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0年第6期|王方晨:婀娜萬福
1
“那是個可怕的夜晚,”謝青蓮雙眼飽含淚水,邊擦眼鏡邊說,“我到那位給我做墮胎術(shù)的醫(yī)生那里去?!?/p>
手術(shù)給她帶來了巨大的痛苦,使她一想到那個醫(yī)生,心里就充滿刻骨的恨意,幾十年了一直這樣。她的人生,早就在那個夜晚結(jié)束了,因此她總記著自己是名大家閨秀?,F(xiàn)在她跟女兒住一起,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用在她永遠也做不完的針線上。
她出生在濟南珍池街一個舊式家庭。外面的世界,是她站在樓臺上,隔著高高的院墻看到的。她甚至在十五歲前,沒有走出閨房半步。
她的父親,一位盡職盡責(zé)的國民政府官員,頑強維護著那些令人眷戀的傳統(tǒng)的道德習(xí)俗,因而在當時的濟南獲得了很大聲譽。在他彌留之際,子女們一起守候在他的床前。他那散亂難定的目光,從他垂手侍立的兒子們身上掠過。他滿意地微笑了。他斷定在這些人子中間,將會出現(xiàn)國家的棟梁和民生的楷范。
他的視線最后落在眾人后面,一位肥胖奶媽手中的嬰兒身上。他的子女和妻妾們無比清楚地看到,這時候他的雙目灼灼一亮,約有上百流明。
在場的所有人都嚇壞了。一個嬌妾橫眉豎眼,向著那位蠢笨的奶媽揮手,讓她趕快把嬰兒抱走。奶媽驚慌失措,竟然誤解了她的意思,一步搶上前來,雙手把嬰兒托著,呈給那垂死的人。
嬰兒的體積那么小,在她寬大如荷的手中,根本不顯眼,仿佛她洗衣時捧在胸口,津津有味地觀看的一掬肥皂沫。
那位父親,顯然把這嬰兒當成了某個妾剛給他生下的孩子。于是,人們十分懷疑他馬上就要轉(zhuǎn)危為安了。
為使他能夠更清楚地看到嬰兒的模樣,一個用人把蠟燭端在嬰兒臉上。
那位父親久久凝視著柔和燭光下的嬰兒。人們看得出他嘴角的微微掣動,沒有誰不相信那是他在為新生兒深深祝福。
適逢盛夏,一個寂靜而燠熱的午夜,嬰兒一直在酣睡,但是一滴滾燙的蠟燭油突然滴落在她的臉上,使她立刻放聲大哭起來。
她的外祖父就是在她響亮的哭聲中去世的。這位令人尊敬的道德家,至死都沒有想到,接受他最后祝福的,竟是一個對他慘淡維持的清白門風(fēng)進行無情嘲諷的業(yè)種。她就是謝青蓮女士唯一的女兒謝自珍教授。
謝自珍教授在謝宅的出現(xiàn),無疑是醫(yī)生手術(shù)失敗的見證。這位醫(yī)生實際上帶給了她兩次生命。她從童年起就一直想找到他。但是人海茫茫,母親又不能給她提供充分的線索,以至這個人距她越來越遠,竟如海中仙山,但也更加純粹而光輝,在她的精神世界里另有一片至高無上的國土。
炎熱的夏天再次來臨。
謝自珍教授毅然決定放棄她所從事多年的教育工作。她打算在她教育生涯結(jié)束的第一個假期出門遠行,并為此感到興奮異常。
夜深了,她終于使自己平靜一些,在房間里看了一會兒那片幽美的暗綠色夜空,就來到母親門前。
母親背對著她。她好像初次發(fā)現(xiàn),母親生著一個如此寬厚的脊背。
“他的那只手很長?!蹦赣H說著,摘下眼鏡。
謝自珍教授如同受到一下強烈的撞擊。
“媽。”她氣喘吁吁地靠在門上,低低叫了一聲。
她聽到地下眾多的泉水在響。那聲音逐漸擴大著,仿佛恢宏而美麗的夏季,把她團團包圍住了。由于莫名的幸福,她眼中漾滿熱淚。她想,她的母親應(yīng)該也是這樣。她沒再去攪擾沉浸在對遙遠往事的回憶中的母親。
她悄悄退回來。一想到這漫漫的長夜,就覺得自己出門旅行的勇氣是會消失掉的。她果真開始打開剛剛收拾好的旅行包,把里面的衣物一件件拿出來。她把它們擺好,然后再細細想想自己還需要什么。她終于又想到這些足夠了,接著就又把它們一一放進去。
一小時過后,謝自珍教授已經(jīng)走出了大學(xué)校園。
黎明前的大街,像個美麗的年輕寡婦,憂傷、貞靜。一股股干爽的微風(fēng),如她柔軟的長頭發(fā),穿過街上的樹枝。
謝自珍教授過慣了孤寂的生活,這時候如同猛地站在了一面大鏡子跟前,自己的影像全部籠罩上了一層虛幻動人的詩情,她因此而感到陌生,似乎是受到了意外的驚嚇,那顆心波動不已。她極力想從這面鏡子前走掉。于是她飛快地轉(zhuǎn)入狹窄的小緯二路,站在陰暗的墻根底下,覺得自己已經(jīng)來到了鏡子背面。她再也不會看到那個并不屬于她的影像了。
當她矜持萬分地走進空蕩蕩的火車站廣場時,她實實在在地感到自己快有五百歲了。
謝自珍教授最終還是放棄了旅行?;氐郊依?,發(fā)現(xiàn)母親坐在椅子上睡著了,而手里似乎還在做著針線。謝自珍教授忽然明白,自己的生活就如同這堅固的房子,是絕不會改變的。她應(yīng)該一無所欲,而且也正是現(xiàn)在所屬的一切才是跟她血肉相連的。她丟下旅行包,顧不得勞頓,就去書房修改她的《詩經(jīng)》研究專著。
那是兩大冊厚厚的著作,出版社已通知她將出第二版。但當她剛剛在椅子里坐定,母親低沉的聲音就從門口傳進來:
“所有夜間出門的女孩兒都該死!”
她覺得自己驟然化為無數(shù)碎片,好像一只膨大的氣球,啪的一聲,在空中炸掉了。她不由得回顧了一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但她立刻相信母親一直在以那種從低垂著眼皮底下暗暗射出的目光,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她以前竟然錯誤地認為母親已如行尸走肉,早在多少年前就已從這個世上消失了。驚恐之余,她又聽見母親在抱怨:
“你想扔下我不管?!?/p>
謝自珍教授猛地離開椅子朝著母親的房間走。但是母親仍在睡著。她走過去,身不由己地在母親的腳邊跪下來,眼里淌出淚水。她怔怔地凝望著母親。
母親神態(tài)安詳、膚色紅潤,顯示出她的身體仍很健康。雖然她的腦袋在她的肩膀上是傾斜著的,但這并沒有妨礙她的端莊。
謝自珍教授的一位舅父不止一次地對她說過:
“你母親的命很苦?!?/p>
但是此刻,她毫無理由地相信,在母親神秘的命宮圖里,充滿了燦爛的幸運之光,世上沒有一個人比她更幸福。
在謝自珍教授從母親的腳下站起時,她的那種以為母親是幸福的念頭,就早已根深蒂固了。
她回到自己的房間。
曙光似乎帶來了另一個世界的消息,使她屏息而立了許久。她的耳朵,在靜聽著那種并不存在的聲響。當她意識到現(xiàn)在就是暑假的第一天時,她覺得自己的新生活就要開始了。她要把自己的整個身心都交付給一種不可知的冥冥之中的力量。那種力量需要她完全棄絕人世間的一切欲望、知覺和感官所產(chǎn)生的誘惑。
但是在這種圣潔的生活開始之際,世俗中唯一牽掛她的心的,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關(guān)于《詩經(jīng)》的研究。于是,她馬上想把這件事從心中打發(fā)掉,然后再奔向自由。
她明明白白地認識到,母親大可以蔑視所有的世人,當然也包括她自己。跟母親的世界相比,她的人生是那樣蒼白匱乏,使她幾乎絕望。但是一旦接觸到修改那兩冊《詩經(jīng)》研究專著的工作,她就很難把它們從手上放下來。她每天都要在椅子上坐上一整夜。她本著精益求精的原則,推敲里面的每一個字,直到所有的語句都臻于完美。
她很快忘掉了時間。對她來說,夏季的白天和黑夜是沒有任何區(qū)別的。有一次鉛筆落地的聲音驚醒了她。她甚至懷疑這是不是深秋了。她下意識地拉一拉身上的衣服,但她立刻為自己的錯誤感到好笑,并責(zé)怪自己不該胡思亂想。
她的樣子變得非常古怪,對眼前的事物熟視無睹,以至那個每天都要按時上門的送奶人疑心她是否精神失常。每當他看到她從窄窄的門縫里出現(xiàn),和她那雙蒼白無比的手時,他的心都要發(fā)瘋地戰(zhàn)栗成一團兒,因為她的面部和手絕對不像為一位活人所有。
這個可憐的送奶人,提心吊膽地進行著他夏天的工作,謝自珍教授因此才得以依靠這種純凈芬芳的白色液體維持生命。
夏季結(jié)束了,謝自珍教授并沒有病倒。
2
那天,她感到特別輕松。她絞動著手腕,離開桌子,站在窗前。就像那次她從火車站回來一樣,曙光染紅了窗外的千佛山和金雞嶺。
正是一天的早晨,新的日子又一次來到了。她想此刻肯定有許多人正在戶外散步,他們盡量放松肺部,使自己能夠像河馬一樣進行那種緩慢而沉穩(wěn)的呼吸。不管他們夜間做過多少美夢和噩夢,現(xiàn)在它們已經(jīng)全部被丟在腦后了,就像那種古老的蒸汽機車在行進時拋向后方去的一行白煙。有誰還在回憶那種飄忽不定的幻覺呢?
謝自珍教授的身心,完全由四周的真實占據(jù)著。眼中是被曙光映照著的群山、樓房,以及那些沒有被建筑物遮蓋住的空地,空地上行走著閑散的人,那里生長著小樹和綠草。耳中是繁多的并不嘈雜的聲響,在她的神經(jīng)末梢上產(chǎn)生美妙舒暢的波動,如同在她幼兒時期用她那敏銳的聽覺捕捉到的地下泉水的流動之音。鼻子里是清新的空氣,有著潮乎乎的塵土味和夜間花草散發(fā)的芳香。她的舌感受到她自己唾液的甘醇和光滑涼爽的上腭。
她的肉體是如此真實,而且她的理智依然在準確地判斷著一切存在于事物之中的關(guān)系。她從過去和現(xiàn)時,從肌體的活力,從微涼的氣溫和偶爾出現(xiàn)在視野中的她所認識的人們的行色上判斷出,一個又漫長又短促、又癲狂又寧靜的夏季,結(jié)束了。
接著,謝自珍教授聽到一陣樓梯上的腳步聲。她甚至馬上肯定這聲音比往常響遲了半分鐘,因此當她打開房門時,那個送奶人彎曲起來的手剛剛舉到他的齊肩高。受到意外的一驚,他那叩門的姿勢就在那個位置上僵住了。
謝自珍教授同時也驚了一下,她眼中看到了一位長得奇形怪狀的人,臉孔如同海洋里的馬面鲀,帶著近于悲哀的木板似的表情。
還沒有仔細看一看他的五官是否擺放得大體不差,她就響亮地縱聲大笑起來。她的身體向后彎過去,又立刻折回來,接著就胡亂地左右搖擺,每一次都幾乎倒在地上,但她的雙腳仍然留在原處,活像一種名叫不倒翁的奇妙玩具。
她笑得是這樣厲害,以至她臉上出現(xiàn)了那么多的燦爛的皺紋,仿佛布滿了許多粗線條的陽光。在她的狂笑聲中,那個送奶人縮一縮身子,一陣一陣地顫抖著。他忽然放下手中的奶瓶,狼狽不堪地逃掉了。
謝自珍教授臉上隱隱作痛,她高興得低聲哭了。
那個丑陋的送奶人早已從她眼前消失了,她卻還在門中站著。但她很快就后悔不迭。在腦中想著:
“這是個丑八怪,不錯,但他每天要走多少路,有多少人在看他,他也許全不在乎??伤拇_是丑?。 ?/p>
她把奶拿回房間,很有些莫名其妙,那種快樂的情緒依舊在影響她的肉體和思想。
謝自珍教授帶著滿腦子的哈哈聲,從家里來到大學(xué)漢語文學(xué)系辦公室。假期后初次見面的教授和講師們,相互打著招呼,她也快快活活地跟人家問了好。當學(xué)校宣布她在本學(xué)期內(nèi)將繼續(xù)教授古文學(xué)課程時,她并沒有感到失望,甚至很快樂地接受了教學(xué)任務(wù)。
謝自珍教授的教育生涯在她五十五歲時,是不可能一下子就結(jié)束的。生活的列車,繼續(xù)沿著既定的軌道向前行駛,謝自珍教授無疑沒有從這趟列車上走下來。
她一整天的心緒是這樣開朗,連她自己也沒有想到,就不怪那些好奇的同事暗地里對她做出各種猜測了。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謝自珍教授在那個送奶人上門的時辰鬼使神差地又去開門時,她的心猛然一沉。她沒有看到那個送奶人。
她悵然若失地回到房間,轉(zhuǎn)而又想到自己昨天的所作所為實在有些兇惡可憎。她要讓自己的心沉靜下來,就像把一顆充足氣體的皮球,強壓入寒冷的深水里。她又變得拘束和刻板起來。
出現(xiàn)在她眼前的都是些新的面孔,但這一點也無關(guān)緊要。這些年輕人在她眼里跟過去的年輕學(xué)生沒有區(qū)別,她甚至從未認真打量過哪個學(xué)生的臉。她更關(guān)心的是她放在講桌上的講稿。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僅僅是一位好的學(xué)者,而非一位出色的大學(xué)老師。
當講稿剩下最后一頁,她幾乎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如果她能夠抬起頭來,讓目光在學(xué)生的身上停留一會兒,她很可能會清醒地感到,自己在做一個老師。她沒有那樣做,每一個學(xué)生都錯認為在她封得嚴嚴的領(lǐng)口里隱藏著一臺小小的留聲機。
課講完以后,她的視線也終于從課堂的一個無人的角落收了回來。
近一小時的疲勞讓她感到一陣陣眩暈。在回辦公室的路上,她才完全意識到自己做過什么事。她想,她在那么多的學(xué)生跟前該是怎樣笨手笨腳啊。他們一定在各種場合談?wù)撨^她,但她無法知道他們談她什么,她不想知道。
如果有一個人能夠偷偷告訴她一些發(fā)生在同事和學(xué)生中間的事,她喜歡不喜歡聽呢?
那是肯定的,但是,在這整所大學(xué)里,以至整個濟南,她缺少那種關(guān)系親密的朋友。她總是顯得那樣孤單,那樣凄涼,不合時宜。
有時候她止不住幻想一個人拉著她的手,微笑著跟她講話,她全身都會緊張起來,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從胸前和背后拼命擠壓著她。
幾乎沒有人接觸過她的身體,她只記得她的一個舅父在她小時候抱著她去逛燈市。當年這位舅父經(jīng)常去大觀園東南門的義和班。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沒有工作,義和班并沒有收留他。
舅父溫暖的胸膛,使她想起她從未謀面的父親。而在突然之間,她發(fā)現(xiàn)舅父老了。作為一家紡織廠的看門人,他有著深褐色的蒼老的皮膚和混濁無光的雙眼,她只能對他肅然起敬,再也不能把他跟年輕的父親聯(lián)系在一起。但她確信在過往的時日,她曾經(jīng)那么貼近父親優(yōu)雅活潑的心。
謝自珍教授走進辦公室。同事們的談話聲似乎是戛然而止的。這種感覺讓她身上發(fā)冷。她沒勇氣抬起眼睛,從同事們的表情上找出那種依據(jù)。正像她不敢想象學(xué)生會怎樣在背地里議論她一樣,她也不敢使自己相信同事們的停止談話跟自己有關(guān)。
她就像一個在大庭廣眾之下穿著皺縮臟污的襯衫的人,悄悄躲避著別人的注意。
不過,在這種暫時的沉默結(jié)束后,她很希望有人能夠主動問她一句:“你不覺得天氣很好嗎?”或者“天是不是下雨了?”
但是沒有。她的疑心更重了,像狡猾的蛇一樣,死死糾纏著她,使她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
她要馬上離開這里。讓那些無聊的愛嚼舌根的人大聲說吧!理智卻又立刻告訴她,如果她這樣做在他們眼里將是多么可笑。她咬著牙坐著,等待適當?shù)臋C會逃出去。
大家又講話了。這是一個新的話題,涉及教師的福利制度。
每個人的興趣都明顯地是剛剛激發(fā)起來的。謝自珍教授一眼就能看出來。她難過得就像別人硬去剪掉她的頭發(fā),就差沒用雙手抱住腦袋了。但她聽見了一個很輕柔的聲音。
“他們說起了幾個新入校的勤工儉學(xué)的學(xué)生。”
在她聽來,這是如何動聽的音樂呀!她無限感激地回頭望了那個人一眼,覺得身體輕輕地飄浮了起來,然后,她微微笑了。
回家路上,那人走在她的身旁,講述他對新一屆大學(xué)生的印象。
校園的草地,仿佛潑開的一層綠油彩,在明媚的陽光下不易覺察地顫動著。他們很快走盡了兩旁有草地的路,并開始繞過那座早期建筑的外表毫無生氣的實驗教學(xué)樓。
謝自珍教授忽然想到,自己從來沒有在這么短的時間里走完這段路程。
她一往無前的生活,暫時發(fā)生了斷裂,透出了驚人的光明,但只一瞬就回復(fù)到了原來的樣子。
在她的身邊是一位男子。他本身就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她也許并不應(yīng)該跟他走在一塊兒,可她竟疏忽了呢。
她盼著馬上跟他分手,各走各的道。但是實驗樓走過去了,到她家里還要通過一段很長的路。在這整段路上,都有濃厚的樹蔭遮蔽著。
時間過得真慢,那個人仍舊跟著她,使那樹木的陰影也像突然在她身上有了重量。她肩負著它,一步一步向家里走。
來到樓梯口前,她再也受不住了,猛地加快腳步走了上去。
在她看不見跟她同行的那個男人之后,她才慢慢鎮(zhèn)靜下來,心想那個人終于被甩掉了。他可真是個討厭鬼。雖然她沒有仔細打量他的模樣,但她不管他的膚色是否健康、鼻梁是否端正,仍舊把他當作一個討厭的不知趣的家伙。
她以后可真得防著他點兒。
三天之后才有她的課,她又可以躲在安全的家里不出來了。
這天清晨,她意外地發(fā)現(xiàn)送奶人已經(jīng)換了。她有多少天都在想著,當遇到那個受她恥笑的送奶人時,她一定要彌補一下自己的過失。但她始終沒有碰上。
新的送奶人使她深深吃了一驚。
她的計劃落空了。
那個人正邁著長腿走下樓梯,她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樓道里積聚著一團半明半暗的光線,仿佛已逝的時光。送奶人似乎是從遙遠的過去走來,現(xiàn)在又朝遙遠的過去返回。
她的精神,好像一下子松懈了。她無力地伏在門上,靜靜地凝望著送奶人已消失的那片逐漸淡薄的幽暗。
她似乎聽到一種聲音,非常神秘的穿透時間的聲音。這讓她的心房止不住怦怦跳動了起來。
3
幾十年前的一天早晨,深深的謝宅,只有枝頭棲鳥數(shù)聲寥落的啼鳴。起早的用人在磚石路上掃灑之后,又去小憩了。
謝青蓮?fù)崎_她的同胞哥哥謝真卿的房門時,那個年輕人正坐在紫檀木書案后面吃著點心。她知道哥哥謝真卿昨天下午去了平陰看玫瑰,她今天是特地來討花的。
房間里似乎盛著一泓清水,謝青蓮的雙眼并沒有把那個年輕人當作別人。她輕快地向他走去的時候,還在想著哥哥昨晚回來之后一定很累了,結(jié)果現(xiàn)在剛剛醒來肚子就餓。她離他越來越近,他開始微微地向后傾著身子,有些站起來的意思。
這時候她才發(fā)覺他不是她的哥哥。
她有點惱火哥哥怎么不提前告訴她一聲這里還有別人,但她在窘迫中很機智地把目光投向放在窗前長案上的那一大束玫瑰花。馥郁的花香,迷漫了整間幽暗的房子,但她并沒有真正為它們所吸引。
那個嘴角上似乎沾著點心碎屑的陌生人雖然僅僅在她眼前一閃,卻使她又羞又愧。
哥哥還在床上擺著長身子。她似乎聽到他在惡作劇一般地低笑。
她連玫瑰花也不拿了,一轉(zhuǎn)身走出屋子,氣鼓鼓地在窗外停住。
哥哥謝真卿很快跟了出來。他腳下趿著的拖板鞋,在地上吧嗒吧嗒響。
她賭氣又要走,已被他扯住了胳膊。她覺得哥哥的手很涼,便把它扳開,眼望著前面的一堆太湖石。
戶外的光線雖然也很微薄,眼前的東西還是能夠看清的。天上卻沒有日出的跡象,仿佛現(xiàn)在不是清晨,而是有銀色月光照著的夜晚。
哥哥輕聲問她玫瑰怎么不拿了,她沒好氣地回答:
“你就以為我是來拿那些花的!”
哥哥馬上向她擺擺手,示意她留心驚動別的房子里住的人。那些人都是他倆的異母弟兄。他倆大早起鬼鬼祟祟的,肯定會引起別人的疑心,恐怕又會給兩人的親生母親增加無謂的事端。
謝真卿在家排行老四,在眾多的兄弟姐妹當中,謝青蓮跟他的感情更深于他人一層。瞧著他那謹慎擔(dān)驚的樣子,她也便不想再難為他,口上卻說道:
“你隨便留人過夜,父親知道了有你慌的。”
哥哥也正有他的憂慮呢。
“我們早起就是為了送他悄悄出門,不料被你碰上了。你不朝外說就誰也不會知道。知道了又怎樣呢?他也是咱家常來的人,只是你們不常見罷了?!彼A艘幌拢Φ?,“父親才顧不來這些事呢。左不過這后院的人瞎吵吵?!?/p>
謝青蓮已經(jīng)走開了,他便低頭回去,又忽然轉(zhuǎn)身說道:
“我揀最好的花給你送去。放心!”
不到上午九點,謝宅的各房里就都有了謝真卿孝敬的玫瑰花。因為花是新采來的,它們能夠在花瓶里多鮮艷幾時,謝真卿也便能夠多得幾回太太們的夸贊。他是一個機靈乖巧的人,整個謝宅的人都喜歡他。雖然他曾不斷地出入西門外南崗子,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并蓄意挑起各個茶園的糾紛,但是在家里,始終保持著一個完美的孝悌子弟的形象。
謝青蓮用不著為他擔(dān)心。她幾乎從未聽到過有誰對他發(fā)出過怨言。這位哥哥,讓她深感自豪。
那一次的不快早已消失,她逐漸覺得哥哥那樣做是很具有勇氣的。在從那以后的很長時間,一走進哥哥的房門,他總以為有個年輕人正坐在紫檀木書案后面。他當初的面孔是模糊的,好像是黑暗里忽隱忽現(xiàn)的一個影子。
謝青蓮覺得他也長著跟哥哥一樣修長的身材。她有時試著想象他慢慢從書案后站起來的樣子,卻最終發(fā)現(xiàn)他就是她的哥哥,根本沒有另外的人。
在花瓶的清水里滋養(yǎng)了很久的玫瑰花,干枯了,只剩下幾根胭脂色的殘柄。
謝青蓮再也沒有見到那個被哥哥留宿的年輕人,那本來就不太清晰的印象也便只好逐漸逝去。如果偶爾從哥哥的嘴上看到零星的飯渣,她就會很突然地想起一種白色點心,但并不能確定這到底與誰有關(guān)。
一天,她正坐在樓臺上懶洋洋地打著團扇,仆女寶兒噗噗搖著寬肥的藍褲腳,從前院托著一只大銀盤走了來。
那素凈的銀色,襯得盤子上的紅花,如同一團火苗。
謝青蓮一直沒有把那種花當作玫瑰,所以她連動也沒動,照舊懶洋洋地漠不關(guān)心地打著扇子。
擦著房檐照下來的陽光,在團扇上閃來閃去,她漸漸看得入了神。
忽然有一股濃烈的香味飛至她的鼻端,她這才發(fā)現(xiàn)寶兒已從樓下來到了自己身后。
盤子里的玫瑰,只剩下兩三枝了。謝青蓮渾身緊張了起來。紫檀木書案后的人影兒,又搖動在她的眼前。而那花香使她那么迷醉,她已不能看清盤子里有什么了。
“這是從鄉(xiāng)下來的縣長帶來的?!睂殐赫f。
謝青蓮將拿在手中的玫瑰花又丟到盤子里。她這時怔怔地,寶兒還誤以為她并不喜愛這種花呢,但她是只管送的,只要能送到每個主子的手里也就算盡職了。
寶兒把花兒拿到謝青蓮的房子里,又去分送余下的兩枝。謝青蓮像做夢一樣呆呆地站在那里。寶兒又隨著另兩個年紀再小些的姑娘匆匆走過來,招呼謝青蓮。
“那位縣長還帶來了一個神童,”寶兒說,“他只有七八歲大,又會作詩又會對對子,老爺正當眾考他,太太們都去看了。老爺還讓各位小姐去見識見識哩。”
謝青蓮眼望著她們?nèi)齻€人嘻嘻哈哈地下樓去看神童了。這是父親格外的恩準,平時她們姐妹是很少越過后院到前堂去的。
寶兒的藍褲腳和小姐們的身影在后院里不見了。
謝青蓮百無聊賴地走下樓梯,不由自主地要去前堂。
后院子變得空蕩蕩的,絕無人息,謝青蓮一個人走著覺得怪害怕。她加快了腳步,穿過二堂,竟沒有在路上碰到一個人,可見那位神童已使謝家合宅轟動了。
在前堂的小穿堂里,謝青蓮看到太太小姐丫鬟們交頭接耳地圍成一團,正隔著屏風(fēng)向里面瞅。帶小珠球的簾穗子,被打得啪啪響。謝青蓮聽到她們發(fā)出陣陣笑語。
她在她們背后踮起腳尖,卻什么也看不見。忽然覺得無味,又低頭昏昏沉沉地走了出來。
在一個墻拐角,謝青蓮?fù)蝗槐灰粋€人攔腰抱住了。她失聲尖叫了一下,發(fā)現(xiàn)抱她的,正是那天在哥哥房里撞見的那個人。
她驚恐萬分地掙脫著,那人死不松手。她的臉色通紅,一粒一粒的汗珠落下來,她馬上就要哭了。她終于從他懷中逃掉了,發(fā)瘋似的向前趕。
那人快步追到她前面,張開手臂攔住她的去路。
她望一望他張在微風(fēng)中的白白的一雙手,猛一轉(zhuǎn)身,又回到太太們身邊。她微微嬌喘地悄悄站在她們背后,兩頰像火燒一樣,她很怕別人看見自己的這個樣子。
寶兒剛才的位置失去了,她正焦急地重新尋找空子,不留心碰到了謝青蓮身上。
謝青蓮輕輕“哎喲”一聲,把臉朝背人處扭著。
寶兒眼尖,一把拉住謝青蓮,偏頭細瞅了一陣,然后大驚小怪地說她發(fā)燒。謝青蓮狠狠地一甩手,就走到一邊去,除了寶兒誰也沒注意她。但她終究是滿腹狐疑的,停了一停,再回頭看寶兒,卻不見了影子,不知道她又鉆到什么地方去了。
這天晚上,謝青蓮把瓶中的玫瑰花一瓣一瓣掐下來,揉成小泥團,丟在腳下。
掌燈時分到了,整個院子里只有她的房內(nèi)是黑暗的。她煩躁不安地坐在陰影里。隔壁女孩子嘰嘰喳喳的說笑聲,很清晰地傳過來。她不堪去聽,索性走到門外,倚著欄桿,去望黑夜怎樣將院子里的景物淹沒。
黑夜一層一層地貼著地面漲高,已蠕蠕地來到她的腳下。但是這也是她每日見慣了的,也便不覺得新奇有趣。
她嘆息著離開欄桿,要再回去。
一個青白色的身影,在黑夜的底層,像魚兒一樣,悠悠地從前院走過來。他的手里大抵正搖著一根草。
謝青蓮急迫地探出多半個身子,向他擺手。但她又失望了,因為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她。不大一會兒,院子里就不見他了。
謝青蓮忍著一肚子的委屈,回到房里就撲在床上抽咽起來。這一夜她也不知怎么入睡的,次日一早,她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枕頭依舊濕濕的,塌下去許多。
她只覺得心灰意懶,連換一換穿著睡了一夜的已經(jīng)揉皺的衣服的心思都沒有。
哥哥謝真卿手舉著一張報紙走來時,她的一條腿正軟軟地耷拉在床外,露出了一截雪白的腳腕。因為哥哥昨晚沒有理她,她還在生哥哥的氣;因為哥哥幾乎是興高采烈的樣子,她對哥哥的氣就更大了。
她在那里側(cè)臉望著床腳,哥哥把報紙在她眼前一晃,說:
“上面登了神童的事,我給你念念?!?/p>
她不容他念,冷冷地說道:
“我不愛聽呢。是真的神童又怎么樣?”
哥哥很詫異她的態(tài)度。整個謝府里,她是唯一對神童漠不關(guān)心的人。“這可是真正的新聞,”哥哥說,“這樣小的孩子就能作詩對對子,用他在哪家公司當個文書或者為地方上修修史志什么的,再合適不過。連省長也要接見他呢?!?/p>
謝青蓮冷笑道:“我看你忽然糊涂了,虧你天天在外面跑,反倒不如我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現(xiàn)在哪里不是烽煙四起,當局想逃命還怕來不及呢,竟有工夫修史志!”
一句話說得哥哥也笑了。他把報紙對折起來,說道:
“好妹妹,你這樣聰明,很可能會成為一名新女性??上е荒芨C在家里?!币谎燮骋娝餐獾哪菞l腿,忽然想起什么來,又說,“你這是頭一次耍小姐脾氣,父親知道一定很高興。他總是認為大家小姐要有大家小姐的性格做派。你看你把這腿隨意一放,臉上又像懶洋洋的,又像冷若冰霜,才是道地的小姐派頭呢?!?/p>
謝青蓮心中惱了,兩條腿都放在了地上,穿上鞋子,推著哥哥說:
“你出去,大清早的凈來挖苦人,別的話一句也沒有!”
謝真卿抓起她的手,認真地盯著看了看她的臉,便低聲說:
“你怎么跟以往不大一樣了?不要瞞我,告訴我到底因為什么。”
謝青蓮嘴里還是一迭聲的“你出去”,忽聽哥哥問她,才靜一靜,說道:
“你昨晚怎么不理我?”
“我怎么不記得看見你?”
“我向你招手,你搖著草一直走過去了?!?/p>
哥哥笑了?!拔艺牍帜阍趺磻械貌唤形乙宦?,你卻怪我!”他說。
謝青蓮解頤一笑,低了頭,復(fù)又抬起來,卻不知說什么。哥哥便說:
“這回不惱了吧?”
謝青蓮說一句“誰曾惱了”,便不吭聲了。
哥哥也不去念報了。那張報紙已被折成了三角形,他用它抽打著自己的手,哼著一個調(diào)子向外走。
謝青蓮在他已到門口時又把他叫住。他回過頭來,疑心她有重大的事情要說,但她遲疑了半天,也沒有一句話。她的心跳得厲害。她覺得哥哥一定看得見她的胸前有什么東西在極力向外攢動。她雙手護著胸,嗓子也啞了。
“你再不要讓你的那位朋友到咱家來?!彼f。
她想,哥哥是不會知道她所指的是哪個人的。哥哥又一次詫異了。他慢慢地走回來,說:
“真奇怪!你早先怎么沒說這句話?”
謝青蓮讓自己平靜一些。她停了一停,才慢慢說:
“我的意思是指那種人身份又不明白,恐怕不大靠得住?!?/p>
哥哥說:“我不信你那句話的口氣,像父親的一樣。那個人的老子開著一家大藥店,就在離咱家不遠的按察司街。別看他年輕,也是一個醫(yī)生,前些時候還到過歐羅巴。你知道父親是最不信西醫(yī)的,對中醫(yī)也多少有些信不過。我這朋友卻是中西醫(yī)都略通的,所以父親很看重他。父親還準備把他往上等社會推薦一下呢。他人也是很有趣的。”
哥哥在興頭上還要往下說,忽然見謝青蓮好像不在聽了,才停住口。
在很長一段時間,謝青蓮沒有見到那位年輕醫(yī)生。她想這一定是哥哥在上次談話之后就不再把他領(lǐng)進家來了。她心里懷著一股淡淡的憂傷,竟顯出來一些孤僻,經(jīng)常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湘簾后,或花蔭下,臉上有一絲莫名其妙的甜蜜微笑,不知為什么地突然搖一搖頭。她手指上的玫瑰的香甜味一直消散不去。她偷偷地貪婪地嗅著手指甲,但她知道,在這一年里,玫瑰是不會再開放了。
這期間她的一個姐姐出嫁到大上海去了,她竟然忘了跟姐姐話別,而且也并不為此感到內(nèi)疚。在她身邊似乎總是不顯多出什么,也不顯少出什么。
她的哥哥謝真卿跟著姐姐去了一趟上海,在他回來之后她覺得他其實從沒有出過門。雖然他給她講了許多路上的見聞,但她認為那只是一些花香一般的謊言和一次夢中的旅行。
貞靜淡泊的大家閨秀謝青蓮打著團扇,從清早打到中午,從中午打到晚上。
濟南的夏天,是奇怪的熱和奇怪的涼爽的。門上的簾穗子晃來晃去,一天天就晃走了。
謝青蓮日漸顯出豐腴來。她在人前寡言少語,同行的時候,總是稍稍落于人后。原來那美麗的憂傷是可以讓人恰到好處地豐肥一些的。
一場暴雨過后,便解除了燠熱,空氣一時間也變得澄清宜人起來。
謝青蓮忽然想起花園里的泉水可能大了,便走下樓,要去花園看泉。
她家的那口泉,名叫香爐泉,平日里時??澙@著絲絲縷縷的紫煙,仿佛有一只香爐在暗暗地?zé)?。泉水叮咚叮咚地匯成了一個大池子,又從池子里繞著花園的墻根,在曲折的深渠里游上一遭,然后才通過墻洞流到外面,流經(jīng)百花洲,匯到大明湖里去?;▓@里清清靜靜的,沒有外人。
謝青蓮越走近,泉水的涌動聲也就越顯得清晰,果然比素常響亮。進得園來,并不沿著迂回的臺榭走,而是穿過一片疏疏朗朗的翠竹林,徑直來到一堆典雅的太湖石后面。
泉水咕嚕咕嚕地寂寞地響著,等待謝青蓮獨自去消受。但她突然看到一個踞在略微高起的石頭上的人影,便猛地停住腳步。
在這一霎間,泉水也似乎不再響了,四周是一片死一樣的寂靜。那個人就如同鑄在石頭上的一尊像,被泉水吐出的紫煙淡淡地遮著身子,又朦朧又飄逸。他在聽泉。
謝青蓮想起上一次這個人的粗魯無禮,便讓自己搖蕩的心冷一冷,膽戰(zhàn)心驚掉轉(zhuǎn)方向往回走。她的每一腳,都如踏陷在一個坑里。她很懷疑自己怎么就沒跌倒。
她喘著氣停下來,再回頭一望,那個人還是采取剛才的姿態(tài)坐著,在屈起的膝蓋上,搭著一只手,他根本沒有聽到別人的動靜。
在那堆山石之間,顏色還是那樣迷離,人物還是那樣朦朧和飄逸,就像憑空剪下的一張美麗畫片。
謝青蓮對此掉頭不顧,一步一步地走到花園的月門。丫鬟寶兒,忽然從墻裊裊娜娜地走過來,她沒有看見眼前的謝青蓮。在她還沒來得及吃驚的時候,謝青蓮張開手指朝她臉上一掌打過去。
寶兒不由得趔趄了一下。她被打愣了,有一層脂粉的臉上,即刻暴出幾條紅指印。
謝青蓮話也不說,狠狠地冷笑一聲,一轉(zhuǎn)身走開了。
4
多年以后,當謝青蓮回憶起那個醫(yī)生時,他多數(shù)背對著她。他仿佛總是從虛空里生出,又走到虛空里去。
謝青蓮的女兒謝自珍教授,在那天早晨發(fā)現(xiàn)一個年輕人的背影,消失在縹緲無定的幽暗里,無怪乎她的心清楚地感受到了一種神秘的顫動。
她在門上靜靜地靠了一會兒,才若有所思地回到房間里,去給母親準備早飯。
母親又在椅子上坐了一夜。
謝自珍教授一直無法讓母親在床上睡覺。她只好把椅子收拾得更舒服一些。在母親的面前,她像奴仆一樣卑恭而柔順。她試圖從母親尊貴的容顏上找出一點讓自己感到親切的地方,卻總是徒勞,因此漸漸地不敢抬頭直視母親的臉了。她低垂著眼簾,侍候母親吃過飯。母親很優(yōu)雅地用小手絹擦擦嘴,然后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坐著。
“我的腳累得發(fā)酸?!彼牭侥赣H響亮而清晰地說,那簡直不像是從母親口中發(fā)出的聲音。
謝自珍教授從小就沒有跟母親進行過一次正常的談話。一想起這個,心里就感到非常痛苦。她在舅父家里長大,上了學(xué),通過刻苦努力在社會上獲得了一定地位,但她沒有真正的家庭。
母親自顧自地停留在那場過往的春夢里,完全拒女兒于千里之外。但是,在那個繁華而凄傷的世界,永遠游蕩著謝自珍終生向往的人生。她苦苦地尋找著通往那里的途徑,最終還是一片渺茫。由于迷戀所致,她時時疑心將有一個過去的人,跨過本來不可逾越的時間,前來造訪。
送奶人出現(xiàn)的那個時辰,對謝自珍教授來說,是多么令人激動?。∷龥Q心不再錯過這個時間。母親所不能傳達的往日的信息,將會由另外一個人來傳達。
謝自珍教授幾乎一夜未眠。她在第二天黎明時分就起床了,然后坐在窗前等待天亮。
那個時辰終于姍姍而至。她輕手輕腳地把房門打開,朝著依舊很昏暗的樓道里打量一下,然后就又把房門虛掩著,自己站在門后守候。
樓梯上最早的腳步聲響了起來,她好像昏迷了過去,雙腳也麻木了起來。等她恢復(fù)了知覺,樓梯上又寂靜了。她慌忙把門打開,并沒有看到一個人影兒。
那腳步聲難道不是她的幻覺嗎?它顯得那么空靈,遙遠,扣人心弦。
可是現(xiàn)在,眼前空蕩蕩的,除了灰暗里的樓梯的墻壁之外,別無他物。她馬上失望了,嘆息著。那個送奶人,或許也不是真的。那個過往的世界早把可憐的她給忘掉了,正如母親也忘掉了她一樣。
謝自珍教授怏怏不樂地往自己房間走了兩步。她突然跳了起來,然后一轉(zhuǎn)身沖出房門。她很快跌跌撞撞地把樓梯走盡了。
來到樓底,她氣喘喘地停住腳步。
一個身穿白衣的人,正在把瓶裝的牛奶往釘在墻壁上的木盒子里依次放著。她驚動了他。他扭過臉來,輕聲叫道:
“老師?!?/p>
謝自珍教授渾身一軟,趕緊抓住了樓梯扶手的頂端,才沒有摔倒。
這個送奶人放好了牛奶,向她輕輕點了點頭,從容地走開了。她又一次看見了他的背影,微薄的充滿涼意的光線,照射著他。
她在原地逗留了許久,才回身一階一階地慢慢登上去。
這一次她并沒有看清送奶人的臉,但她胸中產(chǎn)生了一股強烈的要了解他的愿望。她想起那天同事對她說起的勤工儉學(xué)的大學(xué)生的事,斷定這個送奶人就在自己的學(xué)生中間。
下一次走進課堂,她就不再總是把目光盯在講稿上了。她似乎頭一遭發(fā)現(xiàn),講壇前面的一排排課桌繞著她,組成了個半圓。這些桌子越往后越高上去。學(xué)生也不像她往常想的那樣,眼睛緊瞅著天花板。
有多少目光從每一個角落直直地投向她??!她甚至感到了它們的熱量。
若在往日,當她意識到這個,她一定會變得又慌張又膽怯,但是今天,因為她急著尋找一個特殊的學(xué)生,也就顧不得許多了。
起初她的雙眼是昏花的,幾十張各不相像的臉,一起在她眼前晃,她難以把注意力集中在哪一張上面。她甚至覺不出自己在講什么。
講稿的內(nèi)容、講課的技巧都不復(fù)存在了,只有一些音節(jié)和詞匯,從她口里一連串地雜亂無章地跑出來,擲到學(xué)生的耳朵里。
課時還沒有進行到三分之一,她就聽到一片不耐煩的,抑或表示抗議的嗡嗡聲了。
學(xué)生亂翻書頁和筆記,故意弄響屁股下的椅子??墒撬€沒有從他們中間發(fā)現(xiàn)那個送奶的學(xué)生。她只覺得自己疲乏了,再沒有興致講下去。最后一排學(xué)生也好像高高地坐在了她的頭上。
她手下的講稿,尚有厚厚的一疊。
這堂課的后果是她預(yù)想不到的。學(xué)生們?nèi)滩蛔∠蛲饬?。他們先是一個個地弓著腰溜出去,后來竟是一排一排地大模大樣地向外走。
謝自珍教授發(fā)現(xiàn)了這種不妙,但她沒有制止。
似乎在突然之間,人走光了。謝自珍教授的聲音越來越小。她停下講課,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才把講稿合上,走下講壇。她走進桌子的空當,對著空無一人的座位小聲說著話。
“都走了,是嗎?”她自言自語著,“這里真安靜。”
她這樣輕撫著桌面走動了一陣,又忽然停下了。
有一個坐著的大學(xué)生擋住了她。她馬上漲紅了臉,恨不得立刻逃出去。
“老師?!彼犚娔莻€唯一沒有開小差的學(xué)生這樣稱呼她。她克制著內(nèi)心的慌亂,目光重又落在了學(xué)生的臉上。
毫無疑問,他在同情她。她渾身顫抖起來。
“你叫什么名字?”她翕動著嘴唇問道。
“馮廣生?!睂W(xué)生回答。他還想說話。
但是謝自珍教授不再看他了。她匆匆忙忙地又走回講臺,收起講稿,準備離開課堂。
在門口,她又止不住回過頭來,望一望坐在角落里的馮廣生。她真希望他從座位上站起來,而且永遠背對著她。
辦公室里,同事已經(jīng)知道學(xué)生從她課堂上走光的事了,但沒人問她。她默默地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人們還以為她正為此事傷心和羞愧。實際上她幾乎忘掉了這個,在她腦子里只有一個古怪的影子在來回晃動。她并不敢認真想一想這個影子是誰的。
現(xiàn)在還不是下課的時間,辦公室里沒有幾個人。謝自珍教授最終還是失望了。她只好苦笑著搖了搖頭,不由自主地捏緊了一下自己的衣領(lǐng)。她承認自己在這幾天陷入了不切實際的虛妄之中。
下課了,一些老師陸續(xù)走進來。辦公室里變得熱鬧了許多。
謝自珍教授獨處人群之外,倍感凄涼。她想,那種傾聽的樣子一定是很蠢的。這時候兩鬢微霜的何教授擦著她的桌子走了過來。為了不使他疑心,她便馬上裝作在干什么。
何教授忽然停住問道:“你在想什么?”
她好像受了一擊,手指間的筆一下子落在桌面上,啪嗒一聲響。她很慌張地抬起頭,連聲否認。
何教授就是前幾天曾經(jīng)陪伴她走到家門口的那個人。
謝自珍教授心想:瞧吧,他就要來纏我了!她猛地站起來,差一點沒碰到何教授探著的頭。
他閃了閃身子,便扭頭去看談話的同事。等再回頭時,謝自珍教授已經(jīng)像一陣風(fēng)似的走出了辦公室。他使自己不像曾在謝自珍教授跟前停留過,便挺挺胸走到自己的位子上。但是大家已經(jīng)開始明目張膽地議論謝自珍教授了。
“像她這個樣子,放棄教學(xué)也許是對的?!彼麄冋f,“難道她不是一個老處女嗎?”
大家惡毒地笑了。
謝自珍教授想不出怎樣才能在每天早晨的那段美妙時光里再看到那個勤工儉學(xué)的大學(xué)生。但是只要她仔細回想一下,她就會明白,如果哪天不去樓下拿牛奶,送奶人就會親自把牛奶送上門來。
放牛奶的木盒子上都標著名號,送奶人是不會弄錯的。
謝自珍教授簡直從沒想到過這個辦法。雖然她已經(jīng)相信這個送奶人僅僅是一個相貌丑陋的年輕大學(xué)生,她還是忘不了提前在那個時候把房門虛掩著。
這樣做似乎成了她養(yǎng)成已久的習(xí)慣。她絲毫不會為此感到困難,因為她常常失眠。
失眠癥給她的精神和肉體帶來了很大痛苦,而現(xiàn)在一旦能夠有所等待,她反而獲得了一種樂趣。
在她側(cè)耳傾聽那種神秘的并不存在的足音時,她全身的感官都會陶醉在浩大的莫名其妙的幸福里面。
一天之內(nèi),唯有這個時間使她覺得活著是種享樂。
這種享樂的誘惑太大了。她已全然忘了在今年暑期開始她的獻身于那種冥冥之中的棄智絕欲的圣潔生活的念頭。
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星期天,大學(xué)為一年級新生組織了一次郊游。學(xué)校里歷來沒有邀請過謝自珍教授參加這類活動,因為幾乎所有的組織者都認定她對此絕對不感興趣。而這一次,他們突發(fā)奇想,事先告訴了她一聲,她竟出人意料地答應(yīng)了。
坐滿了大學(xué)生的幾輛專用車停在校園的草坪旁邊,就要出發(fā)了,謝自珍教授還沒有來。
帶隊的輔導(dǎo)員等急了,就派一個女學(xué)生去謝自珍教授家里叫她。
那個女學(xué)生怕走路,不愿去。
輔導(dǎo)員說:“我們現(xiàn)在走了不好,耽擱了時間也不好。她這是等人去請呢,我是知道她的古怪脾氣的?!庇至⒖掏W】?,心想自己不該當著學(xué)生的面議論教員。
那女學(xué)生見輔導(dǎo)員為難,也便慢慢地去了。到了謝自珍教授的家里,果真見她正等著。她一邊說:“我以為都不去了。”一邊拎起準備好的用品隨女學(xué)生下了樓。
從大學(xué)距龍洞山只有二十多公里路程,他們用了半個多小時就到了。謝自珍教授又是最后一個下車,那些大學(xué)生已經(jīng)自動結(jié)伙進入了山谷。
謝自珍教授朝四周望望,遲疑半天,才遠遠地舉步尾隨上去。一陣陣快活的說笑聲被柔和的微風(fēng)迎面吹過來,謝自珍教授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是寂寞的。
美好的青春時光再也不會屬于她了。她甚至又開始悔恨自己竟然參加這青年人的活動。難道她不是老了嗎?但是在車上她那顆矛盾重重的心,經(jīng)過了幾番苦苦爭斗,終于使她承認自己實際上另有所圖。她因為深深羞愧而緘默無言,因為怕別人瞧穿了她而壓低著頭。她想年輕人誰也沒有把她放在心上,他們自顧自跑到前面去了。這真是自討無趣。
謝自珍教授轉(zhuǎn)念一想,算了,剩她一個人清清靜靜的,正好潛心玩賞一番這所謂的龍洞勝景哩。平常她可沒有心思游山玩水。
現(xiàn)在,那些年輕學(xué)生的影子都被遮蔽在蒼翠的草木之中了,整個山谷就仿佛并無人跡。從石間沖出的飛鳥的啼聲,和著謝自珍教授腳下山澗的流水聲,格外清晰悅耳,更讓人意識到這里是幽僻的荒野。
謝自珍教授也不向著那佛殿古寺走,專揀那種人常不顧的羊腸小徑,竟連一絲人聲也聽不見了。她攀著一根青樹枝朝腳下望去,地面上無數(shù)的紅花綠草,像有一條又厚又軟的七彩毯子覆著,又有幾縷若有若無的白色云氣在上面緩緩飄搖。她忍不住覺得這個世界美麗純凈得讓人流淚,而她的確已走入幽寂的絕世之境,似乎正凄然地與塵世訣別。
她頹傷地坐在石頭上,終于低聲哭了。
謝自珍教授恍恍惚惚地覺得山峰像醉了一樣,輕輕搖晃起來。她停住哭聲,擦了擦眼淚,嘆息著。她渾身軟綿綿的,再也無力往上走了,心里打算再歇上一會兒就獨自下山回去。
忽然,嗒嗒嗒,一顆小石頭從上面跳躍著滾下來,在她腿邊停住了。她抬頭向上一看,才發(fā)現(xiàn)上面有人。
那人慢慢移動著的白色背影在樹木間一閃,謝自珍教授的心頭就跳了起來。
這個背影令她感到多么親切,多么熟悉!她似乎立刻受了它的召喚,站起來又彎身向上走去。
山勢很陡,使那個人的手臂幾乎搭在了他的腳上。
謝自珍教授內(nèi)心產(chǎn)生了一種奇特的興奮。但是她停下來,朝前凝望了一陣,就又轉(zhuǎn)入另一條小道上去了。她顧不得從山上觀望四周那些千姿百態(tài)的山峰,只一個勁兒地向前走。
山路附在陡崖上,輕得像紙帶一樣,幾乎能被風(fēng)吹起來。一陣急走使她出了汗,頭暈眼花,覺得那山路已飄到了樹梢上,正要往山谷里卷去。她這腳下站立不穩(wěn),被從后面趕來的馮廣生一把扶住。
那個大學(xué)生的手對謝自珍教授來說是如此的有力和可靠!她受到了強烈的震動,她明確地意識到現(xiàn)在發(fā)生了什么事。
她第一個想法就是把他推開,但另一個念頭立刻發(fā)著光閃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
還沒容馮廣生放手,她就裝作嚇癱了,軟軟地倒在了他的懷里。他慌忙把她抓緊了,輕聲呼喚她。當他看到她閉起的眼睛和蒼白的容顏時,他就更慌了。
謝自珍教授聰明極了。她毫不費勁就讓這個大學(xué)生無可懷疑地認為她暈了過去。但是又有一種強大的力量使她心驚肉跳。她一下子脫離了大學(xué)生,身子懸在半空中,竟然又站穩(wěn)了。
“我好了?!彼陲椫曊{(diào)里的顫抖,說道。
馮廣生一直看著謝自珍教授形單影只地在山上走,他有心找她說話。后來見她坐了下來,還以為這是個機會,遠遠地又看見她正哭著,便不好驚動她,以免她發(fā)現(xiàn)有人看見會覺得難為情,隨后故意走開了。他沒想到她會走在他的前面。
兩個人重又向前走去。謝自珍教授有意無意地落在他的身后。通過談話她才知道馮廣生的家就在濟南南郊,離學(xué)校也只有七八里路。他父親以前也送牛奶。
“父親生病了?!彼f道,“可我們家全靠他掙來的那點錢維持生活。我替他送牛奶,就不用再花家里的錢。等我有了工作就好啦,我真希望早點畢業(yè)。這次郊游我本來不該參加,因為想到這是學(xué)校的第一次活動,也就來了?!?/p>
這個樸實無華的大學(xué)生還要再說下去,謝自珍教授卻心中不安了。她終于找了個借口,跟他分開了。
在獨秀峰西北麓的泉水旁歇腳時,謝自珍教授發(fā)現(xiàn)馮廣生獨自坐在遠離同學(xué)們的地方。樹木的綠影子滑動著落在他肩上,她真想走過去跟他并排坐在一起。這個落落寡合的大學(xué)生似乎正深陷在一個陰郁的世界里,遠處被陽光照射得明凈刺目的山野,跟他形成了清楚的對比。
謝自珍教授覺得兩顆孤獨的心有著同樣的顏色和脈搏,俱不為別的少年所有。大學(xué)生們唱著一首一首流行歌曲,用熱情來顯示生命的活力。她和馮廣生,這是兩個寂寞的隱隱受著眾人排斥的人,單個的一個在他們跟前將是多么弱小和無助。如果她和他結(jié)成同盟,倒是稍可對抗一下的。
謝自珍教授更想去接近馮廣生了。其實他首先是作為一個男人來吸引她的,誰知道當她走近他時她會不會又倒在他的身上呢?她可不敢冒這個險。這時她尚未想到自己在那條山道上的舉動所包含著的羞恥。她只是一味地想到,如果她再次那樣做將是一種危險的行徑。
她的內(nèi)心翻來覆去地做著掙扎,等到大家游過了那個奇妙幽深的喀斯特溶洞后,她也沒能夠再接近他。她想,如果在溶洞的黑暗里她捉住了他的手,別人又不會看見,她就可以再暈倒一次??傊?,她無時無刻不在絞盡腦汁地思考怎樣跟這個大學(xué)生安全地相會。優(yōu)美的景物對她來說已完全不存在了。
從龍洞山回來的路上,她還是那么又興奮又惆悵。但是車剛開到大學(xué)校園,她就忽然像害了寒熱病一樣地緊張起來。雖然沒有人留意她,她也覺得背上正一個勁兒地出著膩膩的冷汗。她簡直沒有勇氣抬頭走路。
一走進家里,謝自珍教授就撲在床上,痛罵自己的可恥。她覺得自己是不可饒恕的。
“我做了什么呀!”她一再地詢問自己,像發(fā)了瘋似的扯住自己的頭發(fā)。
多少年來,她努力克制著自己的各種欲念,牢牢恪守著那種為人所推崇的道德規(guī)范,即使有人碰她一指頭她也要生氣半天。
可以說,她的理智從來沒有被欲望打敗過。但是現(xiàn)在,她甚至狡詐地去騙取一個年輕胸膛里的一絲溫暖。那種骯臟的欲念原來并沒有從她身上消失呀,她每時每刻都在受著它的支配和影響??伤拐J為自己從來都是貞潔的。她已經(jīng)主動倒在一個男人懷里了,而人家還不知道她在要求什么哩!
她骨子里是一個恬不知恥的又膽小又淫蕩的女人嗎?這就是讓人震驚的事實。
謝自珍教授越是回憶龍洞山上的一幕,內(nèi)心的痛苦和悔恨就越沉重。她終于借此機會看清了自己的真實面目。那面鏡子也并不是光輝明亮的,而是充滿了悲哀的灰暗。
不知到了什么時候,她才安靜下來。疲勞的身子似乎在半空中搖晃著,腦子里一片空白。
5
她的母親,當年的大家閨秀謝青蓮,也是通過一面灰暗陰沉的鏡子認識了自己的。
那天,謝青蓮出其不意地打了寶兒一個耳光。她似乎一下子就把寶兒看穿了。那一肚子抑不住熄不滅的幽怨呼啦啦涌上心頭,竟使她的雙眼閃出了刻毒的光。
在這樣的兇光中,寶兒不由得萎縮了,也就沒敢哭出聲來。
謝青蓮飛快地回到閨房里,那兩彎被大家規(guī)矩變小的腳,疼得跟火燎一樣。她在床上屏息橫躺了一陣,又忽然坐了起來,解開長長的裹腳布,一邊揉著那尖尖蹺蹺的雙腳,一邊想著:“回頭我非把她的話從頭到尾打出來不可,也讓她試試我的手段?!钡撬]有馬上見到寶兒的影兒。
被暴雨驅(qū)散的溽暑之氣又悄悄返了回來,謝青蓮在房子里悶得難受。
黃昏時分,她的哥哥謝真卿前來邀她去見母親。她一句話也不說地跟哥哥來到母親住的廂房里。
母親只是父親的一房姨太太。謝青蓮和哥哥跟母親在一塊兒生活的時間很短,他們一記事就被趕到了后院子里。
在謝青蓮的印象中,母親那張蠟黃起皺的臉總是帶著似哭似笑的表情。她對母親暗懷著一種淺淺的嫌惡,時常慶幸自己并沒有跟母親長大。母親的頭痛病永遠好不了,打嗎啡成了解除病痛的唯一方法。
謝青蓮和哥哥進去的時候,瘦骨嶙峋的母親正在紅木床上的青帳影子里躺著。哥哥給母親打亮了電燈。
母親正沉浸在眼前的幻覺中,嘴角掛著一絲陰魂般的蒼涼的微笑。她知道兒女過來了,卻依舊不說話,他倆也就默默無聲地坐在她的床沿上。
蚊子在窗紗上嗡嗡叫著,電流通過鎢絲的時候也發(fā)出了輕微的嗡嗡的聲音。母親終于把飄搖不定的目光放在了哥哥和謝青蓮的身上。她慢慢伸出長著黑斑的手,讓哥哥握住。
謝青蓮心想,這就是自己的母親嗎?她臉上的迷惑過父親的美色哪兒去了?她露出的脖子是那種沒有血色的白,隱隱約約又有青的紫的綠的灰的影子。
“這就是我的母親嗎?”謝青蓮又一次問自己。她曾聽說過母親的遭遇,作為姨太太的母親未必不盼著正太太早死,正當她將要如愿以償?shù)臅r候,扶正的卻是另一個女人。其實她本來還是暫時輪不上號的,但她已受不了打擊,很快垮了。謝青蓮很疑心母親的性子太急,心眼兒太窄。她大概也哭過罵過,后來就忍心糟蹋自己,結(jié)果患上了這一身的病,也怪不得會失寵。父親是不會喜歡一個不馴順的女人的。
母親又把手抽回來。她的精神振作了一點。
“你這個沒用的東西?!彼χ龑Ω绺缯f,牙齒上拉長著一絲細細的黏黏的口水。“你個沒用的東西。”她又說。
哥哥乖乖地含笑聽著。
“你只會捧捧戲子,你的那些勾當瞞不住我?!蹦赣H說,“我算把你看透了?!?/p>
哥哥笑道:“那也是交際場中的常事,誰不學(xué)著來誰吃虧?!?/p>
母親又漫不經(jīng)心地問他:“你爹又娶了姨太太你知道不知道?她也不過大你一兩歲?!?/p>
哥哥說:“我正要問母親去看不去看呢。見了她也怪臊得慌?!?/p>
母親用紅如血的手指甲,戳了一下他的亮腦門子,笑道:
“你爹能做得來,你到底還是他兒呢。他總要遭報應(yīng)的,你瞧著吧?!?/p>
窗外似乎有腳步聲在響。哥哥擺手止住母親,小聲說:
“小心別人聽見。”
母親滿不在乎地乜斜了他一眼,便扯起又尖又薄的嗓子朝窗外喊:“小珂兒,你進來,你馬兒似的跑什么!”又對哥哥道,“怕他什么!他的娘早死了,我就是他娘?!?/p>
說著,小珂兒從門口疑疑思思地挪了進來。他是一個秀氣的十六七歲的孩子。母親笑著問他:
“你那新姨太太好不好?”
小珂兒臉紅紅地說了一個字:“好?!?/p>
母親說:“我就知道你說好,見好就拉不動腿。”
小珂兒說:“她再好也好不過當年的娘?!?/p>
母親笑著訓(xùn)斥他:“胡說!像我這樣的你爹也不稀罕要了?!庇洲D(zhuǎn)向哥哥,“聽見了吧,她要比你包下的戲子強多了。你爹老了,你畢竟年輕,我不信她見了你不動心。你們快去吧,遲了就進不了門了?!?/p>
哥哥和小珂兒被母親支出去了。她重又靠著高枕躺好,半合著暗淡的眼?;杌璧碾姛艄庀窈苏螝獾某酂熕频?,一團團地向青帳子里涌,母親的臉就在謝青蓮的眼中一忽兒近一忽兒遠了,讓她覺得身上細細的汗毛也扎扎地聳了起來。長著暗綠色銅銹的帳鉤子,突然啪嗒一聲響,謝青蓮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從頭到腳都涼了。
她看看母親,母親一動不動,便以為母親睡過去了。她剛從床沿上輕輕挪開身子要走,母親又用低微得不易聽見的聲音叫住她。就連這樣的聲音也讓謝青蓮聽著害怕。她緊握著怦怦跳著的心口又在床沿上坐下。
“蓮兒。”母親說,她像活過來一樣,慢慢眨動了一下青黑的眼皮。
謝青蓮鎮(zhèn)靜了一些,把目光移向母親下巴底下的那一截。她是沒有勇氣去看母親的眼睛的。
母親很溫和地問她道:“近來在房里做什么?”
她忽然被感動了,便輕輕地咬了一下嘴唇,低聲回道:
“還是那些針線。”
母親沙啞地笑了,又很突然地止住?!鞍凑f大家人家也該行大家人家的規(guī)矩,女兒家有女兒家的本分。”她說,“打從娘胎里出來衣食住行都不用你們操心,繡花描紅也只當作消遣罷了。這整個宅子里又有誰穿著自家做的衣裳?你爹是那種守舊的人,他那渾身上下的布又有哪一寸不是機器織出來的?你們也穿著機器織的布。他是疼你們,怕你們整天待著煩了,才使你們把心收在針線上。過不了幾年,找一個門當戶對的男人,也就把你們嫁出去了。到了別人家里,也還是這樣?!彼nD了一下,又冷冷地笑說,“只怕將來沒有這樣的人家可尋了!”
謝青蓮已經(jīng)聽出來母親聲音里所包含的怨毒。她已經(jīng)明白了在這樣的家庭里,遍地都是罪惡、仇恨、瘋狂和迫害,也明白了母親對父親懷著怎樣的詛咒。同時母親又使她不由不想到了自己最明確不過而又最模糊不過的將來。
現(xiàn)在紅木大床上躺著的是身體衰弱的母親,而將來的另一個房頂下,另一張紅木大床上躺著的未必不是雞皮鶴發(fā)的她。那白玉之齒、紅蓮之舌都已暗淡,花容月貌也早已隱藏到她每日賴以消磨時光、令她感傷往日的鏡子后面去了。她眼看到的母親不正是將來的她自己嗎?她也將躺在床上奄奄待斃,也將擁有一個令她時時怨恨詛咒的男人。
這時候,她忍不住把目光挪到母親臉上,仿佛受到猝然一擊,雙眼又低低地垂了下來。她言不由衷地說道:
“我不想這個,請母親做主吧?!?/p>
母親又低啞地笑了,說道:“我自己還顧不來呢。我還能熬上幾年?你還是自己早打算的好。”
謝青蓮在母親這里兜頭受了一桶冷水,覺得魂兒早飛出了軀殼,身上一點溫?zé)嵋矝]有。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從母親廂房里走出來。
四周的窗格子都把影兒映在院子地上,像很古怪的一層尸布。每一個房子里都是靜無人息的,謝青蓮也似乎忘了哪兒是路哪兒是門,一雙腳胡亂踩著花兒草兒磚兒瓦兒,飄飄悠悠地走了回去。
在轉(zhuǎn)上閨房樓梯時,有個黑影子在她眼前一閃就不見了。她停下來,強一下弱一下地喘著氣,半天才說:
“出來!我看見你了。”
可是沒有一點動靜。她又很嚴厲地說了一聲“出來”,那寶兒才慢慢騰騰地從墻角的陰影里蹭到她的跟前。謝青蓮放低聲音說道:
“你以為我要打你?你渾身上下還有一點干凈的地方?jīng)]有?我才不值得動你一指頭呢。跟我過來,我要問你話!”
來到房里,謝青蓮在寶兒背后把門一關(guān),就走到椅子上蹺腿坐下。她一臉盛氣凌人的模樣,向?qū)殐汉鹊溃?/p>
“還不跪下!”
寶兒撲通一聲,雙膝跪地,止不住嚶嚶地哭了起來。
謝青蓮并不憐惜她:“若老實把你跟那個人的事招出來,我就饒了你。不然有你的好果子吃,一頓亂棒好打不算,還要攆你出去,提他老子來算賬!”
那寶兒嚇怕了,腸子都不敢私自留一截在肚里,便滔滔地講了起來:
“你知道我是抗不住他的,讓他弄到地上也沒辦法?!?/p>
謝青蓮臉色鐵青,罵一聲“惡棍!”便說:“你就不會躲著他,偏見你是送上門去的?!?/p>
寶兒忙說:“我要這樣做是可以的,但只求主人們不放他進來。我想他弄倒的也不止我一個人?!?/p>
一句話觸動了謝青蓮的心事,臉上又緋紅了起來,口氣也就軟了:
“你是什么時候跟他混在一起的?”
寶兒說:“早倒不早,是在大家都去看神童的那天。我因為看不著才很生氣,一個人走到僻角處,沒料想他已在那里了。”
謝青蓮口上雖說“閉嘴,我看你們兩個狗男女斷乎不是沒有事先約好”,身子卻是稀泥一般的乏力。
寶兒臉上的淚漬漸漸干了,一雙眼泡子在頭發(fā)的影子里淡淡地閃著光。四處都沉在死寂里面。過了好一陣,才聽見謝青蓮如隔著一個世界般慢慢低聲說:
“過來?!?/p>
那寶兒長時間跪著,腿也麻木了,不知道謝青蓮要她上前做什么,但是能夠挪動一下身子對自己也是好的,便果真向前用膝蓋移了半步。上體的熱血轟的一聲向著下肢泄去,約略還不及腳掌,那謝青蓮早將金蓮舉起,穩(wěn)穩(wěn)夾住了她那張俏俏的小臉,端高了她的下巴。那一團白里透紅的肉兒,被這一雙綠底攢金的一握大的尖頭弓鞋輕輕托著,竟如一朵出水的真芙蓉一樣好看。
謝青蓮一聲接一聲地森森笑著。寶兒止不住渾身篩起糠來,雙手抖抖地向上抬一抬,還沒能觸著自己頜下的腳,謝青蓮已經(jīng)猛地踹在了她的胸脯上。她猝不及防,向后摔了個仰八叉,復(fù)又使兩肘支起半個身子,滿臉羞愧和恐懼地回頭望著從椅子上直立起來的謝青蓮。
謝青蓮拿不準心里究竟在恨著誰。寶兒惶惶不安地過了一夜,再見到謝青蓮時,發(fā)現(xiàn)她竟然仍舊是以前的那個貞靜慵懶的小姐。
一晃幾日過去,對東窗事發(fā)的寶兒施行懲戒的風(fēng)聲一點也沒有。寶兒心懷鬼胎,一再地大著膽子試探謝青蓮,謝青蓮渾然不知的樣子讓她又止不住疑慮重重,也比往常對謝青蓮恭敬了好幾分。
謝青蓮有一件較新式的月白狹口旗袍,是專在聽家里請戲班子唱戲時穿的。她的父親擔(dān)心前來聽戲的親戚們看見家人太古舊會加以嘲笑,因而一直很注重兒女們在這種場合的穿著。
這一天,她無緣無故地把它從箱籠里翻出來,讓寶兒看。寶兒摸不準她的用意,也不大敢說話。她拿在自己身上比量一下,說道:“這衣裳時新不時新呢?我總是穿不慣?!庇衷趯殐荷砩媳攘浚嶂^端詳了一陣,很驚奇地叫了一聲,“呀!這真是給你做的。咱家里也就是節(jié)前節(jié)后地請幾場戲,我穿不著,就送給你吧?!?/p>
寶兒輕輕推一推,笑著說:“你別拿我取樂了。你穿著不適合,我穿就更不適合了?!?/p>
謝青蓮接著問:“那你說我穿什么衣裳合適?”
寶兒就說:“我記得去年姥爺壽辰時,你的那套淡紫色裙襖就好?,F(xiàn)在穿著又涼快又好看。”
謝青蓮沉吟地“呃”了一聲,又默默地把箱籠合上了。那件月白旗袍卻忘在了外面。
謝青蓮有心培養(yǎng)自己跟寶兒的友情,兩人很快就到了相互勾肩搭背的程度。那寶兒受寵若驚之余,暗暗立志報答她。她又時常鼓動寶兒去打聽父親妻妾之間的那些爭風(fēng)吃醋的秘聞,漸漸地已把這個煊赫的大家庭看得里外透徹。
不知道寶兒是否有意規(guī)避,她從未再向謝青蓮?fù)侣赌莻€醫(yī)生的半個字,而令謝青蓮心里千般萬般放不下的卻無過于他了,寶兒對此也最明白不過。兩人相互握住對放的把柄,寶兒面對她的引誘,只一個不動心就使得她不得不在籠絡(luò)上面更下些功夫。
通過寶兒,謝青蓮意識到了哥哥謝真卿所處的險境。她現(xiàn)在是不常見他了。他偶爾來看她一次也是急急慌慌的樣子,還未坐穩(wěn)就要走。她已經(jīng)確定寶兒打聽到的那些流言是真的??墒歉绺缈偸且荒樀臐M不在意。他仿佛更瀟灑俊秀了一些,兩只修長的眼睛微微瞇縫著,深深地透著光,有著說不盡的神秘和得意,讓她覺得一個男兒活著是那樣輕松自在,像一陣清風(fēng),說來就來,說去就去,在這風(fēng)里挾著細細的香味兒、甜味兒、草味兒、雨味兒,只要一撲到女人身上就會把女人迷惑住。
謝青蓮暗恨自己不生為男子,因為哥哥的倜儻風(fēng)度注定不為她女孩兒所有了。可是這樣玉樹一般的豐儀人物就要被摧折了、凋零了,她怎么能夠不著急!她想提醒他,又找不出真憑實據(jù),他肯定不聽,反而會生氣,再也不到她的房中來了。謝青蓮孤苦無告,倒把自己想念那位醫(yī)生的心腸擱開了。
立秋了,令人煩悶躁動的夏季結(jié)束了。哥哥謝真卿安然無恙。謝青蓮聽說父親正打算送他去泰安礦務(wù)局。她尋思,為著哥哥著想,他能離開濟南也未必不好。但是那消息并不確切。
謝宅里的生活忽然又變得寧靜起來,謝青蓮這才想起去觀察一下母親對那些傳言的態(tài)度。她想既然寶兒這樣的用人都知道得這樣清楚,母親不會一無所知。
在母親的胸口以下,覆著一張暗綠的薄緞被。她一抖動,被子上就像結(jié)出一片寒氣逼人的冰碴來。她軟綿綿地說道:
“怎么不真呢?兒子們離他越遠他越高興,沒人礙他的眼。你大哥在人家手下當軍官,命都不知攥在誰手里,當初也是他送去的。別說讓卿兒下煤窯去過那種不見天光的日子,就是讓他去陰間當個煎人的鬼卒,你爹也做得出。”
謝青蓮捏著手指頭,遲疑地說:“哥哥去了也未必下煤窯?!?/p>
母親看了她一眼,冷笑說:“你這是為你爹說話!你以為他心上有你們嗎?你去大街上看看,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你那一雙小小腳,往那街上一站,不讓人笑掉大牙才怪?!?/p>
謝青蓮低下頭,煩悶不堪,只不好表示出來,忽然聽到母親又笑了。
“你哥是我的好兒,凈為我爭氣。”她說,“可是我養(yǎng)你這么大就沒用。隔日嫁出去,還不知能不能再見上一面哩?!?/p>
謝青蓮又被母親的話擾得頭腦昏昏沉沉的。她在出門時碰見了從外面走來的哥哥,哥哥低頭在她耳邊小聲說了一句“在路上等我”,就走了進去。不一會兒,哥哥又出來了,趕上了她。
哥哥詭秘地笑道:“今天晚上在國泰電影院有個南京的雜耍班子和濟南的雜耍班子聯(lián)臺演出,你去不去?”
謝青蓮只顧低頭走路。哥哥又問她,她白了他一眼,才冷笑說:
“我何嘗出去過?你問得好聽?!?/p>
哥哥說:“只要你想去,我就有辦法。到時候我們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坐在電影院里了?!?/p>
謝青蓮卻不冷不熱地刺他一句:“我倒希望你無論做什么都要神不知鬼不覺呢?!?/p>
哥哥一聽,猛地愣了,臉上就有一片陰影匆匆一掠,但他馬上回過神來,把落下的兩步又趕上。他說:
“你這是說應(yīng)了?!?/p>
謝青蓮說:“我哪里說過?”
哥哥笑道:“我是清楚你這小姐脾氣的。說是的時候肯定沒個準兒,說不的時候那就是答應(yīng)?!?/p>
謝青蓮也不由得會心一笑,暗想:去他娘的,從上到下都一個樣子,獨我一本正經(jīng),自討苦吃。
趁天暗他們從花園后門悄悄來到雜亂不堪的街道上,謝青蓮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終于在這一天踐踏了父親引以為榮的那些家規(guī)信條。一種犯罪的感覺,緊緊攫住了她,使她覺得自己不是去看雜耍,而是去賣淫或者學(xué)男人去嫖娼。
令人手腳倦乏無力的冷氣,一浪一浪地襲擊著她,偷離家門時的激動已消失殆盡。哥哥不容她多想,馬上拉著她的手鉆進了停在墻下的汽車里。當她發(fā)現(xiàn)小珂兒也在車上時,她的心才略略安穩(wěn)了一些,但是任憑小珂兒和哥哥怎樣對她說笑,她沉下來的臉色也始終不變。她幾次三番地想告訴哥哥把車開回去,從此以后嚴守閨訓(xùn),但她張不了口,似乎有一只無形的手正緊扼著她的喉嚨,不放一點松。
列在狹窄的街道兩旁的店鋪已多數(shù)閉門打烊了。那些盛在灰蒙蒙的玻璃盒子里的電燈懸在一垛一垛的門頭上,初醒似的放出昏光,跟慢慢鉆出地面的黑夜對抗著。兩方的力量不斷遞換著強弱,致使那電燈光像被急一陣緩一陣的風(fēng)吹著一樣,搖曳不住。
整個長條街筒子里迷蒙不清,找不出一丁點的繁榮氣象,倒如戰(zhàn)火剛過,無處不飄散著一種凄傷。
汽車的胎子滾在柏油地上,輕微地噗噗呻喚,也像一個小偷在躡手躡腳地走,很怕被人發(fā)現(xiàn)似的。
謝青蓮在車里悶聲不響,窗外對她應(yīng)該是新鮮的街景都如不存在。車頭發(fā)動機的聲音一點一點地敲在她的心上,使她萌生出一種陌生的不可思議的感受。她想挽留住它,但它立時失去了,卻又再來,躲躲閃閃的,她一點也抓不住。在她四周的一切也是如此,什么也不屬于她,那一切都是茫然流蕩地映在暗玻璃上的影子,于她需要充實的心絲毫無補。
她覺得車子忽兒朝東忽兒朝西地亂拐了一陣,心想自己大概馬上就要化作恍惚的影子,從這個浩繁人世上消失了。
但是漸漸地,她的心又沉靜下來??克氖撬母绺?,坐在她前面的不住回頭向她指指點點的小珂兒也是她的哥哥,他們不都是她可靠的親人嗎?她的心變得踏實了一點。
半路上,汽車被堵住了。有一個人力車夫本想著躲過對頭開的兩輛汽車,不料自己的人力車卻被夾在了街道中間,左挪不是右挪也不是。
一時間就有陸續(xù)趕到的四五輛汽車停在路上。尖厲刺耳的喇叭聲響成一片。謝青蓮聽到了人們對那人力車夫的一句一句的斥罵。小珂兒等得急了,就打開車門下去看熱鬧。謝青蓮的好奇心也不由得活動起來。她抻長了脖子,從車窗里看到有幾個人影兒,在汽車之間的空隙里,指手畫腳地來回走動著。她這才覺出自己連同這些人和汽車都如落在一道幽暗的溝底,街道兩側(cè)建筑物上面的天空只是那么窄窄的深藍的一帶。
小珂兒又回到車上。謝青蓮隱約聽到哧的一聲響,汽車又紛紛開動了。小珂兒告訴她他們把那人力車的車胎給撞破了。
果然,汽車開不多遠,人力車夫傷心無援的哭聲就從車后迷漫著汽油屁的空氣中抖抖地傳了過來。
這時候,哥哥謝真卿指指街旁的一處建筑物說:
“那就是張老醫(yī)師的大藥房?!?/p>
謝青蓮只短暫地看了一眼,全身就陷入一陣巨大的轟鳴中。她久久才醒過神來。
看完雜耍,兄妹三人出了電影院,就到附近的夜宵小吃店去吃米粉。雜耍班鬧哄哄的節(jié)目并沒有在謝青蓮的腦子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她現(xiàn)在都有些記不起來了。小吃店的寬大窗子上浮動著一層淺白的東西,她想那可能是跟電影院里一樣的飛揚的塵土,稍一仔細,才知道那是從東邊柳樹頭照過來的月光。
哥哥謝真卿忽然從小桌邊站了起來,一邊讓她和小珂兒等他一等,一邊走了出去。小珂兒眼望著他的背影在店門那兒消失,就回頭笑著在謝青蓮的耳上低聲說:
“我知道他去干什么。他看見他的相好也來看雜耍了?!?/p>
謝青蓮似聽非聽的,臉色非常難看,小珂兒吐吐舌頭,不說了。
小吃店里還有幾位留著齊耳短發(fā)的女學(xué)生模樣的食客。她們一律穿著青布裙衫,滿臉的喜氣,由兩個年約二十歲的男人陪著。她們毫無拘束地吃完了米粉,朗朗地說笑著,還一邊做著張牙舞爪的手勢。
謝青蓮朝她們偷望了幾眼,總覺得自己跟她們極不相稱,又加上小店里食物的氣味越來越濃,便坐不下去了。和小珂兒走出小店,仰頭見那月兒雖細,卻把偌大一片世界照得跟銀子做的似的。
停在電影院門口的汽車多數(shù)已走開了,四處空空的便冷清了不少??罩斜缓馕⑽⒌囊箽鉀艥竦母m已漸漸沉落下去,在稍離開地面的地方積聚著,反而使那月色更濃了,看上去似乎有一洼連一洼的積水。那婆娑生姿的柳樹將腳浸在這水里,遠遠望去,連同那團團陰影竟如碧玉似的一座座小島。
謝青蓮一轉(zhuǎn)眼不見了小珂兒,就一個人默默地向那小島走去。
但是謝青蓮萬萬沒想到在那柳樹下面還停著另一個人。她幾乎是主動投進他的懷抱的。她的驚奇使她像聽到了一個焦雷。她馬上意識到這個人是誰了。但她又立刻不可抗拒地緊伏在他的身上,眼淚紛紛而下。他的長手臂已從背后將她輕輕摟住。
幸福來得這樣突然,又使得幸福的分量更重了。她長時間的朝思暮想一下子就實現(xiàn)了,她已經(jīng)來不及去分辨摻雜其中的那些憤懣和怨恨。
在她的周身灑滿了夢幻般的迷人的月光。她像一葉輕舟,在月光中悠悠地浮了起來,朝著芳香晶瑩的國度,歌唱似的款款漂行。她徹底地陶醉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
6
“在這之前,”她慢慢說,“我的確沒有發(fā)現(xiàn)一點兆頭?!?/p>
她的淚水又流下來,打濕了她的鏡片。
五十多年前的一幕對生活在女兒謝自珍教授家里的母親來說,就仿佛發(fā)生在昨天。她知道她經(jīng)常流淚的眼睛終有一天會瞎的,但那一點也不可怕,眼前的任何東西對她都沒有一點吸引力。即使在她臨死的那一刻,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也將被她記憶的月光照射得一清二楚。當她永遠地合上了眼睛,誰也不會知道她隨身帶進幽冥界多少珍奇。
母親舉起眼鏡對著燈光看了一看,淚漬把燈光攪亂了,在鏡片上仿佛綴著一粒粒小巧的寶石。她把它擦去,然后又陷入對往事的回憶中。
在她面前,雪白的墻壁就像正等待放映機投射的一片銀幕,紛繁的圖像一次次在上面微妙地浮現(xiàn),又一次次微妙地消失。
謝自珍教授默默無聲地在母親背后站立了一會兒。她的身影從來沒有投射到母親對面的墻壁上。那盞光線柔和的日光燈正吊在母親的頭頂。它讓母親的形象在她的眼中更加充滿了動人的光輝。
謝自珍教授注定無從分攤母親深深的愛與恨。她悄悄嘆息著,又退回自己的房間。
從窗子里,謝自珍教授望見了那彎剛從烏黑的千佛山和金雞嶺踅上夜空的一點點的纖月。月兒顯得那樣孤寂、冷漠,似乎只發(fā)著一小團幽緲的微光。
夜空是青色的,星辰寥落。那小月亮全身浸在這浩瀚可畏的海水里,無望地進行著它的漫漫苦旅。
謝自珍教授看清在它的貼近處抖動著一些淡淡的棕紅色的光暈,心想,難道那就是它生命的一點跡象嗎?終于在她的眼中那整個月兒越來越模糊,已化作垂在蒼穹上的一點洇開的淚花了。
謝自珍教授頹然跌在椅子里,手搭在椅背上,將頭枕在臂彎里,沉吟一聲“小呀么小二哥呀”,就梗塞住了。
她抽咽了一陣,再去望一眼濕濕的彎月,更加悲不自勝了。
小呀么小二哥呀
別爬我家大門樓呀
別弄斷我家桑樹頭呀
樹倒不算什么呀
小呀么小二哥呀
爹娘會來罵呀
哥哥也來罵呀
大家都來湊熱鬧呀
小二哥哥呀
我真是受不了呀
謝自珍教授漸漸覺得渾身稀軟乏力,嗓子眼里再也發(fā)不出那種凄凄切切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頭腦昏昏的,已不曉得今夕為何年了。恍惚之中又覺得自己綿軟的肩頭上擱了一只沉甸甸的手,也便隨即將那淚濕的臉朝它緊貼了上去。
這時候,另一個人的身上產(chǎn)生了神奇的磁力一樣,那幽獨的女教授輕輕脫離了椅子,整個兒懸在了他的身上。
兩個人戰(zhàn)栗著接觸的大抵不單是那手和臂,謝自珍教授的嘴唇就像被圍在一團滾燙的火里,一層一層的皮不住地干裂了,又被什么剝?nèi)ァ?/p>
她也很快燒著了,每一片皮膚都在被火蠶食著,沙沙地響。她沒有力量將垂著的眼皮向上提起來,任憑身子慢悠悠地躺低一陣又慢悠悠地立住一陣。
這樣搖搖晃晃飄飄落落的,她已被送入一個放松的甜蜜的昏迷的世界里去了。直到她再次睜開眼,她也不知道自己正身在何處。她想她是在做一個有關(guān)睡夢的美夢吧。在這連環(huán)套的夢境里,她分不清哪兒是真哪兒是假,哪兒是虛哪兒是實。她不愿分清。
謝自珍教授又輕輕地合上了眼。
第二天,她在下樓的時候碰到了何教授??此韬龅绞裁闯潭龋共恢篮谓淌诤螘r搬來跟她住在一個單元,還是對門的鄰居。
他們兩個人幾乎是同時打開房門的。當她看清了何教授的臉時,她沖他微微一笑,算是招呼。她一步一步地下著樓梯,忽然吃了一驚,像被人偷襲了一樣迅速扭轉(zhuǎn)面孔。
何教授正跟在她的背后,他在跟她一塊兒下樓。她不由自主地猛地舉起了手,護住了后脖頸。接著,她的腳步一滑,就快速走下去了。
謝自珍教授來到辦公室門口時才放慢一些腳步。她遑遽的樣子把人們的視線都吸引了過去。
隔了一會兒,何教授也走來了。他若無其事地朝四周掃了一眼,就徑直朝著低頭坐在桌前的謝自珍教授走去。
謝自珍教授聽出了背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就要大聲叫出來了,但是何教授并沒有在她身旁停留。他把自己的講義夾往桌上一放,又往茶杯里添上水,然后就坐下去看起昨天的報紙來。人們很失望地暗自搖搖頭。
一個上午,謝自珍教授都避免跟何教授講話。她也竭力不讓目光跟他碰在一起。上完課,她忽然變得活躍起來。如果是在往常,她稍在這里坐坐就會往家趕,今天卻沒有按慣例離開,而是鼓足勇氣主動參加了別人的談話。
“誰要是能出個主意不讓我掉頭發(fā),我真得謝謝他哩?!彼t著臉說道,對自己的話題合適與否并沒有多大把握。
有位三十歲上下的未婚女外國文學(xué)講師搶先說:“多吃核桃是最簡便有效不過的辦法了?!?/p>
謝自珍教授悄悄打量一下女講師開始萎黃的臉。她似乎早就聽人嘲笑過女講師正朝她的歲數(shù)上野馬似的狂奔哩。正因為這個,她對女講師有種莫名其妙的酸酸的嫌惡感。處境類似的同性并不一定都會取得對方的尊重,同病相憐的說法也許只適合于處境類似的異性吧。
謝自珍教授沒有吭聲。那位女講師暗恨她的古怪,但自己已有瓜田李下之嫌,也不大好表示出來。她們兩人微妙的關(guān)系已被旁人瞧穿了,于是,謝自珍教授就聽到了別人極力抑制著的低笑聲。
一股憤怒的情緒使她馬上氣喘起來,但她緊張得無力反擊。剛才臉上的紅色忽地轉(zhuǎn)換成煞白了,接著那鐵青色又如煙似的籠罩在她的臉上。她像死人一樣筆直地望著前面,內(nèi)心的痙攣一陣緊似一陣。
“掉幾根頭發(fā)換得學(xué)術(shù)上的很大成就,不是很值得嗎?”何教授不動聲色地插嘴說。
尷尬的謝自珍教授并不承情。她轉(zhuǎn)過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意思是“誰稀罕你搭腔!”何教授一下子領(lǐng)會了她的意思,竟變得張口結(jié)舌起來。
謝自珍教授氣沖沖地離開了辦公室,在回家的半路上又萬分沮喪了。那場羞辱這時候才開始細細地啃噬她的心。她傷痛欲絕,眼中法國梧桐、龍爪槐和柳樹都帶著病樣,無精打采地低垂著頭,每一座樓房都蒙上了一層灰色,那長長的道路也如絆在她雙腳上的鐵鏈,牢固地一環(huán)緊扣一環(huán)。
她打開房門,剛剛進去,何教授也趕到了。她想把他關(guān)在門外,可他硬是把門推開,走了進去。由于使的勁兒太大,謝自珍教授倒退了兩步。
她的眼里放出咄咄的兇光,向他低吼:“我受的還不夠嗎?你再來找麻煩!”一轉(zhuǎn)身,走進書房。
何教授也緊腳趕上去。謝自珍教授背靠著桌子,面對著他。她現(xiàn)在才意識到自己不能跟他單獨在一起,她必須把他攆出去。她得想個妥當?shù)霓k法。
何教授見她冷靜了一些,便說道:“我知道他們傷害了你,但是你一定要挺住,千萬別把這類瑣事放進心里去。”
一句話又勾起謝自珍教授內(nèi)心的悲哀。她恨恨地說:
“我又不是小孩子,他們傷害我,我也不怕他們。”
何教授沉思著又說:“有時候他們也是無意的?!?/p>
謝自珍教授直直地盯住他看了一會兒,好像看他是否長著兩只眼睛。她又氣喘起來,高一聲低一聲地說:
“倒是你何教授會充好人。你自己做的什么,難道自己不清楚?你們男人不是什么好東西,表面上裝作‘氓之蚩蚩’,其實一肚子的壞心思。”
何教授聽愣了。他一個勁兒地尋思謝自珍教授對男人怎么會有這么可怕的認識,也許他不謹慎的所作所為使她產(chǎn)生了誤解。
他滿臉茫然,找不出答案。在眼前的這種情況下,作為男人很容易想到他所面對的女人需要他的撫愛。在何教授的潛意識里,似乎也有這樣的念頭。他走上前半步,想拿話寬慰她。但謝自珍教授忽然亮起了手,飛快地打了他一個耳光。他立刻清醒了。
他是個離婚的老男人。他有著略顯瘦削的秀拔的身材和真正瘦削的臉龐,天生一種清癯的風(fēng)度。隨著年齡的增長,一頭青黢黢的美發(fā)間寥落地出現(xiàn)了幾綹銀絲,反而使他的清癯風(fēng)度更加顯著。生活并沒有給他帶來令人難忘的歡樂。他在早些時候竟很悲觀地以為自己將要過早衰頹了,但是事實上生活的不幸有時就如高明的雕塑家手中的鏨刀,不但不會敗壞掉一個人,反而會使人的神貌更加趨于完美。他很快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因為他要加倍珍惜自己,便十分果決地一切從頭開始。
前一次婚姻的失敗使他在開始新生活的時候態(tài)度更謹慎了一些。無論是否能夠在婚姻上取得成功,生活卻仍舊給了他深刻的體驗。
在這方面,他所得到的遠遠大于所失。同時他又掌握著豐富的知識,他是很能夠從容不迫地生活下去的,直到他達到目的。在這個過程中間,他發(fā)現(xiàn)了謝自珍教授。
毫無疑問,她是一個奇特的人。正因為如此,她吸引住了他。但是,所有對她不利的猜測阻止了他跟她的接近。他知道這需要時間。他在做必要的努力時還需要耐心的等待。他以為時機終于到了。
他一再發(fā)覺謝自珍教授半夜三更將房門虛掩著,像在等待什么人。一個孤寂的故步自封的女人所能做出的暗示也只有這些了。
但他不由得畏怯了,他還在伺機而動。
昨天晚上,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氣闖進了那扇曖昧不明的虛掩著的房門。他在門邊聽到了她低低的抽咽和吟誦。他更有理由走進去了。如果一旦發(fā)現(xiàn)自己的判斷是錯誤的,他就可以找到一個來安慰她的借口。他在她身后悄無聲息地站了半天,等她似乎睡著的時候才走過去,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當時他簡直沒有想一想她的理智是否清醒。他擁抱了她,吻了她。她在他懷里像一條長長的著火的棉花。
他想他的判斷是對的。他們終于沖破了相互猜疑防備的界限。他完全被打動了。
這一對曠男怨女沉浸在無邊的幸福和愉快中。他又可憐她,不愿將迷醉的她喚醒。最后他把她放在床上,就悄悄退了出去。
今天一早她的態(tài)度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不管她在昨晚多么狂熱,第二天一定會冷淡下來。他需要再次調(diào)動她的熱情。為了不至于造成她的恐慌,他也有意回避著她。當她遭到眾人的羞辱時,他也受著跟她同等的痛苦,便忍不住站起來維護她的尊嚴。
現(xiàn)在何教授認識到自己錯了。臉上的痛感已慢慢消失,可是眼前的謝自珍教授冷若冰霜。她甚至沒有一點內(nèi)疚的顏色。
在這一刻,他清楚地看到謝自珍教授不光顯得衰老,而且,也很丑。他都不忍再看下去。于是,他很冷靜地凄涼地一笑,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轉(zhuǎn)身走了。
那么寂寞地走了那么蒼涼。
謝自珍教授獨自在房間里站立了好久。何教授向她鞠躬的姿勢,一次次無聲地在她眼前慢慢重復(fù)著。在她看來,那僅僅意味著一種飄逸的一般性的分手,她還沒想到那應(yīng)是一種永遠的令人傷心落淚的道別。她還沒有想到。桌子堅硬的邊沿幾乎嵌到她的肉里去了,她也沒有感到疼痛。她身上有些麻木了。
“這是一個裝腔作勢的男人。”她心里終于這樣說,“幸虧我當機立斷打了他,不然他還會纏住我不放。他的鬼心思我算看透了。昨天我差點毀在他手里?!?/p>
她從桌子旁離開,伸手去整理書架上的書籍。她的手又縮回來。
“我應(yīng)該去看看母親?!彼窒?,“如果母親知道了這件事有多不好?!?/p>
母親仍舊端坐在椅子上,口里低低地說著什么。謝自珍教授忽然覺得母親跟自己相隔著一個遙遠的世界。她所看到的母親不是真實的,或許她自己不是真的。
她們兩個當中一定有一個是假的。她使勁掐一掐自己的手臂,覺不出一絲兒的痛。
她又掐了一下,也不覺得痛。她這不就是死了嗎?她的生命已如一汪止水。在這門口朝著另一個世界窺望的,說不定是一個偶爾信步于此的什么人的幽靈。
她只是空有一個軀殼,里面一無所有,或者只盛著一些冷冷的淡淡的青色游氣。
7
謝家兄妹的那次私自出行,并沒有引起家中任何人的警覺。謝青蓮跟哥哥分手后獨自上樓,在房門口影影綽綽地看見有個人正在她的床上坐著。她暗自沉沉地一笑,就一摔門簾走了進去。
寶兒見她來,慌忙從床上站起身。謝青蓮又把她按住,不懷好意地笑著,用小指頭彎彎地勾著她尖尖的下巴頦,盯著看了她一陣兒。寶兒不解何意,又怕唐突了謝青蓮,也就沒有說話。
那謝青蓮便冷笑著問她道:“你心上的那個人呢?”
寶兒一激靈,馬上戒備起來,說:“自從上次姑娘生氣,再沒見他半個影子?!?/p>
謝青蓮扶著寶兒的肩,緊挨著她坐下。寶兒躲一躲,就站了起來,在謝青蓮面前低垂著頭,手中揉著一條絹子。謝青蓮又笑道:
“看你驚慌失色的,我也只不過問你一聲罷了?!?/p>
寶兒不由得搖晃著身子退出去了。
謝青蓮心中得意,也不覺得困倦,眼睛胡亂瞅了一陣,又沉思了半晌。她想,不知道那個醫(yī)生是怎么混進來的,但愿她的哥哥跟他還有約定,使他方便些。不過,誰又能保證他懷的是不是真心?他只是想拿她取樂吧,正像他拿寶兒取樂一樣。她可不能傻到那種程度,輕易被他賺了。他到時候一撒手,閑云野鶴地去了,她又能將苦水吐給誰呢?寶兒不就是打碎了牙又咽到肚里嗎?謝青蓮禁不住發(fā)起愁來。
第二天,謝青蓮聽說有人來給母親瞧病,暗暗估摸著病瞧完了就下樓去看望。她剛要去邁母親房門的門檻,忽聽里面有人說:“張醫(yī)師請?!彼悴患?,一位著袍衫的年長些的男人就從里面出來了。門簾唰唰地又一響,父親也走了出來。對她來說父親和那張醫(yī)師同是陌生人。她的心撲通撲通直跳,低頭往墻下一站,讓他們走過去了。
父親沒有看見她,可是她忽然想認真看一看父親。
隨在他們后面的一位年輕人,手里托著一只黑漆藥盒子,微微向前探著身,規(guī)規(guī)矩矩的雙眼瞧著地。他是一身西裝革履打扮,跟前面的兩個人相比,更顯得秀挺非凡。
謝青蓮呆呆地望著他們一行三人穿過天井,到前面去了。她毫無理由地判定那個年輕人看見了她,可他連頭也沒有回一回。說不清是氣是喜,她的手腳輕輕發(fā)著抖,也忘了上房去看望母親,就走開了。
在樓上,她又害怕了。她忽然覺得寶兒有好大一陣子不見了,便跌跌撞撞地趕到欄桿旁,一迭聲地呼喚:
“寶兒!寶兒!”
沒有人應(yīng)。她恨恨地咬一咬牙,用力推著欄桿,似乎要將它推折。
寶兒不知從哪里鉆出來,站在了她的后面,低低叫了她一聲。她回過身來,似乎放心了。寶兒的膚色略偏于胭脂紅,并不顯得透明。
謝青蓮端詳著她,發(fā)現(xiàn)在她的鼻翼處有兩小片薄薄的灰影子。她命中注定只是一個丫頭,謝青蓮在她的身上找不出一點堂皇的大家之氣,便又更加放心。
主仆二人沉默了半晌。謝青蓮坐不住了,面露煩躁之色。她漸漸忘了寶兒在這里,一會兒向窗外翹首而望,一會兒又長吁短嘆。忽然,她發(fā)現(xiàn)寶兒在偷偷觀察著她,便連忙掩飾住自己的不安,說道:
“你走吧!”
但是現(xiàn)在這里只剩下她一個人,她又止不住感到恐懼。房子頂一層一層地抬高,墻壁一層一層地遠離,而獨有她一點一點地縮下去,像一顆沒長成的皺巴巴的小核桃仁兒。
她想如果寶兒也在這幽深的房間里,又會變成什么樣子呢?也像小核桃仁兒吧,或是一顆酸澀的青果子。
近期寶兒跟她的生活緊密聯(lián)系起來,無論她或喜或憂,她都似乎覺得離不開寶兒了。有一樣心事她不能向?qū)殐洪_口,寶兒很可能會出賣她,也許會極力保密,但寶兒終究是一個可以出賣她或替她保密的人。如果寶兒能夠為她出出主意,那有多好。但她可保不住寶兒不會恥笑她。她不能讓下賤的奴婢看不起。她要做的事她自己拿主意去做。她什么都做得出來!但是她又忍不住害怕自己做出那種要命的事。那么,寶兒如能守在跟前,倒也能約束她一下。她要去找寶兒。
于是,謝青蓮鬼使神差地再次下了樓。
“后來我才明白,其實我不是去找寶兒,而是去找那個醫(yī)生?!蹦赣H喃喃地說,“寶兒是個刁鉆的丫頭。她像個鬼影子似的盯著我們?!?/p>
母親極慢極慢地搖搖頭。
謝自珍教授以為她就要轉(zhuǎn)過臉來了,但她又突然靜止不動了。謝自珍教授的空軀殼便被風(fēng)吹動著似的,飛離了母親的房門,又飛到平平蕩蕩的天花板上,又戛然落在她自己的房間里,旁邊是一架很大的森然的書櫥。
謝青蓮心慌意亂地回到樓上,只覺得腰上松松的,全坐不起來。她順勢朝床上一躺,直挺挺地擺著身子,將雙手交叉著放在胸上那兩堆圓圓的殘留著美妙痛楚的軟肉上。她合起的眼里,像有一根繡針朝上突突地跳動。小針終于跳出去,兩行熱淚便順著臉頰滾到她的耳郭里,蟲子似的咬了她一口。她睜眼環(huán)顧一下,似乎謝宅所有的人都在從一個角落偷望她。她需要把自己嚴嚴地遮蔽起來,便伸手搖一搖床上吊起的帳子。帳鉤啷當一聲搖開了,帳子便如云似的落下來,將她掩在昏暗里。
除了寶兒,謝宅里的人謝青蓮誰都怕見。但是幾日過后,她又對那個醫(yī)生心馳神往了。她最終抵抗不住那種強烈的誘惑和內(nèi)心的欲望,一次次地跟他幽會起來。家里人對她明顯的變化熟視無睹。她也再不覺得落寞,每一天都似乎具有了重大的意義。
她在樓臺上笑吟吟地坐著,出著神,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會突然站起來,裊娜地走進房里,把自己關(guān)在里面。
在她的姐妹中間,她也比她們增加了一層動人的神韻?,F(xiàn)在她有足夠的理由認為她們淺薄無知了。她們的確幼稚可笑,連一場美夢都不知如何做起。
可是謝青蓮所做過的一切美夢都已變成觸手可及的東西了。她希望這樣的日子永遠地繼續(xù)下去,有所等待,又能夠等待得到,擔(dān)著小驚怕卻享受著大歡樂。
由于完全沉溺到幸福的感覺里,她竟沒有想到其中隱含的危險,沒有想到自己觸犯的究竟是什么。父親、母親、哥哥一時間對她都成了無關(guān)緊要的了,那傷心的寶兒的痛苦更不能使她舒展著的眉頭凝上一下。深閨里的愁怨已不再屬于她了。
在這一段時間里,謝青蓮也沒有再聽到那些有關(guān)哥哥謝真卿的謠傳,或許是她不留意的緣故,父親要送他去泰安礦務(wù)局的事也暫擱下了。
轉(zhuǎn)眼之間,到了殘秋,院子里的草木上著的霜一日日加重,終于使那灰黃的薄葉細枝懸掛不住,由涼風(fēng)吹下地來。從早到晚家里的下人得在這天井里使一柄大掃帚多掃上一遍,才見得地上清潔。雖是氣朗風(fēng)清,但終究秋意已深,朝暮時候寒不自勝了。
又過了幾日,本來高爽湛藍的天空又變得暗淡了一些,灰蒙蒙的如高揚著一層浮塵。整日不見一朵云兒在天上,那浮塵樣的東西大抵就是解散了的云氣,悄悄地腐蝕著天空的殼子,使它一日薄似一日,將那初冬的跡象極早地顯現(xiàn)出來。
一個晚上,謝青蓮從母親房里出來,時候尚早,思量獨坐燈下也覺無趣,便將腳步放得慢慢的,在院子里磨蹭天光。一連碰上幾個人問她,她口上答著看母親去了,心里卻已嫌擾得慌,便想起無人的花園里此刻應(yīng)該清靜了吧。她趁黑躲著走過的人,繞行到花園門口。
香爐泉的水汩汩地響著,在夜里聽便平添了一份幽緲的風(fēng)味。謝青蓮駐足了一陣,才要舉步進去。
忽然小珂兒從黑影里鉆出來,一把扯住了她。她先是嚇了一跳,等看清是小珂兒的時候又忍不住生起氣來。小珂兒擺手示意她不要作聲,悄悄把她從門口拉開,走到不遠處的山墻下面才低聲道:
“看在我的面上,你不要過去?!?/p>
謝青蓮見他裝神弄鬼的樣子,便更疑心了,使手帕往他臉上一抽,說道:
“你在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定有個同伙在里面。”
可是自己的心卻不由得撲通一聲,仿佛別人也這樣說她。小珂兒用手朝花園里一指,讓她聽里面隱隱傳來的女人的哭聲。
謝青蓮臉上發(fā)熱,鬧不清是不是自己在臨風(fēng)哭泣。在這之前,她的癡迷太深了,沒想過自己會不會也有哭泣的一天。她想,不知道是家里哪個可憐的女孩子不敢當人的面?zhèn)牧鳒I而躲到這里來了??墒沁@跟小珂兒又有什么關(guān)系?難道一個女人哭還要找他望哨?她非要去看看才放心??墒切$鎯河众s忙拉住了她,急得輕輕跺腳。
謝青蓮就說:“你告訴我那個人是誰,我就不去。”
小珂兒“唉”一聲說:“我也不瞞你了,咱哥哥也在里面?!?/p>
謝青蓮不待他說下去,拔腿就走。
小珂兒又要去追,忽見她一閃身走到別處去了,才松了一口氣。
謝青蓮在回房間的路上,毫無根據(jù)地想到那個哭泣的女人就是寶兒。寶兒不知天高地厚,終于讓她哥哥騙了,算她活該。謝青蓮準備明天好好地羞辱她一番,讓她牢記終生??墒撬谏蠘堑臅r候碰到了正走下來的寶兒。寶兒側(cè)身停住叫了她一聲,她竟毛骨悚然起來,只對寶兒一盯,就飛也似的奔上去了。
小珂兒就是謝自珍教授見到的那位舅父。
她的外祖父死后不久,那顯貴一時的家庭里的成員就風(fēng)流云散了。那時候濟南城離被攻破還很遠,軍界頭子王耀武時常站在敞篷汽車上檢閱他的勁旅。當他威風(fēng)凜凜地從街上經(jīng)過的時候,市民和商人舉著五色小旗向他歡呼。他丟掉自己的傲氣,一次連一次地向他們行禮致意。
但是謝家的人卻早有準備,便如飛鳥各投林,自謀生路去了。
另一支軍隊開進城來,謝家只剩下一座空宅子,連個人影也不見。一部分官兵就在謝宅休整駐扎了很長一段時間。
戰(zhàn)火中曾有一枚炮彈落到花園里,被炸塌的假山堵住了香爐泉的泉口,一時間四處又冒出好多口小泉。
泉水四溢,幾乎把后院淹沒。
士兵們重新挖了渠,才把水泄出去。
后來戰(zhàn)火在全國平息后,政府準備在這里開辟一座公園,那泉水卻漸漸小了,很不如人意,到了謝自珍教授所身處的這個年代,不光這些泉,就連趵突、黑虎、金線、漱玉、珍珠之類的名泉也幾近干涸,有時為了遮掩節(jié)日游人的耳目,只好弄些自來水來代替。
香爐泉不存在了,也許它已并入其他泉的地下泉道里,但畢竟水脈不旺,一直沒有新翻出來;也許因為地面上高大的建筑日益稠密,使地面更加沉重堅固,泉水便沒有了相應(yīng)的力量??傊x宅的榮耀繁華俱已如那香爐泉祥和的紫煙,永遠地流逝了。
小珂兒舅父對謝宅后來的那段歷史只字不提。他總是嘆息著說:
“家丑不可外揚啊?!?/p>
他時常講一些當時濟南的風(fēng)物人情給謝自珍教授聽。謝自珍教授對此始終感到隔膜,覺得反不如《詩經(jīng)》所表現(xiàn)的兩千五百年前的社會生活更親切。
她的思緒比小珂兒舅父走得更遠,她想回來,但也無法跨過母親年輕時的年代,更遑論以后,個中原因并不完全在于她越來越惡心當代有些無聊的學(xué)者因為看到《詩經(jīng)》上的一篇《大東》就感慨“泉城自古是詩城”。她走得太遠,不免覺得孤寂。她對小珂兒舅父所講的那個轟動一時的神童一點也不感興趣。她僅僅渴望了解母親的生活,小珂兒舅父在這方面從來沒有滿足過她。
當初小珂兒舅父也預(yù)感到災(zāi)難即將來臨。他帶著謝青蓮和嬰兒來到火車站,也要學(xué)別人的樣子南下或東去青島。售票處很擠,小珂兒舅父鉆空兒鉆了半天才購得兩張票,再拼命鉆出來時卻遇到了扒手。那時候他也才十幾歲,只想把錢全帶在身上就安全了,誰知竟被扒手扒個精光,只剩下謝青蓮腳邊的一堆行李。
謝青蓮懷抱著嬰兒一個勁兒地發(fā)愣。她也是身無分文。
小珂兒舅父覺得前途莫測,也不再回家,就去了城西南崗子。據(jù)說小葉子就是他哥哥謝真卿的舊相好。她因為同情謝家的變故才嫁給了他,幫他渡過難關(guān)。
婚后十年,小葉子染病身亡,小珂兒舅父也沒再娶。
謝自珍教授隱約記得小葉子舅母的模樣,她平常喜穿綠襖,口上抹得像豬血一樣紅,但她性格溫順,對舅父尤為體貼。
8
那天晚上,謝青蓮快步從花園附近走開,來到樓上,覺得頭發(fā)根兒也是直硬的,但她并沒有細想將要發(fā)生什么事。
這個冬季少雪。時令似乎停止了腳步,在原地里站著不動,甚至到了臘月,水還沒有結(jié)過冰。
有一天,父親突然興致很好,打算享受一回天倫之樂,就預(yù)先派人去大明湖定了兩艘游船,要帶領(lǐng)全家賞那連片的殘荷。
黃昏時分,遠望千佛山就如蒼穹邊沿的一方堞形缺口。在那里似乎有什么東西燒著了,灰暗的煙霧一刻一刻濃厚著。
一家人在湖畔的飯館里吃一頓便餐,便陸續(xù)上了船。幾位年歲稍小的兒女在一條船上,由兩個老媽子看護著,緊隨著他們父母所乘坐的船。船身一晃,那青碧的湖水便一波一波地送到湖畔干枯的蒲草和蘆葦叢里,讓它們也跟著瑟瑟搖動起來。四周岸上有草房也有祠院,卻都靜靜的,沒有一點聲息,全被籠在一層迷蒙暮氣之中。
湖上并沒有別的游人,只他們的這兩艘玻璃畫舫在水上緩緩漂泊著,似乎又加上了一層寂清的氣氛。隨著夜色漸濃,那湖面也仿佛朝著遠處伸展了過去,竟成了浩渺無際的樣子。遙迢難及的天空在水中幽暗地投下一個倒影,一時間人如在天上,天如在水中。若不是有那船頭影影綽綽的燈光照著,還真的以為船和人是被這虛清的夜色浮起來的。
兩艘船慢慢駛進殘荷密集的地方,荷葉掃得船身唰唰地輕柔地響。
大家都想不出是在聽著,還是在看著。父親起先還興興頭頭地指點兒子們怎樣去品評那敗荷所具有的別一番的風(fēng)致,但見他們表現(xiàn)得并不踴躍,也便漸漸不說了。
船上顯得沉悶起來。駛到歷下亭前,父親又問有誰愿意上去走一遭。沒人愿意走到這個黑乎乎的地方去,船也就沒有停下。在湖面上繞了半天,才有一個小劃子飛似的從黑影里鉆出來,將兩個藝人送到父親的船頭上。
接著,那叮叮咚咚的三弦聲便響了起來,講述的無非是一些忠孝節(jié)義的陳舊故事,由女孩子們的耳朵聽著不免過于慘烈了些。她們在船頭上立著也覺得冷了,便一個個退入艙里去。熱氣從火爐里絲絲縷縷地釋放出來,似乎突然染上了夢的顏色,漸漸扇起了她們頭腦中的睡意。船身輕輕悠著悠著。透過密閉的玻璃窗,傳進來的是那纖弱得令人心顫的三弦聲,和那船底淙淙的水聲。藝人故事里的剛健激越早已不可遏止地衰弱下去,已經(jīng)單是那游絲一般的幽怨了。最后連那絲幽怨也消失了,只剩下大世界里無邊的寂靜和混沌。
那小劃子又鉆了出來,向每艘船送上滾沸的銅火鍋、新屠的肥羊肉、暖房里碧綠的菠菜和各色佐料。那一男一女兩個藝人也隨小劃子離開了。游船上的一家人重打起精神來,在艙里圍在熱氣騰騰的火鍋周圍飲酒取樂。
謝青蓮想要吸一口新鮮的空氣,便從艙里悄悄走出來。
兩只船稍稍蕩開了一點。謝青蓮舉步來到?jīng)]有燈光照射的船尾,出神地望著黝黑的湖水。她不由得茫然地嘆了口氣。若有若無的回聲,一下子從遙遠處貼著水面漂來,使她覺得神奇萬分。
正想再次望洋浩嘆,卻忽然瞥見父親船尾上的陰影里站著一個人。她模模糊糊地看見那是她的哥哥謝真卿。她想哥哥肯定有什么心事,便小聲呼喚了他一聲。他并沒有聽見。
這時候,另一個人也從艙里走出來。謝青蓮趁著那船上的燈光,看出了她是誰。她在那里遲疑了片刻,也走到船尾去了。謝青蓮嚇得屏住呼吸,退后兩步,背靠在艙壁上。
他們兩個人看樣子很激動地嘀嘀咕咕說著話,卻沒有一句讓謝青蓮聽到耳朵里。很快兩個影子便合成了粗粗的一個。
謝青蓮差不多叫出了聲,但是那個影子又粗粗地轉(zhuǎn)起圈子。謝青蓮以前對哥哥的猜疑全部得到證實,她不知是怕是氣,眼前突然發(fā)起黑來。
艙里父親在喊哥哥。
哥哥從那粗影子里分出來,急著要走,另一個影子便扯住他,故意不放他。
父親在喊:
“卿兒!卿兒!”
空蕩蕩的蒼茫的湖面上沒有人應(yīng)。哥哥還沒走掉。
“卿兒!”父親的聲音在謝青蓮聽來是那么響,仿佛石頭迸裂一樣。
她再也受不住了,雙膝一軟,撲通一聲癱倒在船板上。她的胸口猛地一酸,緊接著就翻腸攪肚地哇哇嘔吐起來,再也不好止住。
謝宅里開始置辦年貨了。每一天還是那么穩(wěn)穩(wěn)當當,卻沒有絲毫年節(jié)的氣息。
晚上,家里人被召集在父親房中。
父親把家政慢慢地陳說了一下,又特意問了小珂兒這一年在省立一中的讀書情況。
小珂兒心跳得厲害,低聲向父親匯報。大家以為父親又會責(zé)備他說話像蚊子哼哼,不料父親卻很滿意地朝他一笑,夸獎了他兩句。小珂兒悄悄擦著汗,退到別人后面,偷眼看著父親。
父親這一日顯得格外慈祥,往常嚴厲的樣子似乎從來不屬于他。他的妻妾們圍在他的背后,像一尊尊雕塑一樣,只有細小的動作能夠證明她們在呼吸,在注視,在聆聽,在活著。
房間里鴉雀無聲,父親臉上的微笑漸漸凝固了。
一個小哥兒忽然在奶媽懷里扯著嗓子哭了起來。父親便招手讓奶媽把孩子抱過來。他接過孩子,放在自己膝上,輕輕地顛著顛著。
孩子不哭了。
謝青蓮的目光緊盯著他的膝。它顛著,以一種生硬的節(jié)奏,完全準確的機械的生硬的節(jié)奏。她的心也在顛著,很快就渾身顫抖起來,身不由己地扶住旁邊的柱子。她知道房間里所有人的視線全都集中在了父親的膝頭上。它們在那里碰擊、撕扯、號叫、哽咽,終于紛亂如麻了。
每一個人都茫然不知所措。
父親把孩子舉起來。他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孩子差點掉在地上。
父親立刻抓緊了他。他一定感到了疼痛異常,但他沒有哭。他也嚇呆了。他的年輕的母親想接過他,卻又畏縮了,抬起一點的腳又放回了原地。
奶媽抱過孩子,父親說:
“出去吧?!?/p>
孩子在奶媽的懷里哭著,被抱了出去。
父親環(huán)視了一下他的妻子兒女。他笑了。他變戲法似的從身上摸出一封信。他讓這封棕色的信被燈光照著。大家看得很清楚。
“這是你們大哥的信。”他對兒女們說道,“他連連打勝仗,已經(jīng)提升為旅長了?!彼⑿χ终f,“他問你們大家好。他不能來濟南過年。他是軍人?!?/p>
人們沉默著??諝饪煲?。
父親輕輕一揮手。
“走吧?!彼f。
人們小心地向門外移動著腳步。
“卿兒留下?!备赣H說。大家都停下來了。
謝真卿疑惑地回頭看著和藹的父親。他馬上絕望了。大家清楚地看到他絕望了。就在這時候,他生病的母親從門外撞了進來,一頭撲在父親膝上。她極其虛弱地說:
“你得念念父子情分啊。”
父親很不耐煩地說:
“你說什么?我不懂?!?/p>
母親說:“你得念念父子情分啊。”
父親說:“你病得很厲害,又跑出來干什么!大冷天的,快回去躺著吧?!?/p>
母親還在搖著他的膝蓋。他不再看她了。他說:“卿兒,我待會兒給你寫一封信。你去投奔你大哥吧,明天就上路。你大哥是你的榜樣。好男兒要立志報效國家。什么年不年的,不過就算了。”
母親也不再央求他了。她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站起來,輕輕打了一下他的腦門子,就低笑著走出去了。她披散的長頭發(fā),在房門口一飄,就像走出去了一個孤鬼。
謝青蓮此生一想起這天晚上的情景就不寒而栗。她的親哥哥謝真卿一去便杳無消息。她的母親也沒能挨過這一年。
大年初一,整座濟南城沉浸在爆竹的汪洋里。
謝青蓮起床以后準備下樓去向母親拜年,寶兒告訴她不用去了。母親去世了,都已經(jīng)拉出去埋了。
謝青蓮低垂著頭,問寶兒道:
“什么時候死的?”
寶兒說:“三十兒五更。”
謝青蓮慢慢拉住寶兒的手,長嘆一聲,又問她道:
“那我干什么?”
寶兒沒有立刻回答。她很生氣地用力一甩寶兒的手,還是下樓去了。
9
謝青蓮只好孤零零一個人活下去了。多少年來,沒有誰能走進那個封閉在她頭腦中的遼遠的世界中去,相信它不是普通的青銅和生鐵。設(shè)若是青銅和生鐵,一直停在這陰濕無光的小盒子里,銹也銹得壞了。那應(yīng)該只余下一小堆綠的、紅的微末,等著被干燥的風(fēng)吹散。
她唯一的女兒謝自珍教授,沒有瞧一瞧她那個寶盒子里裝著什么東西的眼福。她把女兒生下來,無意之中給她鋪設(shè)了一條通往孤零零的生活的道路。這種生活設(shè)若能夠拉出舌頭來嘗一嘗,它將是有著點點繡花的滋味的,微帶著一星兒一星兒甜的苦澀。
但是謝自珍教授也就要親口嘗到這種滋味了。在她寂靜無聲的房間里,那個一度昏了頭的男人向她深深鞠躬的影子,終于如驚鴻似的從她眼前翩然飛去了。
她從書櫥上抽出一本硬背的黑皮書,用手摩挲著封面,忽然感到一絲惆悵。
那本書在她手掌里越來越沉重,她有些托不住了。兩條胳膊軟軟地垂下去,那本書就從手掌里輕輕滑落到桌上。
她感到筋疲力盡,便扶著頭慢慢坐了下來。不知不覺,天又黑了。
房間就像一個怪物,張大著闊口,又竭力抑制著不出聲。謝自珍教授覺得它在向她偷偷哈氣,便止不住聳怵了,猛地環(huán)視一回。
沒有什么意外,一切正常。
她又用手托著頭,什么也不想地昏昏沉沉地坐著。
沙,沙,沙。有人在向她躡手躡腳地走來。她再次回頭去望,什么人也沒有。但她感到極端恐懼,便反手支撐著桌子站起來,瞪圓了眼望著空中。
微風(fēng)在樓道里慢慢回蕩著,不住地擠著房門,房門擦著地板輕輕響動。
謝子珍教授飛奔過去,把房門關(guān)嚴了。
她松了一口氣。
沙,沙,沙……那個神秘的不見行跡的人一次次來騷擾謝自珍教授,幾乎使她一夜未眠。當他最后一次來臨時,謝自珍教授忍不住又去檢查已關(guān)牢的房門。她就要發(fā)瘋了。但是這一次果真有人停在門外。她怕得踉蹌著退后了一步,驚疑甫定地喘息著。
篤篤的敲門聲從外面?zhèn)鬟M來,不是風(fēng)在撞門。
謝自珍教授這時候根本沒想到站在門外的會是何教授。她不容置疑地覺得她所渴望聽到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
從幽暗中出現(xiàn)的,卻僅僅是她的學(xué)生馮廣生。他是那樣平淡無奇。她失望地搖搖頭,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痛苦。
馮廣生把她昨天忘了取的牛奶和今天的鮮牛奶放到她的手中。
一展眼的工夫,他的背影就在她的視線里矮了下去。
她失望地望著,望著,終于什么也看不見了。她清清楚楚地意識到,有一個美好絕倫的形象將不再為她所得到,甚至不再為她所想望。送牛奶的丑陋大學(xué)生無意之中給她帶來的迷人的幻覺,也已經(jīng)一去不返。
那片幽暗逐漸淡化下去,很快,樓道里就明亮如晝了。
幾天以后,謝自珍教授在大學(xué)校園里迎面碰到了何教授。兩人輕輕點一點頭,就各自走過去,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
謝自珍教授又不由得停下來,回頭朝繼續(xù)走著的何教授看了看。她想,她應(yīng)該有所表示才對。那天上午她被氣昏了,那樣粗暴地對待何教授是她從前連想都不敢想的。
何教授卻只顧往前走他的路,也許他從沒把那件事放在心上。
謝自珍教授也懷疑自己是不是記錯了。她只是記了一個夢的荒唐的片段,或者當時她打的只是一個要對她強行非禮的惡棍。她在路上若有所失地站了一陣,才回轉(zhuǎn)身,向辦公室走去。
她的桌子上,放著一張郵局送來的領(lǐng)件單。她知道自己苦心經(jīng)營的《詩經(jīng)》研究專著第二版印出來了,出版社只寄給她五百冊書,以抵消她應(yīng)得的版稅。
她不禁發(fā)愁。多少年來,她只是埋頭在故紙堆里,社會關(guān)系很荒疏,現(xiàn)在很難找到銷書的門路。她想先把那些書從郵局提出來,可又拿不定主意要誰幫忙。她歷來很少開口求人。領(lǐng)件單在抽屜里躺了一個星期,她也沒有想出辦法。
這天,何教授偶爾向她問起這件事。他已看過那單子。她很為難地把情況告訴他,他一聽就聲言自己有些門路。她不由得疑心他另有所圖,但是書在自己手上又是一件愁事,便索性把領(lǐng)件單交給他,隨他去辦。
過了幾天,他就給她拿出一筆可觀的款子,她對他感激不盡,又不知怎么謝他才好。他很淡然地說:
“我別的不做,就做個好人吧?!?/p>
她的內(nèi)心更加不安。
這件事加強了謝自珍教授的理智。她似乎頭一次回到現(xiàn)實中來。把何教授對待自己的態(tài)度前前后后細想一想,覺得自己欠他的太多。可是何教授已言明不接受她任何形式的謝意,她如果再堅持違反他的意愿,就一定會惹他不快。
她站在房間里的書櫥旁,想著,何教授難道不是一個令人尊敬的好人嗎?書櫥的玻璃上浮著一層微薄的亮光。她把手伸上去,那平平的玻璃就冰著她,使她覺得很快意。她把手拿下來,玻璃上留下一只白蒙蒙的手印,她湊上去把它擦掉。
就在這時,玻璃里面綽綽約約地現(xiàn)出一個影子,離她很近,好像要親她。她偏一下頭,那個影子也偏一下頭,卻比剛才清晰了。她嚇得趕緊躲開,心怦怦跳個不停。
“玻璃里面的人就是我啊?!彼耄拔揖褪悄莻€樣子。”
她伸手撫了撫額頭,猜想著那些皺紋的形狀。她想她顯得多么老,多么憔悴,可她再也沒勇氣走到書櫥的玻璃前照一照了。
謝自珍教授感到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哀。她忽然又想到如果那天上午的事情重新開始一次,又會怎樣呢?那也許并不會以何教授蒼涼的鞠躬來收場。
何教授會使她煩亂的心平靜下來,每一句話都如一服靈丹妙藥,能使她內(nèi)心的傷口馬上愈合。可是她竟毀掉了那種可能。她禁不住愧疚地慢慢流下淚來,暗暗決定尋找跟他單獨在一起的機會。
有一天,在樓道上,兩人分手之后,何教授一聲不響,打開自家房門,就要走進去。謝自珍教授心頭亂亂的,忽然說道:
“你停一下!”
何教授轉(zhuǎn)過頭來,見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她遲疑了半天,才聲細如蠅地說:
“那天是我的錯?!?/p>
何教授知道她說的是什么,但他沒有吭聲。
“現(xiàn)在打死我我也不會那樣做了?!敝x自珍教授也顧不得講究措辭,“我真是昏了頭?!?/p>
何教授被她的話逗笑了。謝自珍教授從頭到腳地冷了。
兩個人不約而同,覺得她在講述一個遙不可及的渺茫的可笑故事。在這個故事里,有兩個主角像皮影一樣,滑稽不堪地晃蕩著。故事不長不短,兩個主角晃蕩了一陣就感到累了,各自尋找相宜的地方休息。
謝自珍教授匆忙轉(zhuǎn)身打開房門,走了進去。那個被她低吟的《將仲子》招來的人早已跟她決絕。他不會再悄悄地走來,乘她似睡非睡之際,把一雙溫暖的手按在她的肩上了。
房間里的孤獨,是沒有手供她拉著的。
她的母親謝青蓮當年所能拉住的,也只有丫鬟寶兒的手了。哥哥和母親消失了。那個醫(yī)生也從謝家大院里消失了,但他留給她的一枚青澀的果子,卻在她身上不可抑止地生長起來。
她忍受著過度的驚嚇,盡量將這越來越粗的腰圍掩飾住。但是她的身子可以裝在束緊的衣服里,別人的眼睛她卻沒辦法擋起來。她無時無刻不在暗恨著肚中的胎兒。
沒有人敢把這件事透露給那位嚴守道統(tǒng)的父親,但是她必須被隔離開了。每天陪伴她的只有寶兒。她哭著對寶兒說:
“我是死了好呢。”
寶兒也曾幾次找借口出門去見那個醫(yī)生。他沒有膽量向謝家求親。他是一個天生的膽小鬼。謝家黑黢黢的大門已讓他望而生畏。
謝青蓮簡直沒法想象她和寶兒是怎樣在一個夏日的黑夜走出家門的。家里的仆人后來發(fā)現(xiàn)她昏倒在大門外的水泥地上,便把她抬進來。
在她清醒之后,她又一次想到那個醫(yī)生是多么可恨。當時父親已經(jīng)病重。
有一天,父親說:“把張醫(yī)師請來?!?/p>
旁人告訴他張醫(yī)師已把藥房轉(zhuǎn)賣給別人,自己攜帶兒子離開了濟南。謝青蓮的身體很快復(fù)原了。她比往日更顯得沉靜了,在人們面前總是一言不發(fā)。
嬰兒沒有死掉。
寶兒把她抱進家里來,似乎沒聽說有人提出再把嬰兒送出去。他們認為這小小的一團肉還不具備生命,她總有一天會自動變涼。
炎炎夏日也像漫長得沒邊沒際。
謝青蓮獨坐在泉水旁,眼望著日光一點一點地暗淡下去。
黑夜來了,謝青蓮還在一動不動地坐著。泉口里吐出的水汽,把她身上的衣裳弄濕了,她卻覺得那也許是一些汗。
天氣燠熱不堪,泉水響一陣停一陣。在響的空當,那份靜寂就如用針刺穿了耳膜,一切皆死了。
由那高溫培養(yǎng)著,那死去的夜便急速地潰爛、膨脹,越來越黑。
謝青蓮從泉邊離開時,隱在樹木上的蟬轟鳴一陣,又停下了。她疑神疑鬼地走著,最后來到了父親的房門前。她又想到那個冬天晚上的情景,一身冷汗便唰唰滲了出來。她覺得這陰森可怖的高屋軒廈正向她傾來,她驚駭萬分地撲到門框上。
死寂的房里猛地傳出嬰兒的哭聲,她聽著無疑有種死尸的味道。那味道立刻更濃了。
她竭力立穩(wěn)雙腳,然后充滿本能地闖了進去,看見那個胖奶媽正低著頭小心地拭擦著她女兒臉上的蠟燭油。她又退到門邊。
這時候,男男女女的哀號聲,已灌滿了一屋子。
謝青蓮轉(zhuǎn)身向外走。她突然發(fā)現(xiàn)她死去的母親就在前面,亂亂的黑頭發(fā)披散到腰際。
一切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都已在謝宅里發(fā)生了。那位醫(yī)生制造了謝宅最后的罪孽,謝青蓮又怎能夠輕易忘記了他!在她當初的年歲上又添了五十多年,苦澀的回憶已被她品出了星星點點的甜味兒。
圖片10
謝自珍教授卻只品嘗到了生活的苦澀。
在她面前,端坐著一個滿臉皺紋、頭發(fā)稀少、牙齒松脫、眼睛凹陷的老女人。她知道,那就是她不遠的將來。
在那如山的故紙堆中,她交叉著枯瘦的蜷曲的雙手,靠做白日夢和數(shù)數(shù)兒來消磨每天無聊漫長的時光。每在身上摸一下,都只能抓到一把骨頭。那就是可怕的她。她幾乎能嗅得出從那老女人身上散發(fā)出的、特殊的、舊布一般的不清潔氣味。她必須躲開她,離她遠點兒。
不知不覺間,夜深人靜了。
謝自珍教授悄悄走出家門,站到空無一人的黑暗的樓道里??諝馑坪跸”〉秒y以填滿她的肺部。
她不由得跌倒在旁邊的墻上,但是那墻猛地將她一推,好像鼓了起來,不讓她接近。她再要去扶時,那墻又突然燒得通紅了。
她的手一抖,就靜止在了空中。
眼前就是何教授家的房門。她驚異地呆望了一陣,不敢承認自己要干什么。她忽然脫了力氣,便順著門滑在地上。那門是冰涼的,跟她熾熱的軀體相貼著,隱約發(fā)出了哧哧的響聲,跟冷水澆在火炭上一樣。
謝自珍教授也不知道自己在向哪個方向沉落,一會兒掀高了頭,一會兒又掀高了腿。那哧哧聲漸漸遁進夜色里去。
謝自珍教授忽然又擔(dān)心那門一下子被打開。她急忙站起身。她似乎看見有個人從門口探出半個頭來,不耐煩地問她一句:
“你有事嗎!”
在這樣的黑暗里,即使他的目光依然帶著惺忪的睡意,也夠她承受的。
謝自珍教授的腳步再也向前挪不動。房門照樣兒關(guān)得緊緊的,跟迷蒙的夜色連成一片。
“我差點兒又讓人笑話了?!彼挥傻孟氲?,“雖然他以前對我不錯,那也只是他的好心腸罷了。我是這樣丑,沒人會愛上我。”
她慢慢轉(zhuǎn)過身,又返回房間里,坐下來,嘆息著,哀傷著,把手搭在椅背上,臉朝著肩頭上一只無形的男人的手貼上去。
一團火啵啵地?zé)闪怂淖齑?。又有一陣雨沙沙地淋到她身上。她終于覺得渾身松弛了一些。
有一個軟弱的聲音,遙遠的悲歌似的,在她前面響起。她身不由己地跟上去。它在引導(dǎo)著她,可是一轉(zhuǎn)眼,耳邊就只剩下一片茫然的空白。
此時此刻,母親謝青蓮?fù)ㄟ^模糊的淚眼,再一次看到了端坐在紫煙繚繞的樓臺上的,那位嫻靜美麗的大家閨秀。
母親微微笑了。
“他總有辦法混到家里來?!彼f。
恍恍惚惚地,她覺得自己又坐在了翻涌不息的泉水旁,側(cè)耳諦聽著那從地層深處不斷傳來的幽沉的喧響。
突然,一陣急風(fēng)挾裹著落葉猛撲到她身上。她吃了一驚。什么東西從手中啪嗒掉了下去,或是一柄金耳挖,或是一塊玉如意。
母親懶怠低頭去看。
那架眼鏡,在地上跌碎了。
作者簡介
王方晨,山東金鄉(xiāng)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居濟南。著有長篇小說《老大》《公敵》《老實街》,中短篇小說集《王樹的大叫》《祭奠清水》《北京雞叫》等,共計七百余萬字。作品入選多種選本及中國小說學(xué)會小說排行榜,有作品被譯介到海外。曾獲《小說選刊》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中國作家》獎、齊魯文學(xué)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