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1年第1期|包倬:走壁記
我告訴你,夏天的阿尼卡,所有活著的東西都在拼命表現(xiàn)自己。路邊的野草,冬天時枯得一把火就能點著,春天時奄奄一息,到了夏天,突然竄出來攔住了路。那些蛇、蟬、蜻蜓、蝴蝶、螞蚱,冬天時我以為它們滅跡了,可是到了夏天,它們?nèi)汲霈F(xiàn)在我的眼前。
我外出玩耍時,父母總是反復交待,小心腳下路。我經(jīng)常被絆倒,有時是橫在路上的木棍,有時是張牙舞爪的野草,有時是我的左腿絆了右腿。每次摔倒,我都大哭,不管身上疼不疼。這時,父親或母親會從某個地方跑出來,抱起我,嘴里說著可憐哦,造孽哦,老天不長眼哦。不光如此,我還膽小如鼠,我害怕阿尼卡所有的活物,家畜家禽,飛禽走獸,甚至蟲蟻蜘蛛,我無一不繞道而行。
我八歲了。有天我站在母親的穿衣柜前,看見鏡子里有個鼻膿口水的小孩,面黃肌瘦,神情木訥。那時父母下地干活去了。房屋周圍的玉米稈正在烈日下噌噌長,這綠色包圍的屋子悶熱得喘不過氣來。母豬愜意地躺在院里的泥濘里,閉著眼睛直哼哼,它太熱了。它的七只豬仔相互作枕,睡在不遠處的角落里。我也太熱了,像小狗一樣地伸出舌頭。我走到院門外,風吹過來,被該死的玉米稈葉子擋住了,它們發(fā)出沙沙聲,像一場雨。我失望地抬起頭,看見香椿樹的樹冠猛烈搖晃。那里的風,一定比玉米林里更大。我需要一陣涼風。
地埂邊的香椿樹不知年歲,有小盆那么粗,比房子還要高。我走進玉米林中,走到樹下,雙手抱住樹干,向上使勁,搭上雙腳,爬了上去。我的手腳變成了兩副爪子,我的雙胯間仿佛產(chǎn)生了某種吸力。向上爬,我的頭從玉米林里露出來;再向上爬,有涼風了。爬到一半的時候,我用雙胯和雙腳夾住樹干,騰出雙手脫掉了身上的衣服。我涼快得大喊大叫。但更大的風還在樹梢等著我。我在靠近樹梢的丫上坐下,那里既安全又舒服。我將一根樹丫當成椅子,一根樹丫當成扶手。涼風更勁了,樹梢晃動起來??晌乙稽c也不怕,把它當成了搖籃。當風停下,我搖動樹丫,把它當成了一匹馬。
我從來沒有爬這么高,從來沒有在空中看過阿尼卡。我看到方小農(nóng)家的牛跑進了他的地里偷吃玉米,而他在山上睡著了。我還看到陳揪揪家的母狗從村外裹來了一只黑狗,它們屁股對著屁股。更遠的地方,一片片玉米林黑澄澄。至于那滿地的白色或紫色,是土豆花。阿尼卡的土地上,只種這兩種東西。
有一陣子,我站起身,一手扶著樹丫,一手揮動起來。哎——我向周圍發(fā)出呼喚——我在這里。方小農(nóng)從夢中醒來,抱起石頭砸向他家的牛。陳揪揪家的母狗早已沒了蹤影。我還看見了我的父母,他們正從玉米地邊的路上走來,估計是天氣太熱了,打算回家休息一下。他們在我的聲音中四處尋找,最后終于看見了我。父親朝我笑了笑,說,快下來,我這里有糖。我說,沒有糖,箱子柜子我都翻過了。父親拍了拍衣兜說,我剛買的。我從樹上滑了下來,向父親走去。當我走到他面前,他突然伸出那只鐵鉗樣的大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意識到情況不妙,但已經(jīng)跑不掉了。
那是我記憶中的第一次挨打,用的是細竹棍。他左手抓住我,右手開打,我像一只會叫的陀螺在他面前轉(zhuǎn)了起來。我的母親在一旁哭著說,打得好,你學啥不好,偏偏要學爬樹。我哭著說我沒學,我走到樹下就爬上去了。我說的是實話。爬樹需要學嗎?我至今仍然懷疑這個問題。八歲那年的細竹棍,每抽一下,我的身上就爬出來一條蚯蚓。眾多的蚯蚓連成片,我的屁股像兩片烙熟的紫薯餅,雙腿像兩截快要腐爛的藕。
“你永遠要記住今天,”我父親打累了,氣喘吁吁地扔下竹棍,“今后再敢爬樹,老子打斷你的腿。”我趕緊點頭,已經(jīng)哭得沒有了眼淚。
然后,我父親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中。他不說話的時候,目光呆呆地望著門外。我母親一遍遍輕撫我的傷口,一言不發(fā)。
這么多年過去,我不光記住了那天的竹棍,也記住了父母的沉默。那時我當然不知道,為什么我父母見著阿尼卡人總是低眉順眼。我還在母腹的時候,我們從另一個地方遷來,承包土地,暫住在別人的老宅子里。說暫住,是因為阿尼卡的地方組織并沒有正式接收我們。他們說我們來路不明,連一張遷移證明也沒有。那幾年,他們一直靠給阿尼卡人免費干活才沒有被趕走。
如今算來,父親那時只有三十歲,母親二十八歲。但是,他們在我的記憶里,一直都是大多數(shù)人印象中父母的樣子,蒼老、沉默、不茍言笑。我父親左手的食指中指無名指,和小拇指一樣長,卻是沒有指甲,是幾截短粗的肉棒。我問他為什么我們的手指不一樣,他給了我腦袋上一巴掌。
我是個不長記性的人,從小便是。爬上椿樹那天晚上,我又夢見自己爬樹了。我不認識夢里那棵樹。它生長在一座亂石林立的高崗上。和白天一樣,我輕易就爬了上去。群山下沉,我在上升,更多的山梁在眼前褶子一樣地鋪開。藍瑩瑩的天空,星星像寶石,向上升起,我有一種栽進大海的感覺。阿尼卡也在下沉,那些房子就像沉睡的甲殼蟲。我張開喉嚨叫喊。我想告訴我父母,我要走了。雖然我父親白天打了我一頓,但我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他,別再四處尋找。我叫喊著醒了過來。
“你咋了?”我父親厲聲問。
我沒敢出聲。此刻,裝睡是最好的辦法。他問了兩聲就沒再問了。我醒著,聽見另一張床上傳來悉窣和喘息之聲。過了一會兒,打火機吧嗒響了兩聲,旱煙味彌漫開來。
“這娃,唉?!蔽腋赣H長嘆了一聲。
“是不是跟你小時候一樣?”我母親問。
“從明天開始,盯緊他。”我父親說,“過段時間去學校問問,他該上學了。”
我輕輕側(cè)身,睜眼,透過窗縫看見了一絲月光。此時的村莊,應該如夢中那樣,籠罩在了月亮的清暉中。父親抽完煙,在床沿磕了幾下煙鍋,翻身睡了過去。我想重回那個夢中,但接下來的夢境卻是一個雪天,我剛掏出小雞雞想撒尿,一條大黃狗朝我撲來,我跑啊跑,終于甩掉了黃狗。我又尿床了。
那個夏天,我的父母果然加緊了對我的看管。我成了他們的影子。他們下地干活,我就在地里捉螞蚱、挖蚯蚓;他們上山砍柴,我就撿蘑菇。只有跟他們?nèi)彤數(shù)厝烁苫?,我才有機會和其他小孩玩耍。
我和母親去幫蘇家薅草,認識了蘇三娜。那時她站在家門口,頭上扎著一長條薄膜,從雙頰旁垂下來。她身上還有另外兩片薄膜,一件是披風,一件是裙子。她拿木劍的右手揚起,左手指向院子里。院子里,她的父親正在磨一把生銹的鐮刀,母親在掃地。他們可能也覺得蘇三娜的樣子實在怪異得不成體統(tǒng),尷尬地說:
“別管她,她正在扮呂四娘呢?!?/p>
我不知道呂四娘是啥,但覺得她的樣子很好玩。于是,我也很快到地邊找了幾片廢棄的薄膜,學著她的樣子打扮起來。唯一的遺憾是,我沒有木劍,只能撿一根木棍替代。我們一左一右地站著,直到吃飯時間。但是,蘇三娜還沒走。她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她父親答應和她比武,當她準備好后,他又后悔了,說自己忙得很,讓她一邊玩去。
蘇三娜生氣了。她像尊泥塑樣地站在門口,但她的父母和兩個姐姐已經(jīng)習以為常。他們談著眼下的天氣,說再不下雨,玉米就快干死了。又說昨夜雷聲不斷,把雨趕跑了。還說前兩天鎮(zhèn)上來了一隊公安,在阿尼卡的地里找罌粟。他們說的這些,我沒興趣。我的注意力在桌上的臘肉和雞蛋上。我母親一次次看我,但我裝不明白她的意思,只管吃了個肚兒圓。
我們吃完飯了,蘇三娜還站在那里。大人們扛著鋤頭,背著水壺準備下地。我母親讓我跟著她,但蘇三娜的母親說,我可以留在家里和蘇三娜玩。
“你還記得前幾天為啥子挨打不?”我母親問。
“記得。”我說。
她瞪著我,直到確信我已經(jīng)長了記性。但我哪有記性呢?待他們一走,我又迅速換上了剛才的裝束。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沒那么差勁,我去蘇三娜家的院子里找了一把斧頭代替木棍。蘇三娜哈哈大笑。
“你看起來像個砍柴的,”她說,“如果你把釘耙扛在肩上,就像豬八戒了。”
我說我知道豬八戒,但我不是他,我是孫悟空。她對我的話沒有興趣。
“你為啥子挨打?”她問。
“我爬樹呢,”我說,“你會爬樹嗎?你家有樹嗎?”
她告訴我,她家的梨樹在房子背后,但她不和我去爬樹。
“我要一直站在這里,站到我爸答應我為止?!彼f。
“那我咋辦?”我問她,“難道就這樣看著你?”
蘇三娜沒搭理我,繼續(xù)盯著院子里,仿佛有一群敵人正朝她沖過來。
“你想不想吃飯?”我問,“或者我去給你端碗水?”
她讓我滾一邊去,“爬你的樹去吧?!彼f。
我真的找到那棵梨樹,它又粗又矮,渾身綴滿了綠色的梨兒。爬這樣的樹,對我來說,一點挑戰(zhàn)也沒有。 我摘一個梨嘗嘗,又酸又澀。我放棄了。
“你家沒有更難爬的東西?”我問蘇三娜,“那種又高又直的樹有嗎?”
“那你去爬電線桿吧。”她說,“但是要小心電線,我爸說,人碰到電線就化成灰了?!?/p>
水泥電桿就在她家門口,金屬橫擔上站立著兩個白色的磁瓶。她問我,那兩個磁瓶像是兩只鳥?我說,不像鳥,像兩個小孩。說話之間,我朝水泥電桿走去,聽到頭頂傳來嗚嗚聲。
“啥子在響?”我問。
“那是電在叫,”她說,“你離它遠點,被電拉住就扯不脫了?!?/p>
我抱著電線桿試了一下手感,很滑。這讓我一下子來了興趣。蘇三娜背對著我,仍然保持著先前的姿勢。我讓她回頭看我,她說不,她用耳朵聽著就行了。呸呸,我吐了兩泡唾沫在手心里,搓了幾下,抱著電桿往上爬。可是,它真比椿樹難爬多了,我爬上去一段,又滑下來一段,爬啊,滑啊,滿頭大汗,我終于爬到了橫擔下。電流發(fā)出嗚嗚聲,比在樹丫上恐怖。我問蘇三娜橫擔能不能抓,她說如果我想死可以抓了試試。這里沒有樹梢上愜意,既無風景可看,又沒抓沒靠,我只好從電線桿上滑了下來。
“我還是想爬樹,”我說,“你帶我去找棵最高的樹爬?!?/p>
“我說過了,我不去,”蘇三娜說,“如果你實在閑不住,那就去爬墻吧?!?/p>
爬墻?我一下子又來了興趣。爬墻的難度一點不比爬樹小。蘇三娜家的土墻壁建造已久,泥土被風吹雨淋后,全酥了,用手一摳就往下掉。墻壁中間開著一條指縫那么寬的縫,能隱隱看見里面透出了光。墻壁最高處的一個洞里,是個鳥窩,我親眼看見一只鳥銜著蟲子飛進去。
“咋個爬?”我問。
“我咋曉得你的?”蘇三娜說,“你不是很厲害嗎?”
被她這么一刺激,我的小腦袋果然開動起來了。我開始四下尋找可以助我爬墻的東西??上也皇潜诨?,我想。正是當時萌生了這樣的想法,讓我長大后成了一個地下發(fā)明家。
墻壁上無抓無拿,我就自己制造可抓的東西。我拿起扔在一旁的砍刀,開始削木楔子。楔子要削一頭尖,比墻縫寬一點。釘楔子時,既不能太深(拔不出來),也不能太淺(承受不住我)。我一次次嘗試,累得滿頭是汗。而蘇三娜依然保持著先前的姿勢。
“搭把手啊,”我說,“幫我把楔子遞上來?!?/p>
蘇三娜沒理我。我只得自己動手,慢慢搭建抵達高處的楔子梯。每向上釘一個楔子,我就離鳥窩更近了一步。關于向上爬,我有了新的想法。如果手腳有抓拿,我可以一直爬,爬到天上。如果是墻壁這樣的平面呢,那就只能制造手腳的支撐點。
我朝鳥窩里伸手進去,最先抓到的是鳥媽媽。一只灰色的谷雀。我在墻壁上敲打了半天,如果它沒聾,它早就該飛走了。它被我緊緊抓住,慘叫著,瑟瑟發(fā)抖。這一次,連蘇三娜也忍不住回頭來看了我一眼。我的另一只手伸進去時,碰到了肉嘟嘟熱乎乎的小東西,那是幾只尚未長毛的雛鳥。我將它們抓在手里,但想想又放了回去。接著我把它們的母親也放了回去。然后,我每下一個楔子梯,就拆除了上一個,回到地面。鳥窩里發(fā)出唧唧聲,它們一定被我嚇壞了。
“千萬別對我媽說?!?/p>
太陽已偏西,我不得不這樣哀求她。
“我從來不出賣別人?!彼f,“但是,你現(xiàn)在離我遠一點?!?/p>
“干嗎?”
“我要撒尿。”她紅著臉說。
我愣了一下,轉(zhuǎn)身朝玉米林深處走去。在幾株玉米和黃豆之間,我發(fā)現(xiàn)了一片長藍色花朵的植物。這是個重要的發(fā)現(xiàn),但我當時并沒有意識到。
那個下午,我坐在門檻上陪蘇三娜說話。她站累了,就換一個姿勢,但始終不吃不喝。她說起學校的事,她的語文老師會拉手風琴,她的同學王貓貓患有夜游癥,她在放學的路上遇見過一條蛇,它正在吞一只小鳥。我呢,之前一直被父母丟在一邊,自己玩。所以,我只能跟她講我如何騎豬滿院跑,如何訓練兩只公雞打架,如何將所有能抓到的蟲子放進同一個玻璃缸里,看它們相互殘殺。
“誰最厲害?”她問我。
“蜈蚣,那種黑色身子黃色腳的,被它咬一口,小命就沒了?!?/p>
黃昏的時候,大人們滿身疲憊地從地里回來。看到蘇三娜還站在門口,她的父母和姐姐們毫不吃驚。
“來吧,我們來比武?!彼赣H說,“你是呂四娘,我是白泰官。”
聽了這話,蘇三娜突然癱在地上,哭了起來。她抱著雙腿直喊,不比了,我的腿一點感覺也沒有了。大人們笑了起來。
此后一直到夏天結(jié)束,我都沒有再見過蘇三娜。我想過好多次去找她,但都沒有機會。我已經(jīng)厭倦了寸步不離地跟著父母,已經(jīng)把附近的山林和土地都走遍了。更要命的是,一旦遇到又粗又高又直的樹,我內(nèi)心那種想爬的沖動就難以控制。至于爬墻,我更是沒有機會。
“我想去上學了?!庇刑煳覍Ω改高@樣說。
他們對我主動要求上學,喜出望外。父親在一個早晨提了一只公雞出門,中午時回來臉漲紅得像只公雞?!俺闪耍彼麑ξ夷赣H說,“校長答應收下他了。”
就這樣,我成了一名小學生。每天走七公里去上學,沿途要經(jīng)過樹林、小河和村莊。路邊的那些樹,只要我想爬,就能輕松爬上去。起初,同學們視我為神人,漸漸地,沒人看我的爬樹表演了。當我像只猴子樣地爬上某棵樹,他們徑直就朝前走了。這讓我很尷尬,媽的,我必須讓他們看看我的厲害。
“從現(xiàn)在開始,我專門爬小樹?!蔽覍μK三娜說。
她早已對我的爬樹本領沒了興趣,冷哼了一聲說,你這不是欺負小樹嗎?我告訴她,爬小樹,不是爬高,而是看我能在多細的樹枝上走。
我承認,我喜歡驚險刺激。挑戰(zhàn)細樹枝比爬高要危險得多。一天之內(nèi),我先后踩斷了十三根樹枝,摔了滿身傷。這一下,小伙伴們又圍過來了。他們看著我走鋼絲般地踩在樹枝上,或大張著嘴,或嘴里模擬樹枝斷裂的聲音。當我從樹枝上掉下來,他們?nèi)α恕?/p>
“你爬棵小樹看看?!彼麄冋f。
于是我就去爬他們指定的樹。不光爬,還和他們打賭。我樂意這樣的賭,贏了,能吃到他們隨身帶著的食物,輸了也驚心動魄。我父母問我身上的瘀青,我就說走路摔的。那段時間,他們根本沒時間管我,因為不能令阿尼卡人百分百滿意,有人想聯(lián)合起來趕我們走了。
“我覺得你有點傻,”有天蘇三娜說,“整天爬來爬去,像只壁虎一樣。你沒有理想嗎?”
“啥是理想?”我問。
“就是你長大了想干什么?!碧K三娜說。
“我就是想爬,爬樹,爬墻,爬所有能爬的東西?!蔽艺f,“如果我哪天不爬高,我就渾身難受。”
說話之間,我真覺得自己肚皮癢,想要棵樹蹭一下。當我快速爬上了一棵樹,再回頭,蘇三娜走遠了。從此,她像躲怪物一樣地和我保持著距離。我叫她,她裝沒聽見;我給她東西,她裝沒看見。我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痛苦。我說的,并不是她不理我這件事,而是我為了她而不再爬樹。
“你爬個樹給我看。”男生們說。
“不爬,”我說,“我又不是猴子,看猴子表演還要給錢呢。”
但是,我真的太難過了。坐在教室里,仿佛凳子上長滿了刺。我嘗試過用跑步、打架、唱歌等方法分散注意力,但眼前總浮現(xiàn)出一棵棵樹、一面面墻壁。特別是看見蘇三娜時,更像是鴉片煙癮犯時看見了煙槍。我像一頭煩躁的小公牛,磨角擦癢,始終找不到發(fā)泄之處。我盼著早一點放學,卻又害怕被人圍著要看我爬樹。
我一個人走在放學路上。不用別人說,我那副東瞄瞄西望望、走走停停的樣子,看起來就很像一個小偷。路過一個村莊,我在一面老墻下站了很久。如果給我一點時間,我能夠把手伸進墻縫里爬上去。但是,不遠處有一個啞巴坐在屋檐下搓草繩。我繼續(xù)朝前走,走著走著,腦袋里突然靈光一閃:我不在人前爬,我總可以躲在沒人的地方爬啊。誰說一定要爬給人看呢,我爬給鳥看不可以嗎?
那天下午,我走進一片樹林。九月的太陽斜掛在遠山之巔,如果沒有群山作為支撐,這顆太陽不知要滾落到何方。樹林里金光閃閃,但秋蟬的叫聲有氣無力。前幾天剛下過雨,濕氣縈繞在鼻翼。我找到了那只蟬,神不知鬼不覺地爬上樹,看它振動著腹部的鼓膜而發(fā)出聲音。它叫得全神貫注,以至于我的手掌撲向它時,它幾乎沒有察覺。我爬了一棵又一棵樹,逮到的蟬,全都放了。直到太陽落山,我才痛快淋漓地往家趕。
從那時起,我不在人前爬樹了。但我一旦心里奇癢難耐時,就逃學。走進一座山林,當著烏鴉喜鵲布谷鳥的面,自己爬個夠。爬樹時,為了不磨損衣服,我就赤身裸體爬。反正是在山林里,沒人看見。我的肚皮和雙腿上長了繭,這讓我從來不敢當著父母的面洗澡。
直到某天,我爬一棵大樹,接近樹梢的時候,一抬頭,看到頭頂有一窩馬蜂。同時,它們也看見了我。我朝下滑去,馬蜂輕易就追上了我,在我的腦袋和身上蜇了二十來下。我從樹上掉了下來,一雙小腿骨折。我慘烈的叫聲能被人聽到,已經(jīng)是萬幸。
那是小學五年級的事,我十二歲。
我媽賣了兩頭豬,送我去醫(yī)院。我的臉腫得像個盆,身上腫得穿不上衣服。我的小腿,打上了石膏板。如果沒有這次事故,我可能會去縣城上中學,但是,我還在醫(yī)院里時父母便已經(jīng)做出決定,不再讓我上學了。這沒啥。輟學這種事,經(jīng)常在發(fā)生,只不過這一次輪到我了。當一個人幾天不去上學,老師和同學也就默認他輟學了。
只要死不了,就要活下去。危險期一過,我腫臉瘸腿回了家。關于我身上的繭,我父母問過,我說是某一段時間身上發(fā)癢,撓著撓著就成這樣了。我不知道他們信不信,但沒再過問。總之,那段時間他們沒法再讓我跟著上山下地,我就一個人看著黑黢黢的樓板熬時間。
白天或夜晚,對我來說已沒有了區(qū)別,無非就是平躺或側(cè)躺。平躺著看樓板,側(cè)躺著看亂糟糟的房間。我已經(jīng)和父母分房睡,房間里除了床以外,還放著糧食口袋、柜子,以及暫時用不著的農(nóng)具。寂靜令人害怕。風吹糊窗的紙,老鼠窸窣而過,綠頭蒼蠅盤旋在樓板,蜜蜂走錯了路……所有這些,都能引起我的注意力。有天,我甚至隨手抓到了一只蒼蠅,拿在手上觀察了半天。
我將記憶中的事一件件翻出來,我將認識的人一個個記起來,還有我吃過的東西,我學會的漢字,我會唱的歌……我無數(shù)次回想在這個世界上十二年的全部經(jīng)歷,直到再也不想過去,那就只能靠想象熬時間了。
床是我的船,蚊帳是我的帆,風吹來時,我漸漸駛出了村莊。我的床蕩漾在村莊之上,森林之上,要去向遠方。聽說山外有條金沙江,我的船朝它駛?cè)ァN蚁胂蟀⒛峥ê徒鹕辰g,仍然是山林和村莊。我閉上眼睛,看見了金沙江,它咆哮著,奔騰著,像條憤怒的巨蟒。多少年以后,我真的來到金沙江邊,卻見那江平靜得像一面鏡子。
在我的想象中,船能從金沙江一夜駛?cè)氪蠛?。海叫什么名,并不重要,總之它寬闊得無邊無際。世界上所有的水都要流到那里。至于這條船一路上要經(jīng)歷什么,全憑我的心情。這一秒它還行駛在春天,下一秒四方就飄起了雪;這一刻,船乘風破浪,轉(zhuǎn)眼就??吭诹税哆?。我甚至讓船上有了一條狗,它看起來像一匹狼。
就這樣,我靠一張床周游世界,一直熬到馬蜂的毒液從我身體里消除。被蜇的地方,起了一個個肉疙瘩。我的腳依然被固定在夾板里,不知何時能站起來。
“你們給我找點事做吧?”我說,“再這樣下去,我會瘋掉的。”
我父親環(huán)顧四周,實在找不出一樣可供我消磨時間的東西。他去跟我母親商量后,將家里的收音機掛在我床前。本來這真是打發(fā)時間的好東西,可是,好奇心讓我對它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更感興趣。我把收音機拆開,卻無法復原,讓它成了一堆零件。如果不是在病中,這肯定又一頓暴風驟雨般的拳頭,但是這次,我父親只默默收走了那堆零件。
“這娃沒救了,”父親說,“任何東西到了他的手上,都會變成一堆廢品?!?/p>
那收音機被送去鎮(zhèn)上的修理店,但再也沒有拿回來?,F(xiàn)在,我家里唯一的電器只有電筒了??呻娡苍诟改傅姆块g里,我只能想想。有天我突然想起一樣東西,卻不敢輕易開口,怕引起他們懷疑,只能藏起這個想法,繼續(xù)靠想象過日子。
當我的腳勉強可以沾地之時,我得到了一副笨重的拐杖。這是我父親去山上找回的兩根T型小樹。我開始鍛煉雙腳的承受能力,坐在床邊一點點朝雙腿上施加壓力。如果疼到受不住了,我就重新坐回床上。我太想站起來了。那時我告訴自己,這一生,要死,也要站著死。我將重心放在拐杖上,讓它支撐著我向前。我朝門口走去,當我拿到掛在門扣上的鐵鎖和鑰匙時,我熱淚盈眶。
我家只有三把鎖,在院門、大門和箱子上。鎖這種東西,只有家里沒人時才有用。可連續(xù)幾個月,我都躺在家里,門鎖也就失去了意義??涉i是多有意思的東西啊。一把鎖,就能守住一個未知的世界,而只有一把鑰匙能打開。我拿鑰匙在手,翻來覆去看。沒啥奇特之處啊,我想,不就是幾個大小不一的齒么?
我開始用竹片制作鑰匙。先是把鑰匙貼在竹片上,用筆畫出它的樣子,然后用刀一點點削。齒的大小,竹片的厚度,都必須絲毫不差。鑰匙的奧秘正是在絲毫之間。但我小看鑰匙了。我花了三天,仍然沒能讓竹鑰匙打開鎖。每天,當我父母外出時,我就把鎖拿在身上研究,在他們回來前,掛回門扣上。
我喜歡聽鑰匙伸進鎖孔,扭動時發(fā)出喀嗒聲,拱形的鐵柱跳出來,鎖開了。那個黑色的冰冷的鐵鎖里,一定藏著機關,而鑰匙就是一道固定的密碼。若不是有拆收音機的教訓,我早就把鎖拆掉了。鐵鎖上有一顆麻籽大小的點,摳開它,就能抵達鎖的內(nèi)心。
當我被竹鑰匙折騰得死去活來時,我又想起了攀爬。爬樹,我已經(jīng)得心應手。比樹更難的,我爬過電桿、竹竿和旗桿。我想,這世上沒有我爬不上去的樹。而爬墻的經(jīng)歷只有一次。這讓我想到了蘇三娜,這個學期就要結(jié)束了。
如何能輕松地爬上一面墻?如果這樣,我就成了飛檐走壁的人。從那天起,我決定拜壁虎為師。在我老家的墻壁上,壁虎經(jīng)常能見。即使我還行動不便,但要得到一只壁虎并不困難。
有天我聽說,蘇三娜的父親被抓了。聽說是因為在玉米林里種植鴉片。我想起了幾年前在他家地里看見的東西。
那時我已經(jīng)可以從臥室走到堂屋了。我們一家三口吃過飯后,坐在燈下,打發(fā)睡前時間。父母談起了我的未來。這對我來說,真是個不錯的安慰。
“腳好了,就跟著我們好好干活,”我父親說,“等你再大一點,送你去駕校,今后做一個大車司機?!?/p>
我在學校里見過大車。天藍色的東風牌,草綠色的解放牌。大車的屁股下面掛著輪胎,我湊近時,那里散發(fā)出好聞的汽油味。每一次有汽車拉東西來,我們都要圍著看個夠。當車開走時,我們要追很遠,目送它消失在彎曲的公路盡頭。
“方向盤一轉(zhuǎn),給個工作都不換?!蹦赣H聽得高興,也加入了談話。
那時我們只能夠勉強糊口。讀駕校這種事,真的像在說夢話。但是,我們都很高興,畢竟有夢做,總比整天躺在床上要好得多。為了讓大家生活在夢境中,我們從此迷上了規(guī)劃未來。
“如果你不喜歡開車,去學個鐵匠也很好。”我父親說,“或者做個理發(fā)師也不錯?!?/p>
但這個提議馬上遭到了我的反對。我說傻子才會去打鐵和理發(fā)呢,開車多威風啊,還可以天南地北跑。說的次數(shù)多了,果真有一輛汽車不時開進我夢里。白天的時候,我研究鑰匙和壁虎腳底的吸盤,到了晚上,我在夢里開汽車。第一個坐進我車里的人是蘇三娜,我們行走在一條完全陌生的路上。我之前曾爬到駕駛室外,隔著玻璃看過駕駛室,這讓我的夢中駕駛生動逼真。
“蘇三娜,總有一天,我要開車帶你出去玩。”
那時蘇三娜正在地里割豬草。幾個月不見,她好像更黑更瘦了。她父親被抓走后,家里只剩下她和母親。她還在上學,她喜歡上學。如你所知,如果蘇三娜要做一件事,她就一定會做下去。
“車?獨輪車嗎?”她抬起頭,被自己的話逗笑了,“別做夢了,像我爸一樣。”
“是汽車,”我說,“我們雖然買不起車,但我可以去做開車的師傅?!?/p>
蘇三娜認真地看著我,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不屑的表情。她說,如果你有一天會開車,金沙江水都倒流啦。
她繼續(xù)低頭割豬草,一把把扎好,扔進立在一旁的背籮里。我立在地里,那種被羞辱的感覺讓我想變成一條蚯蚓。中午的太陽明晃晃地懸在頭頂,離夜晚還早呢。她多殘忍啊,那時我是忍著劇痛才走到她面前。但是,也不是一無所獲。我從未忘記過她給予我的沉悶一擊,每每想起,渾身便散發(fā)出一股勁來。
金沙江水不會倒流,但我一定要開上汽車。此后,汽車仍然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只不過,蘇三娜再也沒有坐在我身邊,而是站在路邊,看著我開車絕塵而去。
我們真的窮得只剩下夢了。我的父母并沒有忘記規(guī)劃我的未來。他們時常提起駕校,作為對我的鼓勵。我已經(jīng)成了一個放羊娃,管著十七只羊和一頭毛驢。我聽人說,要十八歲才能考駕照,于是就在心里盤算,十七只羊到那時會是怎樣一大群。但是,要想靠母羊繁殖出一張駕駛證,估計得十年以后。
“如果你嫌這樣攢錢慢,那就自己想辦法吧?!蔽腋赣H說,“我們確實沒辦法了,糧食不值錢,可是除了糧食,地里又不會長出黃金?!?/p>
“要是這山里有礦多好啊?!蔽矣珠_始癡人說夢了。
事實上,別說這山上有礦,即使寸土寸金,也和我們關系不大。我們依然沒有在阿尼卡落戶。為了一個合法的居住身份,我父母已經(jīng)白了頭發(fā)。
“我們從哪里來?”有天我問,“我們?yōu)槭裁床换卦瓉淼牡胤骄幼。俊?/p>
“好好放你的羊吧,別打聽這事?!蔽腋赣H說。
“現(xiàn)在還不是告訴你的時候?!蔽夷赣H說。
從我記事起,家里沒有來過一個親戚。來的只是阿尼卡的當?shù)厝耍夷康娜家粯?,讓我父母去幫忙做工?/p>
“我爺爺奶奶在哪里?”
“在土里。”
“我的伯伯或者叔叔呢?”
“沒有?!?/p>
“那我們從哪里來的???”
“從天上來的。”
當阿尼卡人問我們從哪里來的,我父母的回答是洛古拉卓。但是,沒有人聽說過這個地名。為了讓他們的回答看起來更像真的,他們甚至會在人前唱一種古怪的歌,唱的是洪水滔天之際,一對兄妹受天神旨意結(jié)為夫妻的事。接下來,他們唱的是,祖先們?nèi)绾螒?zhàn)勝猛獸和災荒,讓子孫像天上的星星繁衍開來。但我懷疑他們瞎說。
我能怎樣呢?生在這樣的家庭,是我的命。我明顯感覺到身體在發(fā)生變化,青春期到了。不久的將來,這個家庭的擔子就會落在我身上,而我要將我父母帶向何方?這樣的思考,讓我整夜整夜失眠。
春天的時候,我終于做出了一把竹鑰匙。當它打開大門的那一瞬間,我在心里突然放開了這個并無多少意義的執(zhí)念。難道我今后想成為一個配鑰匙的人嗎?這可比開汽車差太遠了。但是,爬墻的想法仍在折磨著我。不幸的是,我研究壁虎的吸盤也失敗了,因為吸盤并非看起來那么簡單。最偉大的發(fā)明家,是老天爺。
我在某個失眠的夜晚突然意識到,如果我想爬上一面墻,完全可以不用壁虎吸盤之類的裝置,而只是需要一個可以抓拿的東西即可攀爬。農(nóng)村的墻壁幾乎都能找到裂縫,要找到可以插進裂縫的東西并不難。我從街上的鐵匠鋪里買回了兩把匕首。
我父母自始至終不知道,我是如何飛檐走壁的。我靠的正是這兩把匕首。一些看似神奇的能力,來自于日積月累的練習。
最初的練習是在樹上。作為一個放牧者,我有太多單獨面對樹木的機會。我一次次把匕首插進樹里,一次次拔出來。我的匕首一天天禿下去,又一天天鋒利起來,它越來越短,直到刀刃沒了,只剩下刀柄。一年過去了。那時我終于相信,滴水穿石是完全可能的,只是需要時間罷了。我又去鐵匠鋪買匕首。鐵匠說,你的刀用壞了?我說,沒有,送人了。他把這理解為他的刀好,可以作為禮物送人。我第三年去買刀,告訴他,匕首丟了。
如果有天我真的丟了匕首,那只能說我連命也一起沒了。我的匕首,從來沒有和我分離過。它吊在我的腰帶上,左右兩邊各有一把。我只要瞞過了父母,就萬事大吉。一個人十六歲的時候,會不會被當作成年人,這完全看父母的能力。而我父母,他們當然希望我越早長大越好。
阿尼卡后山上的樹,絕大多數(shù)被我傷害過。當鋒利的匕首插進樹干,樹搖晃起來,那是它們在喊叫。當我抽出匕首,樹便顫抖起來。相比用雙手雙腳爬樹,我已經(jīng)可以用兩把匕首插著朝上爬了。我像一只壁虎,能輕松上下任何可以承受我體重的樹。但是,沒人知道我有這個本領。
那時的日子真難熬啊。羊群的壯大速度并沒有想象中的快。它們似乎已經(jīng)看出我總有一天要把它們?nèi)口s進屠宰場的想法。那些公羊,一個個蔫蔫的,對那些發(fā)情的母羊眼皮都懶得抬一下。而那些婊子母羊,很多都是沒用的東西。更要命的是,某天居然丟了三只羊,也不知是被狼叼走了,還是被賊偷走了。
在連綿不絕的群山里,一切都有可能發(fā)生。別說是狼群或小偷,即使是藏幾個殺人犯也是很安全的。
成長帶來力量,也帶來無處發(fā)泄渾身力量的煩惱。如果沒有匕首和那些沉默的樹,我可能早就發(fā)瘋了。漫山遍野的孤獨啊,我不時像狼一樣嚎叫,但只有母羊們回應我一聲“咩”。
有時候,我爬上后山最高的帽兒峰,看到更遠的山上,白雪皚皚。山下,據(jù)說就是金沙江了。我又想起了那個以床為船的夢。
其實,不只我在改變。其他人也是。最早離開阿尼卡的年輕人是方小農(nóng)。方小農(nóng)長得像只猴子,長胳膊長腿,前額突出。不知他哪根筋搭錯了,喜歡上了蘇三娜。蘇三娜考上了大學,方小農(nóng)追著出去了。
蘇三娜離開阿尼卡那天,我殺了后山上的一百棵樹。整整一百棵,我數(shù)著的。然后,大汗淋漓地躺在山上睡了一覺。我想跑,想跳,想呼喊,想膨脹,想找個縫鉆進去??墒牵覀冏≡诎⒛峥ǖ倪吘?,十幾年了,我們?nèi)匀皇莵砺凡幻鞯耐獾厝?。如果不是租種別人的土地,我們早被趕走。因為法律沒有規(guī)定,土地不能租種。
不知從啥時候起,我父母再也不提開汽車這事了。它像一個可憐的肥皂泡,連破碎都是無聲無息。只有我一直記得蘇三娜所說的金沙江水倒流。我并不怪父母。我的未來,當然只能靠自己去創(chuàng)造。
“我們對你沒啥指望,”我母親說,“只希望你遵紀守法,平平安安的,在合適的時候娶個媳婦就好了?!?/p>
“領結(jié)婚證要戶口呢?!蔽艺f。
我的父母從此不再提娶媳婦的事了。
“如果你們真希望我能夠有個前途,就讓我出去吧。”我說,“人挪活,樹挪死啊?!?/p>
“出去打工,不也要身份證嗎?”我父親說。
“你打算什么時候告訴我?”
“啥?”
“你說呢?”
這樣的談話,每次都以沉默告終。也許他們要等到死時才告訴我,怎么成了沒來路的人吧。那時我感覺自己像一個氣球,正在被一點點充氣,總有一天要爆炸。而我的父母,他們一天天干癟著老去。他們對我客氣起來,言語間帶著討好和商量。我終于自由了。如果我心情不好,我就賴在床上,他們不會再罵我,而是自己默默去做。即使我沖他們吼,他們總是低頭走開,不聲不響。
“我真想一走了之?!蔽乙淮未螞_他們喊,“這個鬼地方,我一天也不想多待了。”
沒人再回應我的牢騷,他們像兩只空壇罐。
閑得無聊,我就去阿尼卡的村里逛,但那里已經(jīng)很少有年輕人了。他們把自己像種子一樣地撒向城市的水泥地里,開啟了和父輩們完全不同的生活。雖然目前,還沒有傳來出人頭地的消息,但他們至少已經(jīng)生活在一種希望和可能中。
我聽人說,外面有人能辦假證。別說是身份證,就是大學畢業(yè)證,花幾百塊錢也能造出來。那是一個冬天的傍晚,我正準備趕著羊回家。山路上來了兩個穿披氈的人,他們問我是否想賣羊。這兩個行走在城鄉(xiāng)之間的牲口販子,一老一少。老的負責在交易中殺價、拍板、付錢,年輕人只負責趕羊。在幾支香煙的撮合下,我們搭上了話。他們當天剛把一群羊趕進了屠宰場,正一身輕松地行走于鄉(xiāng)村,尋找賣家。天快黑了,他們問能否到我家吃住。
“我們不會白吃白住的,”那個年老的說,“吃住一晚,每人給二十元?!?/p>
這是叔侄倆,姓古,來自縣城邊的農(nóng)村。長時間在外游走,他們說起話來伶牙俐齒,輕松自如。他們抽五塊錢一盒的香煙,手腕上戴著亮閃閃的手表。吃罷我家的粗茶淡飯,這叔侄倆又問我家是否考慮賣幾只羊。
“你們問他吧,”父親說,“這個家里,我兒子說了算?!?/p>
“賣吧,”我伸著懶腰說,“我早就不想再放羊了?!?/p>
十七只羊,養(yǎng)了五年,丟失了三只,賣時大小共四
十五只。姓古的叔侄說平均每只二百元,我們得了九
千元??鄢惧X,這五年來,相當于放羊每天只賺了三塊錢。
還開汽車呢,他媽的,這跟討飯有何區(qū)別?我蔫蔫地坐在火塘邊,想起這幾年的放羊生涯就傷心。都是一樣的人,比如那個小古,比我大不了幾歲,但他明顯比我要強得多。那晚我們睡一屋,老古睡著了,小古講起外面的世界,說到了辦假證的人。
“我也得去搞一個,”我在黑暗中狠狠地說,“一旦我拿到身份證,立馬就走,撒尿也不朝著這個鬼地方?!?/p>
“路嘛,千萬條,”小古說,“就看你怎么選擇了?!?/p>
那夜,我的身體里不是血液,而是油,被小古幾句話就點燃,燃燒了一個晚上。
當我宣布要和這叔侄倆一起走時,我父母的臉上并沒有一絲驚詫。老古還需要一個趕羊的幫手,工資不高,但可以跟他學買賣。他看中的,正是我的放羊經(jīng)歷。賣羊的錢,我給父母留了八千。對他們來說,錢比我更有用。
我親自把那群我放了五年的羊趕進了屠宰場。那是在縣城邊的一條河邊。屠宰場里彌漫著膻腥味,牲畜的叫聲不絕于耳。在這里,畜牲們沒有了公母大小的區(qū)分,不過是肉而已。這一筆生意,我不知道老古賺了多少錢。他送了我一塊看起來不錯的石英手表。
“好好干,”老古說,“我這一輩子,沒有干過一天農(nóng)活,憑的就是嘴和眼?!?/p>
老古的嘴,天花亂墜,臉不紅心不跳,羊的優(yōu)劣就在他的兩片嘴唇之間。而且,他有著和秤相差無幾的眼力。
但是相比老古,我更佩服小古。這個僅大我兩歲的家伙,腦袋里裝滿了怪東西。有天他像大舌頭樣地唱起一首發(fā)音古怪的歌,問我知不知道黃家駒?我說我們是販羊的,你管馬的事干啥?他笑得滿地打滾。他家離縣城只有五公里。他坐火車去過更遠的成都和昆明。他念過高中,成績倒數(shù)。他講起和女同學看電影,把手伸進對方的衣服中。他和人打架,背上留著一條刀疤……當然,他也沒有回避為何淪落為一個趕羊倌的問題。
“這是一種懲罰,”他說,“我剛從里面出來,就當是監(jiān)外執(zhí)行咯。”
他因為偷自行車坐了一年牢。于是,他跟我講起他在城郊行竊和監(jiān)獄里的日子。他以一個過來人的語氣,帶著炫耀地講起他一晚上撬開五把鎖的經(jīng)歷,以及那時監(jiān)獄里犯人之間的折磨。
“你呢?”他說,“說點你的事情吧,別整天悶著?!?/p>
“爬樹算嗎?”我羞愧地問。
“怎么爬?”小古撇嘴道,“是倒著爬還是順著爬,難道比松鼠還厲害?”
“這個世界上,沒有我爬不上去的樹,”我說,“電線桿、旗桿、竹竿,只要能承受住我,都爬得上去。另外,爬墻,我用兩把匕首就可以了。”
那時我們正行走在山林里,路邊全是碗口粗的榿木。那天老古坐鎮(zhèn)牲口市場,跟一幫來自云南的牲口販子磨嘴皮,他讓我們?nèi)ジ浇泥l(xiāng)下轉(zhuǎn)轉(zhuǎn)。老古不在,我和小古自然就無所顧忌。他隨手指著路邊的一棵榿木,我靈巧得像只猴子樣地爬了上去。我在樹梢回過頭,看見小古吃驚得張大了嘴。
“你狗日的,上輩子是只壁虎啊,”他說,“來來來,再給老子爬這棵。”
那是一棵雙手抱不過來的松樹,我掏出匕首,噌噌噌爬了上去。我坐在樹丫上點燃香煙,招手讓他上去。小古不服,跑到樹下,抱著樹,像只笨豬,哼哧哼哧折騰了半天,汗流浹背地服氣了。
我們再也無心去問人是否有羊賣了。穿村過寨,翻山越嶺,我和小古摟肩搭背,親熱得像對兄弟。我甚至跟他講起了開汽車的夢想和蘇三娜。
“有你這個本事,你會真的開上汽車的,”小古突然停住腳步,認真地看著我,“不是給人當司機,而是開你自己的車?!?/p>
我叼在嘴上的香煙猛地一抖,剎住了腳步。冬天的原野上,刮著冷風,黃土地大多裸露著,不多的幾片淺淺的綠色是蘿卜地。低矮的房屋,用石板鋪了頂,以防止被風掀翻。一群羊在山坡上,因為沒有青草而煩躁不安。
幸好我不再是個放羊娃。這些年,羊群像繩子樣地拴住了我,而小古叔侄就是那割繩的刀。現(xiàn)在,這把刀立在我面前,目光堅定地看著我。
“你信我嗎?”他說。
“我把你當兄弟,”我說,“我們可以結(jié)拜,可以對天發(fā)誓。”
“那好,走吧。”他打了個響指,“去他媽的?!?/p>
當晚,我們回了阿尼卡。我們不再幫老古趕羊了??晌腋改高€以為我們只是路過,還在指望我能夠成為一個羊販子。我高聲安排父母殺雞,燒水泡茶,他們唯唯諾諾照辦。酒足飯飽,蒙頭大睡。隔著被子,我聽見父母的嘀咕,以及收拾鍋碗時的磕碰聲。小古在打鼾,像是被子里捂了一只風箱。這鼾聲,讓我的生物鐘徹底顛倒過來。
我們白天睡覺,晚上醒來。半夢半醒之間,耳畔時常有父母模糊的聲音。而到了晚上,我和小古從黑夜里醒來,不開燈,摸索著穿上衣服,踮著腳尖出門。有時候,我們會乘著夜色回來,有時則不會。
冬天的阿尼卡,放眼之處盡是枯枝敗葉。人們舒展開手腳閑下來,放慢了步態(tài)。但我父母閑不住,一個冬天都在準備燒柴。他們上山砍倒那些不成材的樹,鋸斷,劈開,馱回家來堆在房子周圍。
黑白顛倒,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的四個人,分成了兩個世界。我不知道在我和小古睡覺的時候,父母是否會悄悄打開房門瞄一眼,但我確實很久沒有見到他們了。不光是父母,我連太陽都許久沒見。
天氣越來越冷,可能要下雪了。阿尼卡的雪就像放在山上的羊群,再晚也會回到村里。趁雪未下,我和小古回了一趟縣城。一九九八年的小縣城。我從上到下給自己換了一新,染了黃頭發(fā)。至于罵臟話,豎中指,甩頭發(fā),螃蟹步……我早已學得像模像樣。小古回到縣城,如魚得水。他穿著旱冰鞋,嘴上叼香煙,把縣城的街道當成了他的旱冰場。我們的身后,跟著十幾個朋友,大家放肆地說笑,吼叫,唱歌,旁若無人。但我絲毫不知,那是我命運的回光返照。
我和小古重返阿尼卡的第二天早上,周邊的山路上出現(xiàn)了長長的隊伍。東邊阿尼卡,西邊莫多卡,南邊畢摩卡,北邊帽兒峰。東西南三方的路上同時出現(xiàn)人群,這種巧合令人吃驚。他們要去向哪里?其時,我父母正在屋檐下碼柴,他們對視了一眼,跑進屋來。
“哎,你們快起來看看,”我父親大聲喊,“周圍的山路上,怎么突然出現(xiàn)了那么多人?”
我從睡夢中醒來,腦袋嗡嗡作響。當我聽明白父親的話,渾身的血液沸騰而起,直沖腦門。小古開始迅速穿好了衣服。我們的表現(xiàn),讓我父親瞬間明白了。他身子一軟,扶著門框癱了下去。
我們狂奔出門,朝著帽兒峰逃去?,F(xiàn)在,我們只能將命交給這莽莽群山了。我們躲在叢林,看見人們潮水樣地圍住了我家。
“你趕緊逃吧,”我對小古說,“我得回去,我父母還在家呢?!?/p>
“你如果不想被人大卸八塊,就給老子好好待著,靜觀其變?!毙」虐醋×宋业募绨?,和我一起看著不遠處的家。這么多人圍在一起,很像是在舉辦一場喜事或喪事。人頭攢動,風中傳來喧鬧之聲,卻是聽不清具體在說什么。同樣,也看不太清楚。
有人被推搡著出來。應該是我的父親。他在推搡中像是喝醉了似的踉蹌著,兩三個來回后,倒地不起了。這時,人們朝他踏上了幾十只腳。緊接著被押出來的,是我母親,我聽見了她的哭聲。我爸仍然躺在地上。有人從家里搬出了東西,可能是家具或糧食。
“我爸會不會被打死了?”我顫聲問。小古沒有回答,而是從身后緊緊將我攔腰抱住。不斷有人從我家里搬東西出來。耕牛和馬也出現(xiàn)在了我們的視野里。這時,院里傳來豬的嚎叫。院外的空地上已經(jīng)燒起了三堆火。我父母辛苦找來的柴,此時正好用來烤他們的豬。人們以火堆為中心,來來回回。我的父母已經(jīng)被綁在屋前的椿樹上(就是我當年爬的那棵)。他們沒有再打他,可能是害怕搞出人命。還有人陸續(xù)趕來,但也有人在搬著東西離開。
他們抄了我家。他們沖進我家里,以失主身份進行搶劫。無論看到什么,都成了他們丟失的東西。牛、馬、豬、家具、電視、糧食、馬鞍、鋤頭、鐲子……所有他們能在生活中用上的東西,都被洗劫一空。
我在不遠的叢林里,看著魔鬼一樣的人們漸漸離去,天漸漸黑下來,但那幾堆火仍在熊熊燒燒。陰冷的風中送來哀號,那是父母背對背的哭訴。我再也忍不住了,甩開小古從叢林里跑了出來。此時,眼淚、哭聲、喊叫,都失去了意義,只有風聲響徹耳畔。
當我從樹上放下父母,在他們面前跪下,他們突然停止了哭聲。小古從后面跟著跑來,傻站在不遠處。天完全黑了,火光照著我們的臉。父母滿臉是血,面目全非。他們躺著,我跪著,小古看著。
“是你們干的,對嗎?”我父親氣若游絲地問。
我點頭,整個身子匍匐在了地上。
“趕緊走吧,”我母親輕聲說,“永遠別回這里,他們不會放過你的?!?/p>
我的腦袋里一片渾沌,耳畔像是有一萬只蟬在鳴叫。我的父親掙扎著坐了起來,摟過母親的頭枕在腿上。
“但愿經(jīng)歷過這一次,你能夠真正懂事了?!蔽夷赣H說。
小古在這時哭了起來。他說對不起,是他帶壞了我。
“快走吧,”我父親說,“他們抓到你們,會要了你們的手腳。”
阿尼卡的山路上,出現(xiàn)了幾束手電筒光,而且漸漸能夠聽見人聲。估計是有人想來看看是否還有可拿之物吧??墒浅朔孔?,已經(jīng)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了。
“快走吧!”我父親說,“我們不想你斷手斷腳。”
茫茫叢林。烏云的后面有一輪昏沉沉的月亮。我和小古朝著一個方向奔跑,仿佛后面有千軍萬馬在追趕。樹枝、荊棘、蜘蛛網(wǎng)撲向我們,我們完全不管不顧。我們爬上帽兒峰,再也走不動了,就在一塊巨石上歇下。群山連綿,像一幅年代久遠的山水畫。
天亮以后,我們開始往山下走,穿過一片叢林,就到了青果鎮(zhèn)。我們站在路邊,從對方身上看見自己的樣子:衣衫襤褸,滿臉血痕,頭上沾滿了蛛網(wǎng)。
村莊里悄無聲息,只有屋頂冒著炊煙。坑坑洼洼的公路上很安靜,連一輛馬車也沒有。我不知道班車什么時候到,也不知司機是否會搭載如此可疑的人。但我知道,這一次,我真的離開阿尼卡了。
作者簡介
包倬,1980年生于四川涼山,2002年開始發(fā)表小說。出版有小說集《路邊的西西弗斯》《風吹白云飄》《春風顫栗》。曾獲邊疆文學新銳獎,滇池文學獎等獎項?,F(xiàn)居昆明。