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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李蘭妮:悼念翟泰豐部長
來源:中國作家網 | 李蘭妮  2020年11月07日08:43

近日,我和范小青、秦文君、葉廣芩通過北京一家鮮花店,往翟部長家送去一個白玫瑰花圈。挽聯上署名學生:翟部長我們永遠懷念你。

大概是1998年,中國作協(xié)辦一個20人左右的作家創(chuàng)作班。同學張平、陸天明、周梅森、張宏森正有影視作品熱播,其他同學如“河北三駕馬車”等,正處于創(chuàng)作上升期。班里同學都帶了正在創(chuàng)作的長篇來,中國作協(xié)要力抓反映社會現實、立足人民的精品力作。那時我在北京,給中央臺電視劇制作中心寫迎澳門回歸的電視劇本《澳門的故事》。同時,修改那部寫深港漁民題材的長篇小說《傍海人家》。作家出版社社長張勝友提醒我:這個班是翟部長親自抓的。講課的老師都是各行業(yè)頂尖人物,都是他親自邀請的。翟部長很認真,強調紀律。你可不要散漫哦。

頭一天上課,在講臺上點名的人居然是翟部長。第一堂課,測驗!幾十道綜合題,涉及最新的時事政治、國際形勢等等,涵蓋面很廣。多數同學有點懵。誰也不敢交頭接耳。測驗結果,全班只有兩個同學及格。突然襲擊呀。警告全班人不要驕傲,靜心好好學習。

每次上課,翟部長挨個兒點名,非要親眼看見該學生大聲回答“到”。來講課的老師,包括當時的人民銀行副行長、中央黨校副校長、《鄧小平文選》編委會副主任、國家某高新科技首席研究員等等。每次老師授課,翟部長都陪同在一旁,認真聽課。那時候,作家對高新科技信息接觸少,21世紀的世界將會如何發(fā)生巨變?我想象不出來。一位專家講到,要具備前瞻性思維。新世紀學科領域要關注“五新”:新生物、新材料、新電子、新通訊,還有一“新”,我現在記不清楚了。20世紀末葉,這樣的課程很新鮮。作家的心胸和視野在發(fā)生著變化。

畢業(yè)照人手一張。翟部長在前排正中位置。有同學說,咱們去找翟部長簽個名吧。我想了想。沒有去。他給我的印象非常嚴厲,敬而遠之吧。

接下來的幾年,這個班的大多數學生佳作頻出,文壇矚目。而我連續(xù)5年沒寫作品。3年開了兩刀。淋巴轉移癌。口服了五個月的化療藥物。我在過生死關。

一天,突然接到深圳作協(xié)主席林雨純的電話,說中國作協(xié)黨組書記翟泰豐要來調研深圳文學情況,同時參加我的作品研討會。我很驚訝。1984年深圳作協(xié)成立以來,極少開作家的個人研討會。市作協(xié)一年才3萬元經費。翟部長還給市委負責同志寫過親筆信,懇請深圳多關注多支持作家的創(chuàng)作。

我平生第一個作品研討會,似乎開成了我的準追悼會。廣州、深圳文壇的朋友來了20多人。這些同甘共苦一路走來的朋友,懂得在深圳堅持文學寫作孤寂而艱辛。說的都是溫暖的話,鼓勵的話。

翟部長來深之前,看了我的長篇《傍海人家》、散文集《人在深圳》。我告訴他,我要對得起研討會上大家對我的情誼,盡快康復,投入創(chuàng)作。沒想到翟部長說:不!目前你不要想創(chuàng)作的事。不能大意。淋巴轉移癌比較麻煩,容易轉移到身體各部位。需不需要我?guī)湍阍诒本┱覀€好醫(yī)生看看?

我楞了片刻。一是,我常聽到人們含糊的安慰: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很快你就沒事了。二是,幫癌癥病人找名醫(yī)太費事,交情一般的,犯不著為你去欠個大人情。翟部長與我非親非故。我沒有想到他會這么問。

翟部長又問了一遍。目光炯炯盯住我,等我回答。我忙道謝謝,忙搖頭。他叮囑:你來北京記得說一聲,我認識幾個好醫(yī)生。

開完深圳文學調研會,翟部長由深圳作家陪同,參觀了南嶺村等地方。離深前,翟部長提出,要去看看我在《傍海人家》里寫的漁村。那漁村在深圳大鵬深處,遠離市區(qū),路窄,有些荒僻。幾年前我曾在那里深入生活,電視劇《傍海人家》也是在那里拍攝的。我和市委宣傳部的劉慶生同志陪他去找。深圳真是日新月異之地,找來找去,那個漁村居然找不到了。我考慮不周,白耽誤翟部長的寶貴時間。他卻說:好事。發(fā)展迅速。傍海人家都不見,一片汪洋水連天。

2003年我抑郁爆發(fā)。那幾年我關閉手機。不與外界聯系。直到2008年《曠野無人——一個抑郁癥患者的精神檔案》出版,同時入選國家出版總署的國際出版工程系列。《文藝報》登了相關報道。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封很厚的信。翟部長寫的信,附上6頁紙《曠野無人》讀后感。

重新聯系上之后,翟部長說:你沒有音訊。我托慶生打電話找你,想知道你的癌癥還有事沒事?他找了一年多,找不到。電話也不通。他呀就跟我說,怕是啊……人不在了。我心里頭難受哇。沒想到……你還活著!還寫了一本書。

我告訴他,重度抑郁。我在曠野里呆著呢。翟部長說,那你就要走出來。走出曠野就能看到,關心你的朋友們都在呢。我們念叨你惦記你。記住嘍,以后遇到困難,一定要說。我們會幫助你。

他的批評讓我感動。上海世博會那一年,翟部長邀請我們班幾個同學一起去上??粗袊^。人山人海的,不一會兒,我就掉隊了。我找不到我們這支小分隊,就獨自出了中國館,在館外發(fā)呆。同學關仁山滿頭大汗、急急忙忙找到我,說:掉隊了吧。翟部長發(fā)現你沒跟上來,派我們找你,趕緊歸隊。老爺子下令,歸隊。

歸隊的感覺很愉快。

在北京開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接到翟部長夫人韓大姐的電話,說翟部長叫我去他家坐一坐。我知道,他倆是關心我這個傷病員,要問我近況,需要什么幫助?韓大姐竟自己開車到會議所住的賓館附近來接送。翟部長有司機,但是這樣的私人小聚他不麻煩司機。我曾跟葉廣芩一起,吃過翟部長親手做的北京炸春卷,也啃過韓大姐在牛街給我買的冰糖葫蘆??罩秩?,回賓館時手里拎著幾樣北京小零食。這種脫離世俗功利的師生情誼,很難得。

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小組會上,討論落實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要求作家們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在新時代寫出人民歡迎的作品。作家們紛紛說自己準備去什么地方深入生活。我說,我要去精神病院“臥底”,直面精神病患者的困境與掙扎,看看醫(yī)護人員怎樣醫(yī)治、幫助這個群體。作家們給我支招。有人笑說:估計也就你能混得進去,還能把書寫出來。

會后,接到翟部長的電話。他說:作家就要有這種勇氣和膽量!但是,你要依靠組織。計劃要周密。必須保證安全出來。

韓大姐接過電話說:你要報備。以防萬一。

我猶豫。確實有危險。

世衛(wèi)組織提出:沒有精神健康就沒有健康。2010年第一期《自然》雜志的編者按就提出:2010年至2020年是精神障礙的10年。歐美及中國科學家都在關注“腦計劃”。人類社會發(fā)展到如今,疾病譜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21世紀的人必須具備這種常識。我想在精神病學和文學交匯地帶試著探索一下。即便失敗,摔得頭破血流,但我嘗試過。深圳人不怕摔。我向中國作協(xié)、省作協(xié)做了報備。

精神疾病是全球公共衛(wèi)生問題。據WHO統(tǒng)計,全世界約10億人正在遭受精神障礙困擾,每40秒就有一人自殺。而中國14億人口中,約2億多有精神心理問題。作家有責任關注這個沉默而邊緣的群體,為他們發(fā)出聲音。傳遞愛,傳遞生命的尊嚴和希望。

我先選擇了廣州市惠愛醫(yī)院。中國第一家精神病院,成立于1898年,創(chuàng)始人嘉約翰醫(yī)生是孫中山學醫(yī)時的老師。我在惠愛醫(yī)院病房里住了35天,直到因全麻醉電休克引發(fā)短暫失憶才撤出。由廣東省作協(xié)黨組給惠愛醫(yī)院黨委辦傳真公函,寫明:作家李蘭妮在貴院深入生活,現有文學工作需要立即出院。

出院后,我有一個多月短暫失憶期,見到鄰居記不得人家姓什么?說話張嘴沒聽見聲音。不敢出門。

翟部長曾問我:是醫(yī)生要你接受電擊嗎?我說:是我自己提出接受電休克療法。翟部長說:很危險啊你知道嗎?我說:知道。我做公益活動時,告訴大學生,要了解精神障礙的常識,該吃藥吃藥,該住院住院。我得親自試一試。把這些真相告訴他們。

翟部長感慨道:好。實在。沒出事就好。

中國作協(xié)主席鐵凝也幾次提醒我:蘭妮,你要特別小心。我擔心你。要知道你出院了,我才放心。

我又去了北醫(yī)六院住院。這是中國精神??漆t(yī)院科研、管理連續(xù)8年排名第一的精神病院。我一人北上。一住28天。

出院后我才報告翟部長。不愿勞煩他們去精神病院探望我。翟部長批評我:精神病院怎么了?怎么就不能去看你?顧忌多余!

在京住院,當天就被從澳洲回國治療的患者認了出來。一些留學生看過央視《開講啦》我的演講“好好活著”。實習的住院醫(yī)生說,他們博士專業(yè)課老師在課堂選用《曠野無人》書里的實例,要他們深入病人的心理,學習怎樣與病人溝通互動。

翟部長欣慰地說:作家的心血沒白費。這叫造福社會。

我寫《野地靈光》這部紀實長篇時,特意告訴翟部長夫婦,我會關閉手機。不要擔心。

2020年1月12日完成長篇。交稿給人民文學出版社。1月下旬得知新冠疫情的嚴峻。2月,老父親胃出血入院。3月病逝。焦慮。抑郁。似乎誘發(fā)了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我努力,努力往光亮處看。

4月初,翟部長通過微信發(fā)來了他創(chuàng)作的長詩《大武漢頌》。氣勢磅礴。電話中,他豪邁大笑,說:我就是對武漢有信心。對中國有信心。你應該聽聽交響樂!

9月上旬,翟部長來過電話。他中氣十足地大聲問:你那本書出來沒有?我要看。

我說:快了。

翟部長說:野地……有光了。

我說:是啊。曠野,心靈。有愛的溫暖和光亮。

翟部長說:噢我要看看。我要了解這個領域。精神領域啊,這個……尖端必須了解。你要了解世界,不懂這個不行。

我想起了那年上課,授課老師講高新科技,翟部長坐在講臺一旁,與我們一同聽課。聽得那么認真。學無涯。赤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