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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蘇軾且歌且舞 吟唱出優(yōu)美哲思
來源:北京青年報 | 陶慶梅  2020年12月04日08:18

小劇場京劇《一蓑煙雨》劇照

用京劇寫文人心態(tài),很難。寫蘇東坡這樣的大文人,寫蘇東坡這樣的大文人在他被貶謫到黃州時的內心思索,更難。

京劇里的文人形象一直就很少。這或許是因為原來京劇觀眾構成非常復雜,追求的是雅俗共賞,不太會為文人專門寫戲。20世紀80年代以來,從陳亞先的京劇《曹操與楊修》到鄭懷興的晉劇《傅山進京》,一種文人寫文人的戲曲新傳統(tǒng)隱約出現(xiàn)。但《曹操與楊修》也罷,《傅山進京》也罷,都是或者寫文人在政治事件中的沉浮,或者寫文人與政治人物的糾葛,對于創(chuàng)作者來說,都有著可以依憑的事件去編織劇作。而黃州時期的蘇東坡,在他的個人生涯中,這一人生階段的政治博弈已經失敗,退守黃州已經是無可奈何。創(chuàng)作者要寫這一階段的蘇東坡,既沒有政治事件可以鋪陳,也沒有政治人物可以對話。如此要直面蘇東坡的內心世界,確實太難了。這有點像是回到當年汪曾祺寫《范進中舉》,要在日?,嵤吕镒龀鑫恼?。但《范進中舉》好歹還有個《儒林外史》的底子,而蘇東坡在黃州,只有寫詩詞曲賦的零散材料,怎么寫?

因而,看到白愛蓮寫《一蓑煙雨》,偏要向這沒有戲中找戲,我不免有些懷疑。但等我真去看了,確實很服氣。白愛蓮不僅在沒戲中找出了戲,為這部戲找到了一種雖散點但并不松散的戲劇結構;更重要的是,她借助這帶著靈氣的戲劇結構,真的以蘇東坡的詩詞曲賦為基礎,帶著我們進入蘇東坡的內心世界。

我說的這個靈巧的戲劇結構,是整部戲以“藏”“嬉”“行”三個場次的構成,講述三種心情。這種松散的戲劇結構之所以能像“戲”,能在沒有事件推動戲劇進展的情況下,讓戲帶著觀眾運行,帶著觀眾一起去探尋蘇東坡這樣一個大文人的內心世界,還是作者在每一個戲劇場面中,都充分調動京劇的表演性特質,讓這些散點的戲劇場面里的每一場景都有著動人的表現(xiàn)方式。比如在“藏”和“行”兩個章節(jié)中,創(chuàng)作者都是用蘇東坡與說書人的虛擬對話展開。在“嬉”這個章節(jié)中,用的是蘇東坡與侍妾朝云自編自演了蘇東坡去世,故友親朋、左鄰右舍前來吊唁。這兩處精巧的設計,就為京劇表演展開了無窮的表現(xiàn)空間。

比如在“藏”這一章節(jié)中,失意的蘇東坡在小酒店里猛然聽到民間藝人在用評書講自己的烏臺詩案。舞臺上,說書藝人的一點一評,與蘇東坡回顧回味自己在這人生重大選擇中的所作所為碰撞在一起。老生蘇東坡與丑角說書藝人,一唱一和,亦舞亦蹈。在沒有情節(jié)、事件的推動下,戲劇場面通過發(fā)揮京劇演員的表演性,將本來只能是交代性的場面表現(xiàn)得妙趣橫生:一邊是丑扮演的說書人插科打諢,一邊是老生扮演的蘇東坡夾敘夾議,蘇東坡就在別人對自己的評述中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

更為巧妙的是,在戲中,編導讓蘇東坡的三種人生階段直接在舞臺上碰面。想象一下小生扮演的少年蘇東坡、老生扮演的中年蘇東坡與丑扮演的老年蘇東坡在舞臺上互相應和的奇妙場面吧!創(chuàng)作者非常巧妙地運用了京劇行當?shù)奶攸c去呈現(xiàn)一個人的不同自我;而少年、老年的分別出現(xiàn),也給了編導巨大的空間,去呈現(xiàn)這部文人戲中想要呈現(xiàn)的思考性主題。

小生在“藏”的篇章中出現(xiàn)。此時,蘇東坡剛被貶黃州,也正在經歷人生中極大的迷惘。仕途與隱逸,為己與為民……進退出處,給人到中年的蘇東坡帶來極大的困擾。此時,少年的蘇東坡翩然而至,給了他一個思考人生的對話對象。在迷茫中遇到少年時的自己,他感慨自己的少年心氣,也想著可以如少年一樣縱情“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但人到中年的老生蘇東坡,終于還是退縮了,因為他在江水中聽到了“親朋呼喚、小兒嬉笑、東坡犁鏵、妻妾軟語之聲……”他舍不下。中年的自己,已經不可能和少年一樣風流瀟灑,中年的自己,有更多的包袱也有更多的責任。在第三篇章,此時的蘇東坡歷經黃州的三年磨煉,即將到汝州做團練副使,此時,老年的他又以丑的形象翩然而至。當老年的自己告訴他身后之事,告訴他身后作品如何被毀,中年的蘇東坡,在黃州的日常生活中參悟了三年的蘇東坡,反而由怒與悲轉向平靜,因為“公道自在人心,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在這小生、老生與丑的對話以及詠唱中,念白又充分發(fā)揚了京劇老生內在的幽默感。一句中年蘇東坡對少年蘇東坡的調侃:“把你活成現(xiàn)在這個樣兒,倒真真的是,對不住了”;一句老年蘇東坡對著中年蘇東坡的揶揄:“我敢來,你竟不敢看!”人生的莫名悲喜,在京劇的念白中緩緩展開。整部戲作者都沒有直接去寫蘇東坡如何感悟,而就是讓大文人在日常生活的一蔬一飯、一詠一嘆中,巧妙地詮釋了蘇東坡如何將佛家心性融入貫通到儒學的哲學思考與人生態(tài)度中。面對著這樣一種亦喜亦悲的戲劇,看著蘇東坡亦出亦入的人生選擇,對于蘇東坡所展現(xiàn)的中國哲學的寬闊胸襟,我們也至少觸及了一些皮毛吧!

這部作品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特點,就是化用蘇東坡的詩詞曲賦為京劇的臺詞。編導與作曲讓演員把蘇東坡的詩詞歌賦娓娓唱來。聽著很多我曾經非常熟悉的詩句——“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我?guī)状味既滩蛔∫錅I。這落淚,既是如劇中蘇東坡的侍妾朝云所說,“太美了!”詩詞歌賦用京劇唱得如此之美,美到讓人想落淚,更是因為我這個學古典文學的博士,似乎突然之間才發(fā)現(xiàn),在漢語言文字的層層疊疊中,那一字一句的音韻之美之后,是那么醇厚,那么有重量的哲思。而這份屬于中國文化的思想內容,并不如西方哲學那樣是一種專門的學問,它就那么融化在優(yōu)美的文字中,融化在這文字層層疊疊構造的美好意境之中。

戲劇的最后,當小生、老生與丑用不同唱腔、不同音色合唱“莫聽那穿林打葉風雨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這三個男人且歌且舞吟唱著的優(yōu)美而有哲思的文字,滋潤著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給他們奮進的勇氣,進退的通達,生死的看護。一代一代的中國文人,也在自己不同的人生境況中,與這些文字與思想再次碰撞,不斷生成新的文字,新的思想。中國的文化,不正是這樣由一代人又一代人積累而形成的嗎?在今天,向著大眾發(fā)揚這樣的文化,不也正是我們戲曲最動人心魄的魅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