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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汪曾祺讀“聊齋”:孤憤,還是有所思?
來源:《文藝研究》 | 翟業(yè)軍  2021年01月05日08:35

原標(biāo)題:孤憤,還是有所思?——論汪曾祺從《聊齋志異》翻出的“新義

摘要:《聊齋志異》有義理有詩情,既純正又瀟灑,但重心還是落在義理之純正上,被一股落拓名場的怨氣所貫注,成為一部“孤憤之書”。汪曾祺《聊齋新義》對《聊齋志異》的創(chuàng)造性改寫體現(xiàn)在:作家摘去蒲松齡議論純正的一面,單留下詩情,于是,掙脫了“憎命文章”捆縛的詩情不再流于“孤憤”,變得異常通透。汪曾祺的詩情總是俗而可耐的,他反復(fù)歌詠的是梔子花、杏花這些為雅士所不取的俗物。在詩的世界中逸興遄飛的汪曾祺,看穿了俗世的無聊、湊合,他對《聊齋志異》的改寫熱辣、憂傷,是把自己“放”進(jìn)了蒲松齡的作品里。

“六月初三下大雪,王婆賣得一杯茶”

緣起

汪曾祺與《聊齋志異》(以下簡稱《聊齋》)的緣分頗深。1962年,甫一調(diào)入北京京劇團(tuán),他就跟薛恩厚合作,把《小翠》改編成京劇,劇本一度佚失,1980年,二人進(jìn)行了重編。1987年8月1日,他正式開啟《聊齋新義》的寫作,完成《瑞云》。8月底,他赴美參加愛荷華大學(xué)的“國際寫作計(jì)劃”。9月里,他忙著詩酒唱酬,私底下寫作卻頗為勤快,接連寫下《黃英》《蛐蛐》(《促織》)、《石清虛》。在給施松卿的家書里,他顧盼自雄:“我已經(jīng)寫完了《蛐蛐》,很不錯(cuò)。”他更罕見地給自己下了一個(gè)“定論”:“我覺得改寫《聊齋》是一件很有意義的工作,這給中國當(dāng)代創(chuàng)作開辟了一個(gè)天地?!盵1]古華建議他再趕出十篇,湊一本書交陳映真在臺灣出版,他說:“我不想這樣干。我改編《聊齋》,是試驗(yàn)性的。這四篇是我考慮得比較成熟的,有我的看法。趕寫十篇,就是為寫而寫,為錢而寫,質(zhì)量肯定不會好。”[2]接下來的兩個(gè)多月,他竟文思枯竭,一時(shí)不知從何下手,自傲的他只能歸咎于版本:帶去的是一個(gè)選本,只選名篇,而名篇是沒法改寫的,“即放不進(jìn)我的思想”,他打算從“一些不為人注意的篇章”著手[3]。不過,放棄名篇,就是回避與高手過招,似乎有些氣餒。12月下旬,他回到北京,直至1988年新春,才寫出《陸判》。6月,又改好《雙燈》《畫壁》。1989年,他從《佟客》的“異史氏曰”衍生出《捕快張三》,并把《鳳陽士人》改成《同夢》。其后,他好像意興闌珊,或者是難以為繼了,雖然70歲生日(1990年元宵節(jié))時(shí)發(fā)愿“把《聊齋新義》寫完”[4],但還是蹉跎許久,直至1991年7月,才陸續(xù)改出《明白官》(《郭安》)、《牛飛》、《老虎吃錯(cuò)人》(《趙城虎》)、《人變老虎》(《向杲》),為《聊齋新義》畫上一個(gè)略有些潦草的句號。

“故事新編”從來都很困難。像魯迅那樣,“只取一點(diǎn)因由,隨意點(diǎn)染,鋪成一篇”,容易流入“信口開河”和“油滑”[5];如汪曾祺的“小改而大動(dòng)”[6],則未免有些束手束腳,不能騁懷,而且,如何找到一個(gè)小的點(diǎn),牽一發(fā)而動(dòng)全身,更是一件令人頭疼的事情。1995年,汪曾祺索性拋開原典,徑自根據(jù)“書生-狐仙”這一《聊齋》母題,寫出《名士和狐仙》,這更可視作一篇《聊齋》之“新義”[7]。所以,不算《小翠》(合寫,且是京劇劇本),我有理由認(rèn)定“新義”一共14篇。

回顧《聊齋新義》不算短暫的寫作過程,考察它問世后迥異的反應(yīng),再參看汪曾祺的《聊齋》閱讀、評說史,有如下兩點(diǎn)值得思考。首先,汪曾祺談藝衡文時(shí)很少談及《聊齋》,不多的幾處議論,著眼點(diǎn)也較為枝節(jié)。比如,《揉面——談?wù)Z言運(yùn)用》征引《翩翩》中翩翩與花城娘子的打趣,說明人物語言應(yīng)該平易;《城隍·土地·灶王爺》說城隍,就提一下《考城隍》,談土地,便聯(lián)想到王六郎是招遠(yuǎn)縣鄔鎮(zhèn)土地,并表示“《王六郎》是一篇寫得很美的小說”[8]。他倒是一再說到紀(jì)昀對《聊齋》的兩點(diǎn)“未解”:1. 作品應(yīng)該要么是《異苑》一樣的小說(志怪),要么是《會真記》式傳記(傳奇),“今一書而兼二體,所未解也”;2. 小說是敘述見聞的,“不比戲場關(guān)目,隨意裝點(diǎn)”,“今燕昵之詞、媟狎之態(tài),細(xì)微曲折,摹繪如生。使出自言,似無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則何從而聞見之?又所未解也”[9]。紀(jì)昀的“未解”被魯迅歸結(jié)為《聊齋》的特點(diǎn)是“用傳奇法,而以志怪”[10]。耐人尋味的是,魯迅的審美取向恰恰遠(yuǎn)《聊齋》近《閱微草堂筆記》(以下簡稱《筆記》),以后者“尚質(zhì)黜華”故。汪曾祺對紀(jì)昀的訾議不以為然,說他真是個(gè)迂夫子,“以為小說都得是記實(shí),不能‘裝點(diǎn)’”[11],以至對魯迅推崇《筆記》也持保留意見。到了1991年,他重讀《筆記》,態(tài)度發(fā)生變化,覺得魯迅的推崇是“有道理的,深刻的,很叫人佩服”,并把這一變化歸結(jié)為自己上了年紀(jì)[12]。可是,汪曾祺一向“喜歡疏朗清淡的風(fēng)格,不喜歡繁復(fù)濃重的風(fēng)格”[13]。于是,我有理由推測,他也許一上來就不太能接受《聊齋》這種“有意作文,非徒紀(jì)事”[14],太濃烈、太逞才的寫作,所謂翻出“新義”,就是要改造它,把自己“放”進(jìn)去。那么,挑哪些篇什來改造,怎么改造?以留仙之才,紀(jì)昀尚自謙莫逮其萬一,汪曾祺就能相頡頏、消化并推陳出新?

其次,汪曾祺在小說、詩、文、書、畫、戲、美食等諸多領(lǐng)域,觸處皆春,廣受好評,偏偏他所看重的《聊齋新義》越寫越零落,且評價(jià)不一。程紹國說:“當(dāng)初汪曾祺,《受戒》《異秉》《大淖記事》一出,可謂神州清涼,慢慢地,美文便少了,到了《聊齋新義》系列,就癟了,不讀也罷?!彼洝侗本┪膶W(xué)》原主編章德寧對林斤瀾評論《聊齋新義》時(shí)的斷語,也耐人尋味。章德寧對林斤瀾說:“倘若不是你拿過來,倘若不是汪曾祺寫的,我根本不發(fā)。”[15]林斤瀾和汪曾祺知交半生,前者對程紹國轉(zhuǎn)述章德寧的“差評”本身就是一種態(tài)度。程紹國的記載應(yīng)是忠實(shí)的,因?yàn)椤读纸餅懻f》經(jīng)林斤瀾本人審閱,且于他生前行世。不過,“后生小子”史航讀《聊齋新義》后拍案叫絕,認(rèn)定這是一本“感奮之書”:用筆簡易,態(tài)度從容,于從容中讓人感奮[16]。2020年初,汪曾祺百年誕辰前夕,史航策劃出版《聊齋新義》單行本,并作序言。這些據(jù)說是編者不想發(fā)、讀者不愿看的文字,怎么會讓史航“感奮”,我們更應(yīng)該相信誰?

一、 不要文才,要詩情

蒲松齡少負(fù)文名,18歲時(shí)初應(yīng)童子試,即以縣、府、道三試第一進(jìn)學(xué)。誰想到,初試啼聲即是最后的輝煌,其后他蹭蹬場屋半個(gè)世紀(jì),直至年屆古稀,才援例出貢,為“落拓名場五十秋,不成一事雪盈頭”[17]的舉業(yè)生涯畫上一個(gè)尷尬的句號。在屢敗屢戰(zhàn)的黯淡日子里,他對自己的文才越是有“十年落拓悲吾?,千古文章賴我曹”[18]的自信,就越是不得不把自己的一腔幽怨和滿腹才華“閑拋閑擲”于詩酒(寫“鬼狐傳”可以逞才、遣興,類同于作詩,與寫八股文章殊途)。于是,他的生命被撕裂成半是文章半是詩酒,他說,“憎命文章真是孽,耽情詞賦亦成魔”[19];又說,“詩酒難將癡作戒,文章真與命為仇”[20]。錢鐘書引《隨園詩話》中的“時(shí)文之學(xué),有害于詩,而暗中消息,又有一貫之理”,以及《池北偶談》所錄汪琬的“時(shí)文雖無與詩古文,然不解八股,即理路終不分明”,來論證八股工則詩之章法必嚴(yán),八股與詩根子上相通的道理[21]。此說雖然有道理,但蒲松齡的問題并不是縱情詩酒或許有損于作文,而在于衡文的大抵是樂正師曠(瞎)、司庫和嶠(貪)者流,縱是明珠,也只能暗投。再往深處說,在他的世界里,文章與詩酒兩造并不平衡,文章是“孽”、是“仇”,是拔不掉的一根心頭刺,正因?yàn)檫@根刺始終拔不掉,他才會“魔”于詩、“癡”于酒,越是“戒”不掉詩酒,就越說明他對文章的不能忘情,文章才是他的立身之本?!犊汲勤颉菲拭髁怂形恼屡c詩酒的辯證,《聊齋》以此為第一篇,當(dāng)有深意存焉。肅穆的陰間考場,題紙飛下,上書“一人二人,有心無心”八個(gè)字,宋公答以“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諸神傳贊不已,錄為城隍。同考的張秀才名落孫山,因宋母還有陽壽九年,宋乞奉養(yǎng)以終其年,由張暫時(shí)攝篆。二人分別時(shí),張以詩贈別,中有“有花有酒春常在,無燭無燈夜自明”[22]之句。但明倫評:“有心為善四句,自揭立言之本旨,即以明造物賞罰之大公。至有花有酒二語,亦自寫其胸襟爾?!盵23]也就是說,義理和詩情俱出自蒲松齡的“自揭”與“自寫”,宋和張不過是他的分身,把他們綜合到一處,才是一個(gè)既純正又瀟灑的柳泉居士。但是,瀟灑的那個(gè)不是落榜了,始終徘徊于純正之人的陰影處?從這個(gè)角度說,張是蒲松齡的現(xiàn)實(shí),宋才是他的理想,志愿不及申,他只能以談狐說鬼來發(fā)出自己的一點(diǎn)光明。而且,就算是談狐說鬼,他也還是有著做文章的正大,論者這才激賞《聊齋》議論之純正,就像唐夢賚所說:“今觀留仙所著,其論斷大義,皆本于賞善罰淫與安義命之旨,足以開物而成務(wù),正如揚(yáng)云法言,桓譚謂其必傳矣?!盵24]

文章才是蒲松齡的“孽”和“仇”,他的主人公多是書生,他們的賽道是場屋,結(jié)局大概是文章憎命、所遇不偶。就算少數(shù)人得遂所愿,如《紅玉》《鳳仙》,也是靠鬼狐之助,非人力可為。鬼狐于書生燈下苦讀時(shí)搴簾而入,粲然一笑,便依偎入懷,那只是做了半輩子西賓的蒲松齡的一場場“香夢”而已,就像他的詩所云:“一群姊妹雜癡嗔,翠繞珠圍索解人。刺史高樓一角明,香夢重尋春復(fù)春?!盵25]夢的世界里,他求仁得仁,最銷魂的夢境中,他竟有機(jī)會為“絳妃”寫起洋洋灑灑的《討封氏檄》,大有力士脫靴、貴妃捧硯的得意,煞是痛快!但是,夢越是酣暢,夢醒后他就越是無法直面有志不獲騁的現(xiàn)實(shí)。于是,他心痛如刀割,在《王子安》中痛訴秀才入闈時(shí)似丐、似囚、似秋末之冷蜂、似出籠之病鳥的慘狀;他出離憤怒,讓《司文郎》里的瞽僧痛斥簾內(nèi)人不單眼瞎,而且“鼻盲”……不過,不管如何怨誹,他于舉業(yè)還是須臾不能忘情,他筆下的葉生就算成了鬼,也要借弟子的福澤為自己的文章吐氣,“使天下人知半生淪落,非戰(zhàn)之罪也”。鬼葉生甚至還要中舉、還鄉(xiāng),妻子見到,擲具駭走。葉生感到奇怪,問妻子幾年不見為何不認(rèn)識自己,并宣稱自己富貴了。妻子則表示人都死了,哪還有富貴。葉生逡巡入室,“見靈柩儼然,撲地而滅。妻驚視之,衣冠履舄如脫委焉”[26]。馮鎮(zhèn)巒說《葉生》是“聊齋自作小傳,故言之痛心”[27],一語道盡蒲松齡的悲哀。余集說,蒲松齡“少負(fù)異才,以氣節(jié)自矜”,然落拓不偶,“平生奇氣,無所宣渫,悉寄之于書”[28]。既為一股“無所宣渫”的“奇氣”所貫注,《聊齋》當(dāng)然是一部“孤憤之書”,就算那些旖旎、意氣風(fēng)發(fā)的篇章,好像跟孤憤并無干系,也還是孤憤的另一種表達(dá),一碰見“靈柩儼然”的現(xiàn)實(shí),就會“撲地而滅”,裸呈出骨子里無計(jì)消除的憂傷。關(guān)于孤憤,二知道人(蔡家琬)有過深入闡發(fā):“蒲聊齋之孤憤,假鬼狐以發(fā)之;施耐庵之孤憤,假盜賊以發(fā)之;曹雪芹之孤憤,假兒女以發(fā)之:同是一把辛酸淚也?!盵29]問題在于,太執(zhí)著于舉業(yè)的蹉跎,太渴望一澆胸中憤恨難平的塊壘,加之立意又謹(jǐn)遵義理,力求平允、純正,蒲松齡大多數(shù)創(chuàng)作就難免“窮措大”氣,不得飛揚(yáng)。

在汪曾祺對《聊齋》的改寫中,那些以舉業(yè)為性命的書生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他喜歡寫沽酒小二、捕快等俗人,就像他一貫所寫的和尚、錫匠、挑夫、相公。不過,滿《聊齋》都是形形色色的書生,躲是躲不過去的,那就果斷換掉他們的身份和志愿,從而與蒲松齡的孤憤劃清界限。這是時(shí)代的饋贈,汪曾祺終于可以不必像傳統(tǒng)文士那樣被幾乎是命定的不幸牽著鼻子走,能夠從容地打量世界、凝視自身了。比如,《畫壁》中的朱孝廉(舉人)成了商人朱守素,他不再客于都中(舉人進(jìn)京是要趕考,以博取更大的功名的),而是趕著駝隊(duì),往來于長安和大秦,并于酒泉的佛寺遭遇那一幕幻境。更典型的例子是《陸判》的改寫。朱爾旦性情豪放,但天生愚鈍,“學(xué)雖篤,尚未知名”[30],而尚未知名的書生渴望的不就是在考場中揚(yáng)名?《鏡聽》中的大鄭“早知名”,父母遂過愛之而及其婦,二鄭落拓,父母則惡之亦及其婦。當(dāng)二鄭的捷報(bào)傳來,他那正在暑熱中一邊飲泣一邊為全家作炊的妻子“擲餅杖而起”,大呼“儂也涼涼去”,異史氏不禁拍案叫絕:“真千古之快事也!”[31]從未體驗(yàn)過此等快意的蒲松齡當(dāng)然愿意給一派天真、豪氣的朱爾旦以巔峰體驗(yàn),便讓他跟陸姓判官結(jié)成酒友。一飲千鐘時(shí),他們聊的是制藝,抵足而眠時(shí),他們討論的還是窗稿。是朱的愚呆讓陸忍無可忍了吧,陸于冥間的千萬顆心中撿得一枚慧心,換下朱那個(gè)毛竅堵塞的心。是歲,朱果然在科試、鄉(xiāng)試中先后拔得頭籌。在汪曾祺筆下,朱所痛苦的就不再是沒法揚(yáng)名于場屋,而是性本好詩歌,但他那“一疙瘩紅肉”的窟窿眼都堵死了,就是寫不出一個(gè)好句子。推杯換盞時(shí),陸嘲笑他:“你的詩,還不如炒雞蛋?!盵32]直至陸給他換上一顆玲瓏心,他才有了靈動(dòng)的詩情,寫出幾首好詩,讓世人傳唱。汪曾祺也描述過自己寫出好句子時(shí)的快感:

凝眸既久……欣然命筆,人在一種甜美的興奮和平時(shí)沒有的敏銳之中,這樣的時(shí)候,真是雖南面王不與易也。寫成之后,覺得不錯(cuò),提刀卻立,四顧躊躇,對自己說:“你小子還真有兩下子!”此樂非局外人所能想象。[33]

汪曾祺對《陸判》做出顛覆性改造,把困擾于文才的書生改寫成渴慕詩情的詩人。據(jù)此,我有理由推測,所謂“新義”,就是摘去蒲松齡像宋公一樣議論純正的一面,單留下張秀才的詩情。于是,掙脫了文章捆縛的詩酒不再流于孤憤,而是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瀟瀟灑灑,一徑向前,一路收集著星光與云影——它是如此的通透,不待光而自明。

二、 唱響一曲杏花頌

矚目于詩情,就離不開陶淵明和他的菊花、酒,或者說,如何看待陶令的花、酒,是檢驗(yàn)詩情真?zhèn)魏统缮脑嚱鹗?。于是,《黃英》成了汪曾祺必須要面對的篇章,因?yàn)辄S英即菊花,還姓陶,她分明就是一朵東籬下的陶令花。袁世碩論《黃英》,認(rèn)為蒲松齡大做翻案文章,將菊花移出東籬,投向市井,從而破除文人根深蒂固的鄙視商賈的觀念,為工商業(yè)者張目,此舉折射出他所生活時(shí)代商品經(jīng)濟(jì)的發(fā)達(dá)[34]。不過,拿陶令花賣錢,怎么說都是唐突的,黃英不得不聲明:“妾非貪鄙;但不少致豐盈,遂令千載下人,謂淵明貧賤骨,百世不能發(fā)跡,故聊為我家彭澤解嘲耳?!盵35]她的意思是,彭澤不以貧富攖懷,窮,只是因?yàn)椤熬庸谈F”,而她的使命是證明致富對自己的祖先來說不是不能,不過是不為而已。這一邏輯哪有陶三郎來得爽直,面對馬子才“以東籬為市井,有辱黃花”的指摘,三郎笑答:“自食其力不為貪,販花為業(yè)不為俗?!盵36]販花不比種花、賞花、葬花,當(dāng)然是俗業(yè),可是,三郎坦然追逐什一之利以求富貴,就像巧云挑著擔(dān)子掙錢,來養(yǎng)活癱瘓?jiān)诖驳母赣H和十一子,也像王二每天在汽燈下埋頭切熏燒。他們確是俗人,但俗得健康、嫵媚,俗而可耐,是為不俗?;蛘哒f,不俗者必敢于俗,不俗是從俗中得來的,處處躲著俗,以標(biāo)榜自己的絕對不俗,其實(shí)事事、時(shí)時(shí)透著俗,才真是俗到家了,就像這個(gè)馬子才。馬怎么可以跟黃英扯上干系呢?可蒲松齡還是讓前者做了后者的填房,這不是刻畫無鹽、唐突西子,讓陶令花飄墮入藩溷?《聊齋》的枝蔓和迂腐,可見一斑。汪曾祺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我不喜歡馬子才,覺得他俗不可耐”[37],遂刪去他們結(jié)為夫婦這一原著的主要情節(jié),把重心放在原本只是平添出來,與故事主干并無多大關(guān)聯(lián)的“醉陶”,這樣的裁剪法才是最汪曾祺的。汪曾祺讓馬初遇三郎,就聞到他身上的酒氣,酒氣中有淡淡的菊花香,既為后文三郎的豪飲做鋪墊,更一上來就把他和菊花、酒勾連在一起。三郎是個(gè)操著俗業(yè)的俗人,但俗人也可以淡如菊、烈如酒,他超越了自身,成為一首詩。此種境界,豈是舍花逐名、詩外尋詩的馬所能體會的?!白硖铡币还?jié)是最好的蒲松齡和最好的汪曾祺的相遇,后者把前者未必經(jīng)意的好放大了,定格了:三郎與曾生的豪飲,就是李白說的“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fù)一杯”,觥籌交錯(cuò)中,人作為花在暗發(fā),“我醉欲眠卿且去”的時(shí)候,人怒放成一樹菊花,有十幾朵,花如拳大,對于這樣的人/花,可以報(bào)之以酒,也可以報(bào)之以琴,所以,“明朝有意抱琴來”[38]。白居易詩曰:“歸來五柳下,還以酒養(yǎng)真?!盵39]白居易的酒可以用來“養(yǎng)真”,好像有一個(gè)現(xiàn)成的“真”放在那里。而汪曾祺化了的蒲松齡的酒就是真本身,他們的“酒”和“真”都是動(dòng)詞,是對于俗世的即時(shí)超越,就在超越的當(dāng)口,三郎怒放成一朵李白的盛唐花。

韻人于花下飲酒、彈琴,還要以石為友,白居易就有“雙石”,“一可支吾琴,一可貯吾酒”[40],他跟它們相期終老,許為“三友”。友石,當(dāng)然不是友一個(gè)自然之物,而是與自身精神的投射相悠游,在物我兩忘的境界中,人即是石,石即是人,就像石濤所說:“山林有最勝之境,須最勝之人,境有相當(dāng),石我石也,非我則不古;泉我泉也,非我則不幽?!盵41]靈石既是吾友,“米顛拜石”乃墨客念念不忘的佳話,陳洪綬即有數(shù)幅《米芾拜石圖》傳世,那么,汪曾祺怎么可以不改寫《石清虛》?《石清虛》本來的立意有二:1. “物之尤者禍之府”[42],若非這樣的奇石,也不會惹出許多事端;2. “士為知己者死”,石猶如此,何況人也。鐘情于“傳奇法”的蒲松齡不厭其煩地鋪敘石頭所引發(fā)的禍?zhǔn)?,來烘托石之“尤”。在汪曾祺看來,“尤”即反常,容易流入奇、巧,反而是俗的,就大幅刪去這些橫生的枝節(jié),讓邢云飛抱著石頭往棺材里一躺,死了。他要的是知己,是友,是人與石的渾成,可以設(shè)想,邢云飛已經(jīng)化石,這塊石可以支琴,亦可以貯酒??上У氖牵木幃吘共荒芡耆鲈?,這塊石頭既清且虛,到底少了幾分人氣。

汪曾祺的詩情不離俗世和人氣,而且越到老境,越是渴望淋漓、潑辣的生機(jī)。東籬太枯冷了,他要拆掉籬笆,迎來八面來風(fēng),讓陶令花上下翻飛成爛漫山花。是山花,而不是陶令花,乃為真名士?!睹亢秃伞分械臈顫O隱,可作如是觀。楊漁隱是個(gè)怪人,怪處之一,是不愛應(yīng)酬。請注意,不愛與人應(yīng)酬并非“漁隱”二字所標(biāo)榜的隱逸氣,而是因?yàn)樗麄儾慌洹獥顫O隱見到鄰居不打招呼,別人都說他架子大,實(shí)在冤枉了他,“他根本不認(rèn)識你是誰”[43]。怪人所做的最大的怪事,是他在夫人去世后娶了丫環(huán)小蓮子,不是納寵,而是明媒正娶。他就是要跟心愛的人做快樂的事,誰也管不著,就像梔子花粗大、香濃,為雅士所不取,以為品格不高,梔子花卻說:“去你媽的,我就是要這樣香,香得痛痛快快,你們他媽媽的管得著嗎!”[44]俗而可耐的極致,是《捕快張三》。張三是個(gè)渾渾噩噩的俗人,他好酒,這里的酒不是三郎的超越之酒,而是一種把他和俗世密密地縫在一起的微醺,微醺中的他與俗世是交融的,他就是俗世本身。他怎么可以容忍老婆紅杏出墻?可是,就在老婆去里屋打扮打算尋死的當(dāng)口,他忽然成了一個(gè)“哲學(xué)家”,他問自己:“你說這人活一輩子,是為了什么呢?”疑問刺破他從來都自洽的世界,他領(lǐng)悟到,面前的女人多么可愛、可憐,他不應(yīng)傷害她。他猛地摔碎酒杯,大叫一聲:“咍!回來!一頂綠帽子,未必就當(dāng)真把人壓死了!”[45]這一聲大叫是真的人聲,是拋向俗世規(guī)矩的一個(gè)大大的白眼,他由此超越了自身,成為一首動(dòng)人的詩篇。而蒲松齡的本意是以張三的動(dòng)搖來譏刺古來臣子起初未必沒有以身殉君父的血性,卻往往被“一轉(zhuǎn)念”(他強(qiáng)調(diào),最易觸發(fā)“一轉(zhuǎn)念”的,就是床頭人的哭泣)所誤,真是令人齒冷、膽寒[46]。

汪曾祺為這個(gè)世界憑空吹來一陣陣駘蕩的春風(fēng),春風(fēng)中萬物生長,朵朵花開,哪一朵花沒有自己的香?于是,他既出人意表又水到渠成地為王婆洗冤,并唱響一曲杏花頌:“六月初三下大雪,王婆賣得一杯茶。平生第一修行事,不許高墻礙杏花?!盵47]杏花在枝頭“鬧”出春意,當(dāng)然是俗的,但唯有俗物能沖破重重高墻的阻隔(墻高、厚到讓人絕望,以至潘金蓮“血染芳魂”[48],王婆則留下千古罵名),給自己一個(gè)完成,它就是一首不粘不滯的本真的詩。就這樣,從陶令花到梔子花,再到杏花,汪曾祺把俗進(jìn)行到底,俗人俗事超越所有束縛,任意俯仰,真是好看。

三、 “亦有蹙眉處,問君何所思”

接下來的問題是:在詩的世界里逸興遄飛的汪曾祺還能回到日復(fù)一日的尋常日子嗎?詩情會不會讓他把現(xiàn)實(shí)的蒼白和茍且看得格外清晰?比如,《畫壁》中的朱孝廉在都中蘭若所遇之幻境是一部“曇花記”,僧人以指彈壁呼喚孝廉,就是禪宗的一記當(dāng)頭棒喝,所有心蕩神馳的人都應(yīng)從幻境中警醒。光講故事仍覺不夠,異史氏還要進(jìn)一步把寓意點(diǎn)明:“人有淫心,是生褻境;人有褻心,是生怖境。菩薩點(diǎn)化愚蒙,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動(dòng)耳。”[49]汪曾祺對此說教嗤之以鼻,因?yàn)楸谏系睦`綣如此真切,怎么就是幻境,甚至是褻境、怖境了,孝廉自壁而下后的“灰心木立,目瞪足耎”[50],為什么就不能理解成是從巔峰墜落后的嗒焉若死?于是,他把朱守素(即原文中的孝廉)的奇遇挪到河西走廊,那一幕幻境就像是黃沙盡頭躍出的海市蜃樓,它如此驚艷,比真還要真。長老也不再作獅子吼,而是催眠一般地循循善誘:“幻由心生。心之所想,皆是真實(shí)。”體驗(yàn)過絕對真實(shí)之境里的無上快樂,現(xiàn)世還值得一過嗎?汪曾祺不直接作答,而是筆鋒一轉(zhuǎn),以西行的駱隊(duì)作結(jié):駝隊(duì)又上路了,駱駝?chuàng)P著腦袋,眼睛半睜半閉,極溫順,又似極高傲,“仿佛于人世間事皆不屑一顧”[51]。不屑一顧是高潮之后的倦怠和憂愁,可以想象,寫到此處的汪曾祺也像駱駝一樣半閉上雙眼,你以為他很溫順,其實(shí)他是高傲,懶得向這個(gè)無聊的現(xiàn)世看上一眼[52]。

再如,蒲松齡《雙燈》中的女郎款款上到魏家二小的閣樓,與他夜夜云雨,是因?yàn)橛小扒耙颉蔽戳?,她?yīng)該侍奉他;半載綢繆后,她決然離去,亦是因?yàn)椤耙鼍壸杂卸〝?shù),何待說也”[53]。但明倫評:“有緣麾不去,無緣留不住,一部聊齋,作如是觀;上下古今,俱作如是觀。”[54]“一部聊齋,作如是觀”,并非故作驚人之語,蒲松齡筆下鬼、狐與人的遇合一般都出自夙緣,所謂“緣來緣去信亦疑,道是西池青鳥使”[55]是也。就算卑微如《馮木匠》中的主人公,亦有艷女夜奔,纏綿數(shù)月,乃去,她的理由也在一個(gè)“緣”字:“世緣俱有定數(shù):當(dāng)來推不去,當(dāng)去亦挽不住?!盵56]無獨(dú)有偶,紀(jì)昀也信夙愿,《灤陽消夏錄》記周虎與一狐仙燕婉二十載,一日,狐仙忽然絕去,因?yàn)榫壏忠蚜耍骸皹I(yè)緣一日不可減,亦一日不可增?!盵57]紀(jì)昀更在自題小詩中表示,他的寫作意圖就在于證實(shí)因果、緣分之不妄:“前因后果驗(yàn)無差,瑣記搜羅鬼一車。”[58]處江湖之遠(yuǎn)的與居廟堂之高的,原來皆有一顆以因緣果報(bào)來勸世的苦心。一開始,汪曾祺也不能免俗,他和薛恩厚筆下的小翠偶入人世即掀起千層浪,同樣肇因于一段“塵緣”,她與世界是無所謂有情還是無情的:“了卻一篇恩仇賬,風(fēng)塵不染舊衣裳。他年事畢抽身往,白云深處是故鄉(xiāng)。”[59]改寫《雙燈》時(shí),他超越了自身,把女郎和二小的“緣”改寫成“愛”:

“我要走了,你送送我?!?/span>

“要走?為什么要走?”

“緣盡了?!?/span>

“什么叫緣?”

“緣就是愛。”[60]

緣分天注定,為緣分所支配的人只是牽線木偶,哪有一丁點(diǎn)的能動(dòng)性。所以,汪曾祺將緣改為愛,愛才是人能自我掌控的。就這樣,“何待說”的掌控權(quán)從“定數(shù)”轉(zhuǎn)到了人的手上,通過愛與不愛的抉擇,人才成為人本身。汪曾祺還要進(jìn)一步把愛推向絕對,絕對之愛來不得半點(diǎn)將就,女郎只是覺得自己就要不那么喜歡他了,就走了,她說:“我們,和你們?nèi)瞬灰粯?,不能湊合?!盵61]這是一份沉重的宣判:是人,就是湊合的,這樣的人世,不待也罷!名士楊漁隱同樣不會久居人世,他猝然玉碎,小蓮子隨之飄然不知所蹤,留下一首詩:“三十六湖蒲荇香,儂家舊住在橫塘。移舟已過琵琶閘,萬點(diǎn)明燈影亂長?!盵62]小蓮子搖著船,帶著她心中的名士,從萬家燈火中穿過,一路劃向三十六湖的深處,可以想見,她的背影是決絕的——她不屬于人世,她是女郎一樣的狐仙,她跟人類沒什么好說的。

現(xiàn)世還讓汪曾祺覺得恍惚,他有荒誕感:我是誰?他更感到分裂的疼痛,借著徐渭、梵高的事跡自問自答:“一個(gè)人為什么要發(fā)瘋?因?yàn)樗翘觳?。”[63]于是,他改寫《瑞云》。蒲松齡有一種古典的確信:瑞云美在心靈,心靈之美是外貌的妍媸所打動(dòng)不了的,唯有有情如賀生,方能穿透她臉上的墨痕,抵達(dá)金子般的心。不過,情好若此,試驗(yàn)不已是對情好的唐突?難怪何守奇說“和生殊多事”[64]。汪曾祺也責(zé)備和生多事,但他所謂多事不在于和生在瑞云額上點(diǎn)了一指,“而在使其靧面光潔”,因?yàn)閻劬褪菒壅麄€(gè)的你,包括疤痕和陰影。不過,連同疤痕、陰影一起愛,與蒲松齡的“不以妍媸易念”不就是一回事?其實(shí),他的改寫另有神來之筆,艷麗如初的瑞云對著鏡子驚呼:“這是我!這是我!”[65]賀生則若有所失。她當(dāng)然不懂他的憮然,因?yàn)樗木褪瞧つ业木旰茫瑳]有那副好皮囊,她就不是她,透過皮囊看取她的本質(zhì)只是男人的一廂情愿,說到底是自負(fù)、自戀的——深愛的人們原來并不相通。在這里,汪曾祺解構(gòu)掉“不以妍媸易念”這一古典深情,這樣的深情也許不過是多事罷了。到了《陸判》,他跳過“膽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圓而行欲方”[66]之類無味說教,單拿換上吳女之艷首的朱夫人說事。但明倫早就為這出“斷鶴續(xù)鳧”的巧劇擊節(jié):“其新人耶?其故人耶?合而觀之,兩人湊成一人;分而觀之,兩人兩個(gè)半截人?!盵67]不過,但明倫著眼于事實(shí),汪曾祺關(guān)注的則是后果,他讓這個(gè)拼接起來的新女人一定要追問自己是誰。她問朱爾旦:“我是我?還是她?”朱想了一會兒,說:“你們?!彼Щ螅骸拔覀儯俊盵68]小說于此戛然而止,荒誕感卻蔓延開去:“我”怎么會是“我們”,“我”內(nèi)部的什么地方開裂了,又有哪些根本不是“我”的異質(zhì)因子焊接了上來?“我們”這個(gè)分裂的人稱幾乎可以看作是汪曾祺生活狀態(tài)的隱喻:怡悅于詩情,他就是那只好看的頭,這個(gè)頭卻裝在一具愚蠢的軀干上,伸出一雙又粗又黑的手,就像他不得不扎根于現(xiàn)世。

汪曾祺更有悲哀縈懷,無處訴說,于是把《促織》的“大團(tuán)圓”改成黑子托夢給父母。在父母的夢里,只是作為游魂的黑子在說,他們沒法插話,不能追問,無力挽留,只能看著兒子來到他們的夢境,然后走了。第二天,黑子和宮里的黑蛐蛐都死了。汪曾祺的意思是,被拋于世的人們都是孤兒,生老病死只能自己去扛,再親的人都沒法施以援手,大家互為彼此命運(yùn)的旁觀者??墒牵@是一個(gè)多棒的孩子啊。他告訴爸媽:“我一定要打贏。打贏了,爹就可以不當(dāng)里正,不挨板子。我九歲了,懂事了?!弊詈?,黑子打敗了所有蛐蛐,但只能對爸爸、媽媽說:“我想變回來。變不回來了。”好像有一堵該死的墻擋在那里,孩子就是爬不過來,父母也沒法拉他一把,哪怕是輕輕的一把,只能眼看著兒子走了。臨走時(shí),孩子說:“我走了,你們不要想我?!獩]用?!盵69]面對死亡這個(gè)任何人都無法分擔(dān)的深淵,想念有什么用?這是一個(gè)太絕望的故事,寫盡生而為人者的憂傷,而它的前身卻是一出多少有點(diǎn)庸俗的喜劇。

1994年,汪曾祺在丁聰為他作的漫畫上題詩,最后兩句說:“亦有蹙眉處,問君何所思。”[70]就是對于現(xiàn)世的不屑、恍惚和悲哀讓一向慈眉善目的老人皺起了眉頭吧。他不會直接告訴你他的所思,他把它們?nèi)噙M(jìn)故事里,一一說給你聽。

結(jié)語

“看山看水看雨看月看橋看井,看的都是人生?!盵71]汪曾祺改編《聊齋》,說的也都是他自己——正因?yàn)槠阉升g于他是異質(zhì)的,他才有興趣與之周旋,試圖把自己“放”進(jìn)去,從而翻出“新義”,并于“新義”與舊章的意義斷裂處更鮮明地呈現(xiàn)自己、宣示自己。蒲松齡太成熟、自洽了,能“放”入汪曾祺自己的篇章實(shí)在有限,“新義”的寫作只能草草收場。不過,有了這些如此熱辣、如此悲傷的改寫,還不夠嗎?

注釋:

[1] 汪曾祺:《870920/21/22致施松卿》,《汪曾祺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9年版,第204頁。

[2] 汪曾祺:《871020致施松卿》,《汪曾祺全集》第12卷,第218頁。

[3] 汪曾祺:《871124/25致施松卿》,《汪曾祺全集》第12卷,第240頁。

[4] 汪曾祺:《七十書懷》,《汪曾祺全集》第5卷,第221頁。

[5] 魯迅:《故事新編·序言》,《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354頁。

[6] 《人民文學(xué)》1988年第3期發(fā)表第一批《聊齋新義》時(shí),汪曾祺寫了一個(gè)《后記》,說:“前年我改編京劇《一捧雪》,確定了一個(gè)原則:‘小改而大動(dòng)’,即盡量保存?zhèn)鹘y(tǒng)作品的情節(jié),而在關(guān)鍵的地方加以變動(dòng),注入現(xiàn)代意識?!保ā锻粼魅返?卷,第86頁)

[7] 夫人臨去世前做主,讓自己的隨身丫環(huán)和老爺結(jié)為連理,丫環(huán)還是個(gè)狐仙,這個(gè)故事其實(shí)也有出處,就是《小梅》。略有不同的是,《名士和狐仙》里的小蓮子是狐仙,出于張漢軒的推測,大家對此“高見”將信將疑。

[8] 汪曾祺:《城隍·土地·灶王爺》,《汪曾祺全集》第5卷,第271頁。

[9] 紀(jì)昀門人盛時(shí)彥在《姑妄聽之·跋》中錄紀(jì)昀語。紀(jì)昀著,韓希明譯注:《閱微草堂筆記》,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475頁。

[10]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魯迅全集》第9卷,第216頁。

[11] 汪曾祺:《小說陳言》,《汪曾祺全集》第9卷,第509頁。

[12] 汪曾祺:《紀(jì)姚安的議論》,《汪曾祺全集》第10卷,第140頁。

[13] 汪曾祺:《我的創(chuàng)作生涯》,《汪曾祺全集》第10卷,第70—71頁。

[14] 馮鎮(zhèn)巒:《讀聊齋雜說》,蒲松齡著,張友鶴輯校:《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9頁。

[15] 程紹國:《上下求索——林斤瀾的文學(xué)之旅》,《林斤瀾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第23頁。十幾篇“新義”,只有《畫壁》一篇發(fā)在《北京文學(xué)》,章的話也許只針對《畫壁》,林的轉(zhuǎn)述一定程度上卻代表了他對“新義”的整體觀。

[16] 史航:《序》,汪曾祺:《聊齋新義》,廣東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

[17] 蒲松齡:《蒙朋賜賀》,路大荒整理:《蒲松齡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641頁。

[18] 蒲松齡:《九日贈九如昆仲》,《蒲松齡集》,第544頁。

[19] 蒲松齡:《寄懷張歷友》,《蒲松齡集》,第536頁。

[20] 蒲松齡:《如水新釀熟清夜見招》,《蒲松齡集》,第695頁。

[21] 錢鐘書:《詩與時(shí)文》,《談藝錄》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692—693頁。這個(gè)道理,《儒林外史》中的魯編修也說得分明:“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隨你做甚么東西,——要詩就詩,要賦就賦,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講究,任你做出甚么來,都是野狐禪,邪魔外道!”(吳敬梓著,張慧劍校注:《儒林外史》,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8年版,第112—113頁)

[22] 蒲松齡:《考城隍》,《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第1—2頁。

[23] 但明倫評《考城隍》,《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第3頁。

[24] 唐夢賚:《唐序》,《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序言第5頁。

[25][55] 路大荒著,李士釗編輯:《蒲松齡年譜》,齊魯書社1986年版,第85頁,第85頁。

[26] 蒲松齡:《葉生》,《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第83頁。

[27] 馮鎮(zhèn)巒評《葉生》,《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第85頁。

[28] 余集:《余序》,《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序言第6頁。

[29] 二知道人(蔡家琬):《紅樓夢說夢》,曾祖蔭等選注:《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選注》,長江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224頁。

[30][66] 蒲松齡:《陸判》,《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第139頁,第146頁。

[31] 蒲松齡:《鏡聽》,《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第938—939頁。

[32][68] 汪曾祺:《陸判》,《汪曾祺全集》第3卷,第88頁,第91頁。

[33] 汪曾祺:《自得其樂》,《汪曾祺全集》第10卷,第176頁。

[34] 袁世碩:《〈黃英〉:借菊花說事,為市井人張目》,《蒲松齡研究》2008年第3期。

[35][36] 蒲松齡:《黃英》,《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第1449頁,第1447頁。

[37] 汪曾祺:《后記》,《汪曾祺全集》第3卷,第85頁。

[38] 李白:《山中與幽人對酌》,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074頁。

[39] 白居易:《效陶潛體詩十六首·十二》,顧學(xué)頡校點(diǎn):《白居易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07頁。

[40] 白居易:《雙石》,《白居易集》,第462頁。

[41] 石濤自題《山林勝景圖》,轉(zhuǎn)引自朱良志:《頑石的風(fēng)流》,《藝術(shù)百家》2010年第2期。

[42] 蒲松齡:《石清虛》,《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第1578頁。

[43][62] 汪曾祺:《名士和狐仙》,《汪曾祺全集》第3卷,第268頁,第271頁。

[44] 汪曾祺:《夏天》,《汪曾祺全集》第6卷,第236頁。

[45] 汪曾祺:《捕快張三》,《汪曾祺全集》第3卷,第113頁。

[46] 小說后面有“按”云:“聊齋對婦女常持欣賞眼光,多曲諒,少苛求,這一點(diǎn),是與曹雪芹相近的?!薄锻粼魅返?卷,第113頁。蒲松齡當(dāng)然有“曲諒”的時(shí)候,此處卻只是迂腐,汪曾祺的議論才是一種“曲諒”。

[47] 汪曾祺:《讀〈水滸〉漫題·其二》,《汪曾祺全集》第11卷,第203頁。汪曾祺的名篇《薛大娘》也是一首杏花頌。薛大娘拉皮條,有人議論,她卻表示男女二人一個(gè)有情一個(gè)有意,“拉纖”是積德的事,有什么不好?她和每年都要打上十一個(gè)月光棍的藥店管事呂三好上了,她甚至表示兩個(gè)人都能快活,有什么不對?小說結(jié)尾說:“這是一個(gè)徹底解放的,自由的人。”(《汪曾祺全集》第3卷,第263頁)

[48] 汪曾祺:《讀〈水滸〉漫題·其一》,《汪曾祺全集》第11卷,第203頁。

[49][50] 蒲松齡:《畫壁》,《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第17頁,第16頁。

[51] 汪曾祺:《畫壁》,《汪曾祺全集》第3卷,第97頁。

[52] 汪曾祺經(jīng)常半閉雙眼,不搭理這個(gè)世界。葉兆言說:“我伯父也談過對汪的印象,說他這人有些讓人捉摸不透,某些應(yīng)該敷衍應(yīng)酬的場合,堅(jiān)決不敷衍應(yīng)酬,關(guān)鍵的時(shí)候會一聲不吭。”(《郴江幸自繞郴山》,《作家》2003年第2期)程紹國回憶,1993年12月15日,他和林斤瀾、林建法等在汪家吃飯,談笑間,“汪曾祺面掛微笑,起身步出,一語不發(fā),再無入席,他是自個(gè)去睡了”(《文壇雙璧——林斤瀾與汪曾祺》,《林斤瀾說》,第100頁)。他更有堅(jiān)決不朝外界看上一眼的時(shí)候。1984年,他在畫作《狗矢!》中,寥寥數(shù)筆就勾畫出一位雙目緊閉的峻切的僧人,也許,這僧人就是他的自況?

[53] 蒲松齡:《雙燈》,《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第551頁。

[54] 但明倫評《雙燈》,《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第551頁。

[56] 蒲松齡:《馮木匠》,《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第1445頁。

[57] 紀(jì)昀:《灤陽消夏錄》,《閱微草堂筆記》,第22頁。

[58] 觀弈道人(紀(jì)昀):《詩二首·其二》,《閱微草堂筆記》,第9頁。

[59] 汪曾祺、薛恩厚:《小翠》,《汪曾祺全集》第7卷,第142頁。

[60][61] 汪曾祺:《雙燈》,《汪曾祺全集》第3卷,第93頁,第94頁。

[63] 汪曾祺:《徐文長的婚事》,《汪曾祺全集》第10卷,第150頁。

[64] 何守奇評《瑞云》,《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第1390頁。

[65] 汪曾祺:《瑞云》,《汪曾祺全集》第3卷,第76頁。

[67] 但明倫評《陸判》,《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第144頁。

[69] 汪曾祺:《蛐蛐》,《汪曾祺全集》第3卷,第83頁。

[70] 汪曾祺:《題丁聰畫我》,《汪曾祺全集》第11卷,第222頁。

[71] 汪曾祺:《相看兩不厭——代序》,《汪曾祺全集》第10卷,第2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