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1年第1期|錢墨痕:不戀愛的時候,你們在干什么?(節(jié)選)
推薦語
90后的青春是如何爛漫而滄桑的?小說從“我”、米糊、豆豆、大黑等幾人大學(xué)生涯開始寫起,寫彼此的情感糾結(jié),彼此的歲月軌跡。整個小說彌漫的是一種青春的雜蕪和躁動,更是迷惘與未知。誰都無法知曉未來,誰都無法對未來充滿希望。這是迷惘的一代,是迷惘一代的青春歲月。字里行間顯示的是,時光不可逆,而青澀的光華卻閃現(xiàn)著迷茫和自救的光澤。
一
那天早上變了天,大清早的就開始電閃雷鳴。米糊用連續(xù)三個電話告訴我她要結(jié)婚了。
“我要結(jié)婚了?!泵缀崖曇魤旱锰氐统?,刻意表現(xiàn)出一副平靜的樣子,像被查實了癌癥的病人反過來安慰家人不要擔(dān)心。
第三個電話響了五下我才按下接聽鍵,但我確定前兩個也是她打的。“嗯?結(jié)婚?你什么時候離的婚?。俊蔽业酱藭r眼睛都還沒完全睜開。
“老錢,你睜大你的狗眼看看誰在給你打電話。我,米糊,在30歲的時候要結(jié)婚了。”
是米糊啊,我把她和另一個女人搞混了。北京的窗外正下著大雨,米糊一句話還沒說完就有一道閃電劃過。
“你那兒下雨嗎?”
“不下,怎么啦?”
“我這里下大暴雨呢,如果你換個風(fēng)和日麗的時候告訴我可能效果會更浪漫些,不過這樣倒也印象深刻?!?/p>
雷聲響了起來,米糊在另一邊也肯定聽得清清楚楚。她罵了我一句,問我怎么都不恭喜恭喜她。我說貫口似的恭喜她四四如意、午馬未羊、六六大順、七竅生煙。她聽了好像有點不高興,可這是沒辦法的事,到現(xiàn)在我都還沒有完全醒過來。我向她道了歉,問了問那個男人是怎么向她求婚的,我猜這會是她樂于分享的事。
我沒猜錯,米糊瞬間又興高采烈了起來,她先扯了一堆,然后說我直接講最后的場景吧。我說行,只要你開心就行。這句話也沒有阻礙她的興致。她告訴我,那天那個男人在哪兒哪兒跟人打架,腮幫子腫了一塊,她幫他解了圍。男人很木訥,在她店里一直揉著腮幫子,米糊問他,你都不請我吃頓飯感謝嗎?男人一手捂著臉,另一只手從口袋里掏出兩百塊來。米糊有點生氣了,問他是錢的事嗎?后來便去了隔壁的西餐館,兩個人一人點了一個牛排,米糊問他嘴巴吃不了東西還說不了人話嗎?男人問她說什么,米糊說說啥都成。男人把刀叉放下了,看著米糊說嫁給我吧。米糊把牛排切成一小塊一小塊,連續(xù)叉了三塊放進嘴里,慢慢地咀嚼完,說我給你三次機會,你猜出我叫什么,我就嫁給你。男人第一次就說出來了,米糊就決定嫁了。
“哎喲,你給我講的畫面感真強,對話還你一句我一句的。你不去當(dāng)編劇真的可惜了?!蔽衣犕晷堰^來七八成了,“等等,合著你們之前不認(rèn)識啊,你就嫁給他了?”
我這兒想著上個月我在南京還見過米糊,那天我們在“1912”喝高了,米糊到處找?guī)拢呁逻厗栁宜貌缓每?,為什么全世界的女人都有男朋友就她沒有。我一邊拍她背一邊告訴她好看,但也不是每個人都有男朋友的,這不我就沒有。
“是啊,誰天生就是認(rèn)識的?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保守了,老錢?”
“不是,”話卡在半截,我一時間沒想好接下來要怎么勸她。那他是怎么知道你的名字的?我問米糊。
他之前就看到我店的廣告了,廣告上有我的名字。
那還是個細心的人,我告訴米糊。聽完我說的,米糊又夸起那個男人,或者說起她的未婚夫來。米糊說她做不成編劇了,但可以做個編劇太太。她未婚夫?qū)戇^挺多不錯的電視劇,什么時候出來認(rèn)識一下,作家和編劇應(yīng)該加強聯(lián)系,她男人也特有才華,一點不亞于我。
我頓了三秒鐘,“米糊,咱再考慮考慮,成嗎?”
“老錢,你是不是覺得我特荒謬特不靠譜?”說完米糊沒繃住哭了出來。
我沒想到米糊會哭,這讓我有點手足無措。邊哭她邊跟我說,她已經(jīng)三十歲了,她不再是有男生圍著轉(zhuǎn)的小米糊了。她決定結(jié)婚之后爸媽都沒告訴就告訴了我,就想從我這里得到些力量。她也知道什么是最好的,但她不想再為愛情去花那么多的時間精力了。湊合著過沒什么不好的,生活實在是太難了。
我和米糊認(rèn)識十多年了,還從沒看到過她這樣。外面雨還在下著,混雜著她的哭聲,我也說不好哪一樣讓我更難受。米糊三十歲了,那個數(shù)字仿佛是她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每過一天劍就更靠近頭頂一點,我想告訴她新世紀(jì)獨立女性一輩子不結(jié)婚又怎么樣,但又覺得這話從我一個男性嘴里說出來過于道德君子了。
之后的電話里我虛偽地問了她一些婚禮籌劃的事宜,準(zhǔn)備放在哪里辦,打算弄多少桌,伴娘伴郎請誰等等。米糊這次是認(rèn)真想結(jié)婚了,我問的這些她都能一樣一樣答出來。這些都問完之后,米糊平靜了一些,我也問得自覺無趣,末了我告訴她,下個月我回南京的時候,約出來見一面吧,就當(dāng)認(rèn)識一下。
我們尷尬地沉默了幾秒鐘,米糊拉長聲音嗯了一聲,但也沒再說出什么話來。
“想說什么就說吧,沒什么的?!?/p>
“你還記得我們大學(xué)時候的豆豆嗎,就是一直談戀愛,總是失敗的那個,李豆豆,她也快結(jié)婚了?!?/p>
“豆豆,她也要結(jié)婚了?”
“她沒跟你說啊,她后來不是也去北京了嗎。我以為你知道呢,你們不是挺熟的?”
“沒,她沒跟我說,跟誰???”
“我不知道啊,她就發(fā)了個電子請柬,啥也沒說,搞得特低調(diào)也特神秘,我還不好意思多問,那樣顯得生分,這不來問你了嘛。說起來還是我看了她的請柬才下決心要結(jié)婚的,再結(jié)不了只能找侄女當(dāng)伴娘了。”
“微信發(fā)給你的?。磕戕D(zhuǎn)給我看看吧。我不確定我是不是看漏了。是挺奇怪的一件事?!?/p>
“是吧,我也覺得奇怪?!?/p>
雨小很多了,但還沒有完全停,掛掉電話不久米糊就在微信上發(fā)來了豆豆的婚禮請柬??吹秸埣砦也乓庾R到,大概是最近熬夜多了,腦子越來越不夠用了。
豆豆當(dāng)然不會發(fā)請柬給我,哪有婚禮新娘給新郎發(fā)請柬的道理。
二
我們,我和米糊,第一次見到李豆豆是在大二開學(xué)那幾天。
老生會提前幾天來學(xué)校,為迎接新生做準(zhǔn)備。我、米糊,還有我的室友大黑,是那屆大二里僅有的三個在大二就做上學(xué)生會部長的人。他倆我不知道,反正那時我是覺得自己挺牛B的,那時我負責(zé)編???,在新生群里都以主編自居,也哄騙了不少無知的小女孩。
那天早上我們幾個起得特早,接受培訓(xùn)并做一些接待的準(zhǔn)備。九月南京的太陽還很毒,新生們十點多才開始陸續(xù)到校,那時我的衣服已經(jīng)里外濕了三遍。那天我指望會遇到幾個長得不錯的學(xué)妹,爭取從第一天就打好感情基礎(chǔ),因此穿得特正式,襯衫外還加了條小領(lǐng)帶,一身汗下來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李豆豆是我接的第二個新生,把第一個送回宿舍后,我正在接待處喝水。李豆豆拿著傳單怯生生地跑過來,問中文系是不是在這里報到。填表的時候我詳細地觀察了幾秒,她第一眼看上去長得不算好看,瘦瘦小小的,一副沒長開的模樣,穿著皺巴巴的九分褲,從胸到屁股都是扁平一塊。她戴了副眼鏡,眼睛倒是不小,可惜顴骨太高了。填完表她注意到我在看她,抬頭對我笑了笑。她的笑容還不錯,但也只是不錯而已。
帶一個新生領(lǐng)床上用品、繳費一整個流程走下來大概要四十分鐘到一個小時。我其實不太想帶她,想著等等看下一個會不會好看一些,但周圍又沒有閑著的學(xué)長學(xué)姐,她又對我笑了,我只得硬著頭皮讓她跟我上了教學(xué)樓。
那天我一共接待了七個新生,進出了七遍女生宿舍樓。但其中六個隔了一年后我完全記不得了,唯獨李豆豆在我記憶中留了下來。
那天陪著豆豆排隊走程序的時候,我還記得我問過她有什么愛好。她告訴我她愛寫東西,我說那再好不過了,中文系新學(xué)期要新辦一本刊物,我來負責(zé),你有興趣的話,過兩天招新的時候可以來試試。
那天我一共接了七個新生,豆豆是我唯一一個宣傳了自己雜志的人,可能是因為和她聊得來,也可能因為她不那么好看,不至于影響我的價值判斷。當(dāng)然也可能是跟豆豆說過之后我覺得王婆賣瓜的形式實在太蠢了,之后便再沒嘗試過。
但不管怎樣,那次招新她卻沒來。
三
可能很多年后聊起,大家會拿這個開涮,我唯一邀請過的人竟然還沒給我面子。但我當(dāng)時并沒有特別在意這個。
招新異常成功,我們幾個自吹自擂騙來了一大堆學(xué)弟學(xué)妹報名。大家都是第一次當(dāng)家作主,也都干得特別開心。
面試結(jié)束的聚餐上,我問米糊,文學(xué)社那邊怎么樣,有沒有吸收到幾個好看的小姑娘。
米糊先后報了幾個我沒聽過的名字,最后說了李豆豆,說這個人我肯定認(rèn)識。
我開玩笑地告訴她我當(dāng)然認(rèn)識,開學(xué)那天就是我接的她,我說她怎么沒來雜志社報名呢,原來是去你們那兒了。
雜志社是大二那年系里忽然要辦的,聽說我發(fā)表過幾篇小說有點小名氣,便讓我來負責(zé)。二十多歲是年輕人最看重虛名的階段,那時候我的世界觀還是“既然總要有人做到最好,為什么不能是我”。大黑和米糊就是我請來幫我的。米糊同時還是文學(xué)社的一個部長,文學(xué)社那邊也有一本刊物,彼此可以說是競爭關(guān)系。當(dāng)然競爭更多是我們一廂情愿,文學(xué)社那邊的刊物已經(jīng)做了二十年了,而我們還是畫著的餅而已。
“文學(xué)社也不是容易進的,這么說她水平應(yīng)該不錯?!贝蠛谥牢已堖^李豆豆,忍不住插進來問了一嘴。
我們吃的是火鍋,米糊夾了一筷子毛肚涮進辣鍋,頭也不抬,“她啊,筆試還行,但是面試太差了?!?/p>
“緊張?”李豆豆那天的談吐在我印象中應(yīng)該都還可以。
“也不是吧,就是感覺不太像面試,大概就是不重視?或者說有點隨意。我們幾個部長都不怎么喜歡她?!?/p>
“聽說她跟你們社長認(rèn)識?”大黑是個急性子的人,涮肉從不肯用筷子涮,寧肯全部扔下去,事后再慢慢撈。
“你也聽說了啊,那天面試完,幾個部長都在爭論要不要她,都傾向于不要。后來還是黃舟拍板說要留下她?!?/p>
黃舟就是文學(xué)社社長,大我們一屆。之前還追過我們班的一個女孩,沒追上,名聲不大好。
“黃舟保她的?她,長得就一般吧?!蔽覇柮缀缀耸俏膶W(xué)社的部長,同時還是豆豆那個班的學(xué)生班主任。
“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就只看臉?小姑娘好像還是挺要強的,之前還競選過班長??上Р盍巳薄Hf一黃舟看中的是才華呢,況且黃舟不是有女朋友嗎?”
被米糊嗆了一口,我還沒辦法還擊。猶如吃了一口芥末蘸多了的壽司,氣光在鼻孔里出了。
有沒有女朋友我就不知道了,我攤了攤手,放下筷子。
四
學(xué)生雜志和市面上那些公開出版物不一樣,學(xué)生雜志沒有印刷廠在后面幫你校對、排版,學(xué)校里的印刷廠只負責(zé)印刷,剩余的都要自己來。我們之前幾乎沒有經(jīng)驗,什么都要從零開始。宣傳的時候吹了好多牛皮出去,真正上手去做才發(fā)現(xiàn)理想主義說來好聽,要做出來真的比現(xiàn)實主義還要現(xiàn)實。
不過好在有大黑和米糊在身邊幫我,他們總能把我的空想付諸實踐。那段時間每天都是莫名其妙地忙,雖然也不明白自己都在忙什么,只是覺得充實也挺開心的。我不知道大學(xué)生活應(yīng)該是什么樣的,但我自覺我過得還不壞。
那天,我和米糊把做好的所有版面交付印刷廠,印刷廠離學(xué)校也就一兩公里,米糊建議我們步行返回學(xué)校。
“你們社那個黃舟,到底有沒有女朋友?”走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我問米糊。
“怎么?”米糊把腳步放慢下來,“你也聽說他的事了?”
我能聽說他什么事啊,我那天回學(xué)校晚了看見他和一個女生在東湖邊散步,那時已經(jīng)快要十點了,我告訴米糊。
“散步怎么了,我們倆這不也單獨散步嗎?”
“你是在抬杠,米糊?!?/p>
米糊見我急了眼,勝利似的笑了笑,告訴我說黃舟還真有那么幾件事,用后來幾年時髦的名詞,可以說算“半個渣男”,或者“中央空調(diào)”。黃舟對每一個女生都特別好,你總會覺得他對你有意思。再不好看的女生,他也會認(rèn)真地看著她的眼睛,對她笑,聽她傾訴。
“你剛才說你看見和黃舟走在一起的女生,不會是李豆豆吧?”
我愣了一下,脫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我還不懂你嘛?你除了雜志社的幾個,還認(rèn)識幾個學(xué)妹?”
我張了張嘴,想反駁什么,她做了個制止的手勢,然后告訴我李豆豆找過她,或者說她找過李豆豆,“我不是那個班的學(xué)生班主任嘛。”
“因為黃舟的事?”
“有好多次呢,后來熟了以后她幾乎什么話都會跟我說。畢竟在班上和文學(xué)社都有接觸。最早是開學(xué)一個月的時候,她們宿舍鬧得不可開交,說要換宿舍。輔導(dǎo)員讓我去調(diào)解,我哪遇到過這種情況啊,之前的學(xué)姐都是住了兩三年,矛盾累積到了一定程度才開始撕,哪有剛一個月就這么大開大合的。但我又不能放任不管。我分別把宿舍四個人問了一遍,另外三個是一伙的,李豆豆就自己一個。老錢你知道,這種問話自然是問不出什么東西來的,大家都只會說對方的不是,我又不能讓雙方當(dāng)面對質(zhì)?!?/p>
我朝她點點頭,表示我一直在聽。
“后來我找了幾個她們隔壁的同學(xué)打聽,大概是這樣的。這幾個姑娘覺得豆豆原則性特強,特計較。最開始是上課那三個人集體起晚了,上課簽到的活落到了李豆豆頭上,本來就是順手的事,但她就是不簽,還覺得自己做得特對。她做得倒是沒錯,但就招惹下這三人了。后來選班長她不是差了三票嗎,她自己沒投自己,那三個人也沒投她。后來雙方就越來越看彼此不順眼。”
李豆豆原來是這樣一個人,聽米糊說這些我才意識到我對李豆豆的了解還停留在接新生那天的談吐和她不算漂亮的臉上。
“李豆豆長得其實很一般,黃舟他,真的不挑?”說話間,我們已經(jīng)走到了學(xué)校后門口,我讓米糊等等,趁沒進學(xué)校大門我先抽根煙。我們學(xué)校最近在建品質(zhì)校園,校內(nèi)全面禁煙,校門口反倒無形之中成了一個固定的吸煙點。
米糊靜靜看著我抽出煙盒,取出一根,叼在嘴里,點上火,然后跟我說,李豆豆其實長得不錯,五官很好看,稍微打扮一下就是美人了。
十二月的南京刮起西北風(fēng),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煙點燃,“是嗎,下次我得好好看看。怎么,與黃舟的事李豆豆也跟你說了?”
“小女孩心里有事,總要找人說。李豆豆找過我?guī)状危戎皇菃栁尹S舟這個人怎么樣,后來就什么都跟我說了?!?/p>
我邊抽煙邊聽米糊說,了解出了個大概。黃舟和李豆豆也是在新生群里認(rèn)識的,加上黃舟作為學(xué)長所擅長的那一套技能用在李豆豆身上正合適。李豆豆高中被家里管著,沒敢談戀愛,進了大學(xué)就想找個能聊到一塊兒去,性格又互補的,這時候黃舟出現(xiàn)了。他長相不錯,又有才華。李豆豆很快就以為自己戀愛了。但小姑娘也不傻,黃舟從來不肯公開兩人的關(guān)系,也沒做過什么承諾。李豆豆覺得不對勁,仔細觀察發(fā)現(xiàn)類似她這樣的存在于黃舟身邊不止她一個。于是向米糊求援,米糊沒辦法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訴李豆豆,畢竟自己也不確定消息真假,只能告訴李豆豆說感情的事要慎重,說如果真的不是唯一,那再怎么喜歡也走不到一起去的。李豆豆好像很動情,途中還說哭了很多次,說她是真的很喜歡學(xué)長,覺得自己跟學(xué)長很般配。米糊聽了笑了笑,般不般配哪有自己說的道理。
“你勸他們分手了?還是給了她什么好的建議?”
煙抽完了,我把煙蒂扔進了垃圾桶。后門這兒的垃圾桶常年沒人來清理,禁煙前也沒人真的往里面扔?xùn)|西,現(xiàn)在桶里全是抽完的煙屁股。
“沒有,我跟她說自己拿主意,至于后來怎么樣我哪知道啊。”
我想想也對,都成年人了,誰還能真正讓誰醍醐灌頂啊。
五
是米糊的電話,“快來,大黑在操場跟人打起來了。”
大黑性格暴躁,隨便踢場球都能跟別人干上一架。打架并不是什么新聞,我慢條斯理地回她:“米糊你第一天認(rèn)識大黑?打個架至于如此大驚小怪嗎?”
“不是,他把黃舟給打了?!?/p>
把黃舟給打了?聽到這兒我知道問題大了。一個月之前大黑就在宿舍叫囂著要找機會教訓(xùn)教訓(xùn)黃舟。后來有一陣他不說了,我還以為憤怒勁過了,沒想到今天給大黑找到了機會,勁兒壓抑了一個月,想必會下狠手。
大黑從大一開始特喜歡我們班一姑娘,成天在宿舍里女神女神地叫??上裼袀€高中時談上的男朋友,交往已經(jīng)好幾年了,看似牢不可破,但大黑不在乎。他說女神心里也是有他的,心甘情愿當(dāng)著備胎,女神只要呼喚必定隨叫隨到,女神也會象征性地把心里話給大黑講一些,好讓大黑愈發(fā)地對她死心塌地。
黃舟還有一個身份是學(xué)生辦公室的助理,所有期末考試的卷子出完之后會送到學(xué)生辦公室審核,湊巧接收樣卷的電腦就是黃舟工作時使用的電腦,某種意義上說,中文系的卷子他都能先過一遍目。當(dāng)然這些只是傳說,傳說還有后半部分,有些擔(dān)心自己過不了關(guān)的女生會用某些東西來交換試卷。但傳說既然是傳說,就意味著真真假假無法分辨。
上學(xué)期期末的時候,女神特別擔(dān)心自己的文藝學(xué),她始終搞不懂陌生化和后殖民主義到底說的是什么。她試著找了黃舟,試探性地問了問“上一屆考的大題是什么”。黃舟回得也干脆,“什么時候有空,我們找個空教室,我給你好好畫畫重點?!?/p>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是什么意思,女神沒憋住給大黑講了,大黑火一下就冒出來了,強迫自己冷靜之后,建議女神把聊天記錄截圖舉報到中文系。女神猶豫再三,還是沒肯。大黑終究不是男朋友的角色,也沒辦法再多說什么。梁子大概那時就結(jié)下了,而略顯諷刺的是后來出成績,女神文藝學(xué)拿到了全班第一高分。而大黑離及格還差了2分。
“他們怎么打起來了,究竟因為什么啊?”我急歸急,還是把這句話問了出來。
但米糊沒有回答我,“來不及解釋那么多了,你來了就知道了,小操場,越快越好。”
掛了電話撂下筆我就往小操場沖,但還是晚了。我到場的時候最激烈的打斗場面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一小撮人把黃舟和大黑分開在兩邊。黃舟被打破了相,鼻血還有一點沒擦干凈,一個鏡片被打掉了,由他兩個同學(xué)架著靠在墻邊,另一邊大黑則一下一下喘著粗氣,嘴里還不依不饒著,要不是班上男生攔著,感覺他時刻還想再沖過去。
我從外圍慢慢向里擠到米糊身邊,“什么情況,怎么打起來的?”
米糊回頭看見是我,壓低聲音湊到我耳邊說,“是這么回事,大黑在食堂吃飯呢,看黃舟在鄰桌,對面還坐了個不認(rèn)識的好像是外校的女孩。黃舟說學(xué)校里有個學(xué)妹,死纏爛打纏著他,還要把第一次獻給他。他不肯,那個女孩還不依不饒,說無怨無悔。大黑在旁邊聽不下去了,出了食堂剛走到小操場就把黃舟打了?!?/p>
米糊神神叨叨的模樣,引得我發(fā)笑,“你怎么知道得這么詳細,你也在現(xiàn)場?”
“我也剛來,這不你看。”米糊向我指了指人群另一邊的一個小個子男生,小個子是我們班最愛八卦的一個。這時他在人群中輾轉(zhuǎn)騰挪,逢人便解釋他們是怎么打起來的。
我搖了搖頭表示無奈,米糊看了看周圍,用更低的聲音告訴我,黃舟說的是李豆豆。
“他說的是李豆豆?”
米糊點了點頭。
“那現(xiàn)在打完了怎么還不散?”我以為是黃舟叫了老師,在等老師來。黃舟是老師身邊的紅人,真處理起來,大黑背上一個處分是起碼的。
出乎意料的是米糊告訴我大黑拉著不讓黃舟走。話還沒說完,米糊拍了拍我的肩讓我看大黑。
大黑從人群中擠出去,開了一條路讓一個小女孩進來。小女孩一直怯生生低著頭,走近了我才認(rèn)出是豆豆。“把她叫來添什么亂?”我問米糊,緊接著下一秒我又閃過一個念頭,“不會是讓黃舟當(dāng)面道歉吧?!?/p>
米糊苦笑著點了點頭。
“這不是鬧嘛,大黑不懂事,你也不懂事?”我又有點急了,想擠到中間去,但是從哪一側(cè)擠進去都不是特別容易。
遠遠看見大黑一把又揪住了黃舟的衣服,對他說著什么。黃舟的兩個同學(xué)本來還想上前阻攔,被大黑瞪了一眼,定在了原地。大黑旁邊的李豆豆則低頭看著腳尖,頭一直都不敢抬。
我使出好大的勁兒才把擋在我面前的幾個人推開,被推開的哥們朝我罵了幾句,看我沖得堅決,也就作罷。再前面的幾個估計是以為我要沖進去打架,甚至還主動讓出了一條路。
沖進去之后我把拉著李豆豆的大黑一把推開,力氣用得有點大了,推得大黑一個踉蹌。大黑以為是哪個不識好歹的又要加入戰(zhàn)局,回過身就要揮拳頭。轉(zhuǎn)過身來看見是我,疑惑地把嘴張了張,意思是問我怎么來了,那邊李豆豆還低著頭,不敢看一眼事態(tài)的進展。而黃舟則放棄抵抗似的站在那里,滿臉寫著窘迫。
我也不清楚當(dāng)時怎么就那么生氣,氣血涌上了腦子,我又推了一把大黑,大黑被我推得滿頭霧水,也不敢回應(yīng)什么。
“把她叫過來干嗎,還嫌事情不夠大嗎?”我抓住大黑的膀子晃了晃。
“可是,”大黑想反駁我,但說了個開頭,卻沒繼續(xù)說下去。
“你打完發(fā)泄完了,把小姑娘叫來鬧這么一出,以后她在學(xué)校里還怎么做人?”我把大黑往邊上拉了兩步,壓低了聲音。大黑莽撞歸莽撞,但有點好的是聽得進勸。趁大黑琢磨的時候我朝人群喊了幾句,意思是不打了,大家都散了吧。
看熱鬧的人沒看到想要的精彩場面,噓了幾聲,很快作了鳥獸散。趁這個當(dāng)口,米糊擠了進來。大概是這時大黑想起上學(xué)期一次跟外校學(xué)生打架,處分還沒銷掉,雖然這次好聽點可以說是見義勇為,但畢竟是他先動的手。他向我指了指站在一邊的黃舟,問我接下來怎么辦。他本來是想通過讓黃舟道歉占領(lǐng)輿論的制高點,證明整件事是黃舟有錯在先。
我揮了揮手,讓大黑和米糊先帶著李豆豆走,還需要做什么我留下來處理。人群散得很快,扶著黃舟的兩個學(xué)長看黃舟不再需要幫助也各自忙自己的事去了。小操場很快就剩了我和黃舟兩個人,我回頭看了他一眼,他在背后盯著我,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坐在了地上,左腿上的褲管被卷了起來,小腿處破了一塊皮,紅紅的一片,我有點看不下去,把頭轉(zhuǎn)過去,他在身后叫了我一聲。
“喂?!?/p>
我把身子轉(zhuǎn)過去,黃舟朝我晃了晃手中的煙盒,問我抽不抽煙。
他拿的是中華,我走過去,在他身邊蹲下來,“這里可以抽煙?”
“沒事,這里沒人看見,沒人管。”
黃舟給我點上煙,一瞬間我還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澳?,”我指了指他的腿還有臉頰,“沒事吧,要去醫(yī)院嗎?”
“不用,”他邊說邊給自己點上,“你姓錢對吧,那個新的雜志好像是你在做?”
我點了點頭,他對我的了解也僅限于這些。我知道他畢業(yè)后想讀研究生,又象征性地問了問研究生招考的事,這些都說完也就沒什么可說的了。
一根煙抽完他問我還要不要再來一根,本來抽一根就夠了,但看他把中華的盒子拿出來,我又鬼使神差地接了一根過來。點上之后,他跟我說剛剛的事謝謝了。
我告訴黃舟沒什么好謝的,那個打他的人是我室友,人不壞,就是性子直,脾氣暴躁了些。
聽我說大黑是我室友,黃舟的眼神變了一下,但很快用笑容掩飾過去了,彼此又心照不宣地沉默了幾秒。我那時已經(jīng)決定抽完這根煙就回宿舍,他沒頭沒尾說了一句話。
他說:“我其實沒上過她?!?/p>
“什么?”我把煙從嘴上拿下來,懷疑自己聽錯了。
“李豆豆啊,你室友不就是為了這事找的茬嘛,我其實真沒上過她。”
“什么?”第二個什么我有點生氣了,大拇指和食指緊緊握著煙蒂。
“那個人是不是喜歡李豆豆啊。還是你喜歡李豆豆?這其實都不重要,反正我沒上過她,你們還真是冤枉我了?!?/p>
我惡狠狠地盯著他,沒有說話。
黃舟好像沒看出我情緒變化似的,還在繼續(xù)說著。
“不對,那個人喜歡李豆豆,你喜歡的是米糊是吧。挺好的,都挺好的?!?/p>
我一點都聽不下去了,一瞬間有點后悔不應(yīng)該拉走大黑。煙燃燒著還剩半截,被我狠狠摔在地上??上熓擒浀模げ怀鍪裁磻騽⌒缘男Ч?,我在上面跺了一腳,踩滅了火星,揚長而去。
……
錢墨痕,1994年生,碩士就讀于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現(xiàn)為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院在讀博士生。出版有《亦已焉哉》《九鎊十五便士》。有小說50萬字見于《青年文學(xué)》《江南》《長江文藝》《雨花》等,有小說被《中篇小說選刊》選載。獲青春文學(xué)獎。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