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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0年第10期|周潔茹:吃回憶(節(jié)選)
來源:《草原》2020年第10期 | 周潔茹  2020年12月02日07:25

蘑菇湯與羅宋湯

有過一個朋友,請我去她家吃晚飯。那是她新婚的第二個月。我去得早了,在門口等她。天都有點(diǎn)黑了,她急忙忙地趕回來,說是剛下班。下班的路上買了一兜白蘑菇,就做蘑菇湯。

我說就一道蘑菇湯,還有別的嗎?她說蘑菇湯很鮮的,我們不會再需要別的。我說好吧。

冰冷冬天,冰冷的水龍頭下面, 她把那些蘑菇一個一個地洗過來。水流很小,她洗了好久,天都黑了。

因為新婚的丈夫出了軌不再回來,燈又壞了,她的整個家都是黑乎乎的,我倆就在黑暗中吃那碗蘑菇湯。也許是真餓了吧,我也覺得,蘑菇湯真鮮啊。

后來她得了抑郁癥,進(jìn)了醫(yī)院,大家都說她自作自受,不聽勸要找那樣的丈夫,我都不忍心說她什么,可能是那碗蘑菇湯吧。

現(xiàn)在想起來,也不過是普通的白水,燒開,放入蘑菇,再煮一下,就好了。有沒有放鹽,有沒有放青蒜葉,我都不記得了。那個黑夜真黑啊,什么都看不見,如果還有一個會換燈泡的男人,我也一定會看得見吧,蘑菇湯里有沒有飄著幾片蒜葉。

如果說我有什么遺憾,其實我是會換燈泡的,我為什么不為她換那一次燈泡呢?我只是拿起她床頭柜上的藥瓶,看了一看,都是些什么藥,又放了回去。年輕的我,沒心沒肺的我,為什么就不肯為一個朋友換一個燈泡呢。年輕時候的我們,都是這么無能為力吧。

另外一個朋友,請我去吃她親手做的羅宋湯。我敲門的時候,湯已差不多煮好了。

我放了多多的洋蔥、番茄、土豆丁和胡蘿卜丁,包菜也糊爛了,她說。

為什么要做湯?我說,你從來不下廚房的。

她說她遇到了喜歡的男人,那個男人愛喝羅宋湯,所以想為他煮一次。

原來是找我來試味。

羅宋湯終于端上桌,我們一邊喝湯一邊講愛情,湯有沒有很好吃,我竟然忘了,她的愛情,我也忘得差不多了。

依稀記得那個男人后來也是愛上了她,或者愛上她做的羅宋湯?只是總也不肯離婚,大概是大婆不放手,鬧得死去活來。有一次,大婆雇了人跟蹤她直到我家,天都黑了,她也不敢下樓,坐在我家,熱紅茶喝了一杯又一杯。我叫她在我家住一晚,她又說不要。夜很黑了,我們一起坐在露臺,不時望一望樓下,手里的紅茶都涼了。是恐懼吧,還是疲憊?可是我現(xiàn)在都有點(diǎn)想不起來那一夜了。

后來,終于離成了婚。

也沒有結(jié)婚,和那個男人一起開了一個小飯館,沒幾日又關(guān)了。開張的那天我去了,做的都是江浙小菜,當(dāng)然沒有羅宋湯。吃的什么菜,忘記了,清晰記得飯館里一只小白狗,說是撿來的,后來又丟了。

再后來,男人犯了事,入了獄。她翻山越嶺地去看那個男人,帶兩條煙。再后來,我也不知道后來了。我與她,失去聯(lián)絡(luò)很久了。

我后來來到香港生活,聽說金雀餐廳快要結(jié)業(yè),才與幾個同事一起去了一次。

那時我已吃素,花樣年華牛扒套餐寫在餐牌第一頁,想要也是要不了。同事推薦羅宋湯,說以前跟朋友來過,羅宋湯最好喝。我說您經(jīng)常來?他說也不過是一次,加上這一次,一共兩次。

羅宋湯里有肉,我也不吃。最后要一客蛋治,吃著蛋治,外面突然就下起了大雨。

兩年以后了,有一天,突然就想做羅宋湯??赡苁且驗楸淅镎糜幸活w圓白菜,一根胡蘿卜,三個凍壞了的番茄,也有土豆。也可能是因為冰箱里只有這些,才讓我想起來做羅宋湯。

一切準(zhǔn)備好,發(fā)現(xiàn)沒有洋蔥。為了做這一次羅宋湯,又下樓去買了一顆洋蔥。切時眼淚下來,才想起來,洋蔥是會叫人流淚的。許久不買洋蔥,都忘記了。凍過的番茄,用水沖過,皮就掉了,也很快就爛熟了。

沒有肉的羅宋湯,是不是正宗的羅宋湯呢?但要是叫它雜菜湯,我也是不甘心的。突然就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個朋友,煮那鍋羅宋湯時,她想的是什么呢?對愛情和未來的憧憬?

若是有一臺時光機(jī)器,我要不要回去那個時間,告訴那個煮蘑菇湯的朋友,不要戀愛也不要結(jié)婚,也告訴那個煮羅宋湯的朋友,不要把未來寄托給男人。如果我有一臺時光機(jī)器,兩年前,金雀餐廳,羅宋湯和蛋治,突然大雨的那個中午。不要急,不要急,慢慢地吃那一餐??墒菦]有人改變得了過去啊,如果過去被改變了,我也不會有時光機(jī)。

看過一部關(guān)于時間機(jī)器的電影,情節(jié)都忘了,只記得時間機(jī)器是一個透明圓球,去到未來,地球荒蕪,人類進(jìn)化成了兩類,一類會在夜晚捕食另一類,一類成為了另一類的食物??謶謫?,還是悲傷?過去不可更改,未來也是,我就是這么想的。去網(wǎng)上找了一下,原來片名就叫《時間機(jī)器》,一個科學(xué)家一次次穿越過去,想要救回他的愛人,可是無論回去多少遍都更改不了現(xiàn)實,他的愛人總會死去,即使有一臺時間機(jī)器。那就去未來,找一個答案。那個答案,我沒懂。只記得吃人的人,白發(fā)飄飄,人類進(jìn)化到最后,成了妖怪。他殺死了妖怪,改變未來了嗎?我不知道。但是白發(fā)妖怪說的話記得清晰,如果你不喜歡這個答案,那你也許就不應(yīng)該發(fā)問。

麻婆豆腐

披薩和漢堡吃到第十天,沒有人再想吃了,大家一致投票去吃中餐館。

酸辣湯,素炒面,芥藍(lán)牛和宮保雞,加多一份麻婆豆腐。

有的酸辣湯會特別特別好喝,也不全是辣椒粉放得多,可能是木耳絲和筍絲,每一家的中餐館的酸辣湯如同每一家墨西哥館子的玉米片蘸醬,都有自己很特別的那一套。

麻婆豆腐也一樣,有的會非常難吃,好像茶葉蛋,總也有人做得出來不可思議難吃的茶葉蛋。

好吃的麻婆豆腐,比肉好吃。豆腐一定是滾水里焯了一下的,沒了豆腥氣。不是太嫩也不是太老的豆腐,太嫩就碎了,太老就渣了,不太嫩也不太老的滾水焯了一下的豆腐,方方正正的方塊,勾得剛剛好的芡,涼了也不會稀的芡,加上一定是廚師隨身行李帶過來的豆瓣醬,每一顆辣椒籽都是對的。

一道非常完美,非常完美的麻婆豆腐。

在一個小小的街區(qū),四周都沒有很大的購物中心。名字都忘記了的一間中餐館,門臉很小,轉(zhuǎn)了一圈才找到,入門一道水簾玻璃,財源滾滾的老意頭。

好像時光流轉(zhuǎn),一切回到二十年前。

幸運(yùn)餅干

城市之光書店走出去三分鐘的一間中國館子,樟茶鴨,辣子雞,水煮牛,中國城最有名望的一間川菜館。

菜的滋味不重要了吧,年歲漸長,很多時候吃飯只是吃回憶。

如同二十年前,期待著和賬單一起來的幸運(yùn)餅干,盛在小小的黑色漆盤里,兩顆金黃幸運(yùn)餅,壓住一張薄薄單,一邊簽單,一邊掰開幸運(yùn)餅干,看一眼簽語條,餅皮落入口中,有時候會把簽語帶走,放進(jìn)錢包,放好多年自己都忘了。多數(shù)是留在桌上了,還有小費(fèi)算的清楚的賬單,不能給少了,好多學(xué)生就指靠小費(fèi),也不能給多了,自己也還是清貧學(xué)生。

只有賬單,沒有幸運(yùn)餅。黑色漆盤還是黑色漆盤,描了金邊繁花,精致不少。

看了看旁桌,也沒有。

不甘心,招手去問。服務(wù)員說我們是沒有幸運(yùn)餅干的,再投來奇怪一眼。

我投回奇怪的一眼,中餐館沒有了幸運(yùn)餅干,什么時候的事情?

大家都在網(wǎng)上買菜了,我也跟了上去。

朋友介紹的一個賣菜網(wǎng)站,一袋毛豆,三根萵苣,兩個洋蔥一塊生姜還有一包辣椒,分門別類,只有蔥,和香菜捆在一起賣。

于是買蔥,也把香菜一起買了。

香菜我父親最愛吃,母親在每碟涼菜上面都放一蓬,也當(dāng)作裝飾,吃時卷起來,蘸加了白糖的鎮(zhèn)江香醋。

我不吃,但也不討厭。如果是去蘭州拉面店,師傅問要不要香菜?一定也會高聲回應(yīng),要要要。

在美國時是不買香菜的,太貴,買蔥,一買一大把,中華超市一入門,先拎小蔥,別的就隨意了。

碗都沒有洗過一個的姑娘,終于學(xué)會了和面發(fā)面,做卷油餅,做蔥油花卷,都是被逼的,被愛和模模糊糊的愛的責(zé)任心逼的。

餅里卷的蔥一定要多多的,滿得溢出來才好。

被愛的人也沒有別的更多的要求啊,一口辣醬,一口滿滿蔥的蔥油花卷,美滿的一餐。

綠豆糕

小時候吃蘇州采芝齋的綠豆糕,油汪汪的,并不覺得十分好吃,還不如玫瑰酥糖和粽子糖。可是我也不喜歡糖,我根本就不喜歡吃甜的。

有一天,突然很想吃綠豆糕。網(wǎng)購,等足十天集運(yùn)到。嫩綠,清爽,又好看的新綠豆冰糕,似乎并不是記憶中的樣子。一口下去,一滴油都沒有的綠豆糕,直接嗆進(jìn)喉嚨里。

好想吃到油汪汪的綠豆糕啊,我媽媽就自己來做,綠豆煮爛加面加油一起揉,好多油,揉的時候媽媽的手都是油油的,再包入紅豆沙餡,豆沙也是自己洗的,特別紅,特別細(xì)膩,木頭餅?zāi)S〕隽嗣诽m竹菊四種花的綠豆糕。大冬天的晚上,媽媽做綠豆糕的手都是冰的。可是我也沒有多吃幾個,到底不是那么愛吃,也可能是我媽媽怕我中年發(fā)胖,紅豆沙餡里不會再放多多的綿白糖。剩下的綠豆糕,我也沒再吃,后來可能是扔掉了。

我也有過吃什么都吃不胖的少年時代啊,我自己是意識不到的,幾時成了中年。時常回憶童年食物的,一定是到了中年。多放或者少放油鹽糖的中年,少吃甚至不吃的中年,我都一樣地胖了起來。

周潔茹,出生于江蘇常州,現(xiàn)居香港。作家,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