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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小說月報》2021年第1期|趙雨:船長(節(jié)選)
來源:《小說月報》2021年第1期 | 趙雨  2021年01月15日07:10

我爸在一條運沙船上工作,之前他應(yīng)該干過更體面的活,現(xiàn)在就是一名普通船員,把沙子從一個地方運到另一個地方。運沙船體積龐大,前面三分之二都裝沙子,后面是駕駛室。裝滿沙子的運沙船,船體吃水深,船沿和水面齊平,遠遠開來,你會覺得船陷在水里馬上要沉沒,黑色的沙子和黑色的船體融為一體,跟光鮮亮麗的游輪完全無法比。我爸就在這樣的船上工作,他的船上只有四個人,船長、副船長、兩個船員。船長、副船長分設(shè)毫無必要,裝上沙子,一趟水路三十里,有個開船的就夠了,我爸是兩名船員之一,其實就是個鏟沙工,他在裝沙處拿著鏟子一鏟一鏟把沙子鏟上船,然后跟船來回。我從沒見過他鏟沙的樣子,應(yīng)該不會好看到哪里去,他長得五大三粗,腿短、手短、脖子短,除了腿上、手上繃緊的肌肉,渾身乏善可陳。

這工作他干了十年,在我出生前就干了,我覺得挺沒出息的,當然這是長大后的想法,小時候我認為這是天底下最酷的活。夏天的傍晚,吃過晚飯,我跑到碼頭邊,專等他的船來。我們這一帶臨海,三江匯流處稱作“三江口”,兩岸寬百米,跟著水道走,能一直通到東海去。岸邊每隔百米就有一個卸貨碼頭,江上不時經(jīng)過各色船只,兩艘輪船開過,水波蕩漾間,我爸的船出現(xiàn)了。我以為這船就是他的,使勁向他揮手,他站在船沿,兩腳牢牢踩著船體,雙手抱在胸前,在夜風中像一只雄鷹又像一名武功高強的俠客。運沙船開得慢,我沿岸跟著船跑,跑到“靈橋”,站在橋頭向他揮手,船經(jīng)過橋洞,能和他喊上兩句話。我說,爸你什么時候回家?他說還要一禮拜,你媽還好吧?我說好的,我們等你回來。他一揚手,船從橋洞下鉆過去了。這幅畫面后來一直存留在我腦海,是記憶中頂美好的一幕。

后來他就出事了,在我十歲那年。那次,他離家兩天就回了,往常出門起碼得十天半月。那晚,他一進家門,臉色陰沉,沒和我媽說上兩句,也沒拉著我的手問問作業(yè)情況,而是一個人坐下喝酒。他酒量很大,船員酒量都很大,據(jù)說是為了打發(fā)船上無聊的時光養(yǎng)成的習慣。我媽坐到飯桌邊,兩人講起話來,我也坐過去了,我靠著我媽,看著我爸,他雙頰通紅,噴著酒氣。我媽問他,這次怎么這么早回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擦了一把額頭,一手汗。他說,如果我出了不好的事,你們怎么辦?我媽問,到底怎么了?他繼續(xù)搖頭,喝下一杯酒說,別一驚一乍,沒什么,說說而已。

第二天,我還沒起床,我爸就被兩名公安帶走了。

事情很快傳出來了:和我爸同船的另一名船員被殺了。兇手作案手法極其殘忍,用利器敲擊死者的頭部,導致頭顱粉碎性傷害,尸體遭切割,成了無數(shù)碎片,被埋在裝運的沙子里,隨船到了卸沙處。這些沙子將匯聚到更大的沙堆,經(jīng)攪拌加工,變成各大建筑工地的材料。一名工人無意間發(fā)現(xiàn)一塊類似男人手肘的部位,馬上報了警,這船沙子被扣了下來,刑偵大隊用最快的速度在漫漫黑沙中找齊了一具殘破身軀的所有零件,第一時間拘留了船長和副船長。我爸正是那晚回的家,他沒有跟這趟船,第二天被帶走時,他聲稱此事與他無關(guān)。刑偵人員告訴他,船長和副船長已承認是他們作的案,他們交代,我爸雖沒參與但知情,屬于知情不報,這就是對他們簡單的提審。但在殺人動機上他們沒個明確說法,船長和副船長說,和那名船員多年來在工作上積累了太多矛盾和怨氣,這是導致行兇的原因。結(jié)果兩人被判死刑,我爸因包庇罪被判了十年。

此案在本地引起一陣轟動,大家對運沙船產(chǎn)生恐懼心理,看到它就會想起沙中埋藏的碎尸。很長一段時間我總會夢到我爸手舉鐵器向船員頭部砸去,頭骨破裂處迸出一種黑紅色的液體,死者轟然倒地,我爸走出駕駛室,將鐵器丟入江中,站在船沿,迎風大笑。驚醒后,我渾身是汗,坐在床上大口喘氣,因為害怕,每天晚上睡覺我的床頭燈從不熄滅,醒來看到的第一樣東西是擺在床頭柜上被燈光照亮的輪船模型。那是我爸親手做的,他善于手工,可說極盡巧匠之能事。手掌那么大的船身,主船體由幾塊經(jīng)過打造的鐵皮折成,船頭削尖,船尾厚實,甲板上鐵栓、瞭望臺、桅桿一應(yīng)俱全,甚至桿上的旗幟都清晰可辨。這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玩具,不僅因為它是我爸純手工打造的,更重要的——它是一艘船,一艘可以握在手里的船。但案發(fā)后的那些晚上,它成了一件令人觸目驚心的道具,床頭燈給它周遭蒙上一層萬般詭異的幽光,使它看起來像一艘幽靈船,不懷好意,似要將我?guī)罒o出路的幽冥海域。我驚恐地跳下床,攔腰抓起它,攥在手里,甲板上凸出的鐵質(zhì)小零件刺得我手心疼。我把它舉到頭頂,使勁往地上摜去,響亮的摔砸聲后,抬腳將它跺得支離破碎,最終成為一堆破銅爛鐵,這才出了一口惡氣似的。第二天,我把它丟進雜物間。

我爸坐了牢,十年間,我和我媽只去看過他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

十年后,他出獄了。

我記得和他重逢的場景,那是一個萬般晴好的天氣,陽光中,半開的鐵皮門緩緩推開,我正坐在院子里吃那年秋天第一只從樹上掉下的柿子。一個男人背光站在門口,左手提著蛇皮袋,右手握成拳,身高不足鐵皮門的一半,腿上、手上緊繃的肌肉松弛成一團糟糕的肉質(zhì),他邁開步子向我走來,一副從很遙遠的地方歸來的樣子。他就是我爸,留著板寸頭,熟悉的眼睛和鼻,被陽光推過來,我的內(nèi)心引起一股莫名的情緒。

他重新找工作。十年,發(fā)生了太多事,時代不一樣了。三江口兩岸綿延數(shù)十里的卸貨碼頭拆的拆,荒廢的荒廢,只剩幾處殘跡,立在江邊,勾起上年紀的人此地曾經(jīng)水運繁忙的記憶。取而代之的是首尾連接的觀光走廊、臨江觀景房,以及酒吧一條街和購物廣場。晚上沿堤的彩燈齊刷刷亮起,遠處燈光璀璨,照得江面迷人一片。他帶著一種復雜的情緒,隨著散步的老人、玩滑板的年輕人走入這一片嶄新的地界,去找有什么活是他能干的。但他除了鏟沙子和船上的活,沒有一技之長,江邊原有的船塢只剩下零星的敲打,為數(shù)不多的幾家還茍延殘喘,制造一種不知作何用途的小泥船。他進去打聽要不要人,無一例外遭人拒絕。半個月下來,他除了和船塢工人聊上幾句話,沒得到任何實質(zhì)性進展,然后他把時光投擲進酒吧一條街。

那是一條一公里左右的長街,仿古的建筑,掛著各具特色的招牌,一到夜晚人來人往,燈紅酒綠。有一家酒吧,是專門招待當年的老船員的,叫作“船員時代”。在那里,我爸重逢了不少曾在江上討生活的老相識,原以為由于自身不堪的經(jīng)歷會不受待見,不料他們接納了他,聚在一起回首往昔,酒過三巡,聊得老淚縱橫。和附近別的酒吧相比,“船員時代”消費低廉,酒質(zhì)低劣,“風鳴特曲”這種當?shù)禺a(chǎn)的烈酒是這里最受歡迎的酒。

過了幾天,有人告訴我爸,這家酒吧的老板就是當年他工作的那條船的船長的兒子,人稱小四哥。我爸聽了,打了個激靈。沒過幾天他就見到了小四哥,一個大風肆虐的夜晚,一位年輕人走了進來,一旁的老船員對我爸說,這就是小四哥。他走到我爸面前,伸出手說,您是趙伯伯吧?我爸點了點頭,兩人走到酒吧外走廊,聊了一通話。小四哥說,當年連累您受苦了。我爸說,別講這種話,你爸是我最好的朋友。小四哥說,現(xiàn)在有什么我能幫您的嗎?我爸說,我想找一份工作。小四哥說,那好辦,明天您來我的船廠。

小四哥的船廠坐落在三江口北岸,我爸按地址找去,一進門就有一種時光倒流的錯覺。船廠占地三萬平方米,高高的吊臺上掛著一艘艘正在加工的船,我爸一眼就認出,這是運沙船,這里所有的船都是運沙船。鏟車和吊機忙碌地運作著,焊接、切割的火星從半空跌落,成品船擱在一個專門的區(qū)域,技術(shù)員在做最后的檢驗工作。小四哥帶著我爸坐上觀光車,繞了一圈,我爸問,現(xiàn)在還需要運沙船嗎?小四哥說,運沙船運輸成本低,運輸量大,任何時候都需要的。我爸說,還在江面上開?小四哥說,這條江的運沙船現(xiàn)在全從我這里出。我爸說,那你生意做大了,老李生了個有出息的兒子。小四哥說,趙伯伯您選一條中意的船,我聘您為船長。我爸懷疑自己聽錯了,小四哥言之鑿鑿,把這話重復了兩遍,由不得他不信。他眼含熱淚,握住小四哥的手說,我怎么報答你呢?小四哥說,不用什么報答,這是我們家欠您的。

我爸成了一名船長,穿上嶄新的制服,重啟渡江生涯。

……

趙雨,1984年生,浙江寧波人,作品散見于《十月》《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天涯》《作家》《江南》《小說界》等,曾獲第十四屆滇池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