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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馬鈴薯、網(wǎng)絡(luò)新人類或龍 ——黃孝陽印象
來源:新華日報  | 劉志權(quán)  2020年12月31日06:34

“梨花在空中滑了一下,旅人看見了取城?!?/p>

那是十年前的江蘇省第六屆青創(chuàng)會上,我翻著新鮮出爐的《旅人書》,這充滿詩性魔力的句子,讓我忍不住再次看向?qū)γ妗獙γ孀@本小說的作者。他與電視主持人王剛類似的圓臉上正帶著靦腆的、憨厚的、或者略帶狡黠的笑,狡黠或許是王剛在《宰相劉羅鍋》里所飾的和珅帶給我的先入為主的印象。當然后來我在這標志性的笑容里不斷挖掘出新的內(nèi)涵,包括自信的、辯駁的——尤其在談到文學時——這時的笑容就像一個隨時可能引出大段奇思妙想的破折號。

拋開形似富賈的外觀,黃孝陽具備一個標準詩人的素質(zhì):比如情感豐富、神經(jīng)敏感、長于想象,以及熱愛美好事物。他的那些句子,諸如“你是我最好的光陰;你是微涼的晨曦;你是只屬于我的珍禽異獸;你是南方天空黃昏時的雨水。時間在輕喊著你的名字。在你的頭頂。云層是一張恍若隔世的唱片。我翻來覆去地聽”之類,漂亮得讓人妒忌。他在刻畫美麗、發(fā)揮想象以及捕捉那些稍縱即逝的瞬間的印象方面,具有非凡才能。

但《旅人書》也足以說明孝陽為什么沒有嘗試成為詩人,因為詩的文體難以容納他漫漶的思想與敘述的激情。在塔羅牌式的結(jié)構(gòu)中,時空與宇宙、資本與權(quán)力、理性與非理性、偶然與宿命、遺忘與重生、語言的囚籠、名與物、愛情與性征、真理與常識、公德與私德、瘋癲與混亂,如此等等二十世紀下半葉以來人文科技領(lǐng)域代表性的思考,智能互聯(lián)時代以“知乎”所代表的百科全書式的知識,以注釋、隱喻、敘述的跳躍與斷裂等方式奇妙地糾纏在一起,在他的作品中火花一樣不斷綻放。

這是我認識黃孝陽的開始。

一個曾經(jīng)的江西小城少年,在社會里跌打滾爬,做過銷售、開過超市,最終成為一個知名作家,似乎也并不稀罕。但一般而言,社會的歷練賜予作家的,是人生經(jīng)歷和經(jīng)驗的財富。黃孝陽走的卻是另一條路,一條通往智慧與思想之塔的形上之路。黃孝陽其實是一個非常擅長寫故事的作家,我很少看到有另一個作家能像他一樣,在一兩千字的篇幅甚至寥寥數(shù)語中舉重若輕地敘述一個復(fù)雜而精巧的故事。但他思考的興趣顯然超過了對故事的興趣,并往往因此對后者棄若敝屣。正因為他的知識結(jié)構(gòu)不是來自于課堂而是長期的自我汲取,他關(guān)注的知識從不自我設(shè)限,“像馬鈴薯,在土里匍匐生長,向著四面八方而去”。

他的自我成長之路,于我至今還是一個謎。黃孝陽自己從來沒有自我闡釋的欲望,而是用他慣常的謎之微笑,輕捷帶過。在朋友中,黃孝陽的閱讀量之大、閱讀之雜有口皆碑,如他自己所言,“讀過車載斗量的書”,他的編輯身份也提供給他若干便宜。但幾乎可以肯定的是,早在因?qū)懽鞫蔀榫庉嬛埃陀幸粭l成長的臍帶聯(lián)結(jié)著互聯(lián)網(wǎng)。作為一個七零后作家,他在某種意義上是智能互聯(lián)網(wǎng)哺育出的第一代“新人類”。他的迥然有別于傳統(tǒng)的純文學寫作,其實帶著第一代“網(wǎng)絡(luò)新人類”寫作的特征:上帝視角,“當代地球人”的定位,橫跨政治、科技、經(jīng)濟、文化知識結(jié)構(gòu)四維的寫作。

事實上,已經(jīng)開始有越來越多的作家把關(guān)于未來的思考引進寫作,但很少有人像黃孝陽這樣,將之理論化和體系化。他的文化隨筆集《這人眼所望處》中,收錄了他代表性的“量子文學觀”,以及以此為核心的關(guān)于文學、小說以及對這個世界的“奇談怪論”。

現(xiàn)實中的黃孝陽,同時做著編輯出版與寫作兩份工作——二者的共性是對高強度閱讀的要求,對于常人,任何一份工作都堪稱繁雜,他卻都做得很出色。他做了很多成功的圖書策劃,也拿了不少出版方面的獎項。但白天的行走只是他在這個世界的偽裝,夜晚才是獨屬于他的“黑洞”——這一現(xiàn)實也許只是黃孝陽諸多“分裂”中的一種。在這些年來他無數(shù)個獨居的夜里,我仿佛看到他一邊瘋狂地汲取著博爾赫斯、卡爾維諾、巴耶塔、米諾拉德·帕維奇或者波普爾等當代智慧的滋養(yǎng),一邊春蠶吐絲般把關(guān)于世界與人類的秘密編織進小說,比如《亂世》《眾生:迷宮》《眾生設(shè)計師》《人間值得》等。

朋友圈中,黃孝陽是有名的拼命三郎,每次見到他臉色蒼白,朋友們都知道是因為又一次經(jīng)歷了燃燒生命的寫作之夜。黃孝陽的努力,既源自對寫作根深蒂固的激情,又有對其量子文學觀的確信。黃孝陽其實已經(jīng)頗為知名,這些年他的寫作不斷引得關(guān)注、獲得獎項和各類轉(zhuǎn)載,但他對自己、甚至對整個七零后群體都有更高的期許,有進入中年后時不我待的緊迫感。他當然不能坐等“未來”開給當下的證明;也希望更多人通過他特立獨行的寫作,聽到未來的聲音。但這意味著他必須更加努力剖開傳統(tǒng)和習慣設(shè)置的屏障,意味著他必須在他的理論與文學實踐之間達成更好的契合度。

黃孝陽喜歡說這些話:“我的身體里有龍”;或者,“在宇宙無形的籠子里,一只巨鳥振翼撲擊著四野”。借用量子文學觀,上述的句子也許可以有很多種解釋,我從中分明感受到了躁動與一絲倔強。

龍??!《易經(jīng)·乾卦》爻辭曰:見龍在田,或躍在淵,飛龍在天。對于孝陽這樣的作家,我們理應(yīng)獻上最好的祝福。

(作者為南師大文學院教授、博導(dǎo)。黃孝陽,著名編輯,于2020年12月27日不幸心梗去世,終年46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