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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0年第6期|王秀梅:第四個航海人(節(jié)選)
來源:《江南》2020年第6期 | 王秀梅   2020年12月08日07:06

那個二月的上午,天下著雪,但氣溫并不很低,雪花落到地上就融化了。因此,當長串的軍車從海岸街上碾軋而過時,路面很快就變得濕滑、泥濘,骯臟不堪。這讓我很不高興,因為我正騎著心愛的“中壇元帥戰(zhàn)車”,打算穿過海岸街到海邊去看看。

那輛名叫中壇元帥戰(zhàn)車的自行車,是祖父送給我的十二歲生日禮物。

我的戰(zhàn)車剛在朝陽街和海岸街交會路口探了一下頭,就遇上了日本人的那隊軍車。祖父不斷地叮囑我,遇到那些蠻不講理的日本人,千萬要躲著走。因此,我把戰(zhàn)車往后退了退——就在這時候,我看到了三十六歲的曲云涌,我的叔叔。

曲云涌是我們老曲家的航海人之一,也是老曲家一個“不安分”的人。據(jù)傳說,老曲家有一個不能被打破的“魔咒”:每一代都要出一個不安分的航海人。第一個不安分的航海人,要往上追溯到我的二爺爺?shù)亩敔?,名叫曲魚躍。據(jù)傳,曲魚躍在十六歲時離家出外游歷,曾經(jīng)于1866年返回過一次。當時他乘船而回,那支龐大的船隊共有商船三十五艘。曲魚躍在老曲家的“百英聚客?!弊×艘灰梗鞍胍顾v述了很多海上的奇聞軼事;第二天早上,曲家人發(fā)現(xiàn)他再次消失了。從此他再也沒回來過。此后,曲家每一代都要出一個航海人,每個航海人都在三十六歲那年有過一次匪夷所思的返鄉(xiāng)經(jīng)歷。

跟曲家老祖上不同的是,曲云涌并不是乘船而回的。他后來解釋說,他把大船停泊在另外一個港口,自己輾轉(zhuǎn)從陸路而回。大家都相信他說的話,因為眾所周知:煙臺港口停泊著日本人的軍艦,它們是會隨時殺人的。

那些軍車沿著海岸街往市中心開進,車上拉滿了嘰里咕嚕說著日本話的士兵。人們關門閉戶,躲在窗簾后面張望,他們看到曲云涌一個人走在海岸街上。其中一輛軍車在曲云涌身邊停下,跳下兩名矮小健壯的士兵,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

曲云涌停下腳步,把手里的旅行箱放到地上,右手緩慢地伸進棉襖口袋里。這個動作讓那兩名士兵有點警惕,他們往后跳退了兩步。隨即又跳下兩名士兵,朝著曲云涌哇啦吼叫。

我的心提到了喉嚨口,一個勁怦怦地跳。隔著灰色粗布質(zhì)料的棉衣,我不敢猜測曲云涌的手在口袋里尋找著什么。士兵們用刺刀指住他那灰色的棉衣口袋,他們身上垂掛的子彈袋、水壺、匕首等物件發(fā)出一陣亂響。

曲云涌似乎對士兵們的舉動感到迷惑不解,他緩緩地把右手從口袋里拿出來:原來是一盒火柴。

“我的煙滅了?!彼f。他舉起左手,用拇指和食指捏著半支被雨雪打濕的卷煙。

又一陣叮當亂響,士兵們罵罵咧咧地爬上車,其中一人頭上的卡其布軍帽掉到街上。曲云涌拾起那頂圓乎乎的東西,朝車上遞過去。

然后,曲云涌提起蒼黃色的皮革旅行箱,沿著海岸街朝東走。路過海岸街和朝陽街交會處的路口時,他并沒有停留,而是徑直繼續(xù)朝東走。曲家客棧是個四合院,站在路口便可以看到北樓兩層那十八個窗戶。叔叔看了看那棟兩層建筑,又看了看我,朝我露出有點調(diào)皮的笑。接著,他從口袋里掏出兩塊糖,遞給我。我看了看他灰色棉衣上那兩個碩大的口袋——就在剛才,當他把右手伸進口袋里時,還引起了日本人的恐慌。我想,日本人一定以為他的口袋里藏著槍。

然后,直到黃昏時分,曲云涌才重新出現(xiàn)。他走進客棧的時候,曲家人正在吃晚餐,他像七十多年前的曲魚躍那樣,打量著曲家客棧的門窗、墻壁、落地鐘、桌椅、家具。他發(fā)現(xiàn)門窗和樓梯都換了新的,墻壁也貼了時髦的壁紙。

我抬起頭看到是他,便說:

“你不是上午在海岸街上給鬼子撿帽子的那個人嗎?你是要住店嗎?”

這個時候,我的祖父站起身,走到曲云涌跟前,仔細看了看他,扭頭對我說:

“曲潮生,他是你的叔叔?!?/p>

我放下碗筷,跑到曲云涌身邊,問:

“你就是我們老曲家第四個航海人?”

“沒錯,小子,”曲云涌摸摸我的頭,“我走的時候,咱們老曲家還沒有你呢?!?/p>

那天晚上,曲家的人——祖父、父親曲風起和母親邱氏,外加那個里里外外一把手的廚子及他的兩個徒弟,還有一個女仆,全體集中在客廳里,跟曲家這個不安分的航海人逐一相認。祖父吩咐廚子泡上一壺上好的茶,然后把門窗關緊,掛上客滿的牌子,暫停營業(yè)。

“日本人來了以后,商戶銳減,住店的人明顯少了?!弊娓竾@息了一聲,“咱們祖上留下的這份家業(yè),不知道還能撐多久。云涌,你這次回來就不要走了,跟你大哥一起給我當個幫手,老曲家的祖業(yè)不能斷送在咱們手里?!?/p>

客廳里生著火爐,曲云涌把白天穿的那件灰棉襖脫掉,換上一件藏藍色長衫。那件長衫質(zhì)料很好,完全不輸朝陽街上幾個大老板的穿著。

這似乎說明,我的叔叔二十年來為自己掙得了不錯的生活。大家都想好好聽聽他的航海故事,要知道,老曲家這一百年來,只有四個人離開小城去了海上闖蕩。余下的曲家人,一直在守著本分過日子。

“叔叔,你也像曲魚躍老祖宗那樣,在海上航行嗎?”我問。

“當然了,”曲云涌說,“你別忘了,我當初離開家鄉(xiāng)到外面闖蕩,就是為了效仿我們曲家的航海人。”

“哦!”我發(fā)出一聲激動的嘆息。我渴望聽到那些傳說中的瑰麗的故事?!澳敲?,你也見識過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魚嗎?比如叫聲像豬一樣的鱄魚、吃了它的肉就不會生疥瘡的赤鱬、長著一個腦袋卻有十個身子的何羅魚?”

關于曲家航海人返鄉(xiāng)時講過的那些奇奇怪怪的魚,我在想象里溫習過無數(shù)遍了。曲家人把這些關于航行的傳說一代一代傳給后輩,到了我這一輩,已經(jīng)是第五輩了。

“海里的怪魚,那是航海人見識到的最稀松平常的事物了。怎么說呢,我隨口一說就能說出好幾種。比如只有一只眼睛的薄魚、預示著莊稼豐收的文鰩、樣子像牛一樣的鮭魚、長著六只腳能治瘟疫的珠鱉魚、尾巴上長著紅色羽毛的豪魚、有四個腦袋的倏魚、嘴巴像一根針似的箴魚、能躍出水面在空中滑行一百米的飛魚、一米多長的鮫魚……還有人魚,比人的身高還長,頭骨又厚又大,后肢退化,前肢像魚鰭,也像人的胳膊。人魚像人一樣,一年生一只小人魚,它給小人魚哺乳的時候,用前肢抱著小人魚,姿勢跟人非常像?!?/p>

曲云涌停下講述,喝了一口茶,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我,說:

“我十二歲的時候,聽我叔叔講海上故事,也跟你現(xiàn)在一樣著迷。”

祖父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對父親說:

“潮生這孩子的心性,跟你兄弟太像了。再過上幾年,他也會野得留不住?!?/p>

叔叔笑著說:

“爹啊,咱們家下一代航海人肯定就是潮生了。您就不要管啦,這是咱們老曲家的魔咒,您也管不了?!?/p>

據(jù)曲云涌那晚的講述,離家二十年中,他一直像我們的航海人祖上那樣,在茫茫的大海上航行。起初他只是一名船員,后來他擁有了自己的大船,當上了船長。這期間他遇到過海難,英武的大船被風暴撕成碎片的經(jīng)歷也發(fā)生過幾次。他死里逃生,登上另外的大船;然后,過上幾年,他再重新?lián)碛幸凰倚碌拇蟠?/p>

曲云涌的經(jīng)歷,跟我們老曲家歷代航海人的經(jīng)歷如出一轍。也因此,每當老曲家的航海人在三十六歲那年返鄉(xiāng)的時候,關于靈魂的傳說就要沉渣泛起,在這棟兩層四合院上空神秘地飄蕩一次。

說起關于靈魂的傳說,就得說起我們老曲家第一個航海人曲魚躍。

不僅僅在朝陽街、順太街和海岸街上,就算在整個煙臺山下,曲魚躍的傳說也是人盡皆知。

我們的祖上曲魚躍在七十多年前返回家鄉(xiāng)后,也是在同一個客廳里,跟曲家人一起談天說地。當時他講述了海里的怪魚、海上的日出和雷電、匪夷所思的海上奇遇等很多讓大家聽得如醉如癡的故事。當然,他也講述了幾次海難,特別是一次讓他變得一無所有的海難。據(jù)說,他的那艘大船名叫“吉量號”,海難之后,吉良號上的船員全都罹難,只有他一個人活了下來。醒來之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另外一艘大船之上。于是,他成了那艘大船上的一名普通船員。又經(jīng)過了一年的航行,那艘大船抵達煙臺港,我們的祖上曲魚躍上得岸來,回到曲家客棧,跟曲家人共度了那個后來變成傳說的夜晚。

當時,為了把曲魚躍留下來,我們的祖上初氏邀請朝陽街上共濟醫(yī)院的安護士來家里做客,試圖撮合他們愛上彼此。如初氏所愿,那可憐的姑娘被神采飛揚的曲魚躍迷住了。然而天亮之后,曲家人發(fā)現(xiàn)曲魚躍不見了。更為詭異的事情是,當他們?nèi)ゴ蠈ふ仪~躍時,卻被告知船上根本沒有這樣一個船員。

那件事情在煙臺山下傳開之后,人們產(chǎn)生一個大膽的猜想:曲魚躍在那次海難中已經(jīng)死亡,回來的只不過是他的靈魂而已。接著,人們展開了漫長的辯論,有的人認為靈魂是無稽之談,而有的人認為靈魂是確實存在的,特別是那些在外游歷的人,死后會因為自己變成孤魂野鬼而迷茫不安。這樣的人,靈魂不得安息,就會想方設法回鄉(xiāng)來看一看。

那場辯論在朝陽街上的說書場、茶館、海關稅務司、共濟醫(yī)院、青年會、糕點鋪、百納春藥店,甚至在煙臺開埠以后新建成的芝罘俱樂部里的那些外國人當中不停地進行,長達數(shù)十年。當時,老曲家的人被勸說給曲魚躍建一個衣冠冢,這讓他們難受極了,因為他們還抱著一絲希望:曲魚躍并沒有死,只是又到外面游歷去了。至于為什么那支由三十五艘船組成的龐大的船隊不承認有這樣一名船員的存在,曲家人卻說不清楚,也無法給出任何一種猜測。

所以,每當曲家的又一個航海人歸來,關于靈魂的傳說就會悄悄地彌漫一回。每一代曲家人都覺得,剛剛歸來的航海人所講述的故事,跟傳說的那些故事非常相似,就連講故事的夜晚都相似極了:當歸來的航海人講述海上歷險時,總有一個十二歲的曲家后輩在場。這孩子總是聽得如醉如癡,恨不得立即出發(fā)去當一個航海人。之后,這個孩子總會想方設法效仿祖上,在十六歲那年離家航海。再之后,他會在二十年后返鄉(xiāng)。然后,再次出海。然后,便沒了任何消息。

人們都知道,這是老曲家的一個魔咒,一代代輪回,無法破解。鑒于第一個航海人曲魚躍所創(chuàng)造的靈魂傳說,其后的每一個航海人歸來,老曲家的人都要提心吊膽,生怕又是一個靈魂歸來。

我也不例外。我對叔叔曲云涌同樣充滿了迷狂的崇拜,這讓祖父擔心不已。他覺得時間正在倒流,一切又陷入了輪回。

祖父微閉雙眼,陷入憂思。他經(jīng)歷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他出生那年,這個沿海小城剛剛開埠,煙臺山下的朝陽街、海岸街、順太街等幾條街道上,忽然涌來了許多外國人。他在亦中亦西的環(huán)境中長大,見識了太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其間他經(jīng)歷了一次史無前例的瘟疫,母親死在那場瘟疫中。他還經(jīng)歷過一次大饑荒,長期干旱的土地顆粒無收,他曾經(jīng)餓到伏在地上吃土。他最輝煌的一段經(jīng)歷是,當丁汝昌在那場著名的海戰(zhàn)中自殺殉國之后,成百的中國傷兵絕望地從威海潰退到煙臺,他把曲家客棧騰出來,安置了幾十名傷兵,給他們提供了住所、藥品和食物。

簡而言之,祖父希望一種平安日子的到來,希望曲家后代不辱沒祖上的產(chǎn)業(yè),把客棧好好地經(jīng)營下去。然而,如今,日本人來了,小城籠罩在不安白色恐怖之下,偏偏在這個時候,叔叔返回家鄉(xiāng),世代輪回重啟。這對他來說,實在不是一件輕松事。

“叔叔,我可以摸摸你嗎?”我小心翼翼地問。給我出這個主意的,是家里的女仆曲牡荊,這個二十歲的姑娘當然知道曲家關于靈魂的那個傳說。她是個急性子,早就想知道叔叔是不是一個靈魂。

叔叔很慷慨地說:

“可以。過來,隨便你摸?!?/p>

我有點激動又有點膽怯地走到叔叔身旁,摸了摸他的臉,又摸了摸他的手。

“是熱的。他不是鬼?!蔽一仡^對曲牡荊說。

曲牡荊將手放在胸口,按住突突狂跳的心臟,說:

“好險?!?/p>

“險什么!”祖父發(fā)話了,“咱們老曲家從來沒有鬼魂出現(xiàn)過,所有人都不許亂說,聽到?jīng)]?”他又轉(zhuǎn)向自己的大兒子,我的父親,說,“風起,這幾天盯著點,我總感覺要發(fā)生什么事?!?/p>

我的父親曲風起性子溫厚,是個老實巴交的人,在煙臺山燈塔上當了二十多年的守燈塔人。后來有一次,他在爬燈塔時失足從樓梯上滾下,摔傷了一條腿,從此不能再做守燈塔人,但他對經(jīng)營客棧沒有什么興趣。因此,這個老實巴交的長子一直是祖父的心病,他覺得,曲家客棧如果將來交給父親,恐怕難以為繼?,F(xiàn)在,他的次子曲云涌回來了,祖父心里升起了新的希望。

當夜,曲家人是在惴惴不安中度過的。鑒于那個關于靈魂的傳說,曲家每個航海人歸來的當夜,這種惴惴不安都要發(fā)生一回。女仆曲牡荊嘀嘀咕咕地說,應該派人守著曲云涌。就算他是一個靈魂,就算靈魂消失的時候可能守在旁邊的人也抓不住他,但起碼那人可以目睹這個靈魂的消失,那就可以確鑿無疑地判定三件事:一、世上確實有靈魂存在;二、曲云涌確實是作為一個靈魂回來的;三、由此可以繼續(xù)推斷,七十多前的那個傳說是真實的。

然而,讓曲牡荊失望的是,祖父嚴令曲家所有人,當夜必須老老實實地待在自己房內(nèi),不許出房門半步。祖父管理家風特別嚴,他的話誰也不敢違逆。

當夜,我被母親邱氏牢牢抱在懷里。我被強烈的好奇所籠罩,一直豎著耳朵,傾聽著隔壁叔叔房里的動靜,幾乎沒怎么合眼。但凌晨時分,我實在熬不住了,還是蒙蒙眬眬地睡過去了。

萬幸的是,第二天早上,曲家的人發(fā)現(xiàn)曲云涌并沒有消失。關于靈魂的傳說在他身上也就不攻自破。

早上,天還沒亮,祖父就下樓坐在客廳里。女仆曲牡荊知道老爺?shù)男乃?,立即過來沏上早茶,告訴他,二少爺沒下樓,她一直盯著呢?!安贿^,他要是變成靈魂下樓出門了,就不關我事了,我看不見靈魂。”曲牡荊補充說。

祖父瞪了她一眼,說:

“不是叫你們不要胡亂說話嗎?咱們老曲家沒有靈魂出沒?!?/p>

祖父佯裝不在意自己那不安分的次子。吃早飯時,家里的人面面相覷,都不敢提曲云涌。我則被母親反復勒令不許開口說話,只許開口吃飯。后來,曲牡荊看不下去了,她拿了一只托盤,盛上一只油炸糕、兩只小籠包、一碗玉米碴子粥,不等祖父反對,就端著上了樓,邊上樓邊說,我去喊二少爺吃飯。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

客廳里的氣氛變得更加壓抑了,大家無聲地咀嚼著飯菜,耳朵卻在聽著樓上的動靜。幾分鐘過后,曲牡荊喜滋滋地跑下樓跟大家匯報:

“二少爺昨天舟車勞頓太累了,還要睡一會兒?!?/p>

全家人不約而同呼了一口氣。母親邱氏撫了撫自己的心口窩,跟祖父說:

“爹,共濟醫(yī)院的玉蘭護士,我以前跟您提起過,是很懂事的一個姑娘,二十八歲。除了年齡差點兒,其他方面跟咱家云涌挺配的?!?/p>

祖父說:

“云涌三十好幾的人,該成個家了。這次回來,得把他留下。”

這就等于說,老爺子默許了大兒媳的主意。但是祖父預感到這門親事并不樂觀,他搜索著記憶里老曲家的往事,特別是,他想起曲家祖上曲魚躍返鄉(xiāng)之后,為了留住曲魚躍,他們試圖讓他喜歡上的,也是共濟醫(yī)院的一位護士。當曲魚躍神秘消失之后,那位安護士被失戀折磨得痛苦極了,后來,草率地把自己嫁給了隔壁糕點鋪的小伙計。

“一切都是命,半點不由人??!”祖父發(fā)出一聲感嘆。

叔叔一直在樓上自己的房間里睡到接近中午。當他下樓準備吃午飯的時候,發(fā)現(xiàn)餐桌旁多了那位共濟醫(yī)院的玉蘭護士。玉蘭護士之所以二十八歲還沒有成親,并不是自身條件不好,相反,她可以稱得上整條朝陽街上最美的姑娘。母親說,玉蘭姑娘眼眉高著呢,普通男子她看不上。遇不到自己喜歡的,她寧愿一輩子當老姑娘。

餐桌上鋪著雪白的桌布,桌沿繡了一圈鳳仙花,玉蘭姑娘盯著她眼前的一朵鳳仙花,臉上流動著鮮艷的紅,像大海上日出時被暈染的天空。叔叔曲云涌不動聲色地吃著飯,但我覺得他對母親的主意心知肚明。母親看了一眼父親,又看了一眼我的祖父。祖父的臉色說不清是喜還是憂。

午飯過后,母親安排叔叔送送玉蘭姑娘。雖說共濟醫(yī)院就在朝陽街上,離曲家不過一百米的距離,但母親依然能夠找到理由:

“最近街上不安全,日本人到處招惹年輕姑娘?!?/p>

叔叔送玉蘭姑娘回共濟醫(yī)院之后,在那里待了一段時間,然后不知去了哪里,一直沒回客棧。祖父不放心,派廚子出去看看。廚子一共出去三趟,第一趟回來說,叔叔在芝罘俱樂部里玩桌球。他在那里一直玩到晚飯時分,然后廚子回來告訴祖父說,叔叔去了大腡天飯莊吃飯,跟他同行的大概是在俱樂部剛認識的幾個人。晚上九點多鐘,廚子出去打探了第三趟,回來匯報說,叔叔去了美好之電影院。

父親不免有點擔心,他請示祖父,要不要去把自己的兄弟找回來,畢竟外面兵荒馬亂的。祖父說:

“你兄弟在海上航行了二十年,挺苦的,讓他好好玩玩吧?!?/p>

父親就不再說話了。

當夜,朝陽街上發(fā)生了一件事:共濟醫(yī)院里死了一個人。

消息是在晚上傳出來的,約摸接近午夜時分。最早得到這個消息的人是白駒造鐘廠的老板呂東方,他帶著一個客人來住店。女仆把客人安頓好后,呂東方問:

“你家老爺子睡了沒?要是沒睡,我上樓去找他聊會兒天。”

祖父確實還沒睡。雖然曲云涌并沒有在返回的當夜神秘消失,但祖父的心總是放不下。

呂老板在窗簾緊閉的二樓小客廳里,壓低聲音給祖父透露了剛剛得到的消息:“那邊的?!眳卫习逵孟掳椭钢赋钡拇皯?,“剛才沒了,見他們的天皇去了?!?/p>

祖父順著呂老板下巴指點的方向,也朝北窗望了望。北窗垂掛著厚厚的窗簾,祖父卻透過窗簾看到了暗夜中影影綽綽的艦艇。那些鐵質(zhì)的野獸,正在發(fā)出帶有鋼鐵氣味的喘息。

顯然,呂老板所說的“那邊的”,指的就是那些趴在海面上的鋼鐵家伙。日本人入侵的這幾年,他們習慣了使用這種晦澀委婉的詞匯。

“你是說,小熊大志?”祖父不太敢相信,海軍艦艇大隊的少佐竟然見他的天皇去了。

呂老板重重地點了點頭,然后把右手擺成手槍的樣子,指著自己的眉心:

“很精準,就那么一下子。近距離?!?/p>

“小熊大志去醫(yī)院做什么?”祖父問。

“聽說初來乍到,水土不服,上吐下瀉。”

“開始查了沒有?”

“開始了。大半夜的,把共濟醫(yī)院里的醫(yī)生護士都集中起來,挨個審著呢。前后兩個大門也都封鎖了,嚴禁進出,病人都進不去。聽聽——”呂老板示意祖父側(cè)耳細聽,“小日本的狼狗在叫。等著看吧,明天就該挨家挨戶搜查了?!?/p>

祖父心里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他想到自己的次子——那個不安分的航海人,從午后一直沒有回家,心里就泛起隱隱的不安。

“聽說貴公子昨天回家了?”呂老板仿佛問得漫不經(jīng)心,但在祖父看來,這句話似乎有著什么特別的深意。

“哦,是,回來了。呂老板您說說,我和我的長子都是老實巴交的小生意人,我們家卻出了這么個不安分的孽子,讓人不省心哪!”

“可不能這么說。您曲家每隔幾十年就要出一個傳奇人物,這是老天爺給您家安排的,說明您老曲家藏龍臥虎啊。我倒是希望我們老呂家多出幾個不安分的人。這年頭需要不安分的人哪,曲老板?!?/p>

祖父越聽越覺得呂東方話里有話。仿佛為了呼應呂東方的話,廚子一路小跑上樓來傳話說,二少爺回來了。

曲云涌踩著暗紅色的木質(zhì)樓梯走上樓,見祖父把臉拉得老長:“哎喲,是誰惹我爹不高興了?準是日本人興師動眾又放槍又放狗,擾了您老人家的清夢?!?/p>

“清夢?”祖父不滿地哼了一鼻子,“這年頭,去哪兒找清夢?”

“要我說呀,爹,您別成天這么憂國憂民。沒事了,您就出去打打桌球、看看電影。今天晚上放的是什么片子您知道嗎,《馬路天使》,周璇演的,您真該去看看。可惜了,還沒看完,就讓日本人攪了?!笔迨迕撓妈傊蝗︴趺I子的馬褂,在沙發(fā)上坐下,拍了拍褲腳。他的褲腳上沾著一些泥,呂老板眼尖,看到叔叔右褲腳有一條刮破的口子。

“這么好的質(zhì)料,應當是南洋那邊的吧?刮破了,真是可惜?!眳螙|方說。

曲云涌滿不在乎地說:

“可能是剛才在電影院里刮破的。日本人突然進去那么一吵吵,您想想場面得有多亂?!?/p>

呂老板打了一個呵欠,說要回家睡覺。廚子把呂東方送出門的時候,還能聽到狼狗的叫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