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作詩好用“新”
以虔誠之心拜讀錢鍾書先生的《槐聚詩存》,讀著讀著,我發(fā)現錢先生作詩時好用“新”字。比如他上世紀三十年代的詩中有“海國新年霧雨凄,茫茫愁絕失端倪”,四十年代的詩中有“春應不屑來,新正忽夏燠”,五十年代的詩中有“筋力新來樓懶上,漫言高處不勝寒”,六十年代的詩中有“驗取微霜新點鬢,可知青女欲饒難”,七十年代的詩中有“把玩新編重品目,卌年惆悵溯詩盟”,八十年代的詩中有“對癥亦知須藥換,出新何術得陳推”,九十年代的詩中有“雪被冰床仍永夜,云階月地忽新秋”……
細細咀嚼,我發(fā)現這些“新”字大致呈五種走向:一是表示時令,二是描述生態(tài)環(huán)境,三是說明剛剛經歷,四是強調變得更好,五是與“舊”“故”“古”等相對應。
且看第一種走向?!罢酆喅晷聸?,茗碗共論文”,“新涼”當指寒露時節(jié)?!靶略滤菩∨粡澫蛉说汀?,“新月”顯然是指每月之初?!耙股钋镏蒯勑潞a就青瓷轉玉盤”,此處的“新寒”無疑是“秋重”的結果?!柏酱屣L屠宿暑,便能白露沃新秋”,“新秋”指即將到來的秋天;夏天酷熱難耐,詩人翹首期待風能快快吹來,給賴著不走的盛夏一個“狠狠的懲罰”。
次看第二種走向?!安粍诔芍裰湫鹿S,絕愛著花無丑枝”“雪老霜新慣自支,歲寒粲粲見冰姿”,新筍與成竹、鮮花、青枝互為襯托,新霜與積雪、薄冰交相輝映,極寫生態(tài)環(huán)境之優(yōu)美。
再看第三種走向?!耙粐@掩書何彼此,無多殘淚為新彈”“欲話初心同負負,已看新鬢各斑斑”“枕席涼新欲沁肌,流年真嘆暗中移”“欲踏天都酬宿諾,新來筋力恐難勝”,這些詩句中的“新”字似乎都與“剛剛經歷”有所瓜葛,或是心情的悲切,或是歲月的流逝,或是季節(jié)的更替,或是友朋的交往,“新”字在其中穿針引線,添色增彩。
復看第四種走向?!百M盡胭脂畫牡丹,翻新花樣入時難”,“翻新花樣”并非易事,一旦成功,便進入了另一番天地?!昂螘r北駕南航便,商略新詩到茗邊”,知心好友相互切磋,定能寫出沁透心扉的詩篇?!昂门c嚴林爭出手,十條八備策新功”,“嚴林”指近代翻譯家嚴復與林紓,“十條八備”指翻譯的策略和手段,出道不久的譯者,只要敢于與高手一爭天下,完全有可能打磨出發(fā)光發(fā)亮的新譯品。
至于與“舊”“故”“古”相對的“新”字,在錢先生筆下更是頻頻出現——“自關耆舊無新語,選外蘭亭序未聞”“舊游覓夢容高枕,新計攤書剩短檠”“舊邦更始得新命,如龍虎起風云隨”“中州無外皆同壤,舊命維新豈陋邦”“迎送由人天夢夢,故新泯界夜茫?!薄盎奶茲M紙古為新,流俗從教幻認真”“纏天兵氣慘難春,日歷無端判故新”“明朝故我還相認,愧對熙熙萬態(tài)新”……
有人會問:錢鍾書作詩時,為何對“新”字情有獨鐘?竊以為答案有二:一是前人的啟發(fā)。錢先生編過《宋詩選注》,其中不乏帶有“新”字的詩句,如歐陽修的“夜聞歸雁生鄉(xiāng)思,病入新年感物華”,蘇東坡的“飛車跨山鶻橫海,風枝露葉如新采”,陸放翁的“一首清詩記今夕,細云新月耿黃昏”等??梢韵胍?,這些詩句一定喚起錢先生一個又一個靈感。二是錢鍾書對寫作有一種強烈的創(chuàng)新特質。謂予不信,不妨翻閱一下七百三十余頁的《談藝錄》和兩千四百余頁的《管錐編》,透過那些密密麻麻的“補訂”,便可發(fā)現它們都是錢先生嘔心瀝血、不厭其煩地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的補充。由此觀之,錢鍾書在作詩時之所以好用“新”字,完全是其學術研究創(chuàng)新性的延伸和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