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0年第6期|胡竹峰:一山一水(外兩篇)
一山一水
山間的霧,一層又一層,樹濃濃裹起來了,人濃濃裹起來了。對面人睫毛上掛著水絲,的確是水絲,像清晨被露珠打濕的蛛網(wǎng)。眼里一幅煙雨水墨,大自然鬼斧神工啊。
臉濕濕的,卻有熱意。掀開茶碗的蓋子,淡香裊裊而上,面頰一暖,怎么寫起茶來了?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喝過的天柱劍毫。
怎樣的一段光景?是春朝,還是夏時?是秋涼,還是冬晨?我忘了,嫩綠的顏色卻記得清楚。嫩綠的劍戟林立,春來江水綠如藍,春來茶水綠如藍?不,茶水還是綠的,綠茶之色,綠得明媚而高貴,透明與干凈,古典與可人,天然一段綠,落在茶園,落進深山,落進采茶少女的手中,落進制茶師傅的鍋底。
有一杯茶在手,多幸福啊。
比杯茶在手更幸福的是有大片茶林。
想象茶林長在山上,融入彌天大霧中,像個彌天大謊,仿佛不是真的。
我突然覺得天柱山的另外一個名字——皖山,更有意思些。皖山是個象征,其文字間帶來的歷史舊味更能傳達一方水土的精氣神。如果是秋天,秋風吹落葉,落葉滿皖山,那場景,就在山腳下看看,也足以令人低回。
我喜歡天柱山上的石頭超過了云海瀑布,甚至超過鳥鳴松濤。天柱山的石頭有老態(tài),但老態(tài)不過是鶴發(fā),骨子里還是年輕的,也就是鶴發(fā)童顏。那些石頭落落寡歡地沉寂在山上,分明還有一顆勃勃之心,有些像晚年的張恨水,病榻上依舊孜孜不倦于寫作。或許可以換一個說法,著作等身功成名就的張恨水到老未脫文學青年的向上之心。
我以前特別害怕文學青年這個說法,感到難為情,現(xiàn)在覺得做一個文學青年挺好。文學是青年的事業(yè),以青年為業(yè),不知老之將至。
那天從山上下來,去三祖寺的路上,我聞到了滿山的映山紅之香。
映山紅是無味的,可我偏偏聞到了它們開花的氣息,實在,是嗅到了春濃的氣息,它們開在天柱山腳下,花蕊已經(jīng)透出腮紅般的花苞。人面映山紅,似開未開之際的花朵仿佛羞澀的少女。
天天處處多山,一個叫潛山的地方有天柱山。天柱山,一柱擎天, 如何潛哉?天下處處有水,但張恨水獨一無二,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水長東,惆悵了多少張恨水。
一山,天柱山。一水,張恨水。
沒經(jīng)歷的人,讀誰誰誰。有經(jīng)歷的人,讀張恨水。游天柱山,讀張恨水,可謂之游山玩水。倘或把天柱山比作張恨水的話,石牛古洞是《春明外史》,神秘谷是《金粉世家》,天柱峰是《啼笑因緣》,飛來石是《山窗小品》。在天柱山游玩,竟有撲面文氣。
游天柱山如清風夢憶。如果記得沒錯,我讀到張恨水的第一本書是 《傲霜花》。
南部記
這幾天合肥霧霾肆虐,讓人生了逃離之心,逃向哪里?霧霾深似海,四顧心茫然。今天晚上想起秋天時去過的南部縣,空氣清潔,心生南行的沖動。
南部的名字很好,因為南部,讓人覺得尊貴。古人視南為尊,宮殿和廟宇都朝向正南,帝王的座位都是朝南,當上皇帝是“南面稱尊”。我老家鄉(xiāng)下,有句俗話叫“坐北朝南屋,享盡天下人間?!?。這人間福是清福,坐北朝南的房子,冬暖夏涼。夏天有清涼之趣,冬天得負暄之樂。
南部,現(xiàn)在是記憶之城與想象之城。上個月在那里東走西顧,吃吃喝喝,眺望著桂花飄香的大路。可惜不喝酒,不然花香的南部記憶里還有酒香的片段。
南部是纏綿的,纏綿中有熱烈。不知道是不是桂花之香的緣故,夜訪桂園之際,竟有寫詩的沖動,那些桂花之香應該圍繞著綸巾羽扇的詩人。邊走邊看,因為夜行,看也看不出什么??椿ú蝗缏劵?,聞比看格調(diào)高,就這樣很好。桂花香得富貴,香得內(nèi)斂,應該穿一身長袍馬褂才對得起這暗夜里的錦繡之香。
桂花之香是錦繡的,恰恰古時蜀錦盛名,一時間心生懷古。我好懷古,因為近視,古總也懷得不遠,每每在晚清民國徘徊。這一次在南部,一下子起了懷唐宋之古,懷上古之古。唐宋之古與上古之古都是因為禹跡山。
禹跡山因大禹治水留下足跡而名,大禹勝跡至今猶存。大禹的身影早已經(jīng)走遠了,遠成了天邊鴻雁一聲依稀可辨的鳴叫?!翱丈讲灰娙耍勅苏Z響”,差不多就是這樣??丈秸也坏酱笥淼嫩欅E了,大禹的傳說卻聲聲在耳。
在禹跡山看看綠樹,聽聽松濤。如果說大禹是久遠的記憶,禹跡山上刻鑿于唐末的大佛,卻是真實的存在。石刻圓雕之佛立在那里,儀態(tài)端莊,有唐朝盛世神韻。
見過一些唐朝的佛像。唐朝佛像的代表作應該是龍門石窟吧。龍門石窟的佛像和云岡石窟的佛像差別很大。我看禹跡山的佛像接近唐朝佛像的感覺,面相飽滿,大耳下垂,神采穩(wěn)重而又不失慈祥。
大佛的后面石崖有條秘道。
禹跡山寨是四川境內(nèi)至今保存規(guī)模最大和最完整的古代軍事防御工事體系。山是一座堡,山之堡。堡是一座山,堡之山。
歷史需要細節(jié),歷史才會動人。歷史需要遺跡,歷史才能擺脫傳說的陰影。
禹跡山寨的古堡秘道像一本唐人碑帖,漫漶卻讓我實實在在嗅到了舊時氣息,或者說看見了舊時月色。舊時月色下金戈鐵馬靜悄悄。
小時候讀唐詩,讀到“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時,才喜歡上邊疆詩的。躬身在禹跡山的古石道中,一下子勾起了唐詩的氣味,秦時明月啊,漢時關啊,欲罷不能。當?shù)厝烁嬖V我,這些石窟開鑿于嘉慶年間,感覺來了,思緒一下子就跳到了秦漢的天空,止也止不住。
很奇怪,在禹跡山游玩的時候,心里有看唐風的感覺,或許因為大佛的緣故。大佛身上的唐朝氣息讓一座山都彌漫了唐朝氣息。
唐朝氣息是一種怎樣的氣息?大氣、磅礴、雍容、華麗、端莊,都有一些。歐陽詢的小楷,褚遂良的行書,顏筋柳骨,“畫圣”的吳帶當風,都是唐朝的氣息。
我說不清唐朝氣息,在禹跡山我又分明遇上了??上颐?,沒好好看看。
南部是四川南充市所轄的一個縣,我今天晚上想起來了。想起南部,身在北方,格外想念南方。南方綠色蔥郁,讓我有南行的沖動。
游青藤書屋記
左拐拐右拐拐,右拐拐左拐拐。一段剝落的粉墻上看到“青藤書屋”字樣,灰色的院墻,幾枝春綠探頭無語。
院不大,一條卵石小徑直達階前。院內(nèi)有石榴一株、葡萄一架、幽篁一叢、芭蕉數(shù)棵、湖石幾方、石匾一塊,上篆“自在巖”三字。
卵石小徑的盡頭有一圓洞門墻,門外有井,門內(nèi)筑池,方不盈丈,不溢不涸。徐渭曾書“天漢分源”四字,以示此水自天上銀河來。池邊墻根有古木一棵,墻角有青藤一架。藤下壁間嵌有“漱藤阿”隸書石碑。徐渭有詩記此老藤:
吾年十歲栽青藤,乃今稀年花甲藤。
寫圖寫藤壽吾壽,他年吾古不朽藤。
一直想寫篇關于徐渭的文章,機緣不到,先看看舊居也好。
作者簡介
胡竹峰,1984年生于岳西,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有《雪天的書》《竹簡精神》《茶書》《空杯集》《墨團花冊》《衣飯書》《豆綠與美人霽》《舊味》《不知味集》《民國的腔調(diào)》《擊缶歌》等作品。曾獲孫犁散文獎雙年獎、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中國文章》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提名。部分作品翻譯成日語、英語、俄語、意大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