一顆心懸了起來,擔(dān)心別說考大學(xué),怕是讀小學(xué)就變成班上的墊底料。
此后,成東方每天盯緊成桐,倒不逼著他提前學(xué)習(xí),而是先糾他的姿勢步態(tài),這些都是明面上,一眼可見的問題。成東方先糾成桐走路,地上畫條線要他走一字,每一步都踩在線上,肩膀不能歪。成桐練半年,每一步能踩線。再往下,吃飯時,成東方就盯他拿筷子的動作,怎么看都別扭。成桐縱是能把夾挾到碗里,遞進嘴里,成東方并不滿意。他說,姿勢不對,你的手握成拳了,這不是夾菜,你是在撬糞!成東方示范了怎么拿筷子,成桐越拿越不對勁,成東方一耳光抽了過來,說你拿筷子都拿不穩(wěn),以后怎么拿筆寫字,怎么考大學(xué)?抽了耳光,還不給哭,一哭繼續(xù)抽,抽到不哭為止。成桐曉得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右手越發(fā)不聽使喚,每樣菜都滑溜溜,好不容易夾到嘴邊,囫圇一吞,背心泛起冷汗。每一頓飯,都在成東方嚴(yán)密監(jiān)視下嚼完每一口,耗費兩小時,甚至更久。成東方付出巨大耐心,得來的卻是無邊的絕望,覺得兒子的蠢笨在不斷惡化。練了一年,成桐右手仍拿不穩(wěn),成東方試圖從頭開始教,讓兒子換一只手。羅亞茹不干,說左撇是天生的毛病,人人嫌煩,哪有把兒子故意訓(xùn)成左撇的?
成東方想讓羅亞茹再生一個,枕頭風(fēng)這么吹。羅亞茹身體本來不好,生成桐時又碰上難產(chǎn),內(nèi)體進一步受損,沒法再生。成東方一邊打商量,一邊手腳還不停,結(jié)果適得其反,羅亞茹直接讓他躺地板上。成東方?jīng)]辦法,將成桐繼續(xù)盯緊,期盼兒子在自己眼皮底下好轉(zhuǎn)過來。成桐慢慢也熬出來了,任成東方在一旁如何咆哮,一頓三碗飯下肚,吃飽再說。成東方罵得多了,偶爾也禁不住跟人夸起兒子。他說,我這兒子,是有點不靈活,還好皮實,不管怎么罵他,他一邊聽罵一邊要吃三碗飯。
終于讀了小學(xué),成桐學(xué)習(xí)成績不差,第一學(xué)期拿第二,此后就一直拿第一。成東方稍微放寬心,看出那場高燒可能燒壞了成桐體內(nèi)一些筋骨,動作不靈便,還好沒燒到大腦。成桐自知他讀書做習(xí)題,就像吃飯時夾菜,要一筷一筷夾穩(wěn)放進嘴里;哪一題稍有不懂,便像是夾了豆皮粉條,滑溜溜,背心馬上冒汗。初中以后,學(xué)科增多,成桐弄不懂的題目也越來越多,那種緊張感貼皮貼肉,如疽附骨,捏筆答題,手心攥出一把一把冷汗。成績雖有所下降,但在班級仍名列前茅。他高中考上地區(qū)中學(xué),住校,和成東方拉開距離,成績反倒有所上升。讀大學(xué)就出了省,考到韋城一所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留在這里。成東方認為在自己一手調(diào)教下,這兒子還算成才。成桐進了單位,距老家佴城足有850公里,首先想到一個字眼,就是“安全”。
成東方說到就到。那天傍晚到了家里,成桐炒了幾個菜擺桌上,叫父親喝酒。電視開著,新聞頻道,成東方關(guān)心國家大事。這餐飯開吃以后,成東方耳朵一直聳起來,拽過遙控器把電視關(guān)了靜音。稍一會,他就聽出來:你這房子十一層,怎么還有老鼠?別作聲,我來數(shù),一只……兩只……三只,我的天,你怎么搞的?成桐說,可能是老鼠鉆進電梯上來的。成東方說,真是精靈鼠小弟,會鉆電梯。這么多老鼠在你屋子里,怎么住得安生?成桐說,打過幾只,越打越有。成東方冷哼一聲:廢物!
成東方飯都懶得吃,急著動手,成桐趕緊阻攔,說現(xiàn)在是吃飯時間,小區(qū)有規(guī)定,不能鬧響動。成東方說,那要到什么時候?成桐說,要到明天上班時間。成東方說,留這些雜毛多活一晚。
第二天成桐一早往辦公室去,成東方留在家里,成桐單位集資的這三室兩廳一廚兩衛(wèi),馬上就變成他殺敵的好戰(zhàn)場。
成桐在母校附屬的一家研究院上班,研究縣域經(jīng)濟,主要是搞培訓(xùn)。這天沒輪著上講座,待在辦公室漫無邊際發(fā)呆。他記得自己小時候,同學(xué)朋友的父親都特別兇,接說成東方不算狠的,主要是動口而不是動手。同學(xué)里挨打的很多,比如說蔣平凡,他喜歡把褲腿擼起來,讓大家看上面幾道條形的烙印,那是他爸把火鉗燒紅燙上去的?!拔野质菄顸h!”蔣平凡說起來還有點得意。成東方每天揪著成桐罵好幾回,罵完了還安慰他,看,我只是罵你,并沒有打你。他希望兒子挨了罵以后,還要有感恩戴德之心。于是成桐把父輩劃分為兩類,動口的,動手的。成東方偶爾動手,跟蔣平凡父親國民黨的作風(fēng)一比,那就算和風(fēng)細雨。但成東方的暴力,恰就在這種引而不發(fā),每一次打老鼠,都讓成桐提心吊膽。他知道,父親只是尚未動手,一旦動起手來,也是手毒的角色。
有一次,成桐在雜物間扒出一窩鼠仔,趕緊用棉帽揣起,爬到自家頂棚。頂棚是用刨花板苫蓋,不受力,成東方不敢爬上去。這時,成桐把鼠仔放在頂棚,按說安全,但他忽略了,成東方還喂養(yǎng)著幾只鴿子。他養(yǎng)鴿子是為了吃,鴿舍在瓦檐的人字跨底下。天黑以后,成東方架著木梯摸一只鴿子,拔光毛剁丁爆香,最好的下酒菜。鴿子左一只右一只地被成東方干掉,它們卻習(xí)焉不察似的,照樣在那生息繁衍,數(shù)量穩(wěn)定,成東方可以源源不斷地下酒。
鴿子可以鉆過一個軋花水泥格進到頂棚。成桐揣著捏碎的餅干,再次爬到頂棚看那一窩鼠仔,見一窩鼠仔全都死掉了,身上滿是細小的啄痕。他有點想不明白,鴿子不是又叫和平鴿嘛,它們怎能這樣干呢?一想,鴿子知道自己被人叫成和平鴿嗎?它們只不過是成東方的下酒菜。
成東方又想吃鴿子,這回成桐主動請纓,代勞。天黑后他爬近鴿舍,手往里掏,成東方還在下面指揮,要摸一摸,挑一只肥的。他就挑一只肥的,怎么弄死,也早有經(jīng)驗,把鴿子腦袋一圈一圈地擰,一般來說擰兩圈,720度,鴿子不一會就斷氣。他擰了三圈,也就是1080度,指頭分明感受到鴿脖子一節(jié)節(jié)細骨頭次第散開。成東方說,擰多了喲,要是被你擰斷,漏了血,還不好扯毛。事后成東方又有新的角度跟人夸兒子:誰講我家成桐膽?。克率中U狠的。
這天挨到下班,成桐進門見成東方穿著短袖,晃著光膀坐著,知道上午動靜不小。成東方往垃圾簍一指,說弄死了三只。我梳理了一下,你這房間有十一只老鼠。怎么搞的,你要是不潑飯菜到地上,用不了幾天它們自己也逃荒往外跑。成桐就想到他這么問,說肯定有地方自由出入,它們出去吃了東西,又再爬回來。成東方冷哼一聲,說老鼠到外面找吃的,跑回你屋子住,為的什么?祖墳埋在這里?成桐懶得答,把死鼠扔進樓下垃圾桶,回家擺好菜盤,把酒斟上。成東方說,也好,我不急著一下子弄完,慢慢消遣這些小雜毛。你自己也倒一點!成桐說我下午還要上班。成東方說,我還不知道?你們一人一間辦公室,只要不上課,關(guān)起門在里面睡都行。成桐說那就陪你搞一杯。成東方又?jǐn)[一副碗筷,多倒一杯酒。成桐說,今天是我媽生日還是忌日?成東方換了沉濁的聲音,一字一頓:歷史上的今天,我認識你媽。
成桐便又想起前年春節(jié),按離婚協(xié)議所寫,小沅應(yīng)該跟他過。兩老也盼著孫女,都有一整年沒見到。但視頻里面,小沅表示不想過來,問她理由,她說不為什么,爸爸,我怕你!成桐就很奇怪,自己從沒打罵她,怎么有這樣的結(jié)果?剛離的時候,小沅跟著她媽回朗山,隔三岔五主動視頻過來,告訴他,爸爸,我想你。那時候小沅三歲,說到想念,眼是濕的。成桐在這頭強自忍著,他想我是個父親。視頻結(jié)束,眼淚迸出來。一晃幾年過去,一年只見幾面,父女感情不覺間就淡了。他主動找小沅視頻,小沅在另一邊敷衍幾下,只想早早結(jié)束。他還問,小沅,怎么不想跟爸爸說話?小沅說,不知道跟你說些什么。有一次他調(diào)整狀態(tài),拿出耐心,沖小沅說,你想說什么,我就陪你說什么。小沅問他,你知道我最喜歡的朋友叫什么名字?我現(xiàn)在養(yǎng)了幾只蠶寶寶?她還告訴他,我媽都知道。
羅亞茹說,我跟你去接小沅。她小時候我?guī)У枚?,她貼我比貼你緊。成桐一想,倒也沒有更好的辦法。羅亞茹見車暈,吃了暈車藥,坐兩百多公里,嘔吐了幾回。見到小沅時,她裝得什么事都沒有。小沅見到奶奶,神情果然不一樣,主動湊過來,只跟羅亞茹說話。小沅本已答應(yīng)跟他倆回佴城,中午吃了一頓飯,又改變了主意。她說,奶奶,我已經(jīng)看見你了,也不想看見別的人,我還是想在這邊過年。我的好朋友都在這邊,過年那幾天我答應(yīng)要跟她們在一起。
小沅說得很堅決。菁薇早就告訴成桐,她是極有主見的孩子。成桐不那么認為,小沅還不到有主見的時候,她還不到七歲。菁薇說,你看,又來了。
羅亞茹是帶著任務(wù)來的,認定把小沅帶回家是她的責(zé)任,邊勸邊咳了起來。成桐不得不說,媽,不要勸了。小沅一愣。把小沅送回她母親那邊,成桐又帶著母親返回。叮地一響,菁薇還發(fā)來一條信息:你看,離了婚,你畢竟沒有以前那樣固執(zhí)了。
回去又是兩百多公里,成桐擔(dān)心母親受不住。她默默坐在后排,他知道,母親眼窩子淺,在流淚,不過,一旦流淚,暈車的情況似乎有所減輕。羅亞茹忽然說,你不要怪她,她現(xiàn)在的態(tài)度,只是她媽的態(tài)度。她畢竟是你女兒,長大以后她會明白……這樣的話,成桐聽得不新鮮,朋友、同學(xué)、單位同事……三十歲以上的婦女,知道他情況的,勸慰的話幾乎都一個腔調(diào)。他跟母親說,我不怪任何人,是自己的原因。羅亞茹說,你只是沒有陪伴她,這不是你能說了算的。成桐說,我從小就怕見父親,現(xiàn)在小沅怕我,應(yīng)該是一種遺傳。話說出口,成桐有些后悔,但一想事實就是這樣。五歲以前,成東方在外地上班,生活中只有母親沒有父親,成桐記憶中那段童年還是充滿幸福。成東方來了以后,他的幸福戛然而止,永遠有一雙眼睛將自己盯緊,在自身每一處缺陷放大,永遠有一張嘴喋喋不休。他那時就知道,父親都看不上自己。后來結(jié)了婚,菁薇愛說的一句話是:你根本不相信別人會對你好。他知道,這過于準(zhǔn)確,所以他從不承認。
羅亞茹安靜許久,忽然又說,我知道以前你爸對你兇,但那都是對你好……說到這里,聲音一啞,成桐不用看后視鏡,早已熟悉母親流淚的樣子。父親的責(zé)罵母親的哭泣,都是共同的童年記憶。車載音箱里播的是杜普蕾拉的大提琴曲,他把該曲聽完,又說,也許是對我好,但一天被罵七八次,每天都這樣,要感受到這種好,還是有些困難。羅亞茹這時候哭出聲音,說那時候的情況,我也記得,用現(xiàn)在的話說,叫家暴,但當(dāng)時每家都是這么過,我們意識不到。成桐趕緊說,是這樣,家暴啊,童年陰影啊,都是現(xiàn)在才有的概念,小時候,以為生活本來就是這樣。我爸畢竟只是罵我,比蔣平凡的爸好很多,他拿燒紅的火鉗燙蔣平凡,那幾道烙印我們都看到過……羅亞茹說,但蔣平凡現(xiàn)在跟他爸相處很好,你也一定要解開這個心結(jié)。
成桐也考慮過這事。蔣平凡現(xiàn)在的確跟他爸關(guān)系很好,主要是天天湊一起打牌,而他爸似乎通過輸牌,提前對遺產(chǎn)做漫長的交接。他們同學(xué)聚會說起過這事,發(fā)現(xiàn)一個古怪的現(xiàn)象:喜歡動手打孩子的父親,大都不愛說話,所以怒火上頭直接動手;而有些父親動手不多,嘴上卻叨叨個沒完。多年下來,當(dāng)年動手的父親容易與兒子和解,仿佛兒子早將當(dāng)年的疼痛遺忘,而動嘴的父親,和兒子的關(guān)系往往處得更僵。大家也不難總結(jié)出來,動手的父親,終將不能動手,而動嘴的父親,還一直能夠動嘴,甚至隨年齡變老,一想到時日無多,嘴上更是沒完沒了。
成桐想轉(zhuǎn)移話題,羅亞茹顯然還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說著說著,車內(nèi)靜下來。成桐放響流行的曲子,依然活躍的劉德華正用粵語套東北腔,聽著有那么點歡悅以及沒心沒肺。羅亞茹又說,我知道你表面什么都不說,心里不想見你爸。成桐說,哪有的事?羅亞茹又說,我身體很不好,會走在前面,而你爸那個人,我了解,我們一塊過了快四十年,我死了他不會再找。他怎么找得到我這樣體貼他的人呢?以后,你不要把你爸當(dāng)爸,把他當(dāng)小孩,讓著他一點,這樣我才放心。成桐聽這話有遺言的味道,不敢怠慢,重重地嗯一聲,腦袋想著,年后帶母親找一家好醫(yī)院全面體檢。那天他預(yù)感到母親來日無多,但沒想分別就在當(dāng)年。
“還有一只,最后一只?!?/p>
十一月底,這邊還熱,為了滅鼠,成東方還光起了膀子。成桐推門回家,發(fā)現(xiàn)成東方真的老了。羅亞茹走了以后,成東方老得很快。
退休后的這幾年,成東方無所事事,本來能打牌,但錢被羅亞茹管得很死。羅亞茹去了以后,他的工資自己拿,再去打牌,因為斷了許多年,技法跟不上,也搞不清那些退休金三五千的家伙,怎么一晚上能輸?shù)羝甙饲АK麤]膽子跟莊。有人拉他去跳廣場舞,跳了半個月,斷了的腿不能受力,為了護好那條腿,老腰扭傷了三回。有人拉他去釣魚,兩天釣了三條塘邊虱,就打退堂鼓……那自己到底還能干些什么?日子畢竟是每一天打發(fā)過去。后面還是回到滅鼠,但自己家里滅鼠太多,老鼠多少也有感應(yīng),這些年鉆進來的很少。他終是沒想到,可以把老鼠養(yǎng)起來再有計劃地細水長流地將它們弄死,就像當(dāng)年養(yǎng)鴿子吃鴿子。家中老鼠短缺,他主動去幫朋友家里滅鼠。朋友們紛紛住進商品房,門都是多重保險,不漏蚊蟲進來,何況是老鼠。通過朋友介紹,他還去到飼養(yǎng)場、苗圃和各種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廠區(qū)義務(wù)滅鼠。幾天忙活,他能弄死一堆老鼠,堆在一起,他看著有豐收的喜悅,別人湊近了捏起鼻子。說是免費,人家過意不去,多少塞他點錢,但此后再不邀他上門。他終于弄明白,那都是人家賣朋友的面子,雖然他們頂多混個科級,但在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看來,也是權(quán)貴人物。
總而言之,在滅鼠方面,成東方自認是個專業(yè)人士。成桐也相信,老父的到來,自己漫不經(jīng)心飼養(yǎng)的十來只老鼠,頂多還有三天活路。
剩下的最后一只,總是有些能耐。到滅鼠的第三天,中午下班,成桐拎著菜回屋里,雖然成東方滅的是自己的寵物,但該有的祝賀必須有。其實他已意識到,最后一只老鼠弄死以后,屋子里就只有自己直接面對父親。往昔的記憶,都還在,他知道老記著這些似乎不好,但又跟自己說,我憑什么將這些事情忘掉?這本來就是記憶里最深刻的東西。當(dāng)然,成桐更知道自己沒這么矯情,沒和寵物建立多余的感情。他跟自己說,你從來就不曾熱愛,哪會真有什么寵物?
成東方頹然坐著。他說,腰又扭了。成桐說,那只老鼠呢?成東方說,再多留它兩天。
吃飯喝酒,成東方不想再扯老鼠,一扯只能扯到這腰是怎么扭傷的,自曝家丑他可不干。成東方轉(zhuǎn)而問成桐,你說你一直在找對象,幾年下來,都沒有談成的?你這條件,不至于。你是不是根本就沒去找?成桐說,我為什么要騙你呢?他還掏出手機,打開幾個婚戀網(wǎng)的APP,讓成東方看自己和網(wǎng)友交流的情況,看那些女人花里胡哨的照片,看她們提供的信息和擇偶條件。成東方看來看去,眼神一點一點驚異起來,說現(xiàn)在談戀愛和以前真不一樣,每個人都把自己掛起來賣,像賣肉。成桐說,要這么說也不錯,現(xiàn)在的人跟你和我媽不一樣,隨便一湊都能過一輩子?,F(xiàn)在的人講究嚴(yán)絲合縫的對接,必須廣泛撒網(wǎng),碰運氣地撞到能一起過日子的人。成東方看得仔細,把和成桐有過聯(lián)系的女人篦一遍,皺著眉頭說,這幾個哪行哩,看上去比你媽還老。成桐說,爸,要不然我把你也掛上去?你并不太老。成東方說,你媽剛死,不要跟我講這個。
成東方腰一扭,好幾天回不過神。他承認自己是老了,腰不爭氣,每年都會扭傷。又說,剩下最后這只,是一只鼠精!身體全乎的時候也弄不死那只老鼠,現(xiàn)在帶傷,成東方畢竟有點怯,囑咐成桐去買老鼠藥。成桐說,現(xiàn)在哪還買得著老鼠藥?成東方說,是嗎?成桐說,老鼠藥是毒藥,現(xiàn)在管控得嚴(yán),一塊錢兩包是不貴,但沒地方買。成東方說,那你們小區(qū),尤其是綠化帶里,指定是有老鼠藥投放盒吧?成桐說,難道還要揭開盒子偷老鼠藥?成東方說,不要講那么難聽,不都是拿來對付老鼠?成桐說,現(xiàn)在家里滅鼠,都是用粘鼠板。成東方臉上就有所期待,說那你買幾個回來,我也試試新式武器。
粘鼠板一塊錢一個,是粘蠅板升級而來。粘蠅板是用薄紙板做成,粘鼠板是用厚紙板,粘蠅板的膠拉絲兩公分,粘鼠板的膠拉絲五六公分還斷不了。成東方說,這東西應(yīng)該好用。每間房都放,板上面撒些誘餌。與此同時,成東方對整個房間堅壁清野,除了誘餌,那只老鼠沒別的東西可吃。為了吃唯一可吃的食物,那只老鼠只得以身犯險,兩次踩了上去。第一次是在半夜,老鼠吃掉誘餌,忽然發(fā)現(xiàn)腳粘在上面,費了好大力氣將自己掙脫,粘鼠板上有它的腳印和一撮毛。早上,成東方研究被掙脫的那塊粘鼠板,說這老鼠身長體大,只要踩一只腳進去,就能吃到中間的誘餌。于是他把兩塊粘鼠板拼接成一塊,面積擴大一倍,誘餌放在正中央。第二次,同樣是在半夜,老鼠踩的位置較深,粘得也很牢。成東方存了心眼,晚上都是半睡半醒狀態(tài),跟狗似的,一有動靜就起床。瞎起幾次,終于撞上老鼠踩上粘鼠板。這次他終于看清最后一只老鼠本尊,“足有四兩,尾巴特別短,可能是它自己咬斷的”。老鼠見到人,想拖起粘鼠板逃脫,哪有這么容易,拖著粘鼠板,好比死囚戴著一百斤枷鎖想越獄。老鼠跑得不快,成東方輕易攆到近旁,不料自己一腳也踩在粘鼠板上面。他一時收不住腳,腿一抬,粘鼠板就被帶起,發(fā)出一聲撕裂的聲音和老鼠的慘叫。粘鼠板仍粘在他鞋底子上,老鼠卻被成東方腿腳帶出的這股力道撕開,沒頭沒腦地一鉆,鉆到客廳一只櫥柜背面。
鬧出這么大聲響,成桐不得不起來,生怕事態(tài)擴大,擾鄰,鄰居再把110一打,今晚上就有忙不完的事情。好在動靜停止,成東方守在櫥柜旁,眼睛盯著櫥柜,兩手在撕粘自己鞋底上的粘鼠板。成桐動手,拉絲拉了十來公分,才徹底斷掉。成東方說,你我一人一邊,把櫥柜搬開,老鼠在后頭。兩人合力將櫥柜挪動十公分,手電筒一照,老鼠又不知哪去了。地上留有血跡,倒是和粘鼠板上的遺留物吻合。剛才成東方一腳把老鼠撕開,板上留下鼠毛,以及連帶的兩公分長三毫米寬的一塊皮肉。
若不是親眼看見過,我真當(dāng)這只老鼠是個幻影。成東方喘著氣,沖成桐說,陪我喝點夜酒。我真的不行了,一只四兩的老鼠,搞得我一百多斤的老漢暈頭轉(zhuǎn)向。喝著酒,他一只手一直捂在腰際,顯然前面的腰傷未愈,稍一動彈又有加重。
天亮以后成桐就想到去借一只貓。成東方孤軍奮戰(zhàn),扭出更大的毛病,甚至躺在床上也未必可知。成桐去單位問同事借貓,誰家有貓查一查微信朋友圈全都知道,他們愛曬貓,勝過曬孩子。但一聽是要捉老鼠,都很猶豫,說我家的貓從出生到長大,一直關(guān)在屋子里,還沒見過老鼠長啥樣。問來問去,小蒙家的兩只貓,一只是流浪貓,有過苦難的經(jīng)歷,想來想去,這只貓見過老鼠的概率最大。成桐將這只貓用貓籃裝著帶回家(他還不懂怎么捉著貓走半里路),成東方在屋里看電視,一個過氣女星推薦老年鞋,他買過兩雙。成東方看看籃里掏出的貓,苦笑,說我怎么就沒想到貓會捉老鼠?成桐說,捉老鼠這事情,再專業(yè),也比不過天敵。
成桐照樣上班,下班趕回就想知道結(jié)果。頭一天,成東方說,那只老鼠今天一點響動也沒有。天敵就是天敵,它有感應(yīng)。而這只貓,按說只要房里有老鼠,它就應(yīng)該閑不下來,到處去找。天敵嘛,就是這樣一種強迫癥,不干死對方,就安不下心來。可是,它倒是很安心……成東方指一指那只皮色發(fā)麻的貓,它蜷在沙發(fā)腿邊,睡著睡著又?jǐn)傞_,聽見響動又蜷起來。它瞄了成桐一眼,接著睡。成桐就說,它在適應(yīng)環(huán)境,老鼠也不可能一連兩天不造動靜。半夜果然有了響動,貓忽然狂叫幾聲,成東方和成桐一起爬起來,以為可以看到事情的結(jié)果,但那只貓蜷到沙發(fā)底下,怎么逗也不肯出來。再往屋內(nèi)各處看一看,哪有老鼠的痕跡?成東方說,怪事,貓像是被嚇著了。
貓就這樣蜷在沙發(fā)底下不肯出來,成桐把貓食和水放在沙發(fā)前面,人走以后,東西減少,但人在的時候,貓就是不出來。事情的結(jié)果,還是靠成東方這個滅鼠界的專業(yè)人士作出判斷。兩天以后,他鄭重地下出結(jié)論:那只老鼠不在屋子里了。成桐有點意外,查看一番,發(fā)現(xiàn)可供老鼠出逃的線路還是有幾條:廚房的油煙管道、客廳拉窗的縫隙、廁所的下水道,還有陽臺……反正老鼠沒有死在屋子里。父子倆還把貓保留了一周的時間,以確定那只老鼠是否還在,即使死在某個角落,有那么幾天時間,臭味應(yīng)該撲面而來。
老鼠確實已經(jīng)離開,帶著傷痕,頭一次離開這間它自小長大,從未離開的屋子。成桐還想,家鼠變成野鼠,它是否忽然發(fā)現(xiàn)世界天寬地闊了,而留在房間里只能是虛耗此生?他一點不懷疑那只老鼠的生存能力。成桐把貓還回去,隔兩天,小蒙還抱怨,怎么搞的,我家小貓現(xiàn)在很抑郁,你要請一頓飯才行。成桐說,要是你不介意,咱倆順便相個親怎么樣?
成東方本來是說要在這邊過年,徹底躲過寒冬,過了清明節(jié)再回佴城。年前,卻又按捺不住,說自己活了六十多歲,從來都是在佴城過年。這邊無親無故,不能串門,該掏給小孩的壓歲錢也掏不出去,實在找不到過年的心情。成桐順?biāo)男囊?,放了寒假開著車送成東方回佴城。那年很冷,成東方偏說自己還受得住,過完年也不肯跟成桐返回韋城。后面才知道,他悄悄注冊了婚戀網(wǎng),把自己掛上去。他完全沒有兒子那種可笑的挑剔,見到年紀(jì)小幾歲的,都是美女,而且他自己瀏覽一遍,系統(tǒng)自動就給那些美女發(fā)出信息,措辭都很肉麻。成東方隨時打開看看,有美女紛紛給他回信。他挑了一個佴城隔壁縣的寡婦,主動找上去相親,奇怪的是,這么大年紀(jì),還有一見鐘情的感覺。成桐也不奇怪,現(xiàn)在可能老年人才保留著一見鐘情的古典情懷。
成桐懷疑最后那只老鼠還會回來。既然它主動離開,難道它不會主動回來嗎?他把每扇窗拉開足夠?qū)挼目p隙,在窗臺和房間里撒下食物,窗臺撒一點,房間里撒下一頓豐盛的夜宵。終于,某一晚,成桐將防盜門也虛掩起來。雖然小區(qū)治安足夠好,但門一虛掩,晚上就睡不踏實。夜晚仍那樣靜,這個小區(qū)在業(yè)主們主動的長期維護之下,寂靜有一種自我繁殖的效應(yīng)。成桐張起耳朵,耐心地聽,慢慢聽見寂靜從不絕對,至少,電波一般的刮擦聲不絕如縷。繼續(xù)往下聽,他還聽得見時間流逝,聽得見生命就那么一點點虛耗。成桐莫名地亢奮,等待一只老鼠,竟像是等待著咸濕夢境里陡然清晰的女人。
責(zé)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