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0年11月號上半月刊｜黑陶：火焰，是我一個人的神
這是水的清晨
火焰的溫暖里
我們睡眠
又醒來
這是水的清晨
天空
在寧靜呼吸
夢中攜帶的余火
此刻，淡淡映紅了
家鄉(xiāng)黎明
我無比熟悉
泥坯的陶器初入火焰
因為燙痛
家鄉(xiāng)廣闊無邊的大海
剎那收縮
父親勞作的汗滴
至今沒有停止向夜空飛濺
——那帶著親人氣息的
童年群星
我無比熟悉
神圣瞬間
火焰中的家鄉(xiāng)
金光閃閃
正在蛻變
由泥成陶的神圣瞬間
連發(fā)燙的
星空
都屏住了呼吸
火的遷移
十月的鄉(xiāng)鎮(zhèn)
極其冷清
所有的火
都去了包圍鄉(xiāng)鎮(zhèn)的
廣闊田野
金焰色的
稻田
整晝整夜地
沉郁燃燒
要等到
暴雨似的燙手谷粒
全部收獲
火
才會重新回到鄉(xiāng)鎮(zhèn)
回到各自
安居的家
神
火焰，是我一個人的神
那消逝了的一切
我確信，肯定會在火中
帶著晶瑩的朝霞回來
江南曠野上
風(fēng)，天地間無形之巨鳥
它掠過來的時候
翠綠的群山
和我一樣，早早蹲下了身子
皖贛交界某處
落日之前
群山間寬闊的溪水彎過頭來
溫柔地蹭了蹭
我跋涉而來的膝腿
溪水仍然發(fā)亮
筆直的炊煙
如暮色山邊的石塔
連接
土地和幽藍的天宇
溪水仍然那么亮
暗下來的房子內(nèi)
灶上火焰的光
在母親注視的眼睛里
搖曳，久久
家鄉(xiāng)眾神
火焰，燒好一批陶器之后
鄉(xiāng)鎮(zhèn)
便會寂靜一陣
我便看見
火焰里的家鄉(xiāng)眾神
收攏肢體
休息的模樣
五月
收獲的家鄉(xiāng)，土地沉重
所有的早行人
一律輕手輕腳
無限廣闊的青麥芒上
那一顆顆
晶瑩閃爍的黑夜
還沒有，被我們碰碎
紅月
告別父親的時候
他握我的手
仍會
微弱用力
家鄉(xiāng)的星辰
為什么突然不見了
唯有紅月
在孤獨夜空
如燭，焚燒
余溫
童年，清寒并且沉默
只有父親那件
破損的帆布工作服
每天回家，總是殘留
出窯陶器長久不散的
火焰余溫
火焰映紅的童年河流
火焰映紅的童年河流
如此透明
逝去的親人，一一可見
這條微紅透明的龍
無聲、強勁
每天
帶著家鄉(xiāng)和晚霞飛動
另一重屋頂
星空，是傾斜的大海
這黑藍色的大海
無聲涌過
我的往昔
星空的穹頂
黑藍色大海的穹頂
窯火沉沉的土地上
這是父母和兒女們
另一重
睡眠的屋頂
奇異光源
家鄉(xiāng)在遠離我們的地方
日漸衰老
但它收藏的夏日烈焰
仍然存活
仍然會在冬天的夜晚
照亮消逝的童年
照亮黑暗、寂靜的湖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