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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2021年第1期|文珍:有時雨水落在廣場(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2021年第1期 | 文珍  2021年01月11日07:13

1

一開始老劉并不是小蘋果舞蹈隊唯一的男性成員。能光榮地成為萬紅叢中一點綠,廣場舞娘子軍的黨代表,這事全起因于兒媳一句話。

兒媳孫堯堯一吃完晚飯總反復勸他出去走走散心,好像他在家里,就有一千一萬個心被堵住了似的。也不知道堵的是誰的心,是老劉的,還是她孫堯堯的。

孫堯堯細眉細眼,皮膚白皙,是個河南姑娘,兒子工作單位的人介紹認識的,談了快兩年,去年年初終于分了房才結婚。老劉從老家來兒子家也才剛一個多月,這幾十天和她相處得還算融洽,至少沒有明面上的矛盾。孫堯堯的建議聽上去也在情在理:爸爸,您看看下面那些老太每天跳得多起勁!您哪怕不愛跳,吃完晚飯后出門活動活動胳膊腿,對您也有好處。

老劉坐在他老坐的那張?zhí)僖紊稀斑怼绷艘宦暎硎韭牭搅?。媳婦在房間里和兒子抱怨他不愛說話,他偷聽到過一次。其實主要是他一輩子沒出過遠門,口音重。要不是老伴去世了在家實在孤單,兒子又老打電話苦勸他過來,他才不會人老離鄉(xiāng)。剛來時每句話孫堯堯幾乎都得“爸您再說一遍”,后來他在兒子家能不說話就不說話。今天媳婦話都問到嘴邊了,不吭聲到底說不過去了。

然而他沒表態(tài)到底是去,還是不去。

孫堯堯只好再追問一句:“爸,你聽到我剛才說的話了嗎?”

時間是一個三月的周六,晚八點。新聞聯播剛結束,兒子家在七樓,依然能聽到樓下隱約傳來的動感十足的樂聲。他們家是小區(qū)最臨街的一棟,據說靠里面的那些樓基本聽不到聲音。自從北京治安管理條例出臺以后,對廣場舞的音量和地點都有了規(guī)范要求,基本就固定在地鐵站附近那一小塊空地。從音樂聲判斷,她們至少出來跳半小時了,而吃完飯老劉呆坐在藤椅上也快一小時了??蛷d本來就小,兒子和媳婦擠在二人沙發(fā)上看電視,他就只能窩在這張?zhí)僖紊?,倒并不是因為藤椅就比沙發(fā)舒服。黃金檔電視劇馬上開始了,但最近這部他不怎么感冒,也不好要求換臺。他有點拿不定主意該怎么答,剛表示深思熟慮地又“唔”了一聲權作緩兵之計,兒子先不耐煩了:“堯堯,早和你說過爸不跳,那玩意兒只有老太太感興趣。你別老瞎出主意,想起一出是一出!”

兒子老這樣。孝順是孝順,不過沒準反讓媳婦兒寒心,影響小兩口關系就不好了。一想到這里老劉坐不住了,“嚯”地從藤椅上站起來。

“爸,你干嗎去?”

老劉終于開了口:“堯堯說得在理。我下樓轉轉,一會兒就回?!?/p>

他希望自己的聲音別透著勉強,稍微高興一點兒。但口音太重,也不知道兒媳能感受到不。不過沒關系,兒子會翻譯他的塑料普通話的。小兩口難得能在家單獨相處一會兒,沒準兒想背著他親熱一下呢——他想著,越發(fā)慌不擇路,身上沒帶一分錢就出了門。

關門的瞬間屋子里似乎有聲音在喊:“爸,爸!”他假裝沒聽見,頭也不回地摁了樓道往下的電梯箭頭。

孫堯堯的出發(fā)點雖然不好說,但老劉一天到晚悶在家里也的確是無聊。白天還能隨便靠著打個盹,晚上就只能坐在藤椅盯著電視發(fā)呆。當然也可以回自己房間——其實就是三面封上的小陽臺——翻翻書看看報,從老家?guī)н^來的幾本歷史小說也快看完了。兒子媳婦都在的時候,他不好一直躲在陽臺上,顯得太孤僻;就算在客廳也沒話。偶爾偷偷打量兒子,那么高的一個男子漢了,眉眼還是有他媽的影子,老劉看著看著,就忍不住淚眼婆娑,只能趁人不注意偷偷擦掉。孩他媽剛走那半年,他在家也老是忍不住這樣。少年夫妻老來伴,老伴在世時盡管吵吵鬧鬧,人一走,整個人的主心骨都沒了,一天到晚往家里哪個方向看都是空蕩蕩的,又總覺得人還在,尤其廚房和臥室,是幻覺的重災區(qū)。他還無意識地叫過好幾回:“素芳啊,素芳?”沒人答應才猛地回過神,一陣鼻酸。

這次兒子帶媳婦回鄉(xiāng)過年,終于發(fā)現老父親苗頭不對,擔心他在老家得老年癡呆或抑郁癥,好說歹說才把他勸來了北京??傻奖本┯帜茉趺礃幽兀克麄儼滋焐习?,他還是一個人待家里。而且一個孤老橫插進二人世界,處處礙事。雖然孫堯堯臉上暫且還沒掛相,但他有感覺。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他想,最多再住兩個月,還是回家去吧。在老家一個人雖然孤單點,終究自在些。

老劉沒日沒夜琢磨到底回不回去、什么時候回去的事。他近年來也實在覺得自己老了,手上的力氣也小了,稍微重一點的東西,拎起來就吃力。早上醒來胸口也總是悶疼。前兩年做了心臟支架,此后每天至少要吃十多種藥,有進口的、有國產的,他一開始總分不清哪種每天吃幾片,飯前還是飯后。還是素芳老早前給他謄寫的藥單子,又在每個藥瓶子上都貼了標簽。但藥總是會吃完的。再后來素芳也走了,就只能自己想辦法記住那么多藥分別怎么吃、快吃完還要記得按時去醫(yī)院補。這邊的醫(yī)院還不太熟,還是兒子帶他去了一次附近的醫(yī)院,又重新領了一大堆藥回來。

老劉有時忍不住想,沒準這就是和兒子最后相處的時光了。因此總忍不住坐在藤椅上偷看他。兒子心大,沒留神,可孫堯堯注意到好幾次了,心里直發(fā)毛,覺得公公有毛病。她哪想得到老劉每天都在天人交戰(zhàn),暗自艱難地練習和他們道別?但他老拖著,越拖越開不了口——心事一天天越來越沉重,臉皮卻被這說不出口的煎熬磨得越來越?。菏澜缟显贈]什么比覺得自己是個廢物,卻一時半會兒走不成更折磨一個自尊心強的老人的了。

沒了老伴,兒子就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他終究還是舍不得。一個人孤零零老死在老宅,想想也凄涼。何況,又怎好因為自己一時任性最后陷兒子于不義——回頭兒子得多懊悔、多難受!

最難受的時候老劉甚至想,要是兒子沒結婚就好了。父子倆搭伙過,也挺好。雖然沒女人,也沒人嫌棄他老子。除了湘鄉(xiāng)話,他并不會說這個世界任何一種語言,普通話也只將將能聽懂。在老家,在他待慣的那個世界,湘鄉(xiāng)話就是最理直氣壯的官話——離老家十幾華里的韶山出了個紅太陽,開國大典上還“中國人民站起來了”呢!外人聽起來口音和自己完全是一模一樣的,不是本地人聽不出細微差別。

來之前鄉(xiāng)黨笑話他,“一句塑料普通話都不會講就敢上京城”,他還這么理直氣壯地反駁。當時覺得自己晚來有靠,再竭力按捺,眉宇間也都是自豪??烧娴搅吮本┚筒煌恕:唾即蟮谋本┏窍啾?,他迅速意識到自己的鄉(xiāng)氣和渺小,肉身又狼伉笨拙得無處藏身。甚至一開口就聽到了空氣里哧哧的來自不知何處的笑意。

當然孫堯堯還不至于笑出聲。

她后來終于不再“爸你再說一遍了”,再說幾遍反正也聽不懂;而改成一臉驚詫地瞪眼、挑眉,一眼一眼地瞅自己老公,意思很明確:快翻譯。兒子翻了,她卻也沒認真聽,就“哦”一聲,再也沒別的話。

兒子沒在意,老劉卻樣樣看在眼里。

此刻他大步流星走出單元樓去。

2

出小區(qū)往南就是東四,往東幾百米則是北京著名的簋街,號稱二十四小時永不歇業(yè)的夜宵一條街——北京其他地界,據說一過九點就別想輕易吃著飯。他剛來北京那會兒,兒子媳婦還帶他去那條街上吃過川菜,吃完好久肚子還像著了火,辣辣地一直麻到胸口。

過兩天他們又帶他去吃火鍋,這次回來足拉了兩天肚子,一直占著衛(wèi)生間。連孫堯堯都急了,在客廳大聲問:“湘菜不也是辣的嗎?爸怎么這么不能吃辣?”

川菜不如湘菜層次豐富,就是個麻。兒子沒好氣道:“我們湖南人吃不慣,再加上爸年紀也大了。”

老劉某個不好啟齒的部位火辣辣地疼。誰說湖南菜都辣?馬桶上腿都坐麻了的他,此刻無比想念素芳做的小白菜芋頭湯,顏色漂亮,味道清淡。還有油渣炒青菜,最多放一個干辣子,只為增加點顏色,沒辣味。

但此刻正是飯點。簋街沖天的麻辣香氣遠遠地飄過來了。

許是媳婦老讓他跳廣場舞,跳舞隊又正好在他家樓下花壇旁的廣場集結,老劉這次特地多向那群老太瞅了幾眼。本來一直覺得廣場舞折騰,吵人也鬧心。仔細看看,一個個跳得還真一板一眼。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前后左右,左右前后,左手這么一抬,右腿必定那么一踢,頭前后轉動,左右對稱,邊上幾個老太手腳稍遲緩些就踩不準節(jié)拍。另兩三個站中間的反而出挑,每下都合乎章法,不偏不倚,節(jié)拍當快時快,音樂當慢時慢,看得人渾身上下無一個毛孔不舒暢,像趁熱喝了一碗芋頭湯。居然還有道具——紅綢扇子在三月料峭的春風里舞得虎虎生威,每張笑臉都籠在一團紅云里。老劉不多時也樂了:這不就是村里的大閨女小媳婦逢年過節(jié)扭的秧歌嗎?首都就是首都,小年輕二十四小時吃烤串,大媽們成群結隊扭秧歌,喜慶。

他知道自己沒帶錢,背著手沿東四北大街走了一圈回來,發(fā)現那群老姐妹們還在跳,遂忍不住停下來又看。

老劉個子高,腰板挺直,雖然頭發(fā)全白了,可看上去還是一個很登樣的老頭。沒多久,就有個跳得蠻有章法、尚且有余裕眼觀六路的大姐注意到了他,下一節(jié)休息時專門走到他跟前招呼:“大哥好,你也住這附近啊?”

老劉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嚇一大跳,過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和自己說話:“哦,是的,我就住在這過(個)樓上?!?/p>

他被自己的塑料普通話窘住了。好像平時在家口音也沒這么重,怎么一出來,那股子原汁原味的土氣也跟著躥出來了。臉漲得通紅,好在有夜色遮蔽。

“那咱們是鄰居呀,我也住附近。大哥貴姓?”那邊倒毫不介意,而且顯然聽懂了。下一節(jié)音樂響起來了,她也不著急走進十幾個人的隊伍里去。

“我姓劉,劉長青?!?/p>

“聽口音大哥是湖南的?”

“就是,湘鄉(xiāng)的。老妹妹你呢?”

“知道,曾國藩家鄉(xiāng)的嘛!我是四川德陽的,聽過沒得?離成都很近?!?/p>

“四川好,四川人好。”他連說兩個好字,想不起來該怎么往下接。難道說四川菜比湖南菜還辣,所以好?

和他搭訕的大姐看上去也就六十上下,應該比他小。在湘鄉(xiāng)可不作興堂客隨便找外頭男人搭話。北京城就是不一樣,作風大膽、活潑、開放——同時也嚴肅、緊張、團結。他盡可能像個城里人一樣得體地笑著,可手心捏著一把汗。

“老妹妹”自我介紹叫王紅裝。他試著問:“可是不愛紅裝愛武裝的紅裝?”

她樂了:“劉大哥就是腦殼靈光哦,還不光是‘不愛紅裝愛武裝’的紅裝——”

他也不知道哪來的福至心靈,接口道:“‘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也是它?”

紅裝大喜:“簡直說對啰!好多年沒遇到這么熟讀毛主席詩詞的人了!大哥,我們有緣啊。”

兩個毛澤東詩詞愛好者迅速地聊上了。紅裝說,夜里的簋街也是“紅裝素裹,分外妖嬈”。他說,不,是“全國山河一片紅”,到處掛上大紅燈籠,外地人一來,還以為老過節(jié)呢。

這會兒老劉的俏皮話像氣泡壓不住似的直往外冒,連自己也意想不到。在家他可沒這么活泛,經常一整晚上不發(fā)表一句意見。其實他還有個感想沒敢說,怕王紅裝說他老不正經——舊社會一般是特殊行業(yè)才掛燈籠,北京城也不知作興什么規(guī)矩,青天白日,怪模怪樣。

聊了沒多久,跳舞隊就散了。有人招呼王紅裝一道回,她笑著答應,臨走時問他:“劉哥,你明天還來不來看我們跳舞?”

他說:“好,好,還來?!?/p>

“那我們不見不散!明兒見!”

老劉沒想到一散心還真就散出個四川妹子來。樓道依舊漆黑,按了電梯升上去,心卻從里到外都亮堂了。進屋看見兒子媳婦親親熱熱偎依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他沖他們點點頭就準備回陽臺。但這天晚上孫堯堯尤其關注他,他臉色一活泛立刻就注意到了:“爸,你跟著跳廣場舞了?”

“今天還沒有,先看了一下。感覺還可以?!彼蛔忠活D地說。以后普通話真要好好練了,畢竟認識了王紅裝。這么大的城,終于也有了一個“不見不散”的朋友。

說完,他繼續(xù)慢慢邁著方步回了陽臺。沒看見兒媳和兒子悄悄做了個鬼臉。

老劉當天晚上并沒做什么夢。但第二天白天打開電視機,卻發(fā)現自己不自覺地開始學電視劇里的人說話。

好像說普通話也并沒那么難。

3

除掉口音,老劉的另一塊心病,是孫堯堯和兒子結婚兩年了還一直沒孩子。他作為公公當然不好催,更不好問。

他早看出來了家里主事的人不是自家兒子。兒子的確足夠爭氣:打小成績就是全班第一,一帆風順地考了鄉(xiāng)上的小學,鎮(zhèn)上的初中,縣里的重點高中,最后是北京的重點大學。在學校也刻苦,還當了學生會干部,畢業(yè)后很順當地考取了公務員,過幾年單位又分了房,一舉解決了大不易的京城居住問題。否則怎么可能在二環(huán)里的北新橋住著,離最繁華的王府井才三站地?雖然面積小了點,才五十平方,但兒子上班就在朝陽門,近。孫堯堯公司在國貿,坐地鐵也不遠。

饒是如此,孫堯堯還老動不動抱怨房子太小,回頭生了孩子住不開。兒子則說,寧要城里一張床,不要城外一間房?,F在房子小雖小,但勝在地段黃金,還是景山學校的學區(qū)房,回頭小孩落戶上學都方便。

小兩口討論這話題時老劉從不吭氣。知道兒子理由一籮筐,其實歸根結底還是嫌北京房子貴,買不起。他看報紙,經常被地產頁房價跟著的一串串零嚇一跳。也有的直接就說五百萬、八百萬、一千萬。那些上千萬的細瞧也并不是什么聯排別墅,不過就是普通住宅。

他一輩子的積蓄連個零頭都不夠。

孫堯堯其他還好,就是嘴上沒把門的。每次她抱怨房子小,老劉總不得勁,覺得指桑罵槐,是說給自己這沒用的公公聽的。他有一次忍不住說:“堯堯回頭生了孩子,我來幫你們帶?!?/p>

孫堯堯“哧”地一笑:“爸你帶過小孩嗎?回頭教出一口湘鄉(xiāng)話怎么上景山學校?還是讓我媽從信陽過來吧?!?/p>

老劉心頭一緊。本來一室一廳擠仨人就夠憋悶的,回頭再生個小的,再加個老的,自己更沒有立錐之地。他終于找個機會和兒子說:“我過陣子還是回去吧,好歹還有兩間老屋——雖然村里好多人也都搬去鎮(zhèn)上縣城了,但幾個老伙計還在?!?/p>

兒子一句話就懟回來:“爹你又來了。說好了你就跟著我,哪兒都不許去。”

老劉聽了這話心像被熨平了一樣舒坦,沒兩天卻又皺巴起來:有天早上發(fā)現兒媳在吃葉酸。他知道現在人懷孕前都興吃這個,說是對胎兒腦部發(fā)育好。趁他們去上班了,他對那瓶子發(fā)了半晌呆。兒子屬虎,媳婦屬蛇,眼瞅著都三十了。村里這歲數的,細伢早會打醬油了,按說也該要了。但細伢子來了,親家母也來了。

就為這,老劉又添一段新愁。但目前孫堯堯還在吃葉酸階段,他只能怪自己自私:就為了能和兒子住在一起,竟然不盼著兒媳添孫。

思前想后,他終于下定決心:細伢出生后他看一眼就走,換親家母來。在照顧細伢方面,親家母顯然比他有用得多。畢竟是女人,有經驗。真疼兒子,就得知好歹,有分寸,能犧牲。

此刻老劉更迫在眉睫的問題還是沒地方去、沒人可說話。

…… 

作者簡介

文珍,女,作家。已出版小說集《夜的女釆摘員》《柒》《我們夜里在美術館談戀愛》《十一味愛》,散文集《三四越界》,詩集《鯨魚破冰》。曾獲老舍文學獎、《十月》文學獎、《上海文學》獎、山花雙年獎、華語青年作家獎、華語文學傳媒最具潛力新人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