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跑地雞

江月是佛系。在成為佛系以前，她和鮑家英就已經(jīng)是閨蜜。兩人經(jīng)常會鬧一點(diǎn)小別扭，主要是江月看不上鮑家英，后者比較世俗，生活內(nèi)容無非是房子、票子、老公以及吃喝玩樂。好在江月離開原單位三四年了，和鮑家英不需要每天見面，加上她成了佛系，正努力練習(xí)用慈悲心看待世界，對待鮑家英那就更應(yīng)該如此。自己有必要戒嗔，鮑家英的所作所為也都是空性，其實(shí)無分別。諸如此類吧。

由于很長時間沒有見面，這次見了面兩人還是挺高興的。江月直接把車開到了郊區(qū)的一個新農(nóng)村，下車后她們看見一些雞在土路上跑。鮑家英說：“啊，這是跑地雞?！迸艿仉u和市場上買的肉雞不一樣，是散養(yǎng)的，自己找蟲子吃，體形不大，毛色也不光鮮（灰撲撲的），口感卻無與倫比。江月不知道鮑家英說這些是不是故意的。就算開始不是故意的，但越說越像是故意的了。

鮑家英明知道江月吃素，竟然坦白說：“看見這些雞，我就忍不住想怎么吃它們，是燉雞湯，還是紅燒，要不就炒來吃。”

很難說鮑家英這是直爽，還是別有用心。江月的臉上浮現(xiàn)出標(biāo)準(zhǔn)的佛系笑容，沒有說任何話。

跑地雞就像向?qū)б粯?，沿著土路把她們領(lǐng)到了路邊的一家農(nóng)家樂，也就是一家小飯店。跑地雞搖搖擺擺地進(jìn)了院子，鮑家英和江月跟隨在后。還沒有見到店主人，鮑家英就嚷嚷起來，“我們要吃跑地雞！”店主人也沒有見到客人，就在門里面回答：“有有有?！边@時，跑地雞已經(jīng)進(jìn)到了房子里，只聽一陣響動，伴隨雞飛狗跳，然后就沒有聲音了。跑地雞應(yīng)該已被拿下。

至此，江月有些掛不住了。你想想，那跑地雞把她們引到一個所在，結(jié)果就是自己被宰殺，然后被攆它的人吃掉，世上還有比這更悲慘的故事嗎？那么一只活靈活現(xiàn)的雞，訓(xùn)練有素，可以招徠生意，歸宿應(yīng)該是馬戲團(tuán)呀。但跑地雞深知自己的命運(yùn)。

那天她們除了吃雞，還吃了鴨子、青蛙和魚。說“她們吃了”不準(zhǔn)確，因?yàn)榻鲁运?，面對這些葷腥她根本沒有動筷子。店家大姐自然不知道她們誰吃誰沒吃，只是把做好的肉菜不斷地從小黑屋里端出來，放在院子里的小桌上。江月沒有要求大姐炒兩個素菜，雖然新鮮誘人的綠葉子菜家前屋后犄角旮旯里長得到處都是，她硬是沒有開口。江月在責(zé)罰自己。不是責(zé)罰她把鮑家英帶到了這么一個地方，而是責(zé)罰自己要生鮑家英的氣。后者也看出來了，寬慰江月說：“這跑地雞其實(shí)我也沒怎么動。我主要是吃魚，魚，不算是葷菜吧？”

江月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心想：吃葷的人竟然如此無知！

鮑家英的確主要是吃魚。一條五六斤重的黑魚炒了魚片，剩下的魚頭連骨頭帶肉做了一大鍋魚頭湯，基本上被鮑家英消滅干凈。她邊吃邊說：“好吃，好吃，我太喜歡吃黑魚了！”鮑家英盯著黑魚，余者不顧，甚至想讓店家大姐再殺一條黑魚，最后還是作罷。那條準(zhǔn)備殺而沒殺的黑魚被裝進(jìn)一只塑料袋中，鮑家英讓大姐灌些水，后者說：“不用，黑魚的性子長，不會死的?！滨U家英計劃把黑魚帶回家去，晚上讓老公做了給她吃。

這時出現(xiàn)了一條狗，就是前面說的“雞飛狗跳”里的那條狗。它臥在很高的門檻里面，腦袋擱在門檻上看向這邊。江月呼喚它過來，狗跨出門檻走到半途，被主人呵斥住，就又回到了房子門邊，在門檻外面趴下了。真是一條乖狗，幫主人拿下了跑地雞，卻決不越雷池一步，除非得到了命令。鮑家英也注意到了它，撿起桌上的一塊肉骨頭扔過去，那狗嚼巴嚼巴就咽了下去。“哎呀，太可憐了，瘦成這樣?！滨U家英說，“就是一條野狗也比它胖啊?！?/p>

那狗果然瘦得厲害，毛色灰暗，卻有一個大肚子，大概是在大肚子的襯托下才顯得那么瘦吧。布袋一樣的大肚子使吊著它（肚子）的脊骨下面肋條根根可數(shù)，一排很長的乳頭拖曳在塵土里?！鞍パ?，還是一條母狗?！滨U家英說，繼而又叫道，“哎呀，還是一條懷孕的母狗?！闭f著看了江月一眼。

鮑家英起身，向那狗走過去，端著那盆跑地雞（紅燒雞塊），連雞帶盆地放在母狗面前。狗在吃雞的時候鮑家英摸著它的腦袋說：“多吃一點(diǎn)，多吃一點(diǎn)，否則小寶寶怎么會有營養(yǎng)呵。這只雞也是你親自抓來的……”

鮑家英說這些話的時候幾乎帶著哭腔。

江月看出來了，她是在憐憫那條狗，釋放她的慈悲心。但鮑家英對待跑地雞為什么就這么兇殘呢？不管怎么說，她是有慈悲心的，江月成了佛系以后至少能看見這一點(diǎn)了，能一分為二了。如果放在以前，沒等鮑家英展示她的慈悲，江月早就不干了。江月看著懷孕的母狗狼吞虎咽，都沒怎么吐骨頭，心里想：總算是物有所值了。否則的話，那跑地雞、那麻花鴨、那蹦蹦跳跳的綠青蛙，不就都白死了嗎？

鮑家英唯一沒有喂狗吃的是黑魚。

黑魚

這以后，大概有五六年江月和鮑家英沒有再見面。倒也不是上次的見面令江月不愉快，而是鮑家英生小孩了。她們有五六年沒見，等再次見到的時候，鮑家英的女兒已經(jīng)五歲了。也就是說，上次見面時鮑家英已經(jīng)懷孕七八個月，平時她就長得胖，所以江月沒有看出來。

江月恍然大悟，對方之所以憐憫那母狗不過是感同身受，是一種同理心。如果鮑家英當(dāng)時沒有懷孕呢，還會可憐那條懷孕的母狗嗎？鮑家英的慈悲心因此打了折扣。但也因?yàn)榇?，她對跑地雞的殘忍并不是故意的，不是針對她江月的（知道她吃素還為難她）。鮑家英想吃跑地雞也是因?yàn)閼言校缚诖箝_，想吃盡天下一切活物。同樣也是因?yàn)閼言?，口味很不確定，難以捉摸，等跑地雞上桌時鮑家英卻只鐘情于黑魚。所以說，一切都是無常，江月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無論是鮑家英還是她老公，皮膚都很白。鮑家英老公雖然長相一般，但一白遮百丑，對男人也是一樣的。況且男人不靠長相。鮑家英就不同了，不僅白而且漂亮，結(jié)婚以前在單位里追求者很多。結(jié)婚以后，鮑家英在老公的服侍和喂養(yǎng)下開始發(fā)福，體形漸漸膨大，就像一只被歲月吹圓起來的氣球。但她的那層白并沒有因此消退，甚至變得白里透亮（這一點(diǎn)也像氣球）。鮑家英本想著生完孩子身體能慢慢復(fù)原，甚至恢復(fù)到結(jié)婚以前的樣子，但是沒有。這也無所謂了。讓鮑家英最苦惱的是那個孩子，父母皆白，孩子卻黑得像個煤球，五官也隨她爸爸。小魚兒可是一個女孩子呀。

遠(yuǎn)遠(yuǎn)地，母女倆逶迤而來，就像一朵大白云的旁邊飄著一朵小烏云，江月立刻就明白了她和鮑家英五年沒見的真正原因。后者一向喜歡炫耀，什么老公升處長啦，他們又買了什么樓盤啦，所有這些好事鮑家英都會第一時間告知江月，與其分享并慶祝。上次見面鮑家英是宣告自己要當(dāng)媽媽了，但她沒有直說，江月也沒有問。江月被跑地雞和懷孕的狗吸引住了，也沒有喚起有關(guān)的聯(lián)想。這以后小魚兒出生、滿月、過周，都不見鮑家英那邊有什么動靜。江月雖然覺得蹊蹺，但沒有深究。

“小魚兒，多可愛的名字呀?！苯抡f，她也只能夸一夸孩子的名字。

“生她的時候我特別愛吃魚，所以……”鮑家英解釋道。

她們從一家農(nóng)貿(mào)市場抄近路去鮑家英家。這是一個星期天，鮑家英說她要包餃子，特地請江月過來品嘗?！捌綍r都是我老公做飯，小魚兒都五歲了，還沒吃過媽媽做的飯呢?！滨U家英說，“我也只會包個水餃。”

“原來是你親自下廚……”

“不單小魚兒，我老公也從來沒有吃過我做的飯。”

鮑家英一改往日的倨傲，變得尤其隨和。江月心想：畢竟是有小孩的人了。

“你還在吃素吧……那好那好，我今天就包韭菜雞蛋餡兒的。雞蛋不算葷吧？”

“雞蛋當(dāng)然是葷的，連韭菜都算?！苯抡f，“但我吃素不是因?yàn)樾攀裁?，只是可憐生命。韭菜、雞蛋都可以吃一點(diǎn)?！?/p>

“韭菜也算葷？”

“是呀，如果摳字眼，韭菜、芫荽、蔥、蒜都是葷，雞蛋和肉類那是腥，葷腥的腥?！?/p>

“你真有學(xué)問?！滨U家英話鋒一轉(zhuǎn)，“你們這幫人是夠神叨的，對不好的事情有沒有破解的辦法？”

江月不解，看向鮑家英，這時她發(fā)現(xiàn)鮑家英身邊的小魚兒不見了，“你女兒呢？”

“沒事，沒事，去前面的魚攤子上看殺魚了。”鮑家英說，“每次跟我來買菜，她都要去看殺魚?！?/p>

這里的農(nóng)貿(mào)市場是一溜大棚，兩邊都有圍墻，墻下賣菜的攤位依次排開，中間是一條昏暗不明的走道，即使是白天也要開燈。因此雖然人頭攢動，逛菜場的人很多，小孩是絕對不會走丟的。鮑家英如此放心，也是她有話想對江月說吧。倒是江月比較著急，拉著鮑家英快步走到賣葷腥肉食現(xiàn)宰活殺的區(qū)段。“你女兒在哪兒？在哪兒？”江月看了一圈問。

“不就在那兒嗎？”鮑家英說，然后嘆了一口氣，“哎，也是小魚兒太黑了，一般人看不見她?！?/p>

小魚兒站在一只紅棕色的大塑料盆邊，那盆里盛滿了水，滿得都漫溢出來。一只橡皮水管擱在盆沿上，水流正在不斷地注入盆中。幾條個頭頗大的魚（準(zhǔn)確地說是魚影）像潛水艇一樣在盆底緩慢地游著。有人稱了魚，攤主就在盆邊濕漉漉的水溝邊上代殺。先用刀背將那魚砸昏，使其不再掙扎，然后一面刮擦兩三下，魚鱗就雪花似地堆積到刀面上了，立起刀再來那么一下魚肚子就被剖開了。攤主的大拇指伸進(jìn)去連摳帶拉，內(nèi)臟肚腸就出來了。再就是魚鰓，剜出來也很容易，顏色深紅，和魚血差不多，只有魚泡在昏暗中有些發(fā)白。殺（兼代處理）一條五六斤重的魚大概也就一兩分鐘。

小魚兒似乎魔怔了，定在那里不動彈，鮑家英走到身邊她也沒有發(fā)覺。那孩子先是拍手而笑，高興得不得了，但隨著魚肚子被剖開她就不吱聲了，兩行眼淚滾滾而下。輪到下一條魚又是這樣，開始時高興不已，后來淚流滿面。也的確因?yàn)樗L得黑，年紀(jì)小，小不點(diǎn)的個子，站在那里一點(diǎn)也不顯眼，賣魚的攤主沒有覺得礙事。

“啊，是黑魚。”江月說。

“是黑魚，是黑……”鮑家英小聲地說，“你有沒有辦法破解？”

“是，是需要想辦法?！钡潞王U家英說的不是一碼事。江月說要想辦法，是因?yàn)橛X得小魚兒不正常，鮑家英說的破解是因?yàn)樾◆~兒太黑了。江月也看出鮑家英的意思來了，她突然靈光一現(xiàn)，想到這是一個勸人為善的好機(jī)會。剛這么一想，就有兩個字從江月嘴巴里冒出來：“因果?！?/p>

鮑家英看著江月，眼神里充滿了探究以及求助。

“這是黑魚是不是？”江月說。

“是啊，是黑魚?！?/p>

“你想不想吃黑魚？”

“不想?！滨U家英說，然后指了指小魚兒，“懷她的時候吃太多了，盡吃黑魚了，現(xiàn)在想起來都要吐?！?/p>

“是吧?！?/p>

“是什么？”

“所以呀。”

“所以什么？”

“你再仔細(xì)想想?！苯抡f，由于小魚兒在場，她不方便多做解釋（雖然小魚兒專心看殺魚，處于聽而不聞的狀態(tài)）。即使江月不解釋，鮑家英也大概了解了，明白了八九分。

“但，”她開始為黑魚辯護(hù)，“那也是魚皮黑，黑魚肉是雪白的，做出來的魚湯跟奶一樣。”

“我們說的不就是一層皮嗎？”江月回答，“里面誰跟誰不是一樣的？”

鮑家英終于折服了，并且大有當(dāng)下頓悟的意思，“是是是。”她欣喜地說，“你這么說我就懂了，太有道理了！”

放生

這次見面以后，江月和鮑家英的見面就變得頻繁了。她們見面只做一件事，就是放生。

小魚兒的黑和鮑家英生她的時候吃黑魚有關(guān)，江月雖然沒有直接說小魚兒是黑魚變的，但也就是那個意思了。她投胎到鮑家英的肚子里，給他們當(dāng)女兒，是討債來了。兒女和父母有緣，緣分無非兩種，一種是來討債的，一種是來還債的，小魚兒顯然屬于前者。在鮑家英家吃水餃的時候，鮑家英一直在問江月破解之法，后者的回答是：“放生?！?/p>

她大談放生的好處，祛病消災(zāi)，保佑家人平安，還可以加官晉爵（這一點(diǎn)主要是針對桌子上鮑家英的老公），以及自己是如何放生的，如何受益的（現(xiàn)身說法）。又說道，在一些特殊的日子里放生的效果更佳，比如說日食的時候。總之，江月就是一個放生專家，鮑家英聽得入迷，也問得很詳細(xì)。無論是鮑家英還是江月，在飯桌上都沒有把放生和小魚兒的膚色聯(lián)系起來說。

水餃宴之后，背著小魚兒，鮑家英兩口子自然無話不談。因此在后來的放生活動中，鮑家英老公成了最積極踴躍的那位，這就好辦了。鮑家英主導(dǎo)，江月是向?qū)?，鮑家英老公則跑前跑后，具體干活，三人放生小組終于形成。按照題中應(yīng)有之意，他們最主要放的是黑魚，由鮑家英老公提著兩只帶蓋的大號塑料桶在農(nóng)貿(mào)市場里采購，然后再安置在汽車的后備廂里。汽車前排和后座之間的地上塑料袋里裝的仍然是黑魚。這不禁讓江月想起，多年以前她和鮑家英去農(nóng)家樂吃飯，鮑家英也是用塑料袋裝了黑魚帶回家去的。一模一樣的黑色不透水的塑料袋，一模一樣的攜帶方式，只是黑魚的命運(yùn)不再相同。當(dāng)真是世事多變，一切無常呀。

黑魚裝載完畢，鮑家英老公坐上駕駛座，帶著鮑家英和江月去尋找一處水面。到了地方，他第一個下車，再次提起水桶向江邊或者湖面走去。鮑家英和江月則象征性地一人拎著一只塑料袋，尾隨在后面。

附近農(nóng)貿(mào)市場的黑魚都被三人小組買光了，他們便去更遠(yuǎn)的菜場采購黑魚。把那里的買光后，于是就預(yù)訂。即便預(yù)訂黑魚也供不應(yīng)求。熟悉他們的魚販子認(rèn)定他們是開餐館的，并且是一家專門做魚的餐館。后來黑魚脫銷，他們只好買其他品種的魚將就。

這是貨源。放生的去處是另一個大問題。他們發(fā)現(xiàn)，凡是有水面的地方無不充斥著釣魚的，無論是江河水溝，還是湖泊水塘，但凡有水的地方都有人釣魚。在這些地方放生，魚兒們終究難逃一劫，即便沒有被釣魚的人帶回家中享用，也會流到（賣到）農(nóng)貿(mào)市場里，大部分被宰殺，少部分被放生的人購進(jìn)，再放生。在長江的一條夾江岸邊，他們曾目睹如下情形：上游一撥人放生，不遠(yuǎn)處的下游就站了一排人垂釣。然后又來了一些人是魚販子，低價購進(jìn)釣魚者的獵獲，完了，開著汽車或者拖拉機(jī)運(yùn)走。簡直就是一條龍。放生的只管放生，放了就有功德；釣魚的只管釣魚，釣到釣不到都很快活，魚販子則只管購魚。有時候，那些魚也不會進(jìn)入農(nóng)貿(mào)市場，魚販子往回倒車開個一兩百米，把魚直接就賣給放生的了。所以說，販魚的也很方便。

江月說，這樣可不行，如果只求心理安慰，就起不到放生積功德的作用了。兼當(dāng)司機(jī)的鮑家英老公這時也有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觀察他指出，所有這些亂象都和道路有關(guān)。放生的是開著車來的，釣魚的亦然，購魚的同樣，但凡有水的地方，附近都停滿了汽車，公路都快成停車場了。是公路或者公路網(wǎng)把所有這些人帶到了這里，如果要讓放生的黑魚存活，必須離開公路。

放生的下一個階段于是就變成了野外徒步。三人小組隨便把車開到一個什么地方（一般是路的盡頭），之后下車，鮑家英老公提著兩只塑料桶，鮑家英和江月各拎一只塑料袋，滿山遍野地尋找水面。越是道路崎嶇人跡罕至，或者根本就沒有路，他們就越是滿懷希望。專找沒有路的地方走，荊棘叢生或是怪石嶙峋。這樣走了幾次，他們發(fā)現(xiàn)，如今的公路網(wǎng)實(shí)在是太發(fā)達(dá)了，除了高速公路，還有國道、省道，各鄉(xiāng)鎮(zhèn)之間也有大路相通，村與村之間則有村道。這些道一概都是柏油、水泥或者砂石鋪就的，可以走車，衛(wèi)星導(dǎo)航標(biāo)識得清清楚楚，甚至于細(xì)致入微。他們就像落在了一張巨大的蜘蛛網(wǎng)里的蜘蛛，不，是蜘蛛捕獲的蟲子，試圖尋找一點(diǎn)可能的疏漏用以逃脫?，F(xiàn)在，黑魚們的逃生已經(jīng)變成了他們的逃生，不僅感同身受，也有了命運(yùn)與共的意思。功夫不負(fù)有心人，每次，他們都能找到一兩處看上去還算安全的地方，荒野之中，或者四周都是莊稼地，種的是玉米、紅薯甚至粟這樣耐旱和古老的莊稼。一處渾濁但閃閃發(fā)光的水塘，就像時空隧道的入口一般，他們把塑料桶和塑料袋里的黑魚統(tǒng)統(tǒng)掀了進(jìn)去。

找到這樣的地方，一般得走上五到十公里，帶著黑魚負(fù)重前行很不方便。后來他們學(xué)乖了，先由鮑家英老公前去偵察（空手），找到合適的地方再走回來，三人帶上黑魚再過去。對鮑家英老公來說，體力付出沒有減少，反倒增加了（他要走兩趟），但對鮑家英和江月而言，自然省心多了，不需要為在哪里放生而擔(dān)憂。但畢竟路途遙遠(yuǎn)、風(fēng)吹日曬的，江月開始為她的皮膚擔(dān)心?！澳銈?nèi)グ?。”她說，“反正是你們做功德，好處也落實(shí)在你們身上，我在車上等你們就行?！?/p>

鮑家英完全贊成，說，“那我也不去了，我和我老公是一家，你（指她老公）就代表我，代表我們一家子。我留在車上陪陪江月。”

鮑家英老公一向任勞任怨，自然沒有異議，可江月不同意?！磅U家英必須去?！彼f，指著鮑家英，“當(dāng)年黑魚是你吃的，現(xiàn)在放生你怎么可能不在場呢？”

鮑家英無言以對，雖然也怕被曬黑，只有打著一把遮陽傘，追隨老公而去了。這時，夫妻兩個滿世界亂跑找地方放生的時候，他們花重金聘請的家教正在家里哄小魚兒做作業(yè)呢。小魚兒已經(jīng)讀小學(xué)一年級了，有大量的課外作業(yè)要做。況且她皮膚黑，無法再承受曠野放生時的毒太陽。況且，這生是為小魚兒放的，個中緣由也不方便當(dāng)著孩子的面說破。江月想起那個時空隧道的比喻，開始幻想小魚兒一頭扎進(jìn)了那臟兮兮的野塘，現(xiàn)出黑魚的真身。等她游完一圈從水面鉆出來，已是渾身雪白，稚嫩而赤裸的身體上就像灑滿了月光。

月亮果然出來了。江月從睡夢中醒來，看見車窗外，兩個疲憊的人影正緩慢地向汽車走過來。鮑家英挽著她老公，后者歪斜著肩膀，鮑家英就像是掛在老公身上一樣。大地一片銀白。

……

作者簡介

韓東，1960 年代出生，作家、詩人、導(dǎo)演；曾提出“詩到語言為止”的革命性主張，主編民辦刊物《他們》，題為“斷裂”的文學(xué)行為的主要發(fā)起者；代表作品有長篇小說《扎根》《我和你》《知青變形記》《我的柏拉圖》《愛情力學(xué)》，詩集《韓東的詩》《我因此愛你》，電影《在碼頭》，話劇《妖言惑眾》等；現(xiàn)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