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非非:德里達式狂想
來源:《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0年第6期 | 胡亮  2020年12月04日16:21

內(nèi)容提要:本文從發(fā)生學和場域理論的角度,次第論及非非詩派的起因、命名、創(chuàng)刊、立派和解體。非非理論的兩個主要方面,語言詩學和解構(gòu)詩學,具有狂想性或空想性,暗合了或相關(guān)于德里達(Jacques Derrida)等提出的西方詩學。其語言詩學,呼應了全球哲學的語言學轉(zhuǎn)向;其解構(gòu)詩學,呼應了全球文學的后現(xiàn)代主義轉(zhuǎn)向。本文同時認為,非非作品,在很大程度上乖于其理論,兩者并未構(gòu)成嚴格意義上的對稱關(guān)系。

關(guān)鍵詞:非非 周倫佑 藍馬 語言詩學 解構(gòu)詩學

非非主義始于命名而非創(chuàng)刊。據(jù)周倫佑回憶,1986年1月或2月,朱鷹和張建明,還有王世剛,多次游說他承頭搞流派:“在邛海邊豎一桿大旗,照亮中國詩歌的天空!”奈何他卻認為,寫作乃個人之事,并不熱衷于搞流派。恰是在此前后,王世剛正潛心研究“前于語言而存在的思維”,頗欲盡快兜售囊中之物(亦即前文化理論)。周倫佑對此不以為然,卻難以反駁王世剛的反駁:“創(chuàng)造語言就需要思維,不然怎么創(chuàng)造?”卻說1986年4月14日,周倫佑去王世剛家,睡覺前,后者再次敦促前者承頭搞流派。周倫佑調(diào)侃說:“那就叫‘坨坨肉詩派’,或是‘土豆詩派’?!臂幺缛庹撸炼拐?,均為西昌及涼山彝人常見食物也。王世剛嚴肅說:“不要開玩笑,這是正事。”于是,一個主動,一個被動,兩者終于共同發(fā)起了命名?!扒拔幕保俊爸庇X”?——直到周倫佑仍然半開玩笑地說出“非非”1。藍馬連聲叫好,他后來也承認,“非非”,讓前文化理論,在詩歌板塊內(nèi),獲得了一個漂亮的別稱(昵稱)。

很多年以后,王世剛——也就是藍馬——追憶了這個決定性的“非非之夜”,就像瓦雷里(Paul Valery)追憶了決定性的“熱那亞之夜”:“那晚我們圍繞已基本成型的前文化理論,提出了很多名稱。一邊提,一邊掂量和商議。開始提的幾個要么寬了,要么窄了,都不合適。例如‘直覺主義’,我就認為一是國外有人用過,二是與所要推出的內(nèi)容不太相交——除了贊美‘直覺’。這樣來去推敲,提出的都被槍斃。陋室里漸漸有了無可奈何的氣氛,這時他說,‘干脆就叫前文化主義算了’,言下已想作罷。我說,‘這個名稱太干了,太硬了?!院?,我說,‘干脆不要在意義上繞了?!腋械綇囊饬x對位的角度已經(jīng)計窮,難有結(jié)果。我的建議脫口之后,他說,‘我正在想非非兩個字?!乙宦牐?,沒有意義,又具有無窮的意義,聽起來相當空靈飄逸,連聲說到,‘就用這個,就用這個!’我很激動,當即在筆記本上寫下日期,因為我清楚這一天意味著什么。而他呢,不那么激動。名稱就這樣確定了?!? 與周倫佑略有不同,藍馬將“非非之夜”確定為當年當月10日而不是14日。在命名上的最終共識,似乎透出這樣的信息:對周倫佑來說,意味著前文化理論的故意退避;而對藍馬來說,意味著前文化理論的可喜凱旋。

從字面上看,“非非”,并不是沒有闡釋的可能。這正如“達達”(Dada):在法語中意為“搖木馬”,而在羅馬尼亞語中意為“是是”?!斑_達”與“非非”,似乎恰好構(gòu)成了一對反義詞——雖然就詩學旨趣而言,兩者更像一對近義詞或同義詞。藍馬對“非非”的福至心靈般的即興的贊嘆,“沒有意義,又具有無窮的意義”,也將我們導向了惡作劇般的“達達”。旅法羅馬尼亞藝術(shù)家——也是達達主義(Dadaism)的鼻祖——特里斯坦?查拉(Tristan Tzara)說過:“達達主義沒有意義。”旅法美國評論家馬爾科姆?考利(Malcolm Cowley)在談到達達主義的時候也說過:“意義之門緊閉,而且上了兩把鎖;鑰匙被扔掉了。”3在達達和非非之間展開“平行研究”,會獲得有意思的比較文學成果,但顯然已不是本文的目的和任務。

周倫佑的這個命名,亦即鐘鳴所謂“脫口而出的天才之作”,在中國,在詩學層面具有原初意義,而在語言學層面則不排除來自于集體無意識。除了“想入非非”之類的四字成語,還可以找到“非非”的兩字成詞。比如歐陽修的《非非堂記》:“夫是是近于諂,非非近于訕,不幸而過,寧訕無諂。是者,君子之常,是之何加?一以觀之,未若非非之為正也。”再如流傳更廣的《金剛經(jīng)》:“如來所說法皆不可取,不可說,非法,非非法。所以者何?一切賢圣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為何提及《金剛經(jīng)》?此處不說破,后文有分解。

據(jù)周倫佑回憶,1986年4月15日,他在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一本16開的書,半邊藍色背景,半邊紅色背景,兩邊各寫著一個“非”字,很像一本雜志,由此產(chǎn)生了創(chuàng)辦刊物的想法——藍馬卻認為此事本無。16日,周倫佑約來藍馬,在西昌縣文化館餐廳商議創(chuàng)建流派事宜。而據(jù)藍馬回憶,是在他家,而非什么餐廳。不管怎么樣,雙方終于議定:流派就叫“非非主義”,刊物就叫《非非》。周倫佑的積極性忽而大增,可能基于他對“變構(gòu)理論”的思考已有眉目。周倫佑同時意識到成都對于《非非》的重要性:成都意味著先進的印刷設備,意味著可以吸納的詩人,也意味著他與藍馬之間的某種平衡力量。他立即寫信給楊黎,邀請后者參與籌劃。為什么是楊黎?他當時已經(jīng)寫出了一些重要作品,比如《怪客》,比如《十二個時刻和一聲輕輕的尖叫》,并在一定程度上呼應了非非的理論胚胎?!肮挚停褪菑倪@條路上走來(他留下的足印/可以讓女人懷孕)”。21日,楊黎攜妻子小安,坐了一夜火車來到西昌。1986年4月22日,周倫佑、藍馬、楊黎在順城街的一家咖啡館共商創(chuàng)辦刊物事宜。周倫佑提議:由楊黎擔任第一副主編。楊黎堅辭,并轉(zhuǎn)而推薦藍馬,周倫佑未置可否。但是,三者還是就如下事項達成了共識:分頭寫稿,聯(lián)手籌資,由楊黎及其推薦的敬曉東在成都印刷。

這就是最初的聚餐會。至少從表面來看,非非已經(jīng)打造了一個人選或美學意義上的鐵三角。若干年以后,周倫佑坦率地承認:“在非非主義創(chuàng)始及隨后的三年間,整個‘非非’詩群中,我與藍馬、楊黎的關(guān)系是決定性的,至關(guān)大局的?!?藍馬囁嚅著表明:“這是一個比較溫和的表述:非非主義‘一花三葉’——紅白藍?!?楊黎卻耿直地聲稱:“可以說,沒有我也仍然有‘非非’。但是,沒有周倫佑和藍馬,卻絕對不可能有‘非非’?!?藍馬比周倫佑小4歲,楊黎比藍馬小6歲,比周倫佑小10歲。周倫佑、藍馬和楊黎的組合,乃是斗士、術(shù)士和嬉皮士的組合,甚至還是先鋒派、隱逸派和少年輕狂派的組合。他們的千差萬別,在歸于泯然的同時,就已經(jīng)埋下了擴大化和不可調(diào)和的伏筆。

當年5月17日,周倫佑和藍馬前往成都,在火車上緊握,并交換和審讀對方的文章。藍馬提交了一篇長文:《前文化主義與非非藝術(shù)》,共計七節(jié)。周倫佑雖然激賞這篇長文,同時又認為:已有“非非主義”,不必再提“前文化主義”。他很快提出若干建議,并得到了藍馬的愉快采納:將《前文化主義與非非藝術(shù)》改為《前文化導言》,而且只保留前四節(jié);抽出第五節(jié)“前文化與非非藝術(shù)”,加上“我們非非”字樣,作為《非非主義宣言》,署名“藍馬執(zhí)筆”;抽出第七節(jié)“非非詩歌中的前文化還原”(主要論及“三還原”,亦即感覺還原、意識還原和語言還原),改為“非非主義與創(chuàng)造還原”(并添上“三逃避”和“三超越”),與周倫佑所寫“非非主義與語言”和“非非主義與批評”,合并成《非非主義詩歌方法》7,署名“周倫佑 藍馬”;抽掉第六節(jié)“前文化的美學原理”,未刊。周倫佑甚至還在《非非主義詩歌方法》中寫到:“語感先于語義。語感高于語義?!?他后來強調(diào),“語感”這個詞來自楊黎。這樣,似乎經(jīng)過刻意的安排,楊黎也已成為《非非主義詩歌方法》的一個潛作者。值得提前敘及的是,兩年后,楊黎出面解釋了“語感”:“首先是詩人獲得的一種(唯一的)想法”,“其次是詩人對詩的自覺”,“再就是——能指對所指的獨立宣言”。9

同樣是在5月17日,周倫佑也提交了一篇論文:《變構(gòu):當代藝術(shù)啟示錄》10,共計五節(jié)。周倫佑后來稱,此文原名《非非:當代藝術(shù)啟示錄》,事實上就是他自攬任務并最終寫成的《非非主義宣言》,本有七節(jié),第六節(jié)和第七節(jié)就是早已動筆而尚未完稿的《非非主義詩歌方法》和《非非主義小辭典》。這種說法恐有誤記,因為除了標題,最終發(fā)表的全部五節(jié)并未絲毫涉及“非非”或“非非主義”。

至于《非非主義小辭典》11,據(jù)藍馬回憶,其與《非非主義詩歌方法》,均非編輯方案原有,而是在刊物最終付印前臨時動議,由周倫佑和藍馬分頭起草、合稿組裝而成,署名“周倫佑 藍馬”。這個小辭典,共有28個詞條。其中,“結(jié)構(gòu)本能”“原構(gòu)投射”“變構(gòu)創(chuàng)造”“原構(gòu)現(xiàn)實”“超原構(gòu)現(xiàn)實”“一極兩項互含式”“形態(tài)意識”“兩值定向”“前集體意識”“前語言經(jīng)驗”和“多義語義場”11個詞條出自周倫佑,可以全部歸屬于變構(gòu)理論;“前文化”“前文化語言”“前文化思維”“前文化還原”“身境”“巴甫洛夫意識屏幕”和“愛因斯坦意識屏幕”7個詞條出自藍馬,可以全部歸屬于前文化理論;而“非非”“非非感”“非非狀態(tài)”“非非描述”“非非結(jié)構(gòu)”“非崇高化”“非非意識”“非非價值”“非非方式”“非非處理”10個詞條,似乎體現(xiàn)了變構(gòu)理論和前文化理論的錯綜,周倫佑和藍馬的認領(lǐng)也頗有差異:后者認為后面四個出自藍馬,前者認為十個都出自周倫佑。如果周倫佑的說法成立,那么,他就必須同時接受這樣兩個結(jié)論:其一,他所解釋的小部分詞條,始見于前文化理論,比如,“非非價值”和“非非方式”始見于《非非主義宣言》,“非非感”始見于《非非主義詩歌方法》(藍馬執(zhí)筆部分);其二,他對小部分詞條的解釋,參考了前文化理論,比如,“非非價值:前文化隱含價值,具有非功利,非現(xiàn)實,非繼承的特點”“非崇高化:意識還原的一種方法——通過對經(jīng)驗對象的非崇高化處理,使描述更接近真實”。這樣的甄別和繼續(xù)甄別極為重要,也就是說,《非非主義小辭典》——正如《非非主義詩歌方法》——將逐漸不再被籠統(tǒng)視為周倫佑和藍馬的共同思想。

在《非非主義小辭典》中,周倫佑這樣解釋“非非”:“作為名詞是對存在的不確定本質(zhì)的不確定描述;作為動詞用,指通過多度還原重新接近真實的一種方法。”而在《非非主義宣言》中,藍馬卻這樣解釋“非非”:“乃前文化思維之對象、形式、內(nèi)容、方法、過程、途徑、結(jié)果的總的原則性的稱謂。也是對宇宙的本來面目的‘本質(zhì)性描述’?!?2不管怎么樣,到最后,《非非》創(chuàng)刊號發(fā)出來的所有文章都勉為其難地拱衛(wèi)著看似獨一無二的非非主義:藍馬的前文化理論,周倫佑的變構(gòu)理論,似乎都不過是非非主義的雙翼。

據(jù)周倫佑回憶,《非非》創(chuàng)刊號的印刷并不順利。除了外部壓力和阻力,內(nèi)部也生變故:其一,楊黎、萬夏和敬曉東擅自調(diào)整作品篇目及文字,甚至還在封二和封三加上反對非非主義的文字。其二,楊黎并未拿出資金,甚至還花掉了多方籌集的部分印刷資金。周倫佑和藍馬再次趕往成都,去到銀河印刷廠,叫停已經(jīng)開機印刷的創(chuàng)刊號。他們校對內(nèi)容,重排版樣,再次印刷,補交資金,《非非》創(chuàng)刊號這才艱難面世:主辦單位為四川省青年詩人協(xié)會現(xiàn)代文學信息研究室,主編為周倫佑,理論副主編為藍馬,作品副主編為楊黎和敬曉東,評論副主編為尚仲敏,主編和副主編而外的作者,尚有何小竹、梁曉明、寧可、丁當、吉木狼格、萬夏、邵春光、劉濤、李瑤、小安、李亞偉、孟某、余剛、郁郁、姚成、彭先春、唐繼強和徐冬。時在“1986年7月”,而非刊物上印署的“1986年5月”。

就在《非非》創(chuàng)刊號面世不久,1986年8月28日,這個團隊又創(chuàng)辦《非非評論》(報紙),主編為周倫佑,副主編為藍馬和楊黎?!斗欠窃u論》僅印行兩期;《非非》僅印行四卷13,末兩卷同時面世,時在1988年11月。此后,這兩個刊物先后暫時停辦。1990年,又創(chuàng)辦《非非詩歌稿件集》,編輯為尚仲敏、藍馬和楊黎?!斗欠窃姼韪寮芬鄡H印行兩集,第二集面世,時在1991年。本文研究的時間下限,截至1990年,涉及到的非非理論與作品,主要見于《非非》前四卷和《非非評論》前兩期。

周倫佑與藍馬的早期合作,總體上堪稱和諧。但是,《非非主義宣言》的署名方式,將藍馬裝扮成了某個詩學公社的代言人或捉刀者。這個詩學公社,似乎,也就晃動著周氏兄弟的身影。為了曲折地表達異議,并捍衛(wèi)個人獨立原創(chuàng)署名權(quán),藍馬在《非非》第三卷校稿階段,在《非非主義第二號宣言》正文后加了八個字:“本文未經(jīng)集體討論?!敝軅愑影l(fā)現(xiàn)后大為生氣,他與藍馬來回過招,最后強行刪去了這八個字。最終,《非非主義第二號宣言》仍然沿用了《非非主義宣言》的署名方式:“藍馬執(zhí)筆。”

筆者還愿意敘及另外一個花絮:何小竹當年提交給《非非》的作品,《組詩》有個題記,“謹以此詩獻給藍馬”。周倫佑要求何小竹取消題記,經(jīng)后者力辯得以保留。《組詩》分為兩個部分:“人類最初用左手寫文字”“語言是人類用左手和右手打上的結(jié)”——可以說清晰地呈現(xiàn)了藍馬的語言觀:“左手寫文字”,正是所謂“前文化語言”;“左手和右手打上的結(jié)”,正是所謂“文化語言”。14

其實,藍馬很早——甚至可以追溯到童年——就開始思考前文化理論。在接受筆者的訪談時,藍馬回憶了兩個事件。其一,“紅寶石事件”。他在兩歲時,看到一塊紅寶石,引起了內(nèi)在的強烈驚醒,他還沒有學會語言,能清晰地感知到——卻不能清楚地描述出——此種內(nèi)在的強烈驚醒。這足以說明,所謂生命,既存在一種文化的智能活動線(語義活動線),還存在一種非文化的智能活動線(超語義活動線)。其二,“視網(wǎng)膜事件”。他考入西昌衛(wèi)校,得知視網(wǎng)膜有兩種細胞,錐體細胞感明光,桿狀細胞感暗光,前者能——后者卻不能——區(qū)分色彩。這足以說明,所謂世界,既存在一個通過有限的細胞覺知到的假世界(文化世界),還存在一個絕對的真世界(前文化世界)。藍馬終于發(fā)出了自己的“天問”:“我們的視網(wǎng)膜細胞是夠的嗎?”

正是基于此類由來已久的體悟,藍馬才寫出了《前文化主義與非非藝術(shù)》——他接受周倫佑的建議,最終將此文標題改為《前文化導言》。從1986年到1987年,《前文化導言》和《前文化導言之二》共寫成十節(jié):“前文化與文化”“前文化語言與文化語言”“前文化思維與文化思維”“前文化的文學觀和藝術(shù)觀”“前文化與非非藝術(shù)”“前文化的美學原理”“非非詩歌中的前文化還原”“作為精神命運的取向活動的前文化觀念”“作為文化成就的內(nèi)化結(jié)果的文化觀念”,以及“太陽法則與矛盾法則”。藍馬后來聽從筆者建議,將這篇長文恢復了原貌。在此前后,藍馬還寫出《前文化系列還原文譜》15《形容詞與文化價值》16《語言作品中的語言事件及其集合》17《語言革命——超文化》18《新文化誕生的前兆》19《走向迷失》20 和《斷想》21等文章,均可作為《前文化導言》的注腳。1989年8月,藍馬寫出《什么是非非主義》,再次——當然是更加徹底地——用前文化理論來解釋非非主義:“這個世界被文化掉了”“文化了的世界,僅僅是文化了的世界,它不是本來的世界”“文化不過是一種人類方法,而且是人類可以有的多種方法當中的一種方法”“當今人類所熟悉、所接受、所占有、所理解并生活于其中的是文化世界”“這個人類被文化掉了”“文化人類不等于本來人類”“文化人類和文化世界都需要還原,向非文化、前文化和超文化方面還原”“語言還原是所有還原的關(guān)鍵,語言還原把詩人卷入哲學使命?!?2

《前文化導言》及以此為根而叢生出來的相關(guān)文論,可以視為一部詩學專著,一部語言學專著,甚至一部哲學專著。而從哲學的角度來看,這部專著具有傳統(tǒng)和反傳統(tǒng)的雙重特征:就本體論和本源論而言,可謂傳統(tǒng);就文化論和語言論而言,可謂反傳統(tǒng)。23藍馬依靠語言來背叛語言,通過文化來超越文化,如同自置于一個巨大悖論,用柏樺的話來說就是“一個超越了德里達的狂想”。因而這部專著的徹底和勇猛,連藍馬自己也認為,似乎已到了絕地求生的程度:“一首詩應當把語言的絕望與語言的希望牢牢地糾葛在一起?!?4據(jù)說,當藍馬寫畢《前文化導言》,還有《世的界》,就陷入了某種思維困境。為了走出這種困境,他拆散電視機,轉(zhuǎn)而試圖用那些零部件制造一臺永動機。

藍馬為人低調(diào),處世柔性,周倫佑為人高調(diào),處世剛性,前者如水,后者如火,前者內(nèi)省,后者外溢,前者訥于言,后者敏于事,前者一心證己,后者四處布道。正是緣于文本內(nèi)外的種種因和果,前文化理論對于非非的重要性,逐漸得到了越來越高的評估或重估。在創(chuàng)刊號《編后五人談》中,周倫佑最初預言,“《前文化導言》將得頭獎”。若干年以后,尚仲敏也曾斷言,“藍馬才是非非的靈魂”。徐敬亞早就認為,與周倫佑相比,“藍馬的《前文化導言》是比較完整的自圓假說”。25李振聲甚至認為,藍馬乃是非非的“理論祭酒”和“無可爭議的、最富有想象力的理論家”。26藍馬晚近也自領(lǐng)“非非之父”;圓來(本名蒲紅江)作為其信徒,頗欲另立門戶,轉(zhuǎn)而鄭重地發(fā)明和提出了所謂“藍馬非非”。27

藍馬的前文化理論,始于“對語言的全盤絕望”——《非非主義第二號宣言》已有申明。周倫佑的變構(gòu)理論,始于“對語言的不信任”——《非非主義詩歌方法》也有申明。這兩個申明,向度無異,程度有別,故而導致了這樣的結(jié)果:前文化理論首先是語言詩學,其次才是解構(gòu)詩學;變構(gòu)理論首先是解構(gòu)詩學,其次才是語言詩學。

周倫佑的變構(gòu)理論,始見于《變構(gòu):當代藝術(shù)啟示錄》,復見于《反價值》。28他自覺接受“語言的限定”,以此為前提展開了雄辯——這是他與藍馬的一個迥異。他認為,語言——亦即傳統(tǒng)——意味著“原構(gòu)現(xiàn)實”,亦即“一度結(jié)構(gòu)”;而變構(gòu)意味著“超原構(gòu)現(xiàn)實”,亦即“二度結(jié)構(gòu)”。后來,他發(fā)現(xiàn),“邏輯結(jié)構(gòu)”只是語言的表層結(jié)構(gòu),“價值結(jié)構(gòu)”才是語言的深層結(jié)構(gòu)。原構(gòu)如此,變構(gòu)何為?《非非主義詩歌方法》已經(jīng)給出答案:“非兩值對立”“非抽象”和“非確定”。變構(gòu)帶來何物?新價值,新藝術(shù)。這樣的變構(gòu)理論,宜于引來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加以闡釋:“詩從來不是把語言當成一種現(xiàn)成的材料來接受,相反,是詩本身才使語言成為可能?!?9——事實正是如此,周倫佑受海德格爾的影響之大簡直超出了我們的想象。后來,周倫佑通過其變構(gòu)理論,還曾如是表述過非非主義的藝術(shù)使命:“非非主義源于詩,成于詩,但高于詩,大于詩。它的更高目標是文化和價值——即通過語言變構(gòu)和藝術(shù)變構(gòu)以期最終實現(xiàn)的對文化和價值的徹底變構(gòu)?!?0由此可以看得更加清楚,周倫佑的變構(gòu)理論,與藍馬相比,當然已是更加兇狠的解構(gòu)詩學。他似乎已經(jīng)能夠?qū)⑺{馬的重心推向語言詩學,而欲自證孤身開創(chuàng)了中國本土較早——如果不是最早——的解構(gòu)詩學。

非僅緣于為人處世方面的差別,周倫佑和藍馬漸生齟齬,比如,藍馬提出非文化、前文化和超文化,周倫佑卻提出反文化和反價值。周倫佑試圖在某種大局觀念下忽略他與藍馬的差異性,或者按照自己的某種方式抹平此種差異性;而藍馬卻恰好相反——若干年后,他仍然非常認真地對筆者說:“你看,前文化并不是反文化。”但是,非非詩人之間,定然存有若干影響通道:單向的,雙向的,或多向交叉的影響通道。比如,周倫佑和藍馬,都有提及“反價值”。另外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就是:所有非非詩人的文論,就其總體而言,都不超出語言詩學和解構(gòu)詩學這兩個大范疇。比如,田晉川的《潛思維論》,楊黎的《聲音的發(fā)現(xiàn)》和《立場》,尚仲敏的《內(nèi)心的言辭》,毛喻原的《語言書》,還有李震的《詩的音樂精神》——幾乎全都皈依于“直覺”“語感”或“能指”。

行文至此,筆者樂于得出這樣一個小結(jié):非非主義的語言詩學,呼應了全球哲學的語言學轉(zhuǎn)向;非非主義的解構(gòu)詩學,呼應了全球文學的后現(xiàn)代主義轉(zhuǎn)向,而在這兩個方面,都堪稱中國詩學的創(chuàng)世紀和烏托邦。

周倫佑的重要性還在于,一開始,他就在某個方面異于所有同儕,而又獨能與乃兄一起不斷擴大某種視野和胸襟:他的一系列文論,比如《當代青年詩歌運動的第二浪潮與新的挑戰(zhàn)》,31又如《論第二詩界》32和《第三代詩論》,33都密切地關(guān)注著整體、階段和先鋒意義上的中國當代詩。

1988年7月,藍馬在《非非主義第二號宣言》中,對“詩歌”,對“一切”,給出過這樣的“非非主義忠告”:“在所有應當沉默的地方,堅持一片喧嚷?!蔽哪?,他又給出了這樣的注釋:“此言乃針鋒相對于維特根斯坦的‘在不能言談的地方,應當保持沉默’而發(fā)。其哲學起點應在維特根斯坦的終點上?!彼{馬提到的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名言,出自其《名理論》(今通譯為《邏輯哲學論》)。藍馬當時并未讀過這部語言哲學名著,維特根斯坦此語,可能見諸某個雜志某篇文章。但是,據(jù)周倫佑和藍馬回憶,正是在1988年前后,他們已經(jīng)讀到維特根斯坦的《文化和價值》。34這是一部致命之書:“文化”和“價值”,在兩個向度上,可能分別助推了藍馬的“前文化理論”和周倫佑的“反價值理論”。

《前文化導言》的寫作,早于《文化和價值》中譯本的出版,這并不意味著藍馬當時沒有接觸過維特根斯坦。可以肯定的是,《前文化導言》的文體(札記之氣韻),深受維特根斯坦——還有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的影響;而《前文化導言》的觀點,早已撓及《邏輯哲學論》的痛癢。維特根斯坦確立了“語言-世界”的同構(gòu),認為語言的界限即是世界的界限。35藍馬則確立了“語言-文化”的同構(gòu),認為語言的界限即是文化的界限,卻又試圖通過超語義實驗,敲碎文化的厚殼,突破語言的界限,重返無限的先驗智慧,亦即非文化、前文化和超文化領(lǐng)域。所以藍馬又說:“能說的,都是不必說的,必須說的,恰恰是無法說的?!?藍馬出發(fā)點,恰是維特根斯坦止步處,前者在無意間早已自置于后者以外。如果仍然借來《非非主義第二號宣言》里面的術(shù)語,可以這樣說,維特根斯坦的哲學乃是“語言反映論”,而藍馬的詩學乃是“語言發(fā)生論”甚或“語言創(chuàng)世論”。

當其時,藍馬也不知道巴特(Roland Barthes)為何方神圣。他可能是從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的《普通語言學教程》36借來那對著名的術(shù)語——“能指”和“所指”,并在《非非主義第二號宣言》中推出一對半新的術(shù)語——“超能指”和“超所指”。若干年以后,藍馬還用“能指”和“所指”,向筆者解釋了何謂“超語義實驗”:“就是要突破‘能指’和‘所指’的咬合,在‘能指’、‘所指’形成的語言流傳統(tǒng)功能之外實驗附加一些新的功能?!?/p>

藍馬新創(chuàng)的其他術(shù)語,比如“文化語言”和“前文化語言”,“載體性的結(jié)構(gòu)”和“本體性的結(jié)構(gòu)”,“語義”和“語暈”(筆者少年時,初見這個詞,頓時心醉神迷),均可以對應海德格爾提出的“說話”(Sprechen)37 和“道說”(Sagen)。在海德格爾看來,后者如同“河流”,前者如同“河岸”,后者使世界“澄明”,前者讓存在“遮蔽”38。而在藍馬看來,“語義”用以刻畫“文化中的那份世界”,“語暈”用以呈現(xiàn)“尚未被文化部分”和“永不被文化部分”39。至于藍馬的“還原”,也就相當于海德格爾的“解蔽”;所謂“前文化狀態(tài)”“非文化狀態(tài)”或“非非狀態(tài)”,也就相當于海德格爾的“本真狀態(tài)”。海德格爾的“直觀與表達的現(xiàn)象學”——被手冢富雄誤打誤撞地追憶為“表達與現(xiàn)象”——對非非主義的啟發(fā)性,或者說兩者的可比性,從這里就可以窺斑見豹。

周倫佑則確立了“語言-傳統(tǒng)”同構(gòu),以及“語言-價值”的同構(gòu),并將其作為變構(gòu)理論的針對點。他新創(chuàng)的術(shù)語,比如“原構(gòu)”和“變構(gòu)”,后者也可以對應德里達(Jacques Derrida)提出的“解構(gòu)主義”(Deconstruction)之“解構(gòu)”,而前者卻不能對應索緒爾提出的“結(jié)構(gòu)主義”(Structuralism)之“結(jié)構(gòu)”。雖然德里達曾激烈批判索緒爾的“邏各斯中心主義”,但是非非主義——包括周倫佑和藍馬——的語言詩學,在一定程度上,還曾獲益于結(jié)構(gòu)主義語言學。因而,恰是周倫佑提出的“原構(gòu)”,而非通行意義上的“結(jié)構(gòu)”,將迎來他的寒光閃閃的變構(gòu)之刃。在德里達看來,“解構(gòu)主義”主要意味著“反邏各斯中心主義”,其動員令傾向于顛覆“語言”“二元”和“等級秩序”40。而在周倫佑看來,“原構(gòu)”代表結(jié)構(gòu)的穩(wěn)定性(亦即“不死的結(jié)構(gòu)”),“變構(gòu)”則恰好代表對這種穩(wěn)定性的瓦解?!巴呓狻?,這也正是德里達念茲在茲的口頭禪。鐘鳴講過一個小道消息,“聽說,法國的德里達對中國的‘非非’推崇備至”。但是,他,還有筆者,都沒有找到有力的證據(jù)。周倫佑的變構(gòu)理論,后來深化為反價值理論,也暗合了尼采關(guān)于“重估一切價值”的論述。據(jù)周倫佑回憶,他當時無從得見尼采的《權(quán)力意志》,也不知悉周國平尚未出版的博士論文《尼采與形而上學》。這樣的暗合,也就很奇妙。

雖然藍馬和周倫佑對“形容詞”的敵意,可能受到過阿蘭?羅布-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的影響,“物件悍然不顧我們的大批賦給它以靈性或保護色的形容詞”41,但是如果比較格里耶對楊黎的巨大改造,前述影響就會變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楊黎的組詩,《冷風景》(標題為周倫佑所?。?,就題獻給這位法國新小說大師。以格里耶為主帥的新小說——現(xiàn)在加上楊黎的詩——的目標,就是致力于一口咬定:“世界既不是有意義的,也不是荒誕的。它存在著,如此而已。無論如何,這點是最值得注意的?!薄独滹L景》呈現(xiàn)出來的詩學意義正是如此:將事物還原為事物,將人還原為人,人可以物化,物不可以人格化。楊黎這種新小說向度上的零度寫作,得到過柏樺的曲為辯護,“他妄圖在此收回詩喪失給小說的地盤,為《怪客》或《冷風景》向小說索賠”。據(jù)周倫佑回憶,他和藍馬對這樣的詩都持保留態(tài)度,在籌備《非非》第二卷的時候,周倫佑試圖開設一個欄目“小說與詩”,將格里耶的小說《咖啡壺》和《海灘》按楊黎方式分行排列成詩,再將楊黎的詩《街景》按格里耶方式排列成小說,從而展開跨文體或換文體比較。這個奇思妙想,如此好玩,不意卻遭到楊黎冷遇,周倫佑最后只好作罷。但是楊黎從來沒有放棄過格里耶,他后來創(chuàng)辦先鋒文學網(wǎng)站,干脆就直接叫做“橡皮”(來自格里耶同名小說)。

上文已經(jīng)從非非的理論,談到非非的詩,本節(jié)擬就這個問題有所展開。

要就這個問題有所展開,且容筆者繞道莽漢的詩。莽漢與非非的若即若離,正如超現(xiàn)實主義(Surrealism)與達達主義的難分難解?!斗欠恰废群罂龆辔幻h詩人——包括李亞偉、萬夏、二毛——的詩,換句話說,這些莽漢詩人也算是加盟過非非?!斗欠恰穭?chuàng)刊號率先刊出李亞偉的四首詩,包括《高爾基經(jīng)過吉依別克鎮(zhèn)》。據(jù)周亞琴回憶,當周倫佑把創(chuàng)刊號帶回家,兒子周達揚立馬取看,很快陶醉于《高爾基經(jīng)過吉依別克鎮(zhèn)》,一邊讀,一邊哈哈大笑,并且仿寫出這樣的詩句,“那時沙皇鐵青著臉,在情婦瑪利亞那里生胃病”。周達揚當時只有六歲,與成年人相比,可能更加接近“非非狀態(tài)”或“前文化狀態(tài)”。但是,他并沒有相中乃父的詩,也沒有相中藍馬、楊黎或何小竹的詩。

這個喜劇性的挑選,似乎提前代表后來的讀者,給非非提出了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三個問題:非非詩,能夠踐行其理論并體現(xiàn)為對理論的盲人摸象嗎?如果詩而不能踐行理論,何者更能體現(xiàn)所謂非非生機呢?如果理論更能體現(xiàn)非非生機,那么詩能夠以另外的峰頂比高于理論嗎?對這三個問題,很多讀者和學者——包括敬文東——都給出了較為悲觀的答案。在這里,且引來何小竹的看法:“從《非非》1986年創(chuàng)刊開始,作為中國‘先鋒’詩歌最具流派特征的‘非非主義’便獲得了‘革命性’的成功。但這與其說是‘非非’詩歌的成功,毋寧說是‘非非’理論的成功?!?2在這個方面,可以說,非非恰與莽漢相反。

即便退而求其次,僅就既有詩,挑選或推薦非非代表作,也是一件甚為困難的事情。比如,周倫佑很看重梁曉明的《各人》和《玻璃》,藍馬的《世的界》,尚仲敏的《深淵》和《風暴》,楊黎的《冷風景》和《高處》,何小竹的《鬼城》,余剛的《宗教動亂》和《近況》,劉翔的《摘自灌木叢》,陳小蘩的《精神的樹冠》和《精神鏡象》,小安的《種煙葉的女人》,以及他本人的《自由方塊》和《頭像》。43又如,藍馬則很看重周倫佑的《帶貓頭鷹的男人》,楊黎的《冷風景》和《高處》,尚仲敏的《深淵》和《寫作》,何小竹的《夢見蘋果和魚的安》和《組詩》,吉木狼格的《紅狐貍的樹》,劉濤的《又是綠燈》,小安的《種煙葉的女人》,以及他本人的《世的界》和《凸與凹》。上面提及的這些作品,并不能全部見于《非非》前四卷。楊黎卻認為:“作為一個詩歌流派的‘非非’,我感到驕傲的是因為有了何小竹、吉木狼格、小安這三位最值得我稱道的詩人。因為他們的存在,使‘非非’之所以成為‘非非’?!焙涡≈駝t認為:“現(xiàn)在,如果有人問我,誰是‘非非’第一詩人:毫無疑問,我會說是楊黎?!彼瑫r認為:沒有吉木狼格,非非就“缺少了構(gòu)成這個流派的一個重要支撐”;而小安在純粹和語言的自覺性方面“完全可以排在‘非非’任何一位‘男’詩人之前”。下面的針鋒相對,就更加富有戲劇性:何小竹認為,“《世的界》是對楊黎《高處》的模仿,嚴格意義上不是藍馬的成功之作”;藍馬卻認為,“如果非非只有一種宗旨:前文化,那么最能體現(xiàn)宗旨的作品就是《世的界》”。先來讀《高處》:“A/或是B/總之很輕/很微弱/也很短/但很重要/A,或是B/從耳邊/傳向遠處/又從遠處/傳向森林/再從森林/傳向上面的天空”。再來讀《世的界》:“指船/指帆/指鴿/指鷗/指海/與樹林/與墳叢/與結(jié)合/既作為物質(zhì)/而發(fā)光/閃光/又作為悸動/有東/有西”。

上述分歧或見仁見智,已經(jīng)引出另外三個問題:上述關(guān)于非非詩的判斷是著眼于詩,還是著眼于所謂非非風度呢?非非風度是否為非非詩人所必有,而為非非非詩人所必無呢?當非非詩人不再刻意求得非非風度,是否能有機會求得更加寬闊的非非非風度呢?最后兩個問題,也許可以得到清晰的回答。比如,無涉非非的于堅,所作《對一只烏鴉的命名》就是一次非常標準的非非式命名。又如,偏離非非的藍馬,所作長詩《竹林恩歌》為自己惜重并被圓來和喻言激賞,所作《日以繼夜》和《九月的情緒》44為柏樺看好,所作《獻給桑葉》為何小竹看好,所作《秋天的真理》(亦即《秋思》)為筆者看好。然而,作為迷你派抒情詩人的這個藍馬,還是作為《世的界》作者的那個藍馬嗎?還是說過“我對非非詩的期待是語言之花:就是語言的空殼、語義上的空集合”的那個藍馬嗎?顯而易見,藍馬已經(jīng)面目全非;這也就再次證明:在更多的情況下,恰是作品導出了理論,而不是理論導出了作品,如果真的存在后一種情況,那么無論何種理論——包括非非主義理論——都有可能是創(chuàng)造力的五花大綁。

非非主義的難以例外的宿命,正如考利所言,就在達達主義似乎一帆風順之時,它實際上從內(nèi)部逐漸死亡。死亡緣于分裂,分裂緣于何物?也許關(guān)乎酒、關(guān)乎錢、關(guān)乎名、關(guān)乎女人、關(guān)乎其他各種利益,也許關(guān)乎謊言、誤會、提防、猜忌、挑撥和文人相輕,也許關(guān)乎性格和品格,也許關(guān)乎氣功、幻覺和特異功能,也許關(guān)乎詩和詩學的愿賭不服輸。誰又說得清呢?時間來到1988年11月,終于發(fā)生了早有預兆的“非非事變”。據(jù)周倫佑回憶:他與藍馬和楊黎在宜昌印好并寄出《非非》第三卷和第四卷,從宜昌返重慶,船到巴東,時值夜深,楊黎和藍馬去買來一瓶白酒,幾袋油酥豌豆,他據(jù)席向藍馬和楊黎鄭重聲明:“我以后決不會再和你們共事?!边@就是最后的聚餐會。據(jù)藍馬回憶:他們一起回到成都,周倫佑在他家待了幾天,一起寄出兩期《非非》后,他將周倫佑送上去火車站的公交車或去西昌的火車,然后去郵局把早已寫好的斷交信(只有一句話)寄給后者:“從今以后,你我之間,在一切方面,一刀兩斷。”至于楊黎,傾向于認可藍馬的說法。周倫佑自稱在《十三級臺階》中早就預言過這樣的結(jié)局,“教堂的鐘聲敲響七下,靈魂之門打開。在你進來的那一瞬間,有人離你而去,藍馬離你而去,你身上長滿鸚鵡”。這件作品寫于1986年4月,刊于《非非》創(chuàng)刊號。“鸚鵡”,據(jù)周倫佑自釋,意味著“流言如矢”。不管怎么樣,作為一個流派,非非主義終于在1988年底轟然解體。

后來是在1992年,又在2000年,經(jīng)周倫佑獨力運作,曾經(jīng)兩度復刊《非非》?;蛞詾檫@不再是一個文學流派,而只是一個文學刊物——周倫佑卻堅決反對這樣的看法,他自稱從此進入了“后非非”階段。限于本文的斷代史一般的任務,這個問題,筆者只好留給其他研究者。當然,下文的撮述或許算不上是蛇足:正是在這個時間段,周倫佑重出江湖,勠力倡導“紅色寫作”和“體制外寫作”——他暫時擱下變構(gòu)理論,退回到自己的青少年時代,再次立錐于“用生命探雷”的介入詩學45;藍馬歸于山林,潛心研創(chuàng)“本然幸福學”——他繼續(xù)體悟前文化理論,退回到人類的軸心時代,運用佛學元代碼系統(tǒng)將前文化理論轉(zhuǎn)換成“幸福本有,痛苦本無”“本然則幸福,使然則痛苦”的人生哲學46。周倫佑在詩學范圍以內(nèi),揚棄了非非的初衷(變構(gòu)理論);藍馬在詩學范圍以外,頑守了非非的初衷(前文化理論)。而楊黎,一直浪游江湖,他由“白描”和“語感”轉(zhuǎn)向了“廢話主義”:“詩啊,言之無物?!?7恰是這個自稱懷揣想要發(fā)表作品的私心——“在我抽屜里面藏著幾首寫好了很久的詩,我覺得它們馬上就要影響中國了”——加盟非非的縱欲主義詩人,反而在詩學范圍以內(nèi),堅持了非非的初衷(亦即語言詩學和解構(gòu)詩學)。當紅白藍愈來愈顯出色差,藍馬作偈如是:“是非是是非,非非是非非,是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

注釋:

1 本節(jié)以上文字主要參考周倫佑《非非主義編年史綱》,《懸空的圣殿——非非主義二十年圖志史》,周倫佑主編,第125-151頁。下引周倫佑,凡未注明,均見此文。

2 胡亮、藍馬:《藍馬訪談錄》,《詩歌月刊》2011年第12期。下引藍馬,凡未注明,均見此文。

3 [美]馬爾科姆?考利:《流放者歸來:二十年代的文學流浪生涯》,張承謨譯,重慶出版社2006年版,第135頁。下引考利,亦見此書。

4 《異端之美的呈現(xiàn)》,《打開肉體之門——非非主義:從理論到作品》,周倫佑選編,敦煌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5頁。

5 按照筆者的個人化理解:這里的“紅”,就是 “紅色寫作”之“紅”,代指周倫佑;“白”,既是“白描”之“白”,亦是周倫佑借來巴特(Roland Barthes)術(shù)語不點名批判楊黎的“白色寫作”之“白”,代指楊黎;“藍”,既是“藍馬”之“藍”,亦是“佛教藍”之“藍”。

6 楊黎:《我與“非非”》,《燦爛——第三代人的寫作與生活》,楊黎編著,青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30頁。下引楊黎,凡未注明,亦見此文。

7 周倫佑和藍馬后來又將此文進行精簡,改為《非非主義宣言(1986)》,署名“周倫佑 藍馬執(zhí)筆”,參加由《深圳青年報》和《詩歌報》組織的“1986’現(xiàn)代詩群體大展”。參見《深圳青年報》總第184期;《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群大觀(1986-1988)》,徐敬亞等編,同濟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33-35頁。

8 11 12 非非資料室:《非非》(第1卷),1986年5月(實為7月),第72、74-75、1-2頁。

9 16 非非資料室:《非非主義小辭典(第二批非非詞匯)》,《非非》(第3卷)1988年,第146頁。

10 此文后經(jīng)顧彬(Wolfgang Kubin)譯為德文,載于德國《袖珍漢學》1990年。

13 第2-4卷主辦單位均改為中國非非主義詩歌實驗室;第2卷主編為周倫佑,理論副主編為藍馬,作品副主編為楊黎和劉濤,評論副主編為尚仲敏和敬曉東;第3卷和第4卷主編為周倫佑,理論副主編為藍馬和楊黎,作品副主編為劉濤和何小竹,評論副主編為尚仲敏和周倫佑(兼)。

14 非非資料室:《非非》(第4卷)1989年(實為1988年),第16-21頁。

15 《巴蜀現(xiàn)代詩群》1987年。

17 非非資料室:《非非》(第2卷)1987年。

18 《百家》1988年第2期。

19 《非非評論》(第1期)1986年8月。

20 《作家》1990年第10期。

21 《藝術(shù)廣角》1990年第6期。

22 參見《什么是非非主義》,《海水與浪花——藍馬詩文集》(文論卷),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第33-45頁。這是作者針對相關(guān)管理部門的調(diào)查傳訊給出的書面回答。

23 周倫佑認為,藍馬的“前文化”,就是某些傳統(tǒng)哲學的“翻版”。這些傳統(tǒng)哲學包括柏拉圖的“理念”、老子的“道”、普羅提諾的“太一”、黑格爾的“絕對精神”以及鈴木大拙的“宇宙潛意識”。順著這樣思路,筆者認為,也許還應該提及佛家的“空”。鐘鳴則認為,“像藍馬(王世剛)欣喜若狂的原始思維,在人類學和語言學里,早已老生常談”,并例舉了列維-布留爾(Lvy-Bruhl,Lucien)的《原始思維》,中譯本已有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丁由譯。

24 非非資料室:《非非主義第二號宣言》,《非非》(第3卷)1988年,第15頁。下引此文,不再加注。

25 徐敬亞:《圭臬之死》,《崛起的詩群》,同濟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186頁。下引徐敬亞,亦見此文。

26 李振聲:《季節(jié)輪換》,學林出版社1996年版,第71、88頁。

27 參見圓來《藍馬非非研究之一》《藍馬非非研究之二》,《藍馬圓來文論集》,中國戲劇出版社2009年版,第174-189頁。

28 非非資料室: 《非非》(第3卷),《開拓》1989年第1期。

29 [德]海德格爾:《荷爾德林和詩的本質(zhì)》,《荷爾德林詩的闡釋》,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47頁。

30 周倫佑:《非非主義:不可抗拒的先鋒》,《懸空的圣殿——非非主義二十年圖志史》,西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頁。

31 《浪潮》(第2輯),花城出版社1986年版;《非非評論》(第2期)1987年5月;《藝術(shù)廣角》1987年第2期。

32 《非非評論》(第1期)1986年8月。

33 《藝術(shù)廣角》1989年第1期。

34 當為清華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譯者為黃正東、唐少杰。

35 Word(語言)與world(世界),這兩個詞,可能具有相同的詞根。

36 或為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譯者為高名凱。

37或“跟隨道說”(Nachsagen)。

38 [德]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237-271頁。

39 藍馬:《語言革命——超文化》,《海水與浪花——藍馬詩文集》(文論卷),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第132頁。

40 王泉、朱巖巖:《解構(gòu)主義》,《西方文論關(guān)鍵詞》,趙一凡、張中載、李德恩主編,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259-268頁。

41[法]阿蘭?羅伯-格里耶:《未來小說的道路》,《現(xiàn)代西方文論選》,伍蠡甫主編,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313頁。下引格里耶,均見此文。

42 何小竹:《我與“非非”》,《燦爛——第三代人的寫作與生活》,楊黎編著,青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56-557頁。下引何小竹,均見此文。

43參見周倫佑《當下語境中的非非主義》,《藝術(shù)?構(gòu)詩學》,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5年版,第189頁。

44 這兩件作品,很奇怪,卻并未收入藍馬僅有的兩種詩集。參見《藍馬圓來詩歌選集》,中國戲劇出版社2009年版;《海水與浪花——藍馬詩文集》(詩歌卷),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

45 周倫佑:《證詞》,《在刀鋒上完成的句法轉(zhuǎn)換》,唐山出版社1999年版,第154頁。周倫佑在接受采訪時自稱,“介入即變構(gòu):對現(xiàn)實的變構(gòu)”,實在難以得到筆者的茍同。

46 關(guān)于前文化理論對佛學的呼應,筆者有過較為深入的論述:“藍馬為他的一系列舊文增加了若干注釋,這些注釋不妨如是理解:文化即世間;非文化、超文化即出世間;語義即妄念;世界即名相;退出文化、語言和世界即放下萬緣;前文化還原即破除所知障;還原之至境即實相無相;前文化狀態(tài)即本來面目和大歡喜之境;人人皆有非非性即眾生皆有佛性?!眳⒁姾痢斗欠侵髁x與當代佛學無意識闡釋——讀〈藍馬圓來文論集 〉,重證早年一個觀點》,《闡釋之雪》,中國言實出版社2014年版,第23-33頁。關(guān)于前文化理論向人生哲學的轉(zhuǎn)化,可以溯源到《非非主義第二號宣言》對“人的解放”的相關(guān)論述,還可參見藍馬《痛苦與幸福》,四川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佛法與幸福》,中國國際出版社2010年版;《幸福是自己給的》,南海出版公司2013年版。

47 楊黎:《楊黎說:詩》,《小楊與馬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30頁。

48 《新京報》編《追尋八十年代》,中信出版社2006年版,第79頁。

[作者單位:四川省遂寧市文廣旅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