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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2021年第1期|邵麗:另面西門慶——西門慶的財富觀
來源:《美文》2021年第1期 | 邵麗  2021年01月04日08:29

“從來沒見過一個這么好的壞人。”在“知乎”上關(guān)于西門慶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的帖子下面,有人如此留言。這未必是石破天驚的評語,也是最小眾的聲音,終究它不能代表主流話語。

估計最不招人待見的事,就是試圖去評說西門慶。且不說對他大奸大惡的評價幾百年來早已蓋棺定論,后來的評論者即使對他固有的形象稍加修正,也都是謹言慎行。畢竟他所有的勾當都可以輕易地冠上惡名而永世不得翻身。

毋庸諱言,西門慶作的惡罄竹難書。但千萬不能一葉障目,如果想要真正認識《金瓶梅》,一定要撥云見日,去找書寫背后的東西。作者的寫作目的肯定不僅僅在于勸誡,這幾乎可以成為定論。如果只是為了展示西門慶有多丑惡,那《金瓶梅》就不可能被稱為一部偉大的作品,它有更為深刻的東西。更為重要的是,他并沒有把西門慶從人堆里摘出來,而是把他放在我們之中,代表眾生與欲望博弈。那種面對欲望的貪婪、沉溺、軟弱和掙扎,幾乎無人可以輕言逃脫。也只有從這個意義上去理解《金瓶梅》,才有可能體察它盡精微致廣大的豐富內(nèi)涵。

繡像本批注者曾經(jīng)在潘金蓮被殺后評道:“不敢生悲,不忍生快。然而心實在惻惻難言也!”這個評論也可以用在西門慶身上,讀至他精盡而亡時,難道我們會有終于出了一口惡氣的痛快嗎?而“惻惻難言”這個詞實在是太精彩了,那種無以言表的遺憾和憐憫,真是令人郁悶不已。

在《金瓶梅》里,沒有一個人是單面相的,西門慶更是如此。如果把西門慶這個人放在彼時彼地,以歷史和人性的眼光去解讀,也許會有不同的結(jié)論。雖然“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的壞人”的評價稍嫌籠統(tǒng),但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

雖然有憐憫,但我也反對動輒便貼上“悲憫情懷”的標簽。作為一個作家,在每次寫作的時候是不會考慮那么多因素的——不過對作者的意圖,倒是可以作各種猜測,其實這種猜測也是小說存在的理由之一。試想,《金瓶梅》的作者為什么要把他從武松刀口下搭救出來?他原本穩(wěn)妥妥地死在《水滸傳》里,武松手起刀落,我們看得要多痛快有多痛快,甚至懶得去想他二十年后是不是一條好漢??勺髡咂屛渌煞砰_他,先給他一條生路,然后讓他背負著罪愆和邪惡,死在自己的孽障上。如果說此舉僅僅是為了找一個惡有惡報的事例來勸誡眾人,也未免有點牽強。也有人說,此作是作者發(fā)泄憤懣之舉。清人張竹坡就持此種觀點,說他是借刀殺人。所以后來關(guān)于《金瓶梅》是激憤之書和悲憫之書的說法不絕于耳。

在《水滸傳》里,西門慶死有余辜,他和潘金蓮被分配的角色不過是另一只“吊睛白額大蟲”而已,只是為了成就大英雄武松而墊背。而在《金瓶梅》里,他忽然還原成了一個俗人,而且是一個非常平庸之輩,既不是什么無惡不作的歹徒,也不是沒有底線只知宣淫的登徒子。他有自己的追求,也有自己的處世之道——這“道”也難說不是大道——對朋友不吝嗇,對女人也不刻毒。敬妻憐子,也時有善行。不欺男霸女,也不強取豪奪。做的大部分也都是本分生意。就西門慶做生意的能耐而言,即使放在現(xiàn)代,也頗有過人之處。

由此看來,作者的意圖之深,遠沒有那么簡單和直露,令人頗費思量,他搭救西門慶不是為了讓他的死更有戲劇張力和說服力。如果我們細細讀來,會發(fā)現(xiàn)在移步換形之間,西門慶也暗暗變了容顏。在《水滸傳》里,他“原來只是陽谷縣一個破落戶財主,就縣前開著個生藥鋪,從小兒也是一個奸詐的人”。到了《金瓶梅》詞話本里,他搖身一變,成為“清河縣一個破落戶財主,就縣門前開著個生藥鋪,從小兒也是個好浮浪子弟”。從“奸詐的人”變成“浮浪子弟”已經(jīng)是一個很大的跨越了。宋朝太尉高俅小出身是浮浪子弟,后來的蔣委員長,早年不也是上海灘的浮浪子弟嘛!但還沒到此為止,到了繡像本《金瓶梅》里,西門慶徹底翻身,又從“浮浪子弟”變成了一個徹底的高富帥,而且已經(jīng)有了點兒玉樹臨風(fēng)的意思了:“山東省東平府清河縣中,有一個風(fēng)流子弟,生得狀貌魁梧,性情瀟灑,饒有幾貫家資,年紀二十六七。這人復(fù)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他父親西門達,原走川廣販藥材,就在這清河縣前開著一個大大的生藥鋪?,F(xiàn)住著門面五間到底七進的房子。家中呼奴使婢,騾馬成群,雖算不得十分富貴,卻也是清河縣中一個殷實的人家?!?/p>

開著大大的生藥鋪,呼奴使婢、騾馬成群的殷實人家!這種細微的改動,應(yīng)該說其一反映了作者對他的態(tài)度——也許他在描寫一個惡霸的時候,真的喜歡上了他呢!其二,這個改動也為西門慶在今后的故事里輾轉(zhuǎn)騰挪鋪排了很大的空間——他對錢財?shù)拇蠖?,對朋友的豪爽以及處理事情的認識高度和果敢擔(dān)當,都不可能是在幾年里練就的,那是需要深厚的家學(xué)和長久耳濡目染的熏陶作為鋪墊的。況且如果沒有這個改動,故事的很多安排就沒說服力。比如說“熱結(jié)十兄弟”時,這十個人怎么個排序?即便作者做了上述改動之后,在“眾人一齊道:這自然是西門大官人居長”的后面,繡像本批注者還依然不依不饒,覺得他居長缺乏說服力。他問道:“怎見得?”畢竟,如果他是一個破落戶子弟,資歷跟應(yīng)伯爵、謝希大他們就差遠了。西門慶當他們的老大,怎么能夠服眾?如果要論年齡排,應(yīng)伯爵比西門慶還大。但當西門慶推他當老大時,應(yīng)伯爵立即拒絕了。他說:“爺,可不折殺小人罷了!如今年時,只好敘些財勢。”那么,即使按照應(yīng)伯爵所言以財富排行,西門慶如果不是殷實人家,花子虛將如何安排?畢竟他才是一個有錢的主兒,西門慶說他“手里肯使一股濫錢”,應(yīng)伯爵說他“有一個酒碗兒”。所以后來把他排行第四,張竹坡還為此憤憤不平,感嘆道:“目中全無子虛!”所以作者這個改動很妙,是非常符合小說的敘事邏輯的。

西門慶的生意無非就是些生藥鋪、當鋪、絨線鋪、緞子鋪……雖然他也靠航船販運之便賺取巨額利潤,但那恰恰是靠超前的判斷力以及市場和資本的力量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后者也正是資本主義(市場經(jīng)濟)最核心的東西。資本本不是壞東西,它是中性的,西方的文明也是靠資本的力量浸淫出來的。西門慶的成功,簡單說就是靠個人能力和資本推動。他在做生意上幾乎從未失過手,雖然多次抄底成功,但也不是沒有取舍。有一次花大舅來找他,告訴他說:“門外客人有五百包無錫米,凍了河,緊等要買賣了回家去。我想著姐夫倒好買下等價錢?!蔽鏖T慶想都沒想便回道:“我平白要他做甚么?凍河還沒人要,到開河般來了,越發(fā)價錢跌了!”

西門慶的成功雖然有投機鉆營和權(quán)錢交易的因素,但與他個人的努力也不無關(guān)系。他從小失去父母,又無兄弟姐妹和任何親戚,幾乎是靠一個人單打獨斗。如果把他的成功和他女婿陳敬濟的失敗放在一起相比較,就高下立現(xiàn)了。女婿陳敬濟出身官宦之家,家資甚厚,可以說只要好好干,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為什么西門慶的生意件件都成,而陳敬濟的件件都敗呢?這很能說明西門慶的為人處世之道和經(jīng)營能力。

所以,理解西門慶一定要把他放在他所處的那個時代來看,脫離開當時的歷史條件評價一個人,難免偏頗。晚明時期,由于資本主義的萌芽和發(fā)育,必然帶來對個人主義的崇尚,由個人的奮斗和努力而奪取財富成為一股新潮流?!督鹌棵贰分腥窠陨?、無一人務(wù)農(nóng),很能說明這個問題。個人力量又造成市民階層力量的擴大,而各種“異端邪說”沖破思想禁錮的藩籬,對正統(tǒng)思想挑戰(zhàn),導(dǎo)致封建皇權(quán)專制再也不能一手遮天,專制權(quán)力在社會各個層面都受到金錢的誘惑和沖擊,所以金錢拜物教在《金瓶梅》里已經(jīng)不是奇談。資本的力量第一次顯示出它可以對抗皇權(quán)的能力,這種力量如果運用得法,也能夠促進社會革命性的進步,比如英國的“光榮革命”和《大憲章》。但如果運用不得法,也是一股破壞的力量,它既可以滿足一個人的聲色犬馬或精神享樂,也有可能勾兌司法,讓有罪者脫罪和無罪者入獄。

我曾經(jīng)看到格非老師對西門慶的分析,他說:“西門慶這個形象的新穎之處,不在于他對金錢的積攢和占有,而恰恰在于揮霍,通過揮霍,他在社會、官場、朋友圈和家庭之中建立某些權(quán)威……構(gòu)成了一種全新的經(jīng)濟依附關(guān)系,而非傳統(tǒng)的宗族和道德關(guān)系。”這的確是至論!其實往深處說,西門慶能用錢鋪路登上仕途,也是資本主義的勝利,是對封建制度和傳統(tǒng)人身依附關(guān)系的一個極大超越。封建制度除了造成人身攀附,其科舉制也堵塞了其他晉升道路,造成階層固化,而且容易使社會永遠在治亂循環(huán)中止步不前。中國封建社會之所以如此漫長,這種制度難辭其咎。所以黃仁宇曾經(jīng)在《萬歷十五年》中感嘆道:“一個農(nóng)民家庭如果企圖生活穩(wěn)定并且獲得社會聲望,惟一的道路是讀書做官。然而這條道路漫漫修遠,很難只由一個人或一代人的努力就能達到目的。通常的方式是一家之內(nèi)創(chuàng)業(yè)的祖先不斷地勞作,自奉儉約,積銖累寸,首先鞏固自己耕地的所有權(quán),然后獲得別人耕地的抵押權(quán),由此而逐步上升為地主……所以表面看來,考場內(nèi)的筆墨,可以使一代清貧立即成為顯達,其實幕后的慘淡經(jīng)營則歷時至久?!彼酝砻鲿r期的資本主義萌芽以及導(dǎo)致的個人享樂主義的盛行,絕不是一個“道德淪喪,世風(fēng)頹壞”所能概況的,它具有一定的進步意義。當然,它也是一種破壞的力量,滋生了產(chǎn)生西門慶之類合適的空氣和土壤。

縱觀金瓶梅,自始至終無非貫穿兩個字:財與色。當然這兩個字也可以歸結(jié)為一個“貪”字。的確,西門慶所有的罪惡都可以總束在一個“貪”字上,作者所做的努力也無非是從宗教救贖的意義上去展開——雖然侯文詠先生認為整個《金瓶梅》的世界是一個“沒有神的所在”,但沒有神的所在恰恰需要神,這也許是作者的意圖之一。從卷首熱結(jié)十兄弟的玉皇廟,到卷尾孝哥兒幻化的永福寺,很能說明作者的這個態(tài)度。

西門慶自商而官、以官促商的利益鏈條于今尚存。但他對財,也就是對金錢的態(tài)度,即使放在現(xiàn)代社會也是極富超前意義的。一方面他認為:“兀(錢)那東西,是好動不好靜的,怎肯埋沒在一處?也是天生應(yīng)人用的?!蹦芾斫饨疱X是靠流通而增值,是晚近以來經(jīng)濟學(xué)的精髓。西門慶能懂得以錢生錢的道理,也是他善于擴大再生產(chǎn)而使資產(chǎn)迅速增值的原因。他的經(jīng)營成功和錢財?shù)难杆俜e聚,與他的這種認識和持續(xù)投資有很大關(guān)系。

另外一方面,西門慶也深諳“錢聚人散,錢散人聚”的道理。他之所以在社會上人脈如此之廣,得到很多人的認可,這和他對錢財?shù)膽B(tài)度有很大關(guān)系。比如捅破西門慶和潘金蓮?fù)殛P(guān)系的喬鄆哥,只是一個年方十五六歲軍戶的孩子,而軍戶在宋明兩朝都是像樂戶一樣的賤民。書中說:“鄆哥……家中只有個老爹,年紀高大。那小廝生得乖覺,自來只靠縣前這許多酒店里賣些時新果品,時常得西門慶赍發(fā)他些盤纏。”即使如某些評論者說的那樣,西門慶是偽善,但他能做到對一無用處的下層人還這樣寬厚,也是相當不容易的。作者添此一筆,絕不是隨便著墨的。

對于朋友,西門慶從不苛責(zé),而且基本上有求必應(yīng),從不拖泥帶水?!盁峤Y(jié)十兄弟”時,其他人湊的份子因為分量不足或者成色不好被吳月娘嘲笑道:“你看這些份子,只有應(yīng)二的是一錢二分八成銀子,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五分的,都是些紅的黃的,倒像金子一般。咱家也曾沒見這銀子來,收他的也污個名,不如掠還他罷。”西門慶道:“你也耐煩,丟著罷,咱多的也包補,在乎這些!”還有一次,應(yīng)伯爵因為家里添丁經(jīng)濟困難來找他訴苦借錢:“哥若肯下顧,二十兩銀子就夠了。我寫個符兒在此,費煩的哥多了,不好開口的,也不敢填數(shù)兒,隨哥尊意便了。”那西門慶也不接他文約(借據(jù)),說:“沒的扯淡,好朋友家什么符兒?”西門慶二話不說,就給了他五十兩銀子,還給他找臺階下:“這五十兩,你多拿了使去……多的你收著。眼下你二令愛不大了?你可也替她做些鞋腳衣裳,到滿月也好看。”

很多論者評論說,西門慶一門心思鉆在錢眼里,靠錢滿足色欲,是個沒有任何感情只有下體的“動物”。這種說法也未必客觀。很多人喜歡抓住玳安的這句話不丟:“俺六娘嫁俺爹……該帶來了多少帶頭來?別人不知道,我知道。把銀子休說,只光金珠玩好,玉帶、絳環(huán)、鬏髻、值錢寶石,還不知有多少。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錢!”其實玳安這話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如果西門慶真是為了錢,李瓶兒人已經(jīng)死了,錢自然都是屬于他了,他為何還是如此傷心?無論如何,這是一個錢字解釋不通的。

更有一種評論認為,單靠做生意的小打小鬧根本喂不飽西門慶斂財?shù)奈缚?,所以通過婚姻來謀取大筆的嫁資是西門慶積累資本的主要手段,如果沒有他先后騙取富孀孟玉樓、太監(jiān)侄媳李瓶兒和她們的巨額財產(chǎn),根本不可能如此發(fā)達。如果僅從結(jié)果來看,這種說法的確有一定的道理。但從事情發(fā)生的過程看,也與事實有悖。西門慶對李瓶兒是見色起意,雖然他知道花子虛有錢,但怎么知道李瓶兒的財產(chǎn)更豐?即使他知道李瓶兒有財產(chǎn),但他畢竟與花子虛是結(jié)拜兄弟,如果花子虛不出事兒,西門慶謀他財產(chǎn)的可能性并不是很大。況且在李瓶兒把資財運進西門慶家之前,連花子虛都不知道她有多少財產(chǎn)。李瓶兒是在花家三兄弟告花子虛之后,請西門慶幫忙,才告訴她自己的資產(chǎn)的:“婦人便往房里開箱子,搬出六十錠大元寶,共計三千兩,教西門慶收去,尋人情上下使用……婦人道:‘奴床后邊,有四口描金箱柜,蟒衣玉帶,帽頂絳環(huán),提系條脫,值錢珍寶,玩好之物,亦發(fā)大官人替我收去,放在大官人那里。奴用時取去……這個都是老公公在時,體己交與奴收著的之物,他一字不知?!?/p>

至于另一個寡婦孟玉樓,西門慶本不知此人,她是媒婆薛嫂兒介紹給西門慶的。不過這里面有個特別讓人忽視的細節(jié),也就是媒婆介紹她的容貌和資財時,即使天花亂墜,西門慶并未表現(xiàn)出多大興趣。媒婆說:“這位娘子,說起來你老人家也知道,就是南門外販布楊家的正頭娘子。手里有一分好錢。南京拔步床也有兩張。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金鐲銀釧不消說,手里現(xiàn)銀子也有上千兩。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生的長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來就是個燈人兒。風(fēng)流俊俏,百伶百俐,當家立紀、針指女工、雙陸棋子,不消說。”西門慶沒有任何表示,但當她說到孟玉樓“又會彈一手好月琴”時,“西門慶聽見婦人會彈月琴,便可在他心上,就問薛嫂兒:‘既是這等,幾時相會看去?’”

對于權(quán)錢交易,剛剛進入官場的西門慶開始還是有底線的。劉太監(jiān)的兄弟買了一個莊子,用皇室專用的木料蓋房被查獲。劉太監(jiān)親自拿著一百兩銀子給西門慶行賄,被他拒絕了。而且他對自己的上司夏龍溪收錢便給人辦事頗為輕看。但見多識廣的應(yīng)伯爵并不這樣認為,覺得夏龍溪不利用職務(wù)之便掙些錢,怎么過日子呢?“哥,你是稀罕這個錢的?夏大人他出身行伍,起根立地上沒有,他不撾些兒,拿甚過日?哥,你自從到任以來,也和他問了幾樁事兒?”西門慶頗不以為然:“大小也問了幾件公事。別的到也罷了,只吃了他貪濫蹋婪,有事不論青紅皂白,得了錢在手里就放了,成甚么道理!我便再三扭著不肯,‘你我雖是個武職官兒,掌著這刑條,還放些體面才好!’”

還有一次,專門通過走門子搞賄賂承攬官府大宗采買項目的攬頭李智、黃四,拿到了一萬兩銀子的官府項目,通過應(yīng)伯爵向西門慶借錢做這筆買賣。西門慶認為,這些人買通官府,以假充真,實在讓人不齒,而且“我衙門里搭了事件,還要動他!”

只可惜進入這個腐敗透頂?shù)墓倭朋w系,嘗到權(quán)力的滋味后,當他涉及到自己的切身利益時,便不顧一切,絲毫也沒有禮義廉恥了。苗青一案,西門慶受賄一千七百兩白銀,私放了苗青。后來等到他在官場上駕輕就熟時,拿錢辦事簡直就像喝酒吃茶一樣輕松了:“西門慶前邊陪著喬大戶說話,(喬大戶)央求他:‘揚州鹽商王四峰,被安撫使送監(jiān)在獄中,許銀二千兩。’”當時買一個上好的丫頭,也只是四五兩銀子而已。兩千兩銀子這么重大的事項,西門慶想都沒想便首肯了,僅僅修書一封讓下人來寶送到東京,交給蔡太師的管家就給辦了。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就連跑腿的來寶也“賺了鹽商王四峰五十兩銀子” ,可見當時的整個官場已經(jīng)徹底腐朽了。所以繡像本在應(yīng)伯爵替夏龍溪拿錢就辦事而辯護的這段下面批道:“此一段今日仕途所難,勿以西門慶而薄之。”而又在西門慶拿錢就辦事的時候批道:“自路皆然,不足深怪?!蹦巧钌畹捏w諒之情,讀之讓人毛骨悚然。當時官場貪腐,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文化,被社會所認可。所以在此背景之下,責(zé)怪西門慶或者任何一個官員,都會顯得蒼白無力。

邵麗,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F(xiàn)任河南省文聯(lián)主席、河南省作協(xié)主席。著有中篇小說《明惠的圣誕》、長篇小說《我的生活質(zhì)量》等。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