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玩”與“美”的思考
來源:文藝報 | 蕭萍 周勝南  2020年12月14日08:42
關鍵詞:兒童詩

“普兒,你看不到自己默默仰望蒼穹的雙眸,本身就是兩朵美麗的玫瑰?!?/p>

這來自西班牙詩人希梅內(nèi)斯的句子,或許某種程度上隱喻了兒童詩創(chuàng)作的某種可能——創(chuàng)作的本體意識以及對創(chuàng)作本身的表現(xiàn)行為,是一種自足的和自成一體的審美范式。

我們想用“頑童的玩”和“智者的美”來探討關于中國兒童詩創(chuàng)作本體意識和創(chuàng)作表現(xiàn)行為的描摹。這一探討包含著與兒童詩可能相關的題材、形狀、意象、韻律、氣息等幾乎所有的詩歌內(nèi)容和表達,不僅是詩歌的詞句與它們的行距,還包括那些讀者在閱讀時的呼吸和姿態(tài),還事關他們生命長成的變化和潛能,以及詩歌意念傳達及其被接受和解讀的各種開放性和包容性。

我們先來看“頑童至上”的任溶溶先生——他自己是這么說的:“我寫兒童詩,為了吸引小朋友,就要找好玩的點子。孩子好奇,我常讓他們猜點謎,孩子沒耐心,我常帶點兒童情節(jié),帶點兒故事,但這些故事都是從生活中來的?!?/p>

看看這位真正的“玩家”如何在孩童的世界重新建構(gòu)詩歌的意象、行列、音律和節(jié)奏——《我是一個可大可小的人》里,小孩發(fā)現(xiàn)大人眼里的自己可大可?。阂粫骸澳氵€太??!”一會兒“你已經(jīng)不??!你都已經(jīng)很大很大!”絮絮叨叨的家常語言看似被隨意安置在童詩里,卻因為童年邏輯和成人邏輯的沖突顯得妙不可言。《假如丟了東西能開口》中小孩子一到做作業(yè)就找不到書也找不到筆的場景真實再現(xiàn)得令人忍俊不禁;《活在今天有多幸運》開篇一連用四個“恐怖!”來描寫孩子看到古代的拔牙凳子時的滿心驚悚;《爺爺們他們也有過綽號》透過孩子的眼睛看到了大人們實際上也有可愛的一面;在《我牙,牙,牙疼》里,疊字和繞口令是兒童詩關于音韻和節(jié)奏的重要嘗試;《大王,大王,大王,大王》通過字句的前后排列,讓整首詩看起來就像是大王和小妞的你追我逃……還有一些作品被異想天開地加上了外語、拼音和化學方程式,那就更能展現(xiàn)出一個詩人充滿玩心和獨具匠心的有趣創(chuàng)造,比如圖像詩《月夜小景》《書怎么讀》等等在視覺上形成的閱讀沖擊力……

任溶溶的童詩仿佛通篇大白話,敘事抒情看似全無技巧,但是這背后有著博大精深的文學素養(yǎng)。他精通四國語言,翻譯過許多膾炙人口的世界經(jīng)典名著,深諳中國民間故事文學的口耳相傳之道,將繞口令、顛倒歌等傳統(tǒng)童謠手法運用得不著痕跡。正如方衛(wèi)平所言:“這些素面的童詩讓我們想到詩歌的某種返璞歸真。我想,只有對語言的節(jié)奏和韻律爛熟于心,對童詩的體式有了某種了悟,才會寫出這樣的詩歌?!?/p>

說起來這“頑童之玩”的大白話,也是中國式兒童詩發(fā)展過程中一脈相承的傳統(tǒng)——比如兒童文學發(fā)端早期,周作人在《兒童雜事詩》中描繪的就是過大年、壓歲錢、放風箏、下鄉(xiāng)做客等最為普遍的兒童生活。從另一個意義上說,五四時期用白話寫成的現(xiàn)代詩,順應了當時新文化運動的潮流,更是創(chuàng)造了符合兒童想象與年齡發(fā)展的最初表意系統(tǒng)——在劉大白《兩只老鼠抬了一個夢》中,看到虛擬幻象的實體化,詩人把看不見的夢描寫成可以看見、可以抬起、還會跌得粉碎的具象物體,這種在實實虛虛之間自由的“玩”,何等酣暢!

那么,如果你從來沒有“玩”過,如果你不記得關于“玩”的故事和意趣,如果你不是一個真正“好玩”的人,那你怎么可以寫好兒童詩——對于兒童詩歌來說,玩就是玩本身,是自足的、無師自通的,是孩子認識世界的出發(fā)點,也是最初的源頭活水與浪漫初心,那種心領神會就像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筆下那棵調(diào)皮的“桂花樹”——“我在想象中寫了一首詩/卻發(fā)現(xiàn)桂花樹已把它默記在心/并搶在我之前朗誦了詩”。

讓我們再次回到希梅內(nèi)斯和他的普兒。如果那一對仰望天空的雙眸和它所看到的世界,是“頑童”本身及其自在的“玩”;如果這種“玩”的狀態(tài),構(gòu)成了兒童詩歌的天然骨骼和命數(shù),那么,到底是誰于自在處謳歌這“兩朵玫瑰”的天籟?

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這種天籟之美的追求應該指向的是精神層面的升華與詮釋。正如濟慈所言的“真即美、美即真”,我們所感受到的那種真實存在的美好,要用一種恰如其分的“美”的形式來加以表現(xiàn)。在詩歌創(chuàng)作的領域,就是要讓這種美得以在字句之間被看到、被觸摸到、被感受到。

金波先生作為中國兒童詩歌的典型代表,簡單清澈、明快曉暢,有著東方式的靜謐的境界。詩人以真摯之心從大自然中尋找意象,并在其中融入自身的情感,營造一種獨特通透的、兒童可以感知到的“美”的氛圍。在他看來,“讀者的年齡越小,給他們寫詩要越講究‘美聽’的音樂效果,這是兒童心理特征和審美趣味所決定的?!逼浯硇缘臐h語兒童十四行詩,蘊藏著詩歌的韻律、節(jié)奏的創(chuàng)新,更是金波探索兒童詩的漢語表達的突破性拓展,是對兒童詩歌的氣質(zhì)與精神高度的另一種詮釋。

在那些優(yōu)美的十四行詩里,我們可以看到金波先生對于文字的排列、音韻格律的組合與純真的情感進行有機融合,變成了一曲曲極富音樂性的、瑯瑯上口的美妙樂章。《一只貓引領著夜散步》用英體十四行詩的形式寫成,由三個四行段加最后兩行構(gòu)成。每一行都是九個字,每一行都是四頓的節(jié)奏,如“貓的—瑩白—點亮了—夜色,今夜—久別的—朋友—重逢……”以字數(shù)和頓數(shù)為規(guī)范,整齊韻律和節(jié)奏,結(jié)構(gòu)精巧。全詩描寫的內(nèi)容又是幾近簡單的白話,我們似乎能看到貓的優(yōu)雅、夜的溫柔、天地萬物在那個時間點所呈現(xiàn)出來的純凈安寧的生命狀態(tài)。這種大美無言的穿透力在另外一首《雨天,我和一只白色鳥相遇》中也同樣呈現(xiàn),在這首韻腳和字數(shù)上更為隨性自由的十四行詩中,將人和鳥之間的心靈相通與默契寫得“自由而清脆”,彼此凝望中東方式頓悟翩然而至:“一瞬間,就像交談了一生”。而《讓太陽長翅膀》這種標準的莎士比亞體式,以及《獻給母親的花環(huán)》這種難度極高仿佛“戴著鐐銬跳舞”的十四行花環(huán)詩,都在金波先生筆下顯得舉重若輕,格外真摯感人。至于自創(chuàng)的十四行形式在《秋天里也有亮麗的顏色》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詩歌保留英體十四行詩歌的三個四行段,把原式最后一個兩行段,分在了詩歌的一頭一尾各一行,仿佛是大自然前后的腳印與隨性地涂抹,又宛如陽光與月光的遙遙相對,“灰鵲”“白胡子”“橙紅柿子”點染其間。微而小的兒童視角,成全大而美的普兒式“玫瑰”般的審美高度,以至于已故的著名詩人屠岸先生贊嘆:“兒童心理學和兒童美學找到了恰當?shù)脑姼璞憩F(xiàn)形式,是一次世紀的邂逅,歷史的幸會。”

一首童詩需要“玩”“美”兼?zhèn)?。其滲透與包容的深邃哲理,深植煙火的庸常平淡,其超越之上的詩意胸襟,那不僅僅是熱愛與發(fā)現(xiàn),也不僅僅是返璞歸真的藝術技巧,正如任溶溶的《一首唱不完的歌》,看似寫西瓜的生長年輪,實際寫出生命本質(zhì)與過程的生生不息、大道至簡——真正的兒童詩創(chuàng)造者們,與其說他們的寫作是通往純真心靈路徑的跋涉,在感受與體悟中尋找表達的密碼與意象,不如說他們借助兒童詩歌的文字煉金術,讓一切返身靜觀自身的童年詩意獲得可能——那是被點亮的“玩的現(xiàn)場”,是直觀口語化的藝術現(xiàn)實,是生活澄澈的如期重現(xiàn);那亦是被照耀的“美的高地”,于無限的諧趣快樂中包容哀傷與愛憐,是詩歌因了幼小心靈的照耀而獲得神性,如普兒仰望蒼穹時最單純的美的光芒——那些字句和呼吸,那些韻律和排列,那些停頓和奔跑的詞語,是植物媽媽拜托春風帶來的小小種子,自得天機,兀自長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