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語男孩和暴躁女孩
郁雨君
三月的某一天,小區(qū)還在疫情封閉中。
傍晚四點多,三兩聲鳥叫,咕咕咕,像西式蘑菇湯上漂浮的奶油,微弱、零星,一會會就稀釋在無解的靜寂中,近似世界末日。
“無聊,我好無聊!”樓宇間,一個七八歲男孩的聲音,壓扁扁的,像老年唐老鴨,撒腿突然蹦了出來,清脆又頹唐。
第二天,同樣時段,側(cè)耳捕捉。果真等到了,小男孩換了一個新詞語——
“寂寞,啊啊啊,寂寞??!”男孩叫得哇啦啦的,音量放大放大,尾音有點嘶啞,有點搖滾了。
第三天,時間稍提前,三點多,小男孩就開始有節(jié)奏地迸出第三個詞:“孤獨!孤獨!孤獨死了……”
三天,三個詞語,一個孩子大聲表達著被迫隔絕在世界之外,那種前所未有的人生感覺 。
無聊—寂寞— 孤獨,層層遞進之后,明天,他會用又一個什么樣的詞語來打破這靜寂不安的世界呢?一邊聽小男孩詠嘆調(diào)式吟唱“孤獨”,一邊對明天前所未有期待起來。
“你放屁!你閉嘴!”半空殺出一個小姑娘的叫聲。
小男孩立刻閉嘴了,一切戛然而止。
小姑娘殺出,成了每天一幕的詞語多幕劇終結(jié)者,不過這破壞的張力,讓落幕有了華麗的戲劇性。
謝謝這兩個孩子,他們消解了彌漫在空氣里樓宇間的巨大不安。
第四天,我坐回書桌,傍晚歸于靜寂,就像故事一樣,忽然發(fā)生,忽然劃上句號,或者感嘆號。在無聊、寂寞、孤獨之后,我自己寫下了第四個詞——寫作。
寫作的最佳狀態(tài),是語感和故事感同時在場。詞語男孩和暴躁女孩,活生生的語感和故事感同時到場。
而我在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一只單腳跳的兔子,呼呼喘氣,累得慌。
這只能單腿跳的兔子,通常的選擇是要語感第一在場。
有個小讀者和我討論詞語,共同得出一個結(jié)論:“愛和恨都更像是空心詞,不如疼愛和討厭更實心一點?!?/p>
這就是語感吧。
相對故事感,孩子們也許和我一樣,對語感更敏感一點。
他們曾對我下過一個定義:“是擁有一個能明快組織語言的聰明腦袋和能創(chuàng)造寫作生涯的人?!?/p>
“明快組織語言”,模糊指向的,應該算是兒童文學寫作者特有的一種語感吧。
當然,每個寫作者都有自己的語感,它有一部分是不可言說的天分,也有后天因為閱讀寫作和表達被喚醒和不斷加強的一部分。
我的語感是什么呢,小讀者們描述過,用了各種通感的比喻——
像顏色——“那種海藍和深橙色的結(jié)合體?!?/p>
像口感——“有種吃了軟軟香香的軟糖的感覺?!?/p>
像季節(jié)像聲音——“夏天盛放在白瓷碗里的楊梅汁,輕輕丟進小塊冰塊,“?!钡哪锹曁尥傅穆曇??!?/p>
最后的結(jié)論是——“總之,你的用詞萌萌噠?!?/p>
“萌萌的用詞”,是不是意味著我掌握了一點點通向孩子世界的某種通關(guān)語。
比如,敘述會傾向一種自言自語的節(jié)奏。
比如,讓故事帶上生動聲效的精準象聲詞。
比如,我是重度比喻愛好者。要是沒有比喻,故事會黯然失色。要是沒有比喻,世界會失去生動。要是沒有比喻,我就是一個乏味的名詞。我甚至覺得,比喻句讓我想象力和天真的本質(zhì)得以相對完好的保存。
但是,語言節(jié)奏呵、象聲詞呵,比喻呵,這些那些,終究都還屬于技巧范疇,還是非常希望能被自然語態(tài)多多消解,天然天真,才是無可比擬的故事語感。
此外,閱讀對話很像是品嘗一個故事的口感,而這正是我的一個弱項。我發(fā)現(xiàn)筆下的人物一對話,故事就變悶,陳述性語態(tài)過多,好似吞下的是蛋黃,或者被糯米堵住嗓子眼。
再往細部里分析,我在對話里,不自覺會用上“雖然”“可是”“所以”這樣的詞,對話不應該過多用力在陳述解釋或者思辨上。況且虛詞用多了,內(nèi)容就軟塌塌的。 虛詞或許是很小的語言因子,卻會決定作品是否被稀釋被鈣化被軟化。
一直在扭轉(zhuǎn),比如在對話里糅合一些孩子的語氣詞,讀來更像是修補語氣的創(chuàng)可貼。于是,每個寫作小疙瘩都可能放大成巨型煩惱,一句句話走得好糾結(jié)。
我討教一個學編劇的朋友,她反過來告訴我:“臺詞的狡猾和詭詐不適合美好的孩子,而姐姐,是為孩子而生的?!?/p>
然后,我又不管不顧著寫下去了。
寫作是需要同時保持脆弱與堅忍,自我懷疑和適度自戀,不管不顧和閃爍不定的吧。
再講講單腳跳兔子選擇其次落下的另一只腳,就是我選擇排在第二位的故事感
三天來,每天都熱切地豎起耳朵,等待一個小男孩宣告下一個詞語。這個過程,我琢磨了下講故事的吸引力法則——
第一,保持單純專注推進的動力。背負過重的主旨故事會駝背,朝向過于明確的方向故事會僵直,盡量讓故事自然生長吧。
第二,如果作者和人物有隔膜,讀者就會產(chǎn)生雙重隔膜。打破隔膜的辦法,就是對人物和自己盡量保持誠實,以不掩飾的真實,哪怕會刺痛讀者。
哈,此處應該炸出一個小的女孩畫外音,“你閉嘴,你放屁!”
任憑未來走到哪里,作者還是老舊的手藝人,寫作還是依存在一字一句敲打中,語感浸透在文字的縫隙里,人物的氣味彌漫書頁間,吸引人的故事引導讀者跌入書頁間…
回過頭來想想詞語男孩,每天都有一個巨大的進階。寫作了20多年的我,想到了問自己一個問題,那么,你進階到了哪里?
我到底處于作家的那一階段呢?
1 不費勁寫出來讀起來很費勁 。
2 費勁寫出來讀起來讀起來也很費勁。
3 費勁寫出來讀起來不費勁。
4 不費勁寫出來讀起來也不費勁。
不是在寫繞口令,只是試圖在不精確描述寫作進程的幾個階段。衡量了下,我處于第二和第三階段之間進進退退的階段。
并且,每次一寫新書,我更會倒退到不可思議的階段。
有種說法,精通一門技藝需要一萬小時以上。寫作這件事上,我肯定花了不止一萬小時,也只能算是粗通??膳碌氖敲看伍_始新故事,以往任何經(jīng)驗全無用處,就像得了失憶癥,就像突然間不會走路,不知如何跨出第一步。就算跨出第一步,接下來的感覺也像歪歪扭扭學寫字,一筆一劃都很陌生很遲疑很沒信心。
就算這樣了,我還能不管不顧每年寫新書,也許因為在心目中,有著一個或許可以努力抵達的微妙目標。
在我看來,一本動人的童書,也許可能僅僅是某一個細節(jié),一個讓人心里一跳,技術(shù)上與那個語境嚴絲合縫,閱讀感知里與人物天人合一的細節(jié)。當我讀到辨識到這樣的細節(jié),便會對這個作品這個作家產(chǎn)生好感和敬意。
就像一個朋友說的,“真正可以震撼人就是細節(jié),永遠靠想象無法得到的細節(jié)。”
大概十歲左右,我的語文老師帶一群孩子到郊外作一次徒步春游。午后無風,田野鋪滿紫云英,老師摘了一小朵,說“像半開的海瓜子”。老師的家鄉(xiāng)在連云港海邊。小學生們的聲音在底下此起彼伏,像指甲蓋兒,像小蝴蝶,我說的是像摔地上碎成了幾瓣的小碗碟,我的同桌沈峰說“像妹妹的嘴唇”。老師給了沈峰第一名,大家都有點不服氣?;氐綄W校,他媽媽抱著妹妹來接他,沈峰怕媽媽累,把妹妹接過來抱,小姑娘尖叫,用指甲掐哥哥,我看到了,小女孩指甲和雙唇都是紫色。她有先天心臟病,脾氣很壞,那天,雙唇發(fā)紫的妹妹甚至把哥哥耳朵咬紫了一塊。
幾十年之后的某個靜寂的春天,我又聽見了詞語男孩和暴躁女孩。生活給予了我這樣的細節(jié),有故事感有情感的真實瞬間,像閃亮的珍寶。雖然目前為止,它們也還是粗胚,但是它們吸引著我,要寫成那樣動人的故事。
然后要是讓一個孩子看到,會去想一想,噢,原來生命是這樣,原來世界是這樣,原來愛是這樣的……就是這樣那樣的啟蒙,這樣的感覺,神奇而振奮!雖然很可能也達不到,但只要有那么一小段文字,幾個詞語,一個細節(jié)達到了一下。就是那樣一個字一個字抵近的過程,心里就會有種神奇的熱情被燃起!
謝謝親愛的孩子,不同時空里的孩子,他們一直在教我,這世上所有的道理,都是活潑的。
哪怕是到了“世界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