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詩:最難為的體裁
若干年前,我為一家刊物的兒童文學(xué)研究欄目向張煒先生求稿。他撰寫了一篇題為《詩心和童心》的專稿,其中有云:“童年的純真里有生命的原本質(zhì)地,這正是生命的深度”。那篇情感豐沛、充滿詩意的文稿,詮釋了作家張煒對童年、文學(xué)以及兒童文學(xué)的藝術(shù)與精神的深刻見解,它包含了一位作家在盡閱世事的繁蕪之后,試圖從迷離的生活中析取出詩意的核心,從復(fù)雜的人性中析取純真的核心的努力。事實上,張煒從來不把兒童文學(xué)當(dāng)作一種異質(zhì)的文學(xué),他總是在關(guān)于童年及其文學(xué)的思考中探尋著生活、文化的源頭和文學(xué)的本真內(nèi)涵。在本期《童詩:最難為的體裁》一文中,他仍然堅守著自己對于“童心”和“詩心”的信念;對于“詩”與“童詩”,“童詩”與“童年”等問題,則作了新的、獨到的思索和闡釋。 上海學(xué)者、詩人蕭萍、周勝南,北京詩人劉丙鈞,重慶詩人蒲華清的文章,圍繞兒童詩及其現(xiàn)狀,或探討童詩“玩”與“美”的特質(zhì),或以“三言五語”直抒胸臆,或托出童詩寫作的一縷經(jīng)驗,相信都會引發(fā)我們閱讀、思考的興味。 論壇還將持續(xù)。盼望能夠收到更多具體探討兒童詩藝術(shù)(如修辭、韻律等等)、兒童詩閱讀等內(nèi)容的文章,也十分歡迎對已經(jīng)涉及的問題進行進一步討論、商榷的文章。
——方衛(wèi)平
如果讓我在諸種文學(xué)表達中揀選出一種最困難的體裁,我會說是“兒童詩”。這是一種奇特的、幾乎無法完成的文學(xué)樣式。我不知道那些孩子們喜歡的“詩”是怎么寫出來的,也不知道該怎樣評鑒它們。我甚至不知道這種體裁是否真的存在。
兒童能夠理解和接受“詩”,這在理論上是成立的,因為文學(xué)審美力是一種生命必有的天然能力,所以純潔如兒童這樣的生命,當(dāng)然會在詩意和詩性中獲得滿足和感動。問題是這二者在何種條件下才能夠出現(xiàn)和形成。
有誰會將一些咿咿呀呀的淺直順口溜許之為“詩”?我們憑基本經(jīng)驗得知,“詩”不會這樣廉價。到底什么是“詩”?要定義它確實很難,卻不能不稍稍一問。一旦連這個都不能確定,那么也就不能回答“什么才是兒童詩”這個質(zhì)詢?!皟和姟币彩恰霸姟?,而不是什么別的東西?!霸姟迸c“詩意”還是兩碼事,具有“詩意”的東西很多,卻不一定就是“詩”。所以我們可以說,寫出有“詩意”的分行文字、順口溜也許容易,但寫出真正意義上的“兒童詩”,則是極為艱難的。
“詩”是文學(xué)及其他藝術(shù)的核心,是藏于最深處的一種“輻射物質(zhì)”,它只能以各種方式去接近,無限地接近,卻難以直接抵達,讓其清晰地裸露在眼前。作為一種“輻射物質(zhì)”,越是接近它,“詩意”也就越濃,突破一個臨界點之后也就可以稱之為“詩”了。這里說的是“狹義的詩”,而非“廣義的詩”,后者只能說成“詩意”。所以一切能夠以散文或其他方式表達和呈現(xiàn)的“詩”,都不可能是“狹義的詩”,而極可能是“廣義的詩”,即具有“詩意”而已?!霸姟笔巧械拈W電,是靈智,與感性和理性有關(guān)卻又大幅度地超越了它們。這是一種極致化的、強烈的瞬間領(lǐng)悟,是通神之思,是通過語言而又超越語言的特殊顯現(xiàn)。
我們這里討論的“兒童詩”,仍然屬于“狹義的詩”。
由此我們可以明白,寫出真正的“詩”,而且要被兒童容納和接受,這的確是也只能是一件難而又難的工作。但無論怎樣難,仍然不能降格以求,因為“詩”是一種硬指標。討論至此,也就能明白這種體裁的苛刻程度了。不必諱言,凡真正的“詩”必有其晦澀性,但這是一種“樸素的晦澀”,走入這樣的晦澀,就能讓人產(chǎn)生洞悉和了悟的興趣,并進而獲取極大的藝術(shù)快感。這正是“詩”的不可取代的巨大魅力之所在。
兒童怎么進入“詩”之晦澀?我們的信心從何而來?回答是,從生命固有的屬性而來。凡是健康聰智的生命,這種能力就是天然具備的,我們的詩人所能做的,不過是用一行行的文字去喚醒他們。這也是“兒童詩”及所有“詩”之偉大功勛。
這里需要舉一些成功的“兒童詩”的例子了。為了保險和慎重,我想到了偉大的英語詩人艾略特那一大組以貓為題材的作品:《老負鼠的群貓英雄譜》。它之所以有名,主要是因為被改編成了著名的音樂劇《貓》,在美國百老匯劇場上演幾十年,至今仍一票難求。這是詩人當(dāng)年應(yīng)友人之邀而寫的一組“輕松諧趣詩”,讀者對象當(dāng)然主要是兒童?,F(xiàn)在我們就好的譯文來讀,認為是意味盎然、幽默、含意極豐、囊括了令人眼花繚亂的知識,既通俗可誦、又蘊藏了深韻的“狹義的詩”。它們比較詩人的其他代表作如《四個四重奏》《荒原》等,區(qū)別還是很大的,這區(qū)別既在外形,也在品質(zhì)。就“詩意”的濃度而言,它可能快要走到了“狹義詩”的臨界點上,但沒有走出這個邊界,這是最關(guān)鍵的一點。
所有好的“兒童詩”,必須恪守這樣的原則,而且別無選擇。如若不然,我們就只能說自己寫出的是“仿童謠”和“仿兒歌”,而不能說自己寫出的是“詩”。
既然這樣苛刻,那么誰才是“兒童詩”的裁判者?讀者?什么讀者?時間?多長時間?這肯定是一些問題。不過它們無論怎樣難以回答,也仍舊需要考慮在內(nèi)。這是不能回避的。我們寧可不斷地嘗試仿制“童謠”和“兒歌”,也不能放棄對于真正的詩境的追求。也許我們在輕輕吟誦之時,就會不自覺地觸摸到那個高度。
我自上個世紀70年代就學(xué)習(xí)“詩”的寫作,卻至今未得暢快。我一組“兒童詩”寫了十多年還未結(jié)尾,就因為總在兩難中徘徊,一次次打住。我不愿遷就和欺騙自己,總是在問:這是“詩”?或者問:兒童和少年能夠接受嗎?結(jié)論一天不能結(jié)實妥當(dāng),我也就一天不能交出它們。
我們知道,“詩”是各種各樣的;但即便如此,也仍舊需要它們是“詩”。
這里還要做一個假設(shè),即兒童接受過程中的不同場景和不同程度。我們難免會想象出這樣的情形,就是因為詩句本身所具有的晦澀性,它們一定會在小讀者面前保留一些奧秘。我們常說寫作者要給讀者保留足夠的空間,那么這里是否同樣要說,寫作者也要給自己保留足夠的空間?作者被閱讀需要逼得沒有了退路,沒有了騰挪余地,還怎么創(chuàng)造絢麗和杰出的藝術(shù)?如果一首“詩”能以形式和內(nèi)容、聲韻和色澤相加一起,深深地讓兒童們著迷和好奇,大概也就很好了,成功了。至于他們究竟能通悟多少理解多少,那也許是后話。費解之物常常屬于成人讀者,為什么就不可以同時也屬于兒童?
只要有寫出童詩的執(zhí)著,也就等于具備了一種文學(xué)的雄心。只要不被“詩”的誤解所覆蓋,這雄心就一定是有意義的。我們以此心情回觀“兒童詩”的世界,會有一種悲壯感悄悄地產(chǎn)生?!皟和姟笨隙ú皇堑玫侥撤N赦免的特殊之物,它尊嚴獨守,不肯退讓,一直挑戰(zhàn)著我們。
我們的期待不是太高,而是太低、太基本。大概以艾略特的“貓詩”為例,我們從文本中能夠窺測的,依然是這位詩人勉為其難的心態(tài)。他的努力很強悍,于是很有效果。這會從許多方面啟發(fā)我們,從而再次尋覓關(guān)于“兒童詩”的定義,認識其質(zhì)地與難度,以便在創(chuàng)造中提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