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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1年第1期|宋小詞:舅舅的光輝(節(jié)選)
來源:《江南》2021年第1期 | 宋小詞  2021年01月21日07:30

五一期間我回了趟老家,落屋沒多久,我媽便囑我去看望外婆。我媽多年風(fēng)濕病,腳步干難,自從我爸去世后,近幾年不常回娘家,總覺得她自己孝行有虧。替母盡孝也是應(yīng)該,再說九十歲的外婆,看一次就少一次了。

外婆住在白家崗村,離我們家十多里地,小時候腿短,覺得路長,如今他們村一位大款出資把路修好了,走,也就半個小時。外婆一直跟著大舅生活,這兩年大舅他們在縣城帶二胎孫,她便一個人過,身體倒硬朗,去年我還見過她擔(dān)水澆園。

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她在稻場上剝豆子,我喊她,她張望了半天,認(rèn)出我后,歡喜地把我迎進(jìn)屋。我們東扯葫蘆西扯葉地拉些家常。我問大舅多久回來一次。她說,每月回來三四回。說大舅跟鄰居都打了招呼,叫每天都來看她一下,死了好及時遞信。我笑了笑。坐了片刻,我掏出孝敬錢給她后便起身告辭,免得她留我吃飯要花費一番心思。我們這里禮行規(guī)矩大,留客招待,即便是常來常往的親人,若席面置得不豐盛,也會有怠慢之嫌。外婆自然苦留,但我執(zhí)意要走,她也只好隨我。送我到六棵槐那兒,她說,你今年回來過年吧,你小舅說今年回來呢。

哦。我木木呆呆的,對這個小舅沒有多大感覺,從小到大,攏共也就只見過三次面。外婆說起他來,于我就像在說別人的舅舅。

回來吧,跟婆家打個商量,今年回來過年。外婆強烈要求,我不忍拂了老人家的心意,便說,好。

從來團(tuán)圓都缺只角,今年不缺了。

她這樣說時,我看見她渾濁的眼里放出了亮光,離過年還有大半年呢,她已經(jīng)開始憧憬了。

我說,外婆你回吧,別送了。

好哦,好哦。外婆嘴里應(yīng)著,停止了腳步,卻沒有進(jìn)屋,站在稻場旁的六棵槐那里看著我。我走了好遠(yuǎn),回頭看,她還在槐樹下望。我的眼前是大量拋荒的田野,雜草瘋長,地里偶有老農(nóng)揮鋤整平,越發(fā)地令人覺得村子快要與世隔絕了。站立在天陰雨色中的外婆,讓我想起風(fēng)燭殘年這個詞。這個詞語連同孤零零的外婆和凋敝的鄉(xiāng)野一起讓我的內(nèi)心充滿傷感。

外婆兩兒四女,六個子女中,小舅讀書最多,是恢復(fù)高考后的第一代大學(xué)生。外婆總說她這串葫蘆里,只鋸出了小舅一把好瓢。這話我不大認(rèn)同,那是他們舍不得鋸,若舍得,不定出多少把好瓢呢,至少我媽就是一把。我媽跟著民辦老師的我爸,認(rèn)識了不少字,都能讀下全本的《水滸傳》和《紅樓夢》,我爸都很為她可惜呢。不過我媽心態(tài)很平和,既不埋怨爹媽,也不眼紅小弟,相反,她和大舅姨媽們都一樣以這個小弟為驕傲。這“一把好瓢”成了他們共同的榮耀。

回到家我把小舅要回來過年的消息說與媽聽,她說,回不回又值得了多大的事。我媽的反應(yīng)倒出乎我的意料。好像是前年還是大前年,說起小舅她都是一臉神氣,說小舅給我們這些外甥和侄子都做了安排。

我呵呵笑,說,媽,你洗了睡吧。

媽說,哼,你不要不信,你還不知道你小舅的實力,到時他拔一根毫毛,也夠你吃一輩子的。

呵,夠我吃一輩子,那得是多少?個十百千萬十萬

百萬千萬?就算是,也拔不到我們外甥的頭上。要拔早拔了。

我媽顯然是深信不疑,說,你呀,你別到時吃相難看。

呵呵。我對小舅早已沒有任何期待了。

我第一次見小舅是六歲,記事如刀刻的年紀(jì)。春節(jié)里,小舅帶著他的妻女回來過年。我們正月初二去給外婆拜年,一路上我那小腦瓜都在想省城的舅舅會給我們帶來什么樣的禮物。我們這里有這樣的禮行,出遠(yuǎn)門的人一般都會給親友帶禮物,叫帶折食。像我那銀行工作的表姑,我爸每次去縣城開會,她都會托他給我捎一袋鮮果凍或是一袋餅干或是一袋雞汁快餐面。折食不一定要多貴,就是一個心意,但我喜歡這種被人惦記在心里的感覺。

還只走到六棵槐這里,我就瞧見外婆家里有個生客,個不高,穿著帶毛領(lǐng)的黑色皮夾克,臉很白,似從沒見過太陽,鼻梁上一副大眼鏡,眉眼像我媽。

叫小舅。我媽在旁邊指導(dǎo)我。

小舅!我響亮地叫了一聲,叫聲里充滿了期待。

哎。這是春來吧,都這么大了。小舅摸了摸我的頭。我以為他摸完我的頭就會去摸他的荷包,但沒有,他直接跟我爸握手去了。

折食是不能討要的,那時雖然年紀(jì)小,但也知道了丑,只得沒勁地走了。在火塘屋里看見一個長卷發(fā)涂著口紅、懷里抱著一個胖女娃的女人。大舅說,這是小舅媽。我喊了小舅媽,她也是答應(yīng)了一聲,然后就紋絲不動了。反倒是后面來的姨媽們給我們幾個小孩子帶來了新年禮物,大姨媽是紅毛線圍巾,大表姐織的,二姨媽是卜卜星,小姨媽是砸炮。我們圍著嶄新的圍巾,吃著卜卜星,時不時從兜里摳出個炮往地上一砸,砰一聲響。這才是過年走親戚的味兒,不然大老遠(yuǎn)的,走得腿酸,圖啥呢!

其實小舅也不是啥都沒帶,吃過飯,小妹妹說要玩炮炮,她當(dāng)真是大城市里來的,瞧不上我們土鱉的砸炮。小舅從門后拖出一只皮箱,我們幾個毛頭孩子全都圍了過來。他從里面拿出一個塑料袋,從袋里拿出一個花花綠綠像秤砣似的東西給小妹妹,在小舅的幫助下,她拉了吊在下面的一根繩子,突然“吱吱吱”幾聲響,射出一大堆彩紙,這些細(xì)碎的彩紙從半空中落下,猶如一場童話夢,引得我們在彩紙雨下轉(zhuǎn)圈圈。這也罷了,更奇的是,這里面居然還射出一只小小的降落傘,粉紅色的,就掛在稻場旁的榔樹上,我跑去踮起腳摘了下來。這只降落傘太漂亮了,我如撿到孫悟空的三根毫毛,喜得哦哦叫。可小妹妹也要降落傘。我當(dāng)然不給,這是我撿的,撿的當(dāng)買的。

小舅說,還有,還有。接著又放了一個,可這個降落傘卻落在了高樹上,搭了梯子也夠不著。又放一個,是爛的。眼看著袋子里沒幾個炮了,我趕緊上前跟小舅打商量,說,小舅,我把降落傘給小妹,你給我個炮吧。

小舅說給。我剛好接時,小妹嚎啕大哭,她不讓,小舅就轉(zhuǎn)而拉了引線,這一個卻落到了水塘里。我好泄氣,盼望下一個能順順當(dāng)當(dāng)。不如此,我感覺我手里這個就保不住了。最后一個總算如愿所償,落在草垛上。我像狗一樣跑過去撿給她,她總算破涕為笑,可還沒高興三分鐘,她去火塘找她媽,不小心把降落傘給燒了。她又哭了起來。我趕緊提著降落傘撒腿往家跑。

春來!

我媽趕了出來,身后跟著小舅和哇哇大哭的小妹。我想,若是迫我,我就一把撕了。我玩不成,大家都玩不成。

我媽說,春來,你聽我的,把這個降落傘先給小妹妹,小妹妹大老遠(yuǎn)來,是客。

我也是客。

我媽又說,你把這個給小妹妹,等會兒小舅再給你一個新的。

我不信。

我媽說,小舅箱子里還多的是。

我有些將信將疑。

小舅也附和說,是的是的,還有還有,還有更大的呢。

我總算信了,將那個降落傘給了她。然后我心里就開始惦記那個“更大的”,問他什么時候放“更大的”,他說,等吃了晚飯。我如得了令一般,跑到廚房跟外婆催飯。外婆說,乖乖,中午的飯才丟碗,哪有那么快的晚飯。外婆說的是實情,可我心里就是不爽,便跑到豬圈去找豬撒氣,用棒頭捶豬,豬沒捶著,失手把豬食缸給打破了,潲水拌糠流了一地。這下連豬都知道我闖了大禍,拿倆眼看我,不敢哼哼。外婆和大姨媽聽見動靜往豬圈一瞧,就全明白了,她們沒有聲張,但隨后而來的我媽看見了,她順手拿起門邊一根吹火棍。我趕緊撞了“天網(wǎng)”往外跑。我媽說,我今天不把你的手鏟腫,我白字倒過來寫。

屋里女人們都在弄豬食,男人們打牌,沒人給我解圍。還是大舅耳朵尖,他從屋里出來,沖到稻場一把拉住我媽,說,你真是,碎碎平安,打發(fā)打發(fā)呢,大正月里,外甥給我這么好的一個彩頭,你還打她?我媽也就借坡下驢,將棍放了下來。為著這場恩情,我一直都堅守著正月不理發(fā)的傳統(tǒng)。

好不容易等到吃晚飯了,我瞅著小舅的飯一吃完,就一步一搖地?fù)u到小舅跟前。小舅看見我如看到活怪,放碗筷的手都哆嗦了一下。小舅說,你再等等,我去上個廁所。這一等就等到天麻眼,我擔(dān)心小舅是不是掉進(jìn)了茅坑。外婆家的廁所是埋的缸,上面搭兩塊木板,沒處下釘,木板是活動的,踩不穩(wěn)真會掉進(jìn)去。我想去廁所看看,可廁所在屋后面,屋后是竹園,黑漆漆的,我害怕。我對我媽說,我要去廁所。

怕廁所里面有人,我媽在外面咳嗽了一聲,可里面沒回應(yīng),我心里頓時咯噔一下。

我被騙了,先前我媽要拿棍子打我我都沒哭,可這會兒,我實在憋不住了,一下哭起來。我媽說,好端端的,哭什么?你上不上廁所?我不說話,只哭。我媽慌了,趕緊用手把我的額頭往上抹了三下。然后抱著我邊走邊朝竹園里破口大罵,罵那些沒長眼的孤魂野鬼,大過年的享了那么多的祭,還出來害人

回到堂屋,所有人都問我哪里不舒服,我不做聲,我不能讓他們知道我那點小心思,那樣會讓他們覺得我沒出息。我只哭不說話。大舅便拿著一刀黃裱紙到竹園那里燒去了。就讓他們誤會我是見了鬼吧。

這一次因大姨的兒子肖立秋來武漢辦事,我們幾個在漢的表親在楚河漢街的小龍坎設(shè)宴款待。我們表親相聚聊天,一般都會聊到小舅,我們最感興趣也最疑惑的就是小舅到底有沒有錢,有多少錢。白家崗的人都認(rèn)為小舅是崗上走出去的第一代大學(xué)生,國家選拔的棟梁之才,到如今只怕在朝中都能呼風(fēng)喚雨了。他們這樣猜測時,大舅和我媽他們也不作解釋,小舅便在這種靜默中演繹成了一個人物。

小舅很早就去了深圳,在一個大型國企集團(tuán)當(dāng)財務(wù)經(jīng)理,還給我們親戚都寄了一張名片,燙金的,上面還印了相片,白玉壽、五八集團(tuán)財務(wù)經(jīng)理,然后是兩個電話號碼,一個是座機號碼,一個是大哥大號碼。

那時候看港片,大佬們出場都是手里握大哥大,后面一群馬仔,大哥大一按,江湖上立刻就會掀起一陣腥風(fēng)血雨。村里有見識的年輕人說那東西可貴了,要好幾萬塊。當(dāng)我們?yōu)楣?jié)省一毛錢兩毛錢在菜攤子上挑挑揀揀討價還價時,我們的親舅舅手里卻握著幾萬塊的大哥大。小舅矮小的身軀在我心里一下子高大起來。

媽跟小舅感情很好,那是她腳下的弟弟,小舅差不多是我媽帶大的??吹轿覟樾【烁吲d,她也跟著眉開眼笑,說,你小舅從小就是個聰明人,讀書識字過目不忘,白家崗的神童。要不崗上幾個參加高考的,就獨你小舅一個人考取了?照古理講,你小舅那是天上文曲星下凡。

咿呀咿呀,還文曲星下凡,這話也說太大了。我很煩我媽那套下凡論,我曾問我媽我是什么星,我媽說我是一顆吵星。從此我便對我媽這套歪理邪說沒有了好感。

不管怎么說,生命里有了個發(fā)財?shù)木司?,成了我小小的驕傲。上小學(xué)和中學(xué),學(xué)校經(jīng)常讓我們填一些表,逢到填寫姑舅姨親屬那一欄,我第一個會寫上小舅,單位:深圳五八集團(tuán)公司,職務(wù):總經(jīng)理。我從不寫大舅,也不寫親姑親姨,他們都是農(nóng)民,我媽已經(jīng)是農(nóng)民了,再多一個我覺得蝕人。然后我會寫表姑,單位:縣人民銀行,職務(wù):副行長。這便好了,雖然我的字歪七豎八,成績一塌糊涂,但我家世顯赫,出身富貴啊。

我把這些記憶中的小事說給我的表哥表姐們聽,他們一個個笑得差點把食物噴在火鍋里。

我說,我也不知道那時候怎么就有了這樣的思想,就覺得窮是一件羞恥的事。

表哥表姐們終于不笑了。我們都是一根藤上結(jié)出的瓜,除了小舅跳出了農(nóng)門,披掛了一身城市衣,我們的童年都是跟著爹娘在泥田里打滾。

添了湯,火鍋暫時停止了沸騰,我們也安靜了一會兒。秋表哥說,你小時候國家已經(jīng)改革開放,農(nóng)村分田到戶,雖然窮是普遍的,但貧富有了差距,一旦有了窮與富的差別,嫌貧愛富就是很自然的事,也就是說你的勢利是時代之故。

海表哥說,其實我們小時候?qū)π【松鲞^一些幻想,幻想走出去的小舅能伸出一只大手拉我們一把。

年表姐也說,我們那個時候能靠什么改變命運呢?一靠讀書,可農(nóng)村孩子靠讀書,家里勞力不寬展,錢也不寬展,讀書讀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指不定哪天家長就來學(xué)校搬桌子。像我家供了我哥就供不了我,能讓我讀到中學(xué)畢業(yè),已經(jīng)是父母莫大的恩情了。二靠什么呢?靠親戚。像我們村有個人當(dāng)兵出去提了干,然后就把他家里的侄兒侄女外甥拔蘿卜似的,一個一個全拔到了城里??粗鴦e人的叔叔姑姑姨媽和舅舅都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我們那個時候也真的指望著小舅能像菩薩一樣,顯一顯圣,讓我們有個奔頭。

年表姐的話讓我們想笑,卻又笑不起來。記得那年我們家蓋房子,我爸動過找小舅借錢的心思,但我媽沒有接話,我媽的意思是,不到節(jié)骨眼上,不要去找他。什么是節(jié)骨眼呢,她覺得在家人的重大疾病上,在我讀書畢業(yè)找工作時,人生至關(guān)重要的節(jié)點,小舅一伸手就能扭轉(zhuǎn)乾坤滿血復(fù)活的那種。我媽是把小舅當(dāng)成了王牌,不到見底是不能出炸的。

小舅到底有沒有錢?酒過三巡,我們差不多異口同聲地問秋表哥。

在我們這些表親中,秋表哥與小舅是接觸最多的,他一年中上海待一半深圳待一半,再一個他是我們當(dāng)中的首富,弄不好也有可能是整個白氏親族的首富,畢竟小舅的底我們一直沒摸清。

我們掐指算過,秋表哥的資產(chǎn)大約上億了。他在深圳和上海都有房有廠有倉庫,一個公司養(yǎng)著幾百號人。雖然他總是自謙說是過過小日子,可他的小日子跟我們的小日子那是兩個概念。他的大中華一擺上桌,海表哥的黃鶴樓藍(lán)腰帶就嚇得藏進(jìn)褲兜里;他身上的喬丹威風(fēng)凜凜劈著一字馬,而我身上的喬丹畏畏縮縮蜷著一支腿;同樣都是大眾,但秋表哥的大眾多出一排字母,他的車一上路,許多車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給他讓一道。海表哥說,不怕奔馳和路虎,就怕大眾帶字母。還有我們的車需要我們親自開,但秋表哥的車有司機開。我們在座的,試問誰家逢年過節(jié)沒喝過秋表哥順豐快遞過來的茅臺酒、蒙頂茶?資本為大,一般秋表哥說話,哪怕就是放個屁,我們都覺得香。

秋表哥說,我也不知道小舅有沒有錢,我只能說幾個事,你們自己判。小舅這幾年經(jīng)常要去北京,他說他在北京國貿(mào)大酒店有個長期包房,我打聽了一下行情,這沒個百把萬下不來,這是有錢人的做派吧。還有九妹和小舅媽她們在美國過的可不是普通人的生活,她們的房子買在富人區(qū),前后都有大草坪,九妹開的是蘭博基尼。這些都是小舅給她們創(chuàng)造的,有錢吧?可我前一陣子公司資金周轉(zhuǎn)不靈,缺筆錢過渡,找小舅開口借六十萬,我想六十萬對他來說是小意思吧,但他說沒有。前年,白家崗修路,他不是抬起眾人摔了一跤?所以有錢沒錢,真不好說。

秋表哥一番言語令小舅的身家越發(fā)像太虛幻境,這么多年都弄不明白,令我們有些垂頭喪氣,但也勾起新一輪的好奇。

與小舅第二次見面是在我十二歲。那年家里建房,工程幾度因缺錢而停止,直到秋后姑舅姨們賣了糧,借了錢給我們,房子才上梁。我們一家人在稻場旁的窩棚里從驚蟄住到小雪才搬進(jìn)新房。臘月初八辦賀房酒。農(nóng)村里蓋新房算是一件大事,我們提前十多天就給小舅寫了信。

記得大舅和姨媽們合伙給我們制了一塊大匾,紅絲絨的底面,正中四個燙金大字,華屋春暉。大匾披紅掛彩,三個姨爹和大舅抬著,還雇了樂隊。外婆走前頭領(lǐng)著穿得色色新的姨媽表哥表姐們浩浩蕩蕩的,將這塊大匾從白家崗一路吹吹打打抬到我們家。為了迎這塊匾,我爸在稻場上放了三掛萬字鞭。

把這塊匾送得這么聲勢浩大是大舅的謀劃。在農(nóng)村推倒舊房蓋新房,一般都算作是女主人的志氣,是女人在夫家的業(yè)績。大舅這是在給他的妹子揚名立萬。大匾用兩架梯子一步一步升上去的,每踏一腳,喊彩師就要喊一句彩,什么步步高升、五谷豐登、六畜興旺、養(yǎng)子成龍、養(yǎng)女成鳳之類的,母親好激動,不停地用手抹眼淚。熱火朝天之際,門口的咨客先生高喊一句,貴戚到。我們一齊往外面看,屋檐下站著一個穿毛料西裝、戴眼鏡提公文包的男子,樣款像極了中央電視臺《新聞聯(lián)播》里的領(lǐng)導(dǎo)干部。

這貴戚是小舅,他的從天而降令白氏親族像是活捉了一只鳳凰。

雖然稻場上一桌茶席才布上不久,只動過幾塊麥芽糖和黃豆酥,但為了凸顯小舅尊貴的地位,我媽將其撤掉重新布了一席。白家人坐在一起熱熱鬧鬧吃茶,時不時從講話聲中爆出一串洪亮的“哈哈”聲。小舅出類拔萃的儀表吸引了滿稻場的目光,連篩茶裝煙的往這一桌跑得都勤便些。

那時秋表哥已經(jīng)是第三個高三了,小舅自然問起他的狀況,他鼓勵秋表哥,說,秋兒一定要扳下腦袋好好讀,考個好大學(xué),你一生的道路就平坦了,你是老大,有楷模和標(biāo)桿的作用,你讀出來了,底下的弟弟妹妹就會跟樣學(xué)樣,這樣一個一個就都出來了。

大姨爹吸了一口煙,彈了一下煙灰,說,秋兒這書讀得我騎虎難下,勞力勞財讀了這么多年,考不取不甘心,考取了我為難,沒錢呢,他小舅舅。大姨爹說著低下了頭。

一桌子的歡喜勁兒出現(xiàn)了片刻的低沉。每個人都望著小舅,仿佛他就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小舅略沉吟了一下,說,先一門心思赴考,有我在,有白家這么多親人在,不會讓他考取了還讀不成。

小舅舅說話向來輕言細(xì)語,連下諾也不像村里人恨不得把自己胸脯拍爛。我媽教育我時就喜歡拿小舅做比子,說有志不在年高,有理不在聲高,像小舅舅,小聲音也說得起大話。小舅的一番話把我的舅姨和我媽聽得笑嘻嘻的,一個個都對秋表哥說,這顆定心丸子吃得好,明年秋兒高考頂狀元。把秋表哥說得滿臉通紅。

我似乎也得到了某種鼓舞,在一旁洋洋得意。逢到有客人來打問這個“貴戚”時,我就會驕傲地告訴他,這是我的小舅舅,親親的小舅舅。

連我那縣里做人民銀行副行長的表姑都托我爸引見,跟我小舅握了手,交換了名片。表姑在我們當(dāng)?shù)啬且彩谴蠛Y子面上的人,飽受尊敬的,但小舅對她不過就是很平常的客氣,表姑幾次敬煙,小舅都給推了。雖然他個子矮小,但坐在人群熙鬧的稻場上,表現(xiàn)出的那股有知識有文化有本事又有錢的氣勢,讓我覺得小舅真的像廟堂里塑了金的菩薩,寶相莊嚴(yán)。

晚上最后一場宴席完畢,寫賬先生將人情簿交給我爸。爸媽連夜在燈下對賬。我爸看完賬本像是怕漏了什么,又從頭翻了一遍。我媽問,你還查什么?這禮金跟賬目是對的。

我爸疑惑地說,我在找玉壽。你弟弟莫非沒上情?

我媽“嗯”了一下,似也覺得奇怪,但轉(zhuǎn)而說,沒上就沒上,他大老遠(yuǎn)地為你這場事趕回來,就已經(jīng)是很大的人情了。

我爸說,這個我知道,我不是爭他的人情,只是奇怪,你說他千里迢迢的人都趕回來了,上個人情那不就是挖苕扯蔓子順帶的事嗎。

我媽頓了頓,似怕我爸在此問題上過多糾纏,說,哎,人情再多總是要還的,他今天往我這屋里大匾下一坐,我覺得我這新屋都不一樣了,蓬蓽生輝。我爸嘿嘿一笑,夸贊我媽蓬蓽生輝這個成語用得好。

我媽之前就教給我一句話,說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小舅從深圳坐火車轉(zhuǎn)汽車,那時荊州與松滋還沒有架橋,隔著一條長江,得轉(zhuǎn)一次輪渡,然后又是汽車轉(zhuǎn)麻木,路不平,那坐麻木的滋味可不好受,渾身骨頭恨不得要顛散架,然后還有三四里小路得靠雙腳親自走,這么一段隔山隔水又隔巖的遠(yuǎn)路,小舅能回來一趟確實不容易。而且今天賀房子,我們家的親戚六眷都來齊了,他們看到了我們家的大匾,看到了我們家的“貴戚”,還看到了我們家因這位“貴戚”有可能出現(xiàn)的光明未來。

我躺在床上蹺著腿說,爸,其實小舅也送了禮,如果說大舅和姨媽們送的是物質(zhì)意義上的大匾,那么小舅送的就是精神意義上的大匾。

我把話一說完,我爸媽都齊聲喊“呀”!然后我媽忽然捧著我的臉左右狠狠親了一下,說,這才是我們家今天最值得慶賀的事,我們家的小春來長大了。

……  

作者簡介 

宋小詞,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二十屆高研班學(xué)員,現(xiàn)為南昌市專業(yè)作家。著有中篇小說《血盆經(jīng)》《開屏》《柑橘》《祝你好運》《直立行走》《固若金湯》和長篇小說《聲聲慢》等,多部小說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選載。小說曾入選中國小說年度排行。獲第六屆湖北文學(xué)獎,獲第18屆《當(dāng)代》文學(xué)拉力賽中篇小說總冠軍,獲第八屆《小說選刊》中篇小說年度大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