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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王安憶:一個人的苦行苦修——《悲慘世界》解讀
來源:“收獲”微信公眾號 | 王安憶  2020年11月09日08:43

我為什么要談《悲慘世界》呢?在我閱讀的世界里有兩座大山,一座是《悲慘世界》,一座是《戰(zhàn)爭與和平》,我一直很想去攀登。這兩部作品太重大了,規(guī)模非常宏大!現在有個很奇怪的現象,對當代作品進行過度解釋,很小很小的細節(jié)被賦予很多很多的意義。而對于古典的東西,或許因為它們結構復雜,于是我們便不談,這樣其實我們損失了很多重要的東西,所以我覺得我必須來面對這兩部巨作。當然在這兩大工程之外,我還有個余興節(jié)目,將來有時間我也要去分析的,就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全部偵探小說,她的小說我已經讀了70%,統(tǒng)統(tǒng)讀完可能也是一件蠻艱巨的事情!這就是我的閱讀世界里的三件任務!

2012年10月份,當我把我手里的東西寫完的時候,我決定給自己放假,一個“讀書假”。幾年來,特別是在那兩三年里,我一直不停地寫,幾乎每天都在寫,哪怕是在旅行的途中、飛機上、旅館里,我都在寫,好像有一種慣性,寫到9月份,我就覺得應該暫時收尾了。這樣不停地用著已有的東西,好像快用光了,應該去讀些書!真要去讀書的時候,我就非常興奮,仿佛自己將面對一個很盛大的節(jié)日,非常愉悅!我覺得自己要開始過一段“好”日子了。從臺灣海運回來的兩箱書也到上海了。我覺得好有福氣,可以生活在文字這么充盈的世界,可以有這么多書讓我去讀!當我一本一本地去讀,基本是兩天一本、一天一本,我覺得這近乎是一種“奢靡”!一個人怎么可以如此沉迷在這樣的快感里面?我忽然感到應該讓這種快感抑制一下了,于是我搬出了《悲慘世界》。

其實,對于《悲慘世界》我做過很多的筆記,但當我決定真正要攻克這座堡壘的時候,我還是感到害怕。因為它是那樣復雜,它的復雜絕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復雜!因為它的情節(jié)又是異常簡單,它就可以簡單到這樣的程度,我可以用一句話概括它的故事。所以我特別強調一部好的作品,它的情節(jié)不能鋪得很開很開,拎起來就只有一句話。這樣的作品雖然復雜,但它絕不是龐雜、雜蕪的,它是有秩序的,這種秩序是可以提綱挈領的。那么《悲慘世界》對我來說,它可以概括為這樣的一句話:“一個人也就是冉·阿讓的苦行、苦修?!边@個人的修行不是在宗教場所,而是在世俗的人間,這個“俗世”就是用“悲慘世界”來命名的。

這是非常簡單的一個故事,但當我真正面對它,我卻看到有那么多的材料、那么多的事件,我應該如何去鋪排它?我如何去想象這樣一位幾百年前的作家,他是如何來安排他的故事、他的人物和這些不同的場景?

這里順便說一下我對“現實”的理解,雨果最后完成這部作品的時間應該是1862年,而他所寫的故事主要發(fā)生在1831、1832這兩年,與他寫作的時間已經相差了三十年,但我們從來沒有懷疑雨果是個不關心現實的作家。因此,我們應該將反映“現實”的尺度放寬,不要以為反映“現實”就必須是反映當下的、今天的現實,我覺得這應該有一個寬度,對“現實”最起碼寬容到100年間。像雨果這樣積極的、非常接近世俗的作家,所創(chuàng)作的《悲慘世界》,是寫三十年前的,發(fā)生在1831、1832年的故事,背景則是法國大革命,1793年。這就是作家考量現實的耐心和定力。

還有一點,我想作一個解釋。1994年我在復旦大學開了一門課,整個課程都用來說明我對小說的看法,我坦白我的觀點至今未變,所以今天我解釋《悲慘世界》,仍舊是以我當時的觀念,這個觀念就是:小說不是直接反映現實的,它不是為我們的現實畫像,它是要創(chuàng)造一個主觀的世界。這個“世界”是不真實的,于是造成它的兩難處境,因它所使用的材料卻是現實的。這是因為小說世俗的性質,和詩歌、繪畫都不一樣,它在外部上與我們生活的世界是相仿的。如我這樣的寫實主義者看小說的方法和閱讀的角度,一定有著自己非常主觀的立場,因而我今天對于雨果這樣一位浪漫派作家的解釋可能完全是不對的,完全背離了他的初衷的,但今天我仍然要把我的閱讀經驗告訴給大家,或許能讓大家多少受些啟發(fā)。

我想,寫實主義者有這樣一個特征,他們生性對生活的外部有種迷戀,他們比較喜歡生活外部的細節(jié)、面貌,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他們覺得生活特別好看,生活的好看是因為合理,總是從人的需要出發(fā)的,出于人的需要的存在,會給人一種非常有秩序的感覺。對我來講要做的事情就非常簡單,我要把好看的東西都獵取過來作我的材料,創(chuàng)造我的主觀世界,這些材料非常精美,當然不是所有而是指其中的精華。所以我這樣的寫實主義者是很難脫離生活的現實去談小說的,因為我們不能創(chuàng)造一個神怪的、離奇的故事,也不會塑造一個仙人、超人、俠客,我們的理想就是要寫一個與你、我、他有著相似的表面卻有著和你、我、他完全不相同的內容的人。

以上是我所作的解釋,現在可切入正題了。

《悲慘世界》,雨果著,李玉民譯

01 時間和空間

我剛才所提到的概括《悲慘世界》的一句話是:一個人即冉·阿讓的修煉過程,他修煉的場所就是在悲慘的人間。我將他苦修過程的時間和空間作一個介紹。

時間上是1831年和1832年,這是故事集中發(fā)生的時間,小說用整整一個章節(jié)談這兩年。在這之前的時間階段有兩個需要重視,其中一個是拿破侖的“百日政變”,我們熟悉的說法是“滑鐵盧敗北”,發(fā)生于1815年。雨果用了一個非常優(yōu)美的倒敘的方式:1816年有個行客來到了烏古蒙,他在非常優(yōu)美、寧靜的農村田園風光里,走過一個農家院落,看見一個姑娘在干農活,姑娘邊上放了一些農具,周圍很安靜,太陽非常好。他看到門上有坑坑洼洼的地方,村姑就告訴他,那是去年滑鐵盧戰(zhàn)爭所留下的。這就像我們中國的一句古話,“要問朝廷事,請問砍柴人”,一個轟轟烈烈的事件在一年以后就歸于了平靜。然后他再回述當年戰(zhàn)爭的很多細節(jié),從幾個方面來說明當時戰(zhàn)爭的神奇性。當時拿破侖打的這場戰(zhàn)爭,到了雨果筆下當然不會是真實和客觀的,可以肯定有很多從他自己需要出發(fā)的虛構的地方。他描述這場戰(zhàn)爭的時候,特別強調細節(jié),比如天氣,下了一夜的雨,地比較泥濘,炮隊就沒有準時到達地點,這是一個很偶然的因素,但這些很小很小的變數在拿破侖絕對優(yōu)勢的戰(zhàn)役里成了決定性的轉折因素。他寫得非常仔細,很有趣,他一節(jié)一節(jié)地寫,又比如碰到了一個不成熟的向導,指錯了路,還比如沒有好好看地形,再是軍情刺探得不夠準確。總之都是非常小的并不足以影響整場戰(zhàn)爭的過失,結果卻使戰(zhàn)爭失敗了而且敗得很慘。當雨果敘述完這場戰(zhàn)爭的時候,他說了這么幾段話作結束:這場戰(zhàn)爭即使沒有這些變數的話,拿破侖他也要輸的!他為什么要輸?是上帝要他輸,上帝是絕對不能讓他贏的!為什么呢?因為出英雄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歷史再也不是英雄的歷史!因此,拿破侖的覆滅實際上是意味了一個民主的時代的崛起。好,拿破侖戰(zhàn)敗了,到滑鐵盧為止,這個時代沒有英雄了。

再次說明,我完全是以我的閱讀方式敘述,不是按照作者寫作小說的方式敘述。作者雨果的想法,已經無從推測了。

大作家就是這樣,當他在敘述大的事件的時候,好像漫不經心地用了幾筆,但這幾筆就為后來的故事埋下了伏筆。什么伏筆呢?當戰(zhàn)爭打完、遍地橫尸的時候,從遠方走來了一個人,這個人顯然是個無賴,這個無賴在戰(zhàn)場上東看看、西看看,看尸體上有沒有什么值錢的佩帶,這是一個趁火打劫的人。忽然,他看到在尸骨堆里有一只手,手上戴著一塊金表。于是,他為了得到金表,就把這只手從尸堆里拖出來,拿走了這只金表。而他把這只手拖出來,倒在無意中辦了一件好事。那個人本來是被尸體死死地壓在底下的,被拖出來之后,呼吸了新鮮的空氣,忽然清醒過來。軍官很感激這個人,就問:“你是誰?我將來一定要報答你!”那個盜表的無賴說他叫“德納第”。從此,軍官就牢牢地記住了這個名字。在這個戰(zhàn)役中這件事情是非常微小的,它不是一個顯筆??墒聦嵣?,這里已經有兩個人物出場了。一個是德納第,他在芳汀的女兒珂賽特和冉·阿讓的生活命運當中起著很大的作用,他是一個小旅館的店主;還有一個人是彭邁西——珂賽特的戀人,馬呂斯的父親。在介紹大背景中,不經意間出場了兩個人物,我覺得這就是一個大手筆。當我們寫小說的時候,或者是完全撇開我們的故事寫背景,盡管寫得波瀾壯闊,但我們的人物是介入不進去的;或者就是讓我們的人物孤立地擔任角色,然后你就很難把他們與重要背景調和了,而雨果就是能夠這樣漫不經心地讓人物從容顯現于背景中。

雨果寫滑鐵盧敗北是為寫1831年和1832年作準備,我覺得他是為了寫一個巴黎民眾的狂歡節(jié),這個狂歡節(jié)需要一個基礎,這個基礎就是沒有英雄了,民眾起來了,這是走向1831年和1832年的重要一節(jié)。

插入一下,雨果對民眾有一種特別強烈的矛盾心情,在他的小說中,民眾都是一個歌舞的背景,都擔任了一種大型歌舞的群眾角色,非常歡騰、非常鮮活,可是同時民眾身上又有非常糟糕的弱點,最后都要有一個神出現,把民眾給領導起來,這就是雨果浪漫主義的體現。

第二個需要重視的時間階段是拿破侖的政變失敗,然后路易十八登位。這段日子他寫得非常有趣。這是在法國大革命失敗的日子里,已經基本上看不到一點革命的可能性因素,在這段時間里的法國巴黎,有一種奢靡的氣氛,非常享樂主義,街上出現很多新時尚,知識分子開始為民眾寫作文藝作品,就像流行音樂和肥皂劇。讓人覺得經過革命以后,整個法蘭西很疲勞,需要好好休息來喘口氣。這時候發(fā)生了一件事故:四個大學生在巴黎讀書,他們勾搭了四個女工,其中一個人就是芳汀。這些女工很快樂,她們沒有道德觀念,和大學生們及時行樂,郊游啊、做愛啊,但是這四個大學生當然不會真正屬意于這些女工的。時間在一天一天地過去,終于有一天,四個大學生在一起商量了一個游戲:就是帶著這四個姑娘到郊外去野游,縱情快樂一場,然后不告而別。對于這樣的結果,其他三個女孩子都無所謂,他們走就走了,可對芳汀來說這件事情很糟糕,因為她已經有了和大學生的一個孩子。芳汀是個很本分知足的人,她一點沒有想到要用孩子去要挾那個大學生,這樣,她就成了一個單身母親。在這個時間階段里邊,故事不經意地開頭了。

接著時間就走到了1831年和1832年,這是雨果要著重描述的階段,重要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這里:一個沒有英雄的民主時代、一個世俗享樂風氣造成苦果的時代,慢慢地走到了1831年,苦果開始成熟了,它會釀出什么樣的故事呢?這是故事的時間條件。

空間上,主要場合是巴黎。雨果非常鐘情于巴黎,他對巴黎的描寫非常美、非常壯闊,寫出了這個城市的性情。當然,走向巴黎也是有準備階段的:第一個是苦役場,文中雖然沒有出現大段的正面描述,但這個苦役場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空間舞臺;第二個是靠海邊的蒙特伊城,在這個城市里,冉·阿讓成為一市之長,地位升高,得到很多人的尊敬。對于冉·阿讓,苦役場是地獄,蒙特伊城是天堂,巴黎是人間。冉·阿讓的苦行一定是在人間進行的,他是在人間修煉的,因為地獄會把他變成魔鬼,而天堂又太不真實了。所以他必須來到巴黎,巴黎才是他真正的修煉場。

對巴黎這個地方,雨果寫得真是大手筆!為講述方便,我把它分為硬件和軟件。首先,硬件,也就是布景的性質,有這么幾個場所:一個就是戈爾博老屋,這是冉·阿讓把珂賽特從鄉(xiāng)下領到巴黎來的第一個藏身之所,是一個非常荒涼的、靠近郊區(qū)的一個場所。在戈爾博老屋周圍都是一些悲涼的場所,瘋人院、修女院、救濟所。再一個就是普呂梅街,這是冉·阿讓帶著珂賽特離開修道院后安居樂業(yè)的地方。在這個花園里面,馬呂斯和珂賽特曾在一起談情說愛。這個場所給人感覺非常奇妙,我們現代人已經沒有想象力去寫一個浪漫的場所,我們的浪漫主義走到了咖啡館里,真是不知道浪漫是怎么回事情。

這普呂梅街我們待會兒再講,它是如何為一場浪漫劇構置舞臺。還有一個地方場所是科林斯酒館,就是街壘戰(zhàn)的那個地方,指揮所,這也是很有趣的地方!酒店歷史挺長,外表看起來很齷齪,墻上都是油煙污跡。這就是歷史在物件上留下的印痕——垢??屏炙咕起^是個積垢很厚的地方。

以上這些都是地面的構造,地面以下的空間是下水道?!跋滤馈钡拿枋鑫矣X得是非常好的。我向大家坦白,雨果在這個“下水道”里還寄托了很多的含義,而我現在卻不能夠真正了解。他那么耐心地去寫那個下水道,呈現出的場景非??植溃a臟黑暗,可你又被它折服,你會覺得它是那么宏偉、充滿了彪悍的人力,似乎是人文主義的一座紀念碑,在它面前,善與惡的觀念就變得很渺小。盡管我至今未曾完全理解它的涵義,但不管怎樣,它使我看見了這個城市的立體圖。

地面以上的空間,可以說是巴黎的光芒,巴黎最輝煌的建筑——街壘。這個街壘真是讓我吃驚。雨果寫1831、1832年,大學生,工人搭的街壘,可是他沒有寫得太多,他是這么寫的,“你們有沒有看見過1848年的街壘”。1848年發(fā)生了真正推翻波旁王朝的二月革命,可以說法國大革命到此才最后成就,塵埃落定。他用一章的篇幅寫了兩座街壘,一座是廢墟一樣,以各種物件——大的有半間披廈,小的有白菜根——犬牙交錯堆積起來;另一座卻是精密地用鋪路石砌成,平直,筆陡。前者有著無政府主義的精神,后者則是嚴格的紀律性。我覺得這個街壘砌出了大革命的形狀。

以上是硬件。

和這些硬件形成對比,分庭抗禮的就是他筆下的人物,即他的軟件。我覺得雨果的作品特別能夠改編為舞臺劇,那么多的人物,做著不同的姿態(tài)、發(fā)出不同的聲音,氣勢恢宏。

雨果筆下人物最大的基座是市民,這一階層是最寄托雨果的同情和批判的階層。市民階層中有一個代表人物,叫馬伯夫先生,他是一個教堂財產管理人,一個生性淡泊的老人。他在教堂里進進出出目睹了很多事情,他注意到,每到禮拜日就有一個中年男人,臉上帶有傷疤,好像有過軍旅生涯,很失意的樣子,總是偷偷地在柱子后面注視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小男孩做彌撒,老人一直目睹著這個場景。這個小男孩就是馬呂斯,長大以后有一天,他又來了,而此時他的父親已經死了。老人就告訴馬呂斯:“以前,他每個禮拜來看你,他非常非常愛你!”這一句話深深地觸動了馬呂斯,促使馬呂斯轉變了世界觀。這位老人最后死得非常壯烈,所以我要說他是市民的一個代表人物,他是在懵懵懂懂的狀態(tài)下走到了街壘戰(zhàn)的中心。他非常溫和、安靜、單純,一生只有兩個愛好——植物和書,他是版本學家。他沒有大的奢望,可是他還是發(fā)現世道在越來越走下坡路:他的兄弟去世,他的公證人侵吞他的一點點財產;七月革命引起圖書業(yè)危機,他寫的《植物志》沒了銷路;他的收入越來越少,心愛的珍本一點一點出手;一次次搬家,越搬越偏遠;他完全不知道生活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完全不知道背后的政治的、歷史的原因。最后,他壯烈地犧牲在了街壘戰(zhàn)中。

還有一個群體是流浪兒。雨果筆下的流浪兒會讓你感覺到他們那種非凡的快樂,他覺得他們是巴黎的種子,巴黎的孩子,他們在污濁的生活里面打滾,但由于他們天真、純潔,所以他們居然很健康,他寫流浪兒寫得非常有趣,充滿了熱情和喜悅,他很喜愛這些小孩!他們沒有對生活的要求,只需要一點點條件就能維持自己的生存,可他們卻那么開心、快樂,把這個悲慘的世界看成了一場游戲。在他們里面也有一個代表人物——小伽弗洛什,他是德蒙第的兒子。德蒙第家共有三個孩子,兩個女兒很受寵,而他卻很早就被父母一腳踢到街上,是個有家不能回的小孩。這個小孩也很令人驚訝,他最后也是犧牲在街壘戰(zhàn)中,他把街壘戰(zhàn)也看成一場游戲。這里也許就包含了雨果對革命的一種看法,雨果認為革命是一場壯麗的游戲,因為在上帝眼里人人都是頑童。這個孩子非常熱烈地參加到戰(zhàn)爭中去,后來因為跑出街壘掩護,拾撿武器槍彈,被政府軍擊中。

雨果特別強調這在街壘戰(zhàn)中犧牲的一老一小,這一老一小都是他心目中巴黎最好的人物,可以說是巴黎的世俗精英。

那么還有一隊人他認為是光芒,是整個法蘭西的光芒,就是大學生。大學生是街壘站的領導者,他們在流浪兒的純潔之上增添了理性,在市民的生命力之上增添了理想,他們是法國大革命孕育的胎兒。他這是一級級往上走,底下是市民,上面是流浪兒,再上面是大學生。沉在“市民”這個地平線之下還有兩層,一層是警察,這是國家機器,其中的典型形象,就是沙威。沙威是這個人群的一個代表,關于他,大家了解得可能比較多。再底一層是黑幫,黑幫是以德納第為代表的,德納第的筆墨非常多,他在冉·阿讓命運中擔任了較多的任務。這是故事整個發(fā)生的時間和空間。

02 情節(jié)

然后我按照我理解的方式來敘說一下情節(jié)。我將冉·阿讓的苦修分成了五個階段,一個結果。

第一個階段是苦役場。冉·阿讓身世可憐,降生于一個農民的家庭里,父親、母親都在很偶然的倒霉事故中相繼去世,只剩下他和他孀居的姐姐,還有姐姐的七個孩子,他從此就成了這七個孩子的養(yǎng)育人,過著蒙昧貧窮的生活。他是一個修剪樹枝的工人,在一個找不到活干的冬天,他來到城里,砸碎一個面包店的玻璃窗,手伸進去拿面包,結果被判偷竊罪,進了監(jiān)獄。在他被押往苦役場的途中,他還什么都不懂,完全是像動物一樣的頭腦,哀哀地哭,想那幾個孩子沒飯吃了,他以為他的哀哭會使別人動情,可卻毫無這回事,他依然被押送到苦役場,進入那樣一個非常悲慘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他們有自己的黑話、黑名字、綽號,他們有自己的紀律,他們輪流地合力幫助某一個苦役犯越獄,輪到他的時候,他就“出來”了,結果是,再被抓回來加刑,進來出去很多次,刑期加起來已經是十幾年了。就是這么一個人,他在苦役場中訓練了自己的肉體的生存能力,我把這作為他的苦修的第一個階段。在這里,他首先完成他的器質,他結實、很經受得住,身體特別好,外號叫做“千斤頂”,意思是可以把很大的重量給頂起來;他同時學到了很多的化險為夷的方法,很多別人想不到的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中生存的方法。雨果說在他逃脫的地方,時常會發(fā)現有個大銅錢,沙威追逐他,轉眼人不見了,但卻發(fā)現一個大銅錢。沙威看見這個銅錢就覺得眼熟,這是個什么樣的銅錢呢?一個被非常仔細地切割成兩片的錢幣,四周有鋸齒,旋上,里面藏了一張很薄的刀片,這張刀片可以幫助他完成好多事情。沙威認出,這是苦役犯的把戲。后來,教會又到苦役場里來辦學校,他就在那里讀書,識了字,學會了計算,受了教育。

他第一個階段其實是一個很簡單的階段,就是冉·阿讓有了身體的力量,有了在最惡劣的環(huán)境下的生存能力,也有了一點小小的知識。這知識為什么必須要有?因為他將來要接受的修行,很快就要上升到一個理性的層面,沒有這些準備不能達到精神升華的地步,所以雨果必須給他創(chuàng)造這些條件。我們寫小說就是這樣,要給人物制訂任務,就必須給他創(chuàng)造條件,沒有這些條件,他就完不成任務。

第二個階段我覺得是比較戲劇化的,就是他遇到了迪涅城的主教米里哀先生。米里哀先生也是個非常有趣的人,他出身貴族,法國貴族中有一派是叫做“法袍”貴族,是教會系統(tǒng)的,歷代他的祖先都是教會的人。所以他是貴族,但他這個貴族非常倒霉,在他少年時遇上了“法國大革命”,財產沒有了,自己被驅逐到意大利,在意大利經歷了很悲慘的事實:老婆死了,孩子也沒了。當他從意大利回來的時候,他已經變成了一個非常虔誠的修士,誰都無從猜測他精神上所經歷的過程,但他的虔誠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他對苦人非常仁慈、非常友善。從他的身世出發(fā),他的政治觀點肯定是?;庶h,但他從仁慈的上帝的角度出發(fā),他又不得不去關心一個被貶的、受放逐的革命黨,這個革命黨就在他的教區(qū)中。這個革命黨為什么沒被就地斬首?因為在表決處死路易十六的時候,他沒有投票,他的比較溫和的態(tài)度總算留給他一條命,讓他離開巴黎到郊外去生活。很不幸他犯上了重病,知道這個消息后,米里哀主教就去為他禱告,做臨死前的祈福。在當時的內地,?;庶h的勢力很強,很多人就很不能理解:為什么要為這個叛黨祈禱?在這里,雨果就寫了一長段米里哀主教和這個人的對話,從對話中我們可以看出主教的政治信仰,如何一步一步地屈服于他對上帝的信仰,這是比政治更為宏觀的信仰。從這里我們就可以看出米里哀主教是怎樣虔誠的人。

下面的細節(jié)是眾所周知的,冉·阿讓從苦役場出來了,由于他的履歷上寫有“犯罪記錄”,所以沒有人收留他,哪怕到狗屋里也被追出來,在這樣一個無路可走的境地里,他又餓、又渴、又冷、又累,躺在迪涅市市政廳的石凳上,過來一位老太太,問他為什么躺在這里,他說他沒有地方可去,老太太就告訴他,“你可以去一個人的家,你可以敲開一扇門”。這扇門就是米里哀主教家的門。果然他敲開了,進去了,他以非常粗暴的態(tài)度來對待這一切,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對不起他,他不必對任何人客氣、禮貌!米里哀主教確實對他不錯,可也沒什么了不起的。不過有一件事情讓他覺得非常奇怪,米里哀一家人口很簡單,主教、主教的妹妹和一個女傭,即兩個老女人和一個老頭。三個人對他的到來都抱很平靜的態(tài)度,這種平靜就讓他感到很奇怪了。從來他受到的眼光都是一驚一乍或者極其厭惡,總是帶著強烈的感情,只有今天這家人對他那樣平靜、那樣自然,并沒有一點于恩賜他的、居高臨下的樣子。接下來的事情就更讓他奇怪了,在他半夜逃走并把主教家的銀餐具也“帶”走了,警察把他抓回來的時候,主教平靜地說:“這些東西是我送給他的,你們放了他?!比缓笥终f:“你怎么沒有把我送給你的銀燭臺拿走?”接著他就把銀燭臺給了冉·阿讓。等到警察走了以后,主教對他說了這樣的話:“這些東西都是上帝的,根本不是我該擁有的?!?/p>

冉·阿讓拿了東西以后感到茫茫然,他從來沒有受到這樣一種對待,在走出主教家門這一天,他整整一天都在想。古典作家可以很大膽這么寫,把感悟、覺悟正面地寫出來,把那種神靈照耀的事情就這么正面地、直接地寫出來,寫得非常天真。暫且不談這些,依然跟著情節(jié)往下走。冉·阿讓在想發(fā)生的這些事情,他本來對這個世界已經長出了一個“殼”,現在這個“殼”好像有了一個裂紋,綻露出柔軟的感情,他惶惑不安。然后他依著惡的慣性,還搶了一個小孩的錢——一個分幣,這是他犯下的最后一個錯,而這個錯誤給他帶來無窮的麻煩。雨果就有那么一種本領,你覺得他寫得那么多,可是沒有一處是平白寫的,都是有他的道理的。他搶了這個分幣以后,忽然就覺得天崩地裂,他的靈魂忽然間爆發(fā)一個裂變,這就是雨果和托爾斯泰完全不同的地方。托爾斯泰寫人物的巨變要通過很多的過程和情節(jié)來完成,而雨果的浪漫主義氣質讓他真正相信福至心靈,所以他可以這么正面地、直接地去寫這個變化。

下面的故事就很簡單,他下了一個決心:他要脫胎換骨,他要做一個新人!他幾乎是穿越整個法國到了海邊,來到了那個蒙特伊城。

上天也非常給他機會,他到的時候正好市政廳著火,他把衣服、行囊一扔,跳進大火,救出兩個孩子,恰好是警察隊長的孩子。于是,他的身份證明免去檢查,留在了這個城市。在這個城市里,他是一個友善可卻不明來歷的人。大家都能接受他,因為他有這么大的善心,做得這么好。這個城市有個古老的工業(yè),做黑玻璃裝飾品。由于他在苦役場做過工,手很巧,也有很多的巧思,他做了幾項技術革新:有一項就是把其中的一種礦物質原料用某種比較廉價的原料代替,從而降低了成本;還有一項是將焊的工藝改成活扣的工藝,也降低了人工。于是,黑玻璃工業(yè)便蓬勃發(fā)展,給這個城市帶來很多稅收。他開了一家很大的工廠,這個廠就像一個社會主義社會,按勞取酬、大家平等,男工和女工都要是誠實的居民,他們分開居住,非常注意風化的問題。這樣,他的德行就在蒙特伊城得到了大大的頌揚,誰都知道他、尊敬他。他也有了一個新名字,叫馬德蘭老爹,舊名字再沒有人知道,因為他的通行證沒有出示。他給人的印象是一個非常慈祥的老爹的形象,然后他兩次被選民強烈要求選為市長。第一次,被他拒絕了;等到國王給他發(fā)了勛章,因為他發(fā)明了這么好的技術,使得整個工業(yè)發(fā)達起來,稅收保證了,選民又一次強烈要求他做市長,大家都說:“你這么好的人如果不做市長,就是對我們不負責任?!钡搅诉@個地步他只能做了。至此他的命運完全變了一個樣,他真可說是脫胎換骨,完全變成了新人。在這里,簡直是天賜的,凡事幫忙,成全他變成了一個新人,誰都不知道冉·阿讓,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不愿意去想。在這第二個階段,冉·阿讓就必須享受一下,用“享受”這個字眼太輕佻了,也許要用“獲得”,他“獲得”了尊嚴。這個人從來沒有得到過尊嚴,在這里他有了甚至是神的尊嚴。我覺得這對一個人的苦修是非常必要的,一個人如果永遠被人家踩在腳底下,他的靈魂就永遠不能高貴。我覺得在蒙特伊城里,冉·阿讓他要完成他的高貴氣質,要使他靈魂高貴,然后他才能接受以下的進一步的考驗。

第三個階段可以用一個事件來為它命名,這個事件叫尚馬秋事件。當他當著馬德蘭老爹正合適的時候,忽然沙威警長告訴他這樣一件事情,以那樣的一種方式告訴他這件事情。他說:“市長,我今天犯了一個很大的罪行,我居然敢懷疑你?!彼麊枺骸澳銘岩晌沂裁茨??”然后沙威就告訴他,在另一個城市阿拉斯法庭抓到了一個人,這個人只是去偷人家的蘋果,罪刑比較輕,可是問題在于有人突然出來指證他,說他是多年以前的苦役犯冉·阿讓,并且說得很肯定。他堅持自己是尚馬秋,可是人家都不相信,并且以很多方法證明“尚馬秋”也可以讀成“冉·阿讓”。這個人現在正受著審判。那么沙威為什么要來告訴他呢?沙威說:“我本來懷疑你是冉·阿讓!因為有一次,割風老爹被翻了的馬車壓在底下,馬上就要被壓死了,這個馬車非常沉重,幾個人也抬不起來,而且當時剛下過雨,地又很泥濘,情況非常危急!這時有人出主意說找千斤頂,可一下子又找不到。這時馬德蘭市長您走過去用自己的背把馬車頂起來了。我只看到過一個人有這樣的力氣的,這個人就是冉·阿讓,所以對你格外注意,甚至做了很多調查。我居然敢懷疑你,現在出來了一個尚馬秋,有很多的苦役犯都指認他就是冉·阿讓,所以,我是犯下了對市長不忠誠的罪行。”在他做了這樣的一個檢討后,冉·阿讓心里倒是一跳,他知道自己是冉·阿讓,那個尚馬秋是被冤枉的。

那么這件事對尚馬秋的影響是什么呢?如果他曾經是苦役犯,并且在出獄后還犯過罪,不是搶過一個小孩的錢嗎?再加上偷蘋果,那么就是累犯。他的犯罪性質將很不同,刑期將會很長。冉·阿讓的內心很受震動,他覺得他必須去坦白、去自首,他要把這個身份說明??墒?,此時卻出來了芳汀的事情。芳汀的故事是所有的戲劇家們鐘情的故事,這個故事大家都知道,芳汀為了回家鄉(xiāng)謀生掙錢,她把私生子珂賽特寄養(yǎng)在巴黎鄉(xiāng)村的德蒙第的旅店里,她為什么要寄養(yǎng)在這戶人家里呢?她回家鄉(xiāng)的路上看到德蒙第的太太在哄自己的兩個女兒玩,這個女人表現得十分溫柔,使她覺得如果把孩子交給他們,非常令人放心。當她把女兒托付給他們的時候,兩口子漫天要價,問她要了許多錢,她非常慷慨,就是為了把孩子托給一個信得過的人,然后她再往自己的家鄉(xiāng)去。她的家鄉(xiāng)就是蒙特伊城,她在冉·阿讓的工廠里做了一名女工,每個月的工資維持她的基本開銷和女兒的撫養(yǎng)費,生活還能保持。這樣,她每個月都要寄錢,她不識字,她不得不找人寫信、寄錢,于是就有人對她的行徑感到奇怪,有多事的便去打聽,打聽來她有一個私生女,就報告給廠里,廠里管女工的也就非常呆板地執(zhí)行馬德蘭老爹的指示:“我的男工、女工都必須誠實!”于是她被開除了。以后她的命運非常悲慘,淪落到做娼妓,有一次,她被辱弄到忍無可忍的地步的時候,和嫖客打了起來,之后被沙威帶到了警察局,然后她就看到了馬德蘭市長。這時芳汀已經不顧一切,她把她所有的冤屈都沖他喊出來,馬德蘭老爹對她非常憐憫,他決定要幫助她。他把她帶到醫(yī)院里為她治病,可是她的病已經無法可治,她最后的愿望就是希望見到她的女兒,冉·阿讓就對她發(fā)了誓,說一定去把珂賽特帶來。

而現在,他要去承認自己是冉·阿讓,他如何去帶芳汀的女兒呢?所以他就在不停地衡量:到底是哪件事情更加重要?都很重要!都是在挽救苦人!尚馬秋是一個人,芳汀這里是母女兩個,他用很多的理由說服自己為芳汀完成心愿。如果幫助尚馬秋,就必須承認自己是冉·阿讓;幫助芳汀卻需要是馬德蘭市長。這兩個身份對于他來講,哪一個更能多做善事呢?想到最后,無法抉擇,還是聽從天命吧!他打聽了去阿拉斯法庭的路程,并租好了馬車。在他上路的時候卻遇上了壞天氣,然后車又壞了,遇到每一次的阻礙他都在想,是上天讓我去救芳汀、讓我繼續(xù)做馬德蘭市長,他每一次都這么對自己說。可是不巧的是每一次都能化險為夷,他又覺得上帝的旨意是要他去解脫尚馬秋,最后他終于只能趕到法庭,證明自己才是冉·阿讓。

在這里面包含一個非常重要的內容,比救尚馬秋還是救芳汀都重要的是:你繼續(xù)做馬德蘭沒有問題,連沙威都放了你,但你只是在進行一個非常輕松的苦行,因為你是用一個“新人”在苦行,這個“新人”其實是一個假人!你必須回到你的真身,以你的真身在這個悲慘世界中將如何來完成你的修煉?怎么做、做什么呢?修煉將更加艱難困苦。這是冉·阿讓修行的一個關鍵。我把這些都看成是主要情節(jié)的準備。故事在此真正開始,他恢復了他的身份,真正開始了苦行。在這之前,是一條輕松的旁門別道。

他承認了他是冉·阿讓,但他又不能放棄他對芳汀的立誓。他該怎么去做呢?雨果給冉·阿讓派定了一個非常艱巨的任務:他要他用冉·阿讓的真身拯救珂賽特,撫養(yǎng)她長大,最后再將珂賽特獻給幸福,這且是后話了?,F在必須給他解決具體的問題:如何脫身,如何去救珂賽特,又如何能和珂賽特生存下去。這個過程寫得十分簡練,冉·阿讓去法庭承認,然后他迅速回城,見了芳汀,向她保證救她的孩子,芳汀雖然沒有見到孩子,但有了他的允諾也就安詳地去世了,這時沙威進來抓住了他,于是又有一次逃脫。這次逃脫非常重要,為了取他的錢,他在蒙特伊城掙得的60萬法郎,他把這個錢埋藏好,沒有它以后他和珂賽特在巴黎的生活就無從解釋。有時我們就必須為了一個細節(jié)創(chuàng)造一些情節(jié),從這些情節(jié)看我認為雨果還是一個比較現實的浪漫主義作家,他必須把這些現實的問題解決掉。他的埋錢則寫得非常浪漫。在這個地方流傳著一種迷信說法,認為從遠古時代起,魔鬼就選擇森林作為藏寶之地,倘若天黑時候在森林僻靜的地方有“黑衣人”出沒,這個“黑衣人”就是魔鬼,如果你把魔鬼藏的財寶找出來的話,必死無疑!所以在那里沒有人會去挖冉·阿讓的財寶。

再被逮捕后,他便被送去服苦役了。有一日,一艘戰(zhàn)艦到港口檢修,一位水手突然在桅桿上失去平衡,情況十分危險!這時就有一個苦役犯跳出來,說:“我能不能去救他?”這時沒有人能說不能,都說:“你能你就去!”于是這個苦役犯非常迅速地解脫了他的腳鏈,爬上桅桿把水手救下來,然后忽然一轉身跳下了大海,所有的人都以為他是失足,葬身海底,喂了魚蝦。這個苦役犯就是冉·阿讓,他去救珂賽特了。

在這個修煉的階段中,他回到了他的真身,和珂賽特相遇,進入了巴黎——這個大苦難場,故事走上了正面的舞臺。

他去救珂賽特的時候我覺得雨果寫得非常美!大作家都非常會寫孩子。當他終于跟德納第夫妻談好價錢、把珂賽特領出來的時候,他從背囊里掏出一套孝服,替孩子穿上,因為她的母親已經去世了。所以那天早上就有人看到在晨霧中一個粗壯的漢子攙著一個孩子,孩子穿著一套黑色孝服,懷里抱個粉紅色的大娃娃,非常美,非常慈悲!珂賽特穿著孝服走入她的人生。然后他們來到巴黎,住進了戈爾博老屋,這是冉·阿讓事先踩好了的點。

第四個階段我命名為修道院。冉·阿讓在戈爾博老屋可以說是享受了一段天倫之樂,他一輩子沒有體驗過這種親情的感覺,他有過親人,可那時他的心智還未開蒙,根本就理解不了,親情對他講就是吃、穿的生計問題,就是拼命的勞動,哺育這些侄甥。現在他有了珂賽特,盡管他們在這老屋里生活非常簡單,可他們都非??鞓贰:镁安婚L,很快他們的行跡就被沙威發(fā)現了。沙威老早就聽說,這個屋子里住著個吃年金的老人,帶著個小女孩,同時他又收到來自巴黎郊區(qū)一家客店的報告,告訴他有個小女孩被一個中年人帶走了,他把這些情況匯總起來,就覺得十分可疑,雖然他也看過報告,說這個苦役犯已經死了,可他更相信這個苦役犯的生存能力,可以說,他總是抱著一種很警惕的態(tài)度,總覺得他會在什么地方冒出來,他老是在那等著,他甚至在老屋里租了個相鄰的房間來監(jiān)視冉·阿讓。有一天他終于要采取行動了,但冉·阿讓也非常警覺,好幾次,他覺得街上有一個乞丐長得非常像沙威,所以當他知道鄰屋住進了新房客的時候,他毫不遲疑地帶了珂賽特就走,立刻就聽到身后有腳步聲,當他被追到一個死胡同、無路可走的時候,不得已翻墻進了一家修道院。于是他開始了他的第四個修行的階段。

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在修道院安身。很巧的是,修道院里的園丁,正是當年被他從馬車底下救出的割風老爹,他可以請這個園丁幫助他在修道院里找一個職位。可問題是:他去謀職,應該是從門里走進去,而他已經翻墻進去了,總不能再翻墻出來,墻外邊也許還等著沙威,所以,他要進去,就必須先出來。在這個非常嚴格的苦修的地方,只有一個男人就是割風老爹,他的膝蓋上綁了鈴鐺,聽見鈴鐺聲響,修女就要避開,在修道院里的寄宿制修女學校,倘有家長來探望,也不能擁抱,更不能親吻,在這里必須守規(guī)矩,不能做一點順從你的人性的事情。很冒險地進入了這個防守嚴密的苦修院,可怎么出去呢?孩子好辦,放在背簍里就出去了,可冉·阿讓這么大的一個人,真是個難題!

結果他們也找到了辦法。在這里有很多終身苦修的修女,她們都希望死后能埋在石板的底下,和這個修道院永遠在一起??蛇@是政府不允許、教會也不允許的事情,不過修女們還是經常悄悄地把尸體埋到石板底下。這天,修道院又死了個修女,上層的修女們就在商量:這個修女從小在這里,非常虔誠、嚴守教規(guī)!我們能不能完成她的心愿就把她葬在這里呢?然而,政府已經送進來一口棺材,一定要把修女運出去埋了。于是,破天荒地,割風老爹被叫去商量:“我們要你去埋一口空棺材,你一定要保守秘密!”而后,冉·阿讓說:“那我躺到這口棺材里去?!惫撞捻樌沓烧碌剡\出去了,埋到地下,可是不巧,和割風老爹很好的掘墓工人不在,換了新工人。這個新掘墓工不喜歡喝酒,很嚴肅,特別負責,一定要把這個棺材埋好才肯離開。割風老爹想盡了一切辦法才調開了他,然后開棺放出冉·阿讓,把他領進修道院合理合法地生活了。

我覺得修道院情節(jié)的重要就在于它的環(huán)境,小說中說到這么一句話:修道院就是把米里哀主教的功業(yè)繼續(xù)完成。冉·阿讓一生經歷了兩個囚禁人的地方:一個是苦役場,一個是修道院。他把這兩個地方作了對比:一個是囚禁男人的地方,一個是囚禁女人的地方;一個地方是人真的犯了罪,一個地方人是沒有罪的;兩個地方都是贖罪的,一邊是為自己贖罪的,一邊是為所有人贖罪的;一邊的人充滿了怨毒,而另外一邊的人卻心甘情愿。因此他對這些身體軟弱但精神強大的女人產生了很強烈的敬意,小說中出現有這樣的場景:冉·阿讓在修女祈禱的廳堂外邊,跪下來對著她們祈禱。雨果的小說中常常會有這樣的戲劇性的動作,在托爾斯泰的作品中不太會,托爾斯泰筆下的環(huán)境都是極其現實的,所以人物便不會有夸張的行為,但雨果可以。

第五個階段我命名為“珂賽特”。這時候時間已經到了1831、1832年,他們已經在巴黎了,這個階段可以說是故事的高潮。

這時珂賽特已經成了非常依賴冉·阿讓的“女兒”,冉·阿讓也離不開珂賽特,珂賽特使他體會到溫柔、慈悲的感情,他會覺得自己活著還有價值,這幾乎是上帝給他的賜福了!

可這時上天又開始對他進行新的考驗了。珂賽特長成美麗的少女,情竇初開,愛上了馬呂斯。

馬呂斯這個人物很有趣!他跟著?;庶h的爺爺長大,自小出入?;庶h遺老遺少的沙龍。但他的父親是革命黨,就是當年德納第從尸堆里面拖出來的那個人,是拿破侖的部下,并且是立了戰(zhàn)功的。因此在他的思想里面就經歷了一個激烈的動蕩,他有著?;庶h外公的思想,而當他知道他的父親很愛他的時候,又一下子變成了革命黨。他與外公決裂,離開了家,自己艱苦地生活,甚至拒絕了外公給他的一點點周濟。這時候,他碰到了一幫大學生,和他們在一起,聽他們說話,他又覺得自己不對了,這些大學生既不是保皇黨也不是革命黨,他們只崇尚自由,他們腦子里就是一個法蘭西,不是皇帝的,也不是拿破侖的,而是人民大眾的,所以他又有了新的思想。當他經歷這些思想變化的時候,他遇到了珂賽特,這時愛情壓倒了一切!他覺得愛情對于他來說是最真實的,所以馬呂斯走向街壘戰(zhàn)的時候,并不是受到思想的推動,只是愛情上的失意,而愛情,則是燃自于青春。我以為這也是對法國大革命精神的一種描摹。

那段時間他已經和珂賽特很要好,他們總是在那個花園里幽會。他們幽會的花園是普呂梅街花園,是冉·阿讓將珂賽特從修女院帶出時居住的地方,冉·阿讓認為他無權決定珂賽特的生活,她應該享受俗世的人生,然后由自己作抉擇。普呂梅街花園原來是一個大法官金屋藏嬌的地方,所以地理位置很隱秘幽閉,房子和花園的裝飾則非常矯情雕琢,有維納斯的石像、葡萄架、搖椅、秋千,用雨果的話,就是“恰恰符合法官的艷遇”??墒窃谝话倌旰?,這個花園已經荒廢了,雜草叢生,沒有人修復,也沒有人愿意入住,但雨果說反而是繁生蔓延的野花野藤把原來的這種矯情給掩蓋了,大自然的生命力是那么旺盛,“打亂人為的狗茍蠅營”,這個花園就從“偷情”的格調上升為純情了。

我覺得這一段寫得非常好!雨果非常耐心地為兩個戀人搭建了一個優(yōu)美的舞臺。

他們在這里幽會時碰到了很多危險,其中有一次是德蒙第從監(jiān)獄里被黑幫救出來,跟蹤冉·阿讓到普呂梅街花園,準備對冉·阿讓進行敲詐。但是他的二女兒愛波妮非常愛馬呂斯,雖然看到馬呂斯與珂賽特幽會非常痛苦,可她卻因愛馬呂斯而不能讓珂賽特受傷害,所以挺身而出阻攔了他們的行為,并且警示冉·阿讓,讓他防范。于是冉·阿讓決定帶著珂賽特離開法國,在此時此刻,馬呂斯決定回到外公家,向外公請求允許娶珂賽特,但受到了驕傲的老人的嘲弄,失意的馬呂斯于是走向了巷戰(zhàn)。

冉·阿讓如何來對待珂賽特和馬呂斯的幸福呢?這是個重大的考驗,上天給他的賜福,此時又要收回去了。他光身來到這個世界,最后還要光身離開,他要把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獲得獻出去,而他最后非常成功地完成了這一個人生的答卷:他把珂賽特完好地送出去了。

這么多年里,由于精打細算,他存下來的60萬法郎只用掉2萬法郎,加上利息共有58萬4000法郎,珂賽特就有了豐厚的陪嫁;他還為珂賽特制造了一個身世,把珂賽特算作割風老爹的女兒,當時他入修女院做雜役,就是以割風老爹兄弟的身份,所以,割風老爹的姓早已作了珂賽特的姓。這樣做是因為他覺得自己不“干凈”,他不能用他苦役犯的身份玷污了珂賽特。珂賽特結婚那天,為了不在他們的結婚證書上簽名,他把自己的手砍傷,而把簽名的神圣機會轉交給了馬呂斯的外公,一個老貴族。他完美地把珂賽特交給了她的愛人,而自己則一無所有、慢慢地衰老下去。

這中間還有一些情節(jié)值得關注!在珂賽特新婚第二天一早,冉·阿讓就跑到馬呂斯家里,向他坦陳自己的身世,馬呂斯的態(tài)度是,希望冉·阿讓與珂賽特斷絕往來,并且逐步實施疏離他們的計劃。然后,終于有一天,馬呂斯發(fā)現了救他性命的恩人就是冉·阿讓,這時他才帶著珂賽特上門對冉·阿讓表示感激,并且要把他接回去,當然,一切已經晚了,冉·阿讓馬上就要去世了??墒牵健ぐ⒆尳K于以他的真身顯現于世人面前,并且獲得尊敬。

冉·阿讓終于以冉·阿讓的真身顯現在世人面前,善行于人世,一無所有地來,一無所有地去,這便是那五個階段之后的結果!

我還要強調一個場景,就是珂賽特結婚那天正好是狂歡節(jié)的最后一日,當她的婚車從街上駛過,街上有很多很多的人,他們非常歡樂,而冉·阿讓坐在婚車上,一只手上綁著繃帶,神情非常嚴峻!我覺得很感動,我覺得冉·阿讓就像一尊神降臨人間。雨果總是把大眾處理成一種歡樂的歌舞場面,讓他的神孤獨地行走,就像《巴黎圣母院》中,卡西摩多被眾人選為丑王,抬舉著游行。就在這么一個具有形而上含義的場景里,雨果依然沒有放棄情節(jié)上的具體需要:在一個“假面車隊”里面坐著德納第,他由于是非法越獄不敢貿然出入公共場所,只能在狂歡節(jié)里,戴了假面具來到光天化日之下。他認出了冉·阿讓,然后去向馬呂斯告密,無意中反倒說出了冉·阿讓救馬呂斯的真情。

這些看似漫不經心的環(huán)節(jié)其實扣得很牢很牢!雨果給我的感覺是他非常瀟灑!像這么一種大的場面,我們往往連場面都來不及細細描繪,而他卻還能把情節(jié)放進去發(fā)展,同時表現得很有趣!

在這個結果里面,還有一個場景,冉·阿讓快要死了,馬呂斯帶著珂賽特來了,說:“我們接你回去,我們是一家人,我們不能分開!”但是他已經快要死了。在這最后的時刻,冉·阿讓告訴珂賽特:“你的母親的名字叫芳汀,她為了你吃了很多的苦!你是那么幸福!她是那么不幸!”每個人包括珂賽特都是這個悲慘世界的種子,都要種植下去,然后生長、開花。冉·阿讓以他的真身完成了他的修煉,他也要讓珂賽特獲得她的真身,完成她的修煉,這個責任誰也代替不了,誰也避免不了!芳汀就是珂賽特的真身。別看你現在多么幸福,可是我要告訴你,你的母親是多么苦!他要把這個修行的任務交下去,繼續(xù)悲慘世界里的修行。

以上是我對這部小說閱讀的一個結果。

本文摘自《12堂文學閱讀課》,王蒙、王安憶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