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完成的團聚 ——悼虎雛先生
虎雛先生走了,定在元月9日在北京做告別儀式。種種原因不便前去,特寫下這些文字以寄心跡。
虎雛,是沈從文一個作品的篇名,后來才知道,他家老二用了這個做名字。
我是在學(xué)校工作時,參加沈從文作品編輯工作才與虎雛先生認識,并開始有交往的。見其人,并不如他的名字,蠻頭虎腦,或如作品中的主角“虎雛”那樣雄健強悍,充滿野性。他是一介書生面目,斯文白皙,直眼視人,深澈而真誠。
編輯沈從文先生的作品,我參加的有三次。
一次是編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長河不盡流——懷念沈從文先生》文集,收錄有巴金、汪曾祺、黃永玉等一批大家親友的紀(jì)念文章?;㈦r先生的《團聚》就在列,而且很快引人注意。記得,張兆和先生還說過,想不到小虎還有這樣的文筆(大意)。
第二次,是參加岳麓書社出版的《沈從文別集》的編輯。這是一套便攜小開本書,選了沈從文作品的精品,共20集。每集名字用的是虎雛先生四姨張充和先生漂亮的碑楷題簽,極其雅致。這是沈從文先生生前想出的一種書,主編自然是張兆和先生,沈虎雛是得力干將。從與他的編輯交往中的文字卡簽看,他是一個極其細致的人?;㈦r先生是理工生,機械手繪基本功好而且心細如發(fā),字也寫得一絲不茍。無怪有出版社編輯說,凡經(jīng)虎雛先生過手的稿子,就沒有編輯的事了。
第三次,是參加《沈從文全集》的編輯,這是一項國家文化工程。張兆和先生、汪曾祺先生做顧問,由凌宇、王序、王亞蓉、劉一友、向成國等一批知名沈研及文史專家做編委成員,我以特約編輯身份參加有關(guān)工作。由于編輯原則要求,學(xué)術(shù)標(biāo)準(zhǔn)相當(dāng)高,所有作品除應(yīng)收盡收外,還須得用凡能找到的第一版本,或直接在原報刊上第一時間發(fā)表的為準(zhǔn)。著名的《邊城》,用的就是開明本的第一版本。有的作品,發(fā)表的報刊在當(dāng)時發(fā)行量就極少,有的便成了孤本,需得到各大圖書館去,一篇一篇地翻卡片找。有的孤本,已不堪復(fù)印和借出抄錄,只能讀微縮膠片,全不像現(xiàn)今百度搜索這般方便。
記得中篇小說《阿黑小史》中有個“采蕨”的片段,發(fā)表在某報副刊上,只有國家圖書館有該報的微縮膠片?;㈦r先生就把家里的小錄音機拿出來,到圖書館去讀錄。我們倆,一人對著放大鏡捲卷,一人朗讀。比如:“起風(fēng)了,逗號,……”“起風(fēng)了”是作品原文,“逗號”是作品里的標(biāo)點,必須念出來,以便謄錄不誤。作品中,有阿黑與五明在山上放牛采蕨過程中,青春萌動,生理反應(yīng)的情色描寫,我們也一字一句照讀不誤。此時,我們都會呵呵一笑。讀錄完,就回馬神廟,北京輕工業(yè)學(xué)院虎雛先生家里,或去崇文門張兆和先生家里,聽著錄音,用稿紙謄錄下來。一般是我謄錄,虎雛先生再仔細校對,我的湘西普通話不標(biāo)準(zhǔn),有時也卡殼,往往校準(zhǔn)一個字,要琢磨半天。有時到飯點,我們可以蹭到虎雛先生夫人張之佩老師甚至張兆和老太太做的飯。分工合作,一篇篇舊作就這樣整理出來了。
后來,我離開了學(xué)校,去地方工作,恰好是沈從文先生的家鄉(xiāng)。我在沈先生家鄉(xiāng)工作,對當(dāng)?shù)厝宋?、文化的一些知識,得益于對沈從文作品及其背景的了解。記得,虎雛先生還說,也算是一種人生因緣際會。
到先生家鄉(xiāng)工作,因一些事情會常跑北京,有時也會去看看虎雛先生。當(dāng)時,我與凌宇先生都是第十屆全國人大代表,每年去北京開會,都會去沈家聚一聚。虎雛先生曾是第九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我們有時談點議政話題,但更多的仍然是沈從文及其作品編輯出版方面的事。有時,他也把一些新出的沈從文作品簽名后寄給我。虎雛先生是一個工作狂人,曾被評為北京市勞動模范。退休后,虎雛先生就完全投入《沈從文全集》及其補遺卷共37卷,計一千多萬字的浩大編校工程中了。
他們一家始終把我當(dāng)作沈從文研究室的老師看,除了偶爾打趣地叫我的地方職務(wù)外,還是以老師稱我多。這讓我很欣慰,也很不好意思。
叫我老師,是他一家人的客氣,也暗含著他們更習(xí)慣于與一個書生味多點的我打交道。虎雛先生長我近三十歲,但我從對沈從文的閱讀和了解,到與張兆和先生及虎雛先生一家的接觸中,我學(xué)到了很多。不能不說,沈從文作品和沈家家風(fēng)及行事風(fēng)格,濡染了我這個鄉(xiāng)下人的性格。
得到虎雛先生于2021年1月1日去世的消息后,我當(dāng)時就用信息擬了如下一段文字:
之佩老師,沈紅老師,聞悉虎雛先生不幸去世,感覺一個時代之人,之事,真的遠我們而去了!不勝愴然!
憶起跟隨虎雛老師編沈從文全集,跑北京各圖書館抄錄沈作時的瑣屑些小,仍歷歷如昨。以后,我離開了學(xué)校,離開了沈研,到地方工作,仍偶有相擾,總能得到虎雛先生溫厚的幫待。接觸沈從文先生作品,進而得近沈家人,無論沈老的作品,抑或沈家人為人風(fēng)格,都模塑了我這個從湘西農(nóng)村出來的懵懂人。迄今,我的湘西世界,仍只是兩重,一是沈從文作品中的;一是紛繁現(xiàn)實中的。而這一切,仿佛都與虎雛老師牽聯(lián)著!他是一個總時時讓我想起的人!
我離開從文家鄉(xiāng),然后又離開湘西,現(xiàn)在在湖南省城工作。在我的工作閱歷中,沈研以及由此與沈虎雛老師的一點淺緣,已深深刻入記憶中!
往事可追憶,逝者卻不復(fù)生!言不盡情。望二位老師保重!
我把這段文字發(fā)給了張之佩先生和沈紅女士。1月3日晚,我又打通之佩老師的電話。那頭說,你撥的這個號碼是沈虎雛原來用的號碼。后來,推銷廣告多,嫌吵,住院期間就停了。最近才通電重啟的。張之佩老師簡單地說了虎雛老師生病住院以及最近的一些的情況。
最后,我說,我離開湘西到長沙工作后,就掛記著找機會去北京看看虎雛先生的,總認為是有機會的,而現(xiàn)在機會沒了,永遠沒了!
又記起虎雛先生寫的《團聚》,而我們卻再也無法完成這個團聚了!
其實,紅塵人事總在團聚與離別間滾滾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